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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中时我是赵小灵最忠实的备胎。

    她让我替男友跑腿,我去了。

    她让我买卫生巾,我买了。

    她男友骂她,我打架背了处分。

    直到毕业聚会,她挽着新男友嘲笑我:李小佳,还当无业游民呢

    没人敢告诉她,她男友只是我爸集团的小主任。

    更没人敢说,她拼命挤进的集团——

    我爸的。

    当她终于认出电梯里的我时,工牌啪嗒掉在地上。

    李少

    我目光掠过那个还在鞠躬的经理,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下次招人,眼睛擦亮点。别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聒噪。

    01

    我叫李小佳。

    在江市一中,我的名字基本等同于空气。成绩单垫底,座位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像一件被遗忘的旧校服,灰扑扑,毫无存在感。

    没人知道我是李刚的儿子。

    李刚,江市的首富,报纸财经版和本地新闻里的常客。

    但在踏入高中校门那天,我爸那只厚重的手掌按在我肩上,声音低沉得不容置疑:小佳,记住,夹起尾巴做人。别给我惹麻烦,更别拿我的名头出去招摇。

    我懂他的意思。

    财富像一件过于华美又沉重的戏服,穿在十五岁的少年身上,只会显得滑稽又危险。

    我把它脱下来,仔细叠好,锁进心底最深的抽屉里。

    于是,李小佳就真的只剩下了李小佳——一个成绩差、沉默寡言、毫无亮点的影子。

    直到赵小灵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劈进了我这片混沌的角落。

    02

    那是在高一上学期一个沉闷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数学老师催眠般的絮叨是背景音,窗外蝉鸣聒噪。

    就在我的眼皮即将彻底合拢的瞬间,教室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女生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来。

    阳光刚好从她身后敞开的窗户倾泻而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马尾辫利落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

    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目光扫过教室时,带着一种安静的、不自知的吸引力。那摞沉重的作业本在她手里仿佛轻若无物。

    老师,作业收齐了。声音清清脆脆,像山涧敲打石头的溪流。

    那一刻,我混沌的世界里,仿佛有根弦被猛地拨动了。

    嗡嗡作响。后来我才知道,她叫赵小灵。很快,她的名字就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年级——新晋校花,重点班的尖子生,家境普通但努力得闪闪发光。

    她身上有种矛盾的特质,既有好学生那种近乎刻板的认真,眉眼间又藏着一种不自知的、让人想靠近的生动。

    而我,李小佳,像是被施了某种无法解除的咒语。目光像生了根,牢牢扎在她身上。

    她路过篮球场时马尾辫跳跃的弧度,她在图书馆窗边低头看书时垂下的睫毛,甚至她课间和女伴说笑时微微皱起的鼻尖……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在我眼中都被无限放大,赋予了某种圣洁的光晕。

    我知道这很蠢,蠢透了。

    就像井底之蛙第一次扒着井沿看到月亮,便以为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值得用一切去仰望。

    我成了赵小灵身边最沉默的影子,最虔诚的信徒。一个心甘情愿、无人知晓的备胎。卑微,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着。

    03

    第一次鼓起勇气和她说话,是在放学后人潮汹涌的校门口。

    我像个笨拙的贼,在她必经的那条林荫道上徘徊了无数个来回,手心攥着的那瓶冰镇水蜜桃汁,塑料瓶身已经被我紧张的汗水浸得湿滑。

    她终于出现了,和几个女生说说笑笑地走来。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我的心跳猛地撞在肋骨上,咚咚作响。

    赵…赵小灵同学!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劈叉。

    在她和同伴们略带诧异的目光聚焦过来的瞬间,我猛地伸出手,把那瓶水蜜桃汁像献祭一样递到她面前。这个…给你喝!天热!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她愣了一下,随即那双好看的眼睛弯了起来,露出一个礼貌但疏离的微笑。谢谢啊。她接了过去,指尖轻轻擦过我的手背,带来一阵微小的电流。不过下次不用啦。声音依旧清甜,却带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瓶子被她握在手里,没有立刻打开。

    她身旁一个女生促狭地推了她一把,笑声清脆:哟,小灵,行情不错嘛!

    赵小灵脸上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没再说什么,只是加快了脚步,和同伴们汇入放学的人流。

    我站在原地,手里空空如也,心里却像被那瓶水蜜桃汁塞满了,又甜又胀,还带着点微妙的、被忽略的酸涩。

    她收下了!这个认知像烟花一样在我贫瘠的胸腔里炸开,短暂的绚烂足以掩盖所有的不自然。

    至于那句下次不用啦,被我自动过滤成了害羞的推辞。

    卑微者的幻想,总是格外丰盛,也格外脆弱。

    我以为这是一个开始,一个信号。

    殊不知,这只是我漫长供奉生涯中,微不足道的第一次上贡。

    04

    赵小灵的世界,远比我想象的更为繁忙。她的身边,从不缺乏追求者。

    他们像走马灯一样轮换,共同点是显而易见的:家境优渥,或者运动场上引人注目,再或者自带某种张扬的自信光环。

    隔壁班的篮球队长张扬,校乐队的主唱吕默,甚至传言还有校外开着改装摩托的社会青年……他们短暂地占据她身边的位置,送她精致的礼物,周末带她去热闹的场所,然后又如潮水般退去。

    而我,李小佳,始终是那个被遗忘在沙滩上的贝壳。沉默地存在,沉默地仰望。

    我的价值,以一种极其扭曲的方式体现出来。

    往往是在她和某任高富帅男友短暂的空窗期,或是在她与男友闹别扭的低气压时段。她会想起我。

    李小佳,她的短信总是言简意赅,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吩咐口吻,我手机欠费了,帮我充一百块话费,回头还你。

    我立刻像接到圣旨,跑去小卖部买充值卡。

    指尖在按键上飞快跳动,仿佛充进去的不是话费,而是某种能拉近我们距离的神奇能量。

    那回头还你,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从未听到过回响。

    或者,她和当时的男友——校篮球队那个高个子前锋张威,在食堂吃饭。

    张威皱着眉,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靠,下午训练,我球鞋忘带回家了,学校离我家贼远!

    赵小灵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她朝我招招手,像召唤一只温顺的小狗。

    我立刻放下只吃了几口的饭,小跑过去。

    李小佳,她声音不大,带着点撒娇似的抱怨,张威球鞋忘带了,他家太远,你帮个忙跑一趟呗就在阳光花园A栋302。

    阳光花园那是在城市另一头的高档小区。骑我那辆破自行车,来回至少一个多小时。午休时间肯定泡汤了。

    我看向张威。

    他正靠在椅背上,用一种混合着轻蔑和玩味的眼神打量我,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的开场。

    是啊,李小佳,张威开口,带着篮球队员特有的那种慵懒腔调,帮个忙呗反正看你也没啥事。他故意把没啥事咬得很重。

    血液一下子冲上我的脸颊,火辣辣的。我捏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几乎要冲口而出。凭什么我凭什么要给他跑腿

    可就在这时,赵小灵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她的指尖微凉,声音也软了几分:好不好嘛训练很重要的,耽误了教练要骂的。你最好了。

    那声你最好了,像一把淬了蜜的软刀子,轻易地瓦解了我刚刚筑起的、摇摇欲坠的愤怒壁垒。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在她带着些许依赖的目光里,瞬间土崩瓦解。

    ……好。这个字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顶着午后最毒的日头,我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自行车,汗流浃背地穿过小半个城市。

    阳光灼烧着裸露的皮肤,风里带着滚烫的柏油味。拿到那双沉甸甸的名牌篮球鞋时,袋子勒得我手指生疼。

    返程的路上,体力透支,双腿像灌了铅。回到学校时,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已经打响。我喘着粗气,把鞋子递给等在教室门口的张威。

    他接过袋子,随意地掂量了一下,看都没看我,只对旁边的赵小灵咧嘴一笑:谢了啊,宝贝儿。然后搂着她的肩膀,转身走进教室。

    赵小灵回头看了我一眼,匆匆说了句:谢啦李小佳!那笑容明媚依旧,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汗水浸透的校服紧贴在背上,又冷又黏。午休没休息,饭也没吃完,像条被彻底榨干了力气的野狗。

    教室里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我迟到了。而里面,赵小灵和她光芒万丈的男友坐在一起,大概早已把那个为他们跑腿的傻瓜忘得一干二净。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我脚边投下一小块光斑,亮得刺眼,也冷得刺骨。

    05

    高二下学期,一个普通的课间。

    教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期特有的躁动气息。

    我正埋着头,试图和一道天书般的物理题搏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赵小灵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课桌旁,带来一阵淡淡的、好闻的洗发水味道。

    我的心跳习惯性地漏了一拍,抬起头。

    她的脸色有点不太自然,平日里明亮的眼睛此刻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颊泛着一种奇异的红晕。

    她微微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我从没听过的窘迫和急促:

    李小佳…帮个忙,急事。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痒痒的。

    啊你说。我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物理题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喧闹的同学,嘴唇动了动,声音细若蚊呐:那个…帮我…去小超市买包卫生巾。她顿了顿,脸更红了,语速快得像在赶火车,要那个…夜用的,牌子…牌子你知道的吧就…就平时那个。

    轰——

    我的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买…卫生巾去小超市在课间这人来人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从脖子根一直红到发梢。

    周围同学的说笑声、打闹声,此刻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

    我…我…我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推上刑场的恐慌攫住了我。

    赵小灵看我这副呆若木鸡的样子,眉头微微蹙起,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带着点恳求,又带着点我无法拒绝的、熟悉的依赖。求你了,李小佳,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真的很急…我…我不好意思让别人去…

    又是求你了。又是你最好了的变体。这魔咒对我永远有效。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所有的羞耻和犹豫瞬间被一种扭曲的责任感冲垮。我不能让她为难,不能看她难受。

    ……好。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像砂纸摩擦。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出教室,不敢看任何人的脸。走廊里似乎有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小超市就在教学楼对面,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低着头,感觉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像是在看我,在嘲笑我。

    冲进超市,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包装像是一道道审判的目光。我慌不择路,凭着模糊的印象,胡乱抓起一包看起来像是夜用的、牌子眼熟的,冲到收银台。

    收银的阿姨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婶,她扫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又抬眼看了看我涨成猪肝色的脸,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和…同情这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十块八。她的声音平淡无奇。

    我手忙脚乱地掏出钱,几乎是抢过她递来的黑色塑料袋,像揣着一颗定时炸弹,头也不回地冲出超市。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一路狂奔回教学楼,在楼梯拐角一个僻静的角落,我把那个烫手的黑色塑料袋飞快地塞到等在那里的赵小灵手里。全程不敢看她的眼睛。

    谢…谢谢。她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甚至带着点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我胡乱地点点头,喉咙发紧,转身就想逃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哎,她忽然又叫住我,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异样,那个…你买的是…护垫

    我猛地顿住脚步,血液瞬间凝固了。护垫夜用我…我买错了巨大的窘迫像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

    算了算了,她似乎也意识到我的尴尬,语气有点急,没事没事,也能用…你快回去吧。她捏紧了那个黑色塑料袋,匆匆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僵在原地,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冷汗浸透了校服。脸上火烧火燎的烫,心底却一片冰凉。

    走廊那头传来几个女生隐约的嬉笑声,听不真切,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她们在笑谁笑我手里的东西还是笑我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而扭曲。羞耻、难堪、一种被彻底扒光的羞辱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原来所谓的最好了,就是可以被随意地、毫无顾忌地推到这种令人作呕的境地。

    06

    高三上学期,空气里都绷着一根弦,高考的倒计时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赵小灵和张威,那对校园里的金童玉女,关系却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激烈的争吵成了家常便饭,常常在教学楼的角落或者操场的边缘爆发。每次争吵,赵小灵都会红着眼睛来找我,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她絮絮叨叨地诉说张威的冷漠、自私、大男子主义……每一次,她梨花带雨的脆弱模样,都让我胸口闷痛,一种保护欲混合着愤怒的火焰在我心底灼烧。

    他怎么能那样说我!一次午休,在实验楼后面僻静的小花坛边,赵小灵又抽泣着找到我,肩膀微微耸动,他说我太黏人,说我不给他空间…还说我穿那条裙子不好看,土气…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土气我看着她身上那条洗得发白但依旧整洁的蓝色连衣裙——那是她最好的一条裙子,为了约会特意穿的。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我的头顶,烧得我理智全无。

    张威那张总是带着轻蔑笑意的脸在我眼前晃动。他凭什么他凭什么这样糟蹋她的心意,这样伤害她

    他混蛋!我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调。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骨节咯咯作响。

    赵小灵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我,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同盟,用力地点点头:他就是混蛋!

    这句话像一根点燃的引线。长久以来积压的憋屈、愤怒、嫉妒,还有那种眼睁睁看着她被伤害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失去理智的野兽,猛地转身,朝着操场的方向冲去。我知道这个时间,张威一定在那里训练。

    午后的操场,阳光刺眼。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和男生的吆喝声混在一起。

    我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张威,他刚投进一个球,正得意地和队友击掌,脸上挂着那种我厌恶至极的、志得意满的笑容。

    张威!我的吼声像破锣,瞬间撕裂了操场的喧闹。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张威转过身,看到是我,脸上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那惯常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弧度:哟,这不是我们的‘跑腿王’李小佳吗有何贵干啊又想帮谁买东西

    他轻佻的语气,尤其是跑腿王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心上。

    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我操你妈!我咆哮着,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撞了过去!

    张威猝不及防,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脸上的轻蔑瞬间被惊愕和暴怒取代。你他妈找死!他站稳身形,反应极快,砂锅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我的面门。

    砰!

    剧痛在鼻梁上炸开,眼前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糊住了我的视线。是血。咸腥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

    但我感觉不到疼。或者说,那疼痛反而刺激了我。

    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撕碎他!撕碎这个伤害赵小灵、一直高高在上践踏我的混蛋!我像疯狗一样扑上去,不管不顾地挥舞着拳头,胡乱地砸向他。踢打,撕扯,用头撞…用尽一切原始而笨拙的攻击方式。

    张威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疯狂。他比我高大强壮,也练过篮球,反应和力量都远胜于我。最初的慌乱过后,他很快稳住了阵脚。

    我的攻击大多落空,或者打在他结实的胳膊和肩膀上,不痛不痒。而他的拳头,却像铁锤一样,沉重地、精准地落在我的脸上、胸口、腹部。

    砰!砰!砰!

    每一拳都带着骨头碎裂般的闷响。胃里翻江倒海,肋骨像是要断了。视野一片血红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周围人群爆发的惊呼、尖叫。

    别打了!

    快拉开他们!

    操!李小佳疯了吧

    混乱中,我似乎听到了赵小灵尖锐的、带着哭腔的尖叫:李小佳!你住手!你干什么呀!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进我狂热的神经。她在喊我住手她在为张威担心这个认知带来的冰冷,比张威的拳头更狠地砸在我心上。

    就在我动作迟滞的瞬间,张威抓住机会,一记凶狠的勾拳狠狠砸在我的下巴上。

    咔嚓!

    仿佛听到了骨头错位的声音。天旋地转。我像一截被伐倒的木头,重重地砸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尘土和血腥味呛进喉咙。

    人群围了上来,指指点点。

    透过肿胀的眼皮缝隙,我看到穿着制服的保安急匆匆地跑来。在混乱的人影缝隙里,我看到了赵小灵。

    她站在人群外围,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捂着嘴,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和……厌恶她看着躺在地上、满脸是血、狼狈不堪的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摊恶心的垃圾。然后,她的目光急切地投向被队友扶着的张威,那眼神瞬间充满了担忧和心疼。

    张威只是嘴角破了点皮,揉着胳膊,正骂骂咧咧地指着我。

    原来如此。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碎裂。所有的热血,所有的愤怒,所有自以为是的保护,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像一条濒死的鱼,躺在灼热的跑道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剧痛。血和汗混合着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直冲脑门。那味道,大概就是愚蠢本身。

    处分通告很快就贴在了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

    白纸黑字,冰冷刺眼:高三(7)班李小佳同学,在校内寻衅滋事,殴打同学,严重违反校规校纪……给予记大过处分,全校通报批评。

    鲜红的学校公章像一块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名字上,也烫在了我摇摇欲坠的自尊上。

    公告栏前总是围着一小撮人,对着那张纸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些目光扫过我的时候,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好奇,还有一丝看热闹的兴奋。

    就他李小佳平时蔫了吧唧的,看不出来啊,敢打张威

    听说为了赵小灵啧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记大过啊,档案上留一笔,以后升学找工作都麻烦……

    这些细碎的议论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在我背上。我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快点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气。

    走廊里,原本就稀薄的存在感彻底蒸发。迎面走来的同学,有的会刻意别开目光,假装没看见;有的则毫不避讳地投来幸灾乐祸的一瞥。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冰冷。

    07

    赵小灵彻底消失了。像一滴水蒸腾在烈日下,再没有一丝痕迹。

    她不再需要我这个跑腿王,更不需要一个顶着处分、给她丢脸的麻烦精。偶尔在走廊远远瞥见她的身影,她总是目不斜视,步履匆匆,仿佛和我存在于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

    她的身边,很快又出现了新的护花使者。我像一个被用旧了随手丢弃的抹布,连让她皱一下眉头的价值都没有了。

    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无情地缩减。教室里弥漫着油墨和汗水混合的焦灼气味。

    赵小灵的位置在教室前排,她永远挺直着脊背,像一株汲取了所有养分的向日葵,朝着名为京市985的阳光奋力生长。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她偶尔低声向同桌请教问题的专注侧脸,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那是属于她的战场,通向光鲜亮丽未来的独木桥。

    而我呢我的战场在哪里摊开的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文字像一团团纠缠不清的乱麻,看得我头晕眼花。

    每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单发下来,那刺眼的、几乎垫底的分数,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麻木的脸上。

    耳边是老师们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是父亲在电话里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嗓音:…家里不缺你一口饭吃!但你得给我活出个人样!要么考,要么滚回来,别在学校给我丢人现眼!

    人样我是什么样一个卑微的舔狗一个冲动的蠢货一个顶着处分、前途黯淡的废物巨大的茫然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我淹没。

    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看着前方那个属于优等生的、秩序井然的世界,离我越来越远。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赵小灵乌黑的发顶,跳跃着金色的光点。那光芒如此耀眼,也如此冰冷,清晰地照亮了我们之间那道深不可测的鸿沟。

    高考结束那天,盛夏的蝉鸣聒噪到了顶点。走出考场,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向四面八方。有人欢呼,有人哭泣,有人沉默。

    我混在人群里,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三年的光阴,最后就浓缩在这几张薄薄的试卷上,然后,结束了。

    远远地,我看到了赵小灵。

    她正和几个要好的女生聚在一起,兴奋地说着什么,脸上洋溢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明亮夺目的光彩。

    那是对未来的笃定和憧憬。她没有朝我的方向看一眼,一次也没有。

    仿佛那个叫李小佳的人,连同那三年的荒唐和卑微,从未在她的人生里存在过。

    她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束缚的鸟儿,轻盈地、头也不回地飞向了更高远的天空——京市,那座象征着顶尖学府和无限可能的城市。

    而我,像一粒被风吹落的尘埃,无声地飘落回原点。没有收到任何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家里的钱多到花不完,但那扇通往所谓正常人生的大门,在我面前沉重地关上了。未来是什么一片望不到边的、灰蒙蒙的迷雾。

    江市首富的儿子呵。这个身份像一件早已蒙尘、尺寸不合的戏服,被遗忘在角落。

    我把它脱下来,连同那个叫李小佳的、伤痕累累的高中时代,一起锁进了记忆深处最黑暗的箱子里。钥匙,或许早就丢了。

    08

    四年光阴,弹指而过。

    江市这座滨江小城,在时光的打磨下似乎也焕发了些新的光彩。

    高楼多了几栋,霓虹灯更亮了些,但骨子里那股熟悉的、带着点慵懒的市井气息,依旧在街头巷尾流淌。

    我开着家里车库里最不起眼的那辆黑色SUV,汇入傍晚的车流,驶向市中心那家新开张不久、据说格调颇高的白云餐厅。

    高中班长组织的聚会,地点就定在那里。

    停好车,我对着后视镜随意抓了抓头发。镜子里的人,轮廓比四年前硬朗了些许,眼神里曾经那种怯懦和茫然沉淀了下去,多了点不易察觉的疏离。

    身上是简单的黑色T恤和休闲裤,没什么牌子,但料子舒适。

    我爸的话偶尔还会在耳边响起:低调是家训,小佳。只是如今,这低调里,不再有当年的憋屈,更像是一种…选择。

    推开白云厚重的玻璃门,冷气和喧嚣的人声混杂着扑面而来。

    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空气里浮动着食物、香水以及一种名为成功的、无形的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江景。

    包厢门一开,里面已然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望过来,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打量。

    哟!李小佳!稀客啊!班长王浩第一个迎上来,热情地拍我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点刻意的熟络。

    他比以前胖了一圈,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副社会精英的派头。四年没见,你小子躲哪儿发财去了电话都打不通!

    瞎混。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目光扫过包厢,掠过那些或惊讶、或探究、或带着几分了然笑意的眼神。

    几个当年家境不错、消息灵通的男同学,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并没有像王浩那样凑上来。

    他们知道我是谁。或者说,他们知道我爸是谁。那份知情带来的,不是热络,而是一种微妙的、带着距离感的沉默。

    李小佳真是你啊!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响起。打扮时髦的李莉端着酒杯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啧啧,变化不大嘛!还是那么…嗯…朴素。现在干嘛呢听说没上大学她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好奇。

    嗯,没上。我点点头,语气平淡,懒得多说。

    哎呀,那可惜了。李莉夸张地叹了口气,眼神却瞟向别处,显然并不真的关心答案。

    我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位置不算好,背对着门口。

    服务生过来询问喝什么,我要了杯冰水。

    周围的热闹仿佛隔着一层玻璃,那些关于工作、薪资、房子、车子的高谈阔论,那些带着炫耀和攀比的寒暄,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安静的、不合时宜的背景板。

    就在这时,包厢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交谈声低了下去,众人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投向门口。

    赵小灵来了。

    四年的时光似乎格外厚待她。褪去了高中时代的青涩,精心修饰过的眉眼更加精致动人。

    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连衣裙,勾勒出窈窕的身段,细高跟鞋衬得小腿线条优美。微卷的长发垂在肩头,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唇色是温柔的豆沙红。

    她微微抬着下巴,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矜持的微笑,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

    而她挽着的那个男人,瞬间成了全场另一个焦点。

    他看起来至少有三十五岁往上,身材保持得尚可,穿着质地考究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腕上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光。脸上带着一种事业小有所成的中年男人特有的、刻意收敛的自信和沉稳。

    他的目光扫过包厢,带着审视的意味,最后落在赵小灵身上时,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一丝得意。

    给大家介绍一下,赵小灵的声音比高中时更圆润动听了,带着一种刻意的甜腻,这是我男朋友,孙正阳。在‘鼎峰集团’工作。她特意加重了鼎峰集团四个字。

    鼎峰有人低呼出声,李刚的那个鼎峰咱们江市最大的那个

    哇!小灵,厉害啊!鼎峰集团啊!李莉立刻凑上去,语气夸张,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孙正阳矜持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自认得体的笑容:大家好。刚调到鼎峰集团不久,负责市场部的一个小科室。话虽谦虚,但那鼎峰集团的名头和他刻意强调的负责,已然透露出足够的份量。

    孙主任太谦虚了!王浩立刻接话,笑容满面地递上名片,以后还请孙主任多多关照啊!

    赵小灵享受着众人聚焦的目光和隐隐的恭维,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包厢里扫视,掠过一张张带着羡慕或讨好的脸。然后,毫无预兆地,那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我身上。

    我正端起水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像变戏法一样,切换成一种混合着惊讶、轻蔑和毫不掩饰的讥讽。

    她松开挽着孙正阳的手,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径直朝我走来。清脆的脚步声像鼓点,敲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也落在我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在我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四年了,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她的脸。精致的妆容下,眼神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

    李小佳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包厢,带着一种夸张的讶异,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她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刮过,从简单的T恤到普通的休闲裤,最后落在我空无一物的手腕上。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刺眼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薄而夸张的腔调:

    怎么这么多年没见,还是这副样子听说…大学都没上现在在哪儿高就啊该不会…还在当无业游民吧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过来。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神在我和她之间来回逡巡。

    孙正阳站在几步开外,微微蹙眉看着赵小灵,似乎觉得她有些失态,但并未上前阻止,眼神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轻慢。

    王浩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几个知道内情的同学,脸色更是难看,互相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惊慌,甚至对以后的打脸画面有一丝幻想,但依旧保持着小心的沉默。

    我握着冰水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杯壁凝结的水珠沁入指缝,冰凉一片。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

    那是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刺痛感,但很快就被一种更汹涌的、冰冷的荒谬感覆盖了。

    鼎峰集团孙正阳市场部的小科室主任这世界真是小得可笑。

    我抬起头,迎上赵小灵那双盛满了讥诮和优越感的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嗯,没上。在家待着。

    我的回答似乎正中她的下怀。

    她眼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嗤笑:呵,在家待着啃老李小佳,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啊!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转向她那位鼎峰集团的男友,像是在展示一件多么可笑又可怜的物品。

    正阳,你看,这就是我高中同学,李小佳。以前吧,就…挺‘特别’的一个人。

    特别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充满了暗示。

    孙正阳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上等人看下等人的了然与怜悯。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嘴角却向下撇着,透着一股子倨傲。

    赵小灵似乎觉得打击还不够,她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水味直冲鼻腔。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周围竖起耳朵的人听清,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感: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哦。托正阳的关系,她故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周围人羡慕的眼神,我面试上了鼎峰集团!下周一就去总部报道!虽然是基层岗位,但起点不一样嘛!

    她挺直了腰背,像一只骄傲的开屏孔雀,鼎峰啊,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呢!以后啊,可得好好努力了。

    她的话语像一把把撒向空中的彩色纸屑,华丽而空洞,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眼前失败者的俯视。

    周围的同学适时地发出几声羡慕的附和。

    小灵你太厉害了!

    鼎峰啊!前途无量!

    孙主任真是年轻有为!

    我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看着她脸上那因为炫耀而焕发的光彩,看着她身边那位矜持微笑的孙主任。

    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谬感,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大,最终化为一种极致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平稳无波,鼎峰集团啊。

    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划过,留下几道模糊的水痕。

    赵小灵似乎被我这过于平淡的反应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她大概期待看到我震惊、羞愧、无地自容的样子,而不是眼前这潭死水般的平静。

    是啊!鼎峰!她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强调一个不可撼动的事实,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怎么李小佳,你这种混吃等死的,大概连鼎峰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吧

    我没再说话。只是端起那杯冰水,凑到唇边,慢慢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浇灭了最后一丝残留的、属于过去的火星。目光越过她精心修饰的肩头,投向落地窗外璀璨的江景。

    江对岸,鼎峰集团总部那栋高耸入云、如同巨大蓝色水晶方碑的摩天大楼,正静静地矗立在城市的灯火辉煌之中,顶端鼎峰两个巨大的霓虹字,在夜空中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聚会后半场的气氛,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塑料薄膜包裹着。表面依旧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但总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怪异。

    赵小灵和她那位孙主任男友,俨然成了小圈子的中心。

    孙正阳矜持地端着酒杯,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恭维和试探,言语间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在鼎峰集团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对江市分部未来规划的深刻见解。

    赵小灵依偎在他身边,笑容甜美,偶尔插一两句话,内容总离不开鼎峰的平台、未来的发展、正阳的领导能力,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男友的崇拜和对自身新身份的无限憧憬。

    鼎峰的管理体系真的很完善,晋升渠道透明,只要有能力,机会很多。孙正阳侃侃而谈,手指不经意地敲击着杯壁。

    是啊,赵小灵立刻接话,声音温婉,正阳说他们部门最近在做一个大项目,连集团总部的李董都很关注呢。她提到李董时,语气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亲密感,仿佛那位高高在上的李刚董事长是她家的世交长辈。

    周围又是一片恰到好处的惊叹和恭维。

    孙主任前途无量啊!

    小灵你这起点,真是羡慕死人了!

    以后可得多关照老同学啊!

    我坐在角落,像一块被遗忘的背景板,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喝一口冰水。

    王浩端着酒杯晃过来,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脸上带着点酒意和欲言又止的尴尬。

    小佳…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眼神瞟了瞟赵小灵那个方向,别往心里去啊。小灵她…现在春风得意,说话难免…咳,有点飘。你…别介意。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带着安抚。

    我抬眼看他,没说话。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讪讪地补充道:那个…孙主任…咳,其实吧,在鼎峰也就是个…嗯,新调来的部门主任,刚站稳脚跟…小灵她…唉…

    他似乎想暗示什么,又碍于场合不便明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没事。我扯了扯嘴角,声音没什么起伏。

    介意不。

    此刻看着她沉浸在虚假的荣光里,看着她像一个即将踏上云端的人,却浑然不知脚下踩着的梯子是多么脆弱可笑,我心底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那点属于高中时代的、残留的最后一点执念和不甘,在今晚她对我投下那枚名为无业游民的炸弹时,就已经彻底灰飞烟灭了。

    聚会接近尾声。

    赵小灵挽着孙正阳,像一对璧人,准备离场。

    她再次朝我这个角落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胜利者的余晖和一丝施舍般的怜悯,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永远无法逾越。

    我放下水杯,站起身。是时候离开了。这出戏,看够了。

    走了。我对旁边的王浩说了一句,声音不大。

    王浩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啊哦,好…路上慢点。

    我转身,径直走向包厢门口,没有再看任何人。

    身后,似乎有几道复杂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背影,有探究,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来自知情者的叹息。

    但那都不重要了。

    推开包厢厚重的门,将里面的觥筹交错和虚伪的热闹隔绝在身后。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和冷气让我精神一振。电梯间就在前方……

    09

    鼎峰集团总部大楼,高耸入云,通体覆盖着深蓝色的玻璃幕墙,在江市清晨的阳光下反射出冷冽而威严的光芒。巨大的鼎峰LOGO悬挂在顶层,无声地宣示着它的存在。

    我单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晃进一楼那挑高近十米、光可鉴人的大堂。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和一种高效、冰冷的精英气息。

    穿着职业套装、步履匆匆的男女穿梭其中,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密集。

    前台穿着合身制服的两个女孩,原本正低声交谈着工作事项。其中一个眼尖,几乎在我踏进旋转门的同时就看到了我。

    她脸上的职业化微笑瞬间切换成一种更自然、更恭敬,甚至带着点紧张的笑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另一个也立刻反应过来,两人齐刷刷地微微欠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大堂的背景音:李少早。

    声音里没有刻意讨好,却充满了心照不宣的敬畏。我随意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脚步没停,熟门熟路地朝着那几部需要专用权限卡的VIP电梯走去。这地方我太熟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我爸办公室。

    大堂里其他认出我的职员,无论级别高低,都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或微微侧身让路,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一瞬便迅速移开,带着一种克制的尊重。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急促的高跟鞋声从侧面传来,伴随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味,猛地撞向我的视线盲区。

    哎呀!

    一声小小的惊呼。

    我感觉肩头被一个硬物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低头一看,一个崭新的、还带着塑封膜的蓝色工牌掉在了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撞到我的人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显然也有些慌乱。

    是赵小灵。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鼎峰职业套裙,剪裁合体,勾勒出精心锻炼过的线条。脸上是比同学聚会时更精致也更公式化的妆容,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透着一股职场新人的紧绷感和掩饰不住的兴奋。

    她手里还捏着一个文件夹,刚才显然正低头翻看,走得又急,才撞上了我。

    她稳住身形,脸上带着撞到人的歉意,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工牌,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

    道歉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终于从地面抬起,聚焦到我的脸上。那双精心描绘过的漂亮眼睛,瞬间瞪圆了。里面那点新入职的兴奋和刚才的慌乱,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火焰,嗤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满的惊愕、不解,以及迅速升腾起来的……浓浓的、不加掩饰的厌烦。

    她直起腰,连工牌都忘了捡,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眉头紧紧蹙起,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极其不合时宜的东西。

    李小佳她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尖锐,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等我开口,她那精致的脸上已经迅速结了一层寒霜,眼神里的厌烦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刀片刮过来。她上下扫视着我依旧随意的T恤和休闲裤,嘴角撇出一个极其鄙夷的弧度。

    阴魂不散是吧她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带着刻骨的讥讽,昨晚同学聚会还没被奚落够今天居然追到公司来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这种无所事事的人能随便进来的吗

    她往前逼近了一小步,试图用气势压人,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水味更浓烈地扑来,却让我感到一阵反胃。

    我警告你,她的声音更冷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威胁,别在这里纠缠我!我现在是鼎峰集团的正式员工,跟你这种混吃等死的无业游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赶紧离开,否则我叫保安了!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清晨相对安静的大堂里,已经足够引起附近几个匆匆路过的职员的注意。他们疑惑地放慢了脚步,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逡巡。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自以为占据道德高地而挺直的脊背,看着她因为愤怒和鄙夷而微微发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张涂着豆沙色唇膏、此刻却吐出刻薄话语的嘴。

    心底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悲悯的荒谬。她以为我在纠缠她她以为我需要纠缠任何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胸前别着部门经理铭牌的中年男人,正巧从旁边的普通电梯间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我们这边略显僵持的场面。

    他先是看到了赵小灵,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她在大堂喧哗有些不满。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脸时,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个激灵!

    他脸上的职业化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惊愕和惶恐。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小跑了过来,脸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抽搐。

    李…李少!他跑到我面前,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毕恭毕敬,腰弯成了九十度,您…您怎么亲自下来了是有什么事吗董事长在楼上等您还是……

    他语无伦次,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完全不敢与我对视,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了赵小灵头上!

    她脸上的所有表情——愤怒、鄙夷、刻薄、优越感——在经理那句李少出口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轰然碎裂!

    她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在她眼中算是高层领导、此刻却对我卑躬屈膝、诚惶诚恐的经理。然后又猛地转回头,死死地盯着我。

    她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放大到了极限,里面清晰地映出我平静无波的脸。时间仿佛凝固了。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比昨晚在电梯口时更加骇人。

    李…李…少她失声呢喃,声音嘶哑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巨大的、难以承受的惊骇和茫然。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又像是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重组,露出了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恐怖真相。

    啪嗒。

    她手里一直紧紧捏着的文件夹,也终于无力地滑落,砸在她脚边那只崭新的工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整个大堂似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那些原本只是好奇的职员,此刻都停下了脚步,目光聚焦在赵小灵那张惨白绝望的脸上,又敬畏地瞥向我。

    我甚至懒得再看她一眼。

    目光掠过那个还在鞠躬的经理,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下次招人,眼睛擦亮点。别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聒噪。

    说完,我抬脚,径直从僵立如石雕的赵小灵身边走过。

    高跟鞋的尖端距离她掉落的工牌只有几厘米,但我连一丝停顿都没有,仿佛那只是地上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我的步伐稳定,目标明确地走向那部专属的VIP电梯。

    感应卡在识别区一晃,嘀的一声轻响,如同冰冷的宣判。光洁如镜的电梯门无声地、顺畅地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奢华而空旷的空间。

    我一步踏入,转身。

    在电梯门缓缓合拢的最后一刻,透过那道越来越窄的门缝,我看到外面凝固的世界。

    赵小灵依旧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准备捡工牌的、可笑的弯腰姿势。

    她的脸,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彻底绝望的死灰色。那双曾经明亮骄傲、昨夜还盛满讥讽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里面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崩塌后的黑暗和茫然。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羞辱感,如同实质的冰水,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她精心构筑的、刚刚踏上起点的新世界,在我踏入电梯的瞬间,被彻底碾碎成了齑粉。

    电梯门彻底关闭。

    轻微的失重感传来,轿厢平稳上升。

    光洁的内壁映出我的脸,平静,淡漠,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快意,也没有报复的欲望。

    只有一种彻底的了然和俯瞰。

    四年的时间,足够一个男孩长大。

    也足够他看清,有些人,有些事,无论对方如何挣扎、如何攀爬,从起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永远触及不到的高度。

    她和她努力想要抓住的一切,于我而言,早已是空气里一粒无关紧要的微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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