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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未婚妻白露用8万现金买断我们的七年感情时,无名指钻戒亮得刺眼。

    我跟踪她回家,撞见三个不同男人在玄关轮流吻她。

    半夜摸到陌生手机,屏幕亮起新消息:下周三产检,妈陪你。

    当我质问时,怀孕的岳母当场呕吐,白露笑着承认孩子是高尔夫教练的。

    而此刻,岳父正攥着亲子鉴定冲进家门——

    1

    8万块。

    崭新的钞票,用那种银行刚取出来的白色纸带勒着,硬邦邦的一捆,被随意地扔在婚纱店那张光可鉴人的玻璃茶几上。钢化玻璃反射着头顶水晶吊灯过于明亮的光,晃得人眼睛发涩。

    苏砚盯着那捆钱,感觉喉咙里堵着一团粗糙的砂纸,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着刮擦的疼。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特殊的浆味儿,混合着昂贵香薰蜡烛刻意营造的甜腻香气。这味道对于他来说,陌生得有些呛人。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开那捆钱,落在几步之外。

    白露像个真正的主角。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前,身上是一件价值三万八的顶级婚纱。层层叠叠的象牙白蕾丝和细密的钉珠,勾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腰身,蓬开的裙摆如水银泻地,流淌在光洁的地板上。店里柔和的灯光打在她精心装扮过的脸上,眉眼精致得像橱窗里最昂贵的洋娃娃。她微微侧着头,正让店员帮她调整脖子后面系带的蝴蝶结。

    她的左手随意地搭在腰侧,那只手,纤细,白皙,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钻石很大,切割得极其完美,此刻正肆无忌惮地吸收着四面八方的光线,迸发出一种嚣张又冰冷的光芒,几乎要灼伤苏砚的视网膜。

    七年。

    从十六岁青涩笨拙的牵手,在学校围墙外那条满是梧桐落叶的小路上,心跳快得像要炸开;到二十岁她发着高烧蜷缩在他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他守了一夜,笨拙地用湿毛巾给她敷额头;再到为了她随口一提的某个限量版娃娃,他啃了一个月的馒头咸菜,省下钱买来送到她宿舍楼下时,她惊喜跳起搂住他的脖子……无数的画面碎片在他脑子里疯狂搅动。那些滚烫的、带着汗水和承诺温度的回忆,此刻被眼前这堆冰冷的钞票和那枚刺目的钻戒映照着,显得那么廉价,那么可笑。

    苏砚白露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像羽毛扫过紧绷的琴弦。她终于转过身,正对着他,脸上挂着一个疏离而标准的微笑,完美得如同她身上这件没有一丝褶皱的礼服。别愣着了呀。拿着吧。她朝茶几上的钱抬了抬下巴,动作优雅流畅,仿佛只是在招呼他拿一颗茶几上的糖果,算清楚了,七万整。正好把你之前打进我卡里攒着结婚用的那部分,还有你零零碎碎花在我身上的,都给平了。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还需要补充说明,红润的唇瓣开合,吐出的话却像淬了冰的针:我们之间,拖了太久,也早就该…清算干净了。这样对大家都好,你说是不是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尾音甚至还带着一点上扬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苏砚的视线死死钉在她的脸上,试图从那张完美妆容覆盖的精致面孔下,挖掘出一丝一毫的裂痕、犹豫,或者,哪怕是一丁点过往的温情残留。没有。她的眼睛里只有一种纯净的、近乎残忍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彻底解脱后的释然。那枚硕大的钻戒在她指间闪烁,像一只冷漠的眼睛,嘲笑着他这七年的付出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股强烈的铁锈味猛地冲上喉咙口。他紧咬着牙关,舌尖尝到了腥甜。他想冲上去,揪住她的肩膀摇晃,像过去无数次在她任性胡闹时那样,咆哮着质问她到底在想什么。他想把那捆该死的钱狠狠摔在她漂亮得碍眼的婚纱上。他想……

    可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双脚死死地钉在原地。四周婚纱店店员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和一丝职业性的同情,像无数芒刺扎在他背上。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门。

    城市傍晚喧嚣的热浪混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霓虹灯开始次第点亮,色彩流淌在橱窗玻璃和他空洞的视网膜上。他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狂奔,昂贵的婚纱店招牌在他身后越来越远,缩小成一个闪着冷光的模糊光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剧痛,撞得肋骨生疼。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像破旧的风箱般发出嗬嗬的响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踉跄着停下,双手撑着膝盖,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额角、鬓角往下淌,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大口喘着气,抬起头时,视线正好落在一家银行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

    冰冷的红色数字不断跳跃,显示着时间:17:48。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陡然划亮的火柴,带着灼烧的痛感和一种自毁般的冲动,猛地窜了出来。

    他知道白露和她的父母住在哪里。城西那个以闹中取静著称的高档住宅区——云栖苑。一套四百多平的顶层复式,客厅的落地窗能俯瞰半个城市中心的灯火。那是白露父亲事业的巅峰象征,也是他和白露之间那道越来越宽、最终无法逾越的鸿沟最直观的体现。

    他需要亲眼看看。看看那个金丝雀般冲出囚笼、奔向所谓更好生活的白露,脸上是否真的洋溢着幸福。哪怕这看见本身,就是一把剜心的刀。

    他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云栖苑三个字时,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没说话。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繁华得近乎虚幻。

    车在距离云栖苑入口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停下。苏砚付了钱,推门下车。高档小区森严的门禁系统像个无声的守卫。他没有门卡,也肯定不会被放行。他绕到小区侧面,那里有一段不算很高的围墙,紧邻着一条僻静的小路。墙根下堆着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和半旧的共享单车。他观察了片刻,趁着路上无人,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迅速地攀爬上去,翻身落了地。

    心跳得依旧很快,但之前的狂躁和绝望似乎被一种冰冷的、狩猎般的专注暂时压制了下去。小区的绿化极好,高大的乔木和修剪整齐的灌木丛提供了很好的掩护。他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朝着记忆中那栋楼的方向潜行。

    熟悉的那栋楼,熟悉的单元门。他隐在一丛茂密的茶花树后,枝叶的缝隙正好能清晰地看到单元门的入口。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暮色四合,小区里的景观灯次第亮起,在精心布置的植物上投下暧昧的光影。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安静,奢华,空气中浮动着晚香玉若有若无的甜香。

    一阵汽车引擎低沉的轰鸣由远及近。苏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大切诺基无声地滑到单元门前停稳。驾驶座车门打开,下来的男人身材高大健硕,穿着合身的深色polo衫,手臂肌肉线条分明,短发利落,动作间带着一种长期运动养成的韵律感。他绕过车头,替副驾拉开了车门。

    白露走了出来。她已换下了那身刺眼的婚纱,穿着一条剪裁优雅的鹅黄色连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她仰起脸,对男人露出一个苏砚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灿烂笑容。那笑容里流淌着甜蜜、依赖和毫不掩饰的愉悦,是她从未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的风情。

    男人很自然地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肩膀,两人姿态亲密地依偎着走向单元门。在指纹锁嘀的一声轻响后,单元门打开的瞬间,男人低下头,精准地捕捉到了白露仰起的红唇。

    一个绵长而投入的法式深吻。在明亮的门厅灯光下,旁若无人。

    苏砚藏在枝叶后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嫩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一股冰冷的火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又在他胸腔里猛烈燃烧,灼烤着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单元门合拢,隔绝了那对依偎的身影。苏砚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夜幕彻底笼罩下来,小区里虫鸣唧唧。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保安巡逻的手电光柱在不远处晃动,他才猛地惊醒,带着一身透骨的寒意和黏腻的冷汗,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退走。

    2

    他需要一个藏身之所。一个能让他暂时舔舐伤口、又能继续窥探那片禁区的堡垒。距离云栖苑不到一公里,有一片尚未完全拆除的老旧城中村。他在迷宫般狭窄潮湿的巷道里穿行,最终停在了一扇贴着招租红纸的破旧木门前。

    开门的是个干瘦的老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在夜晚找房的狼狈年轻人。屋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食物腐烂混合的酸馊气味。狭窄的单间,墙壁斑驳,墙角结着蛛网,一张嘎吱作响的破床和一个三条腿不稳的桌子是仅有的家具。唯一的好处,是那扇积满污垢的小窗户,斜斜地望去,越过一片低矮的屋顶,能看到云栖苑那几栋鹤立鸡群的高楼顶层轮廓。

    押一付一,八百。老头的声音嘶哑。

    苏砚没说话,默默地掏出手机扫码付了钱。老头收了钱,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

    门关上。苏砚靠在冰凉粗糙的墙壁上,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顽强地穿透肮脏的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光怪陆离的色彩。他蜷缩在黑暗里,像一头被遗弃在荒野、遍体鳞伤的幼兽。愤怒像退潮的海水,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和疲惫。胃袋一阵阵抽搐,他却感觉不到饿。累,深入骨髓的累。眼皮沉重地往下坠,意识在混乱的思绪漩涡中一点点沉沦。

    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

    尖锐的手机闹铃骤然响起,像一根钢针刺穿了苏砚混乱的梦境。他猛地坐起,心脏狂跳,额头布满冷汗。窗外天色微明,灰蒙蒙的。简陋的床铺让他浑身酸痛。

    他摸索着关掉闹钟,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6:15。一个被他刻意设定的时间点。他需要找到白露日常生活的节奏。

    简单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冷刺骨的触感让他昏沉的头脑稍稍清醒。他再次出门,像一道阴影汇入清晨稀疏的人流。目标依旧是云栖苑入口附近那个隐秘的观测点——那丛茂盛的茶花树后。

    清晨的小区透着一种精心打理过的静谧。阳光穿透薄雾,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投下长长的树影。苏砚像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埋在灌木丛的阴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冰冷的单元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7点过几分,单元门开了。白露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职业套裙,手里拎着一个设计简约的托特包,脸上画着无懈可击的淡妆,步履轻快,迎着晨光走向小区大门的方向去打车。这是属于她的精英白领时间。

    苏砚的心沉了下去。那个昨晚开大切诺基的男人并未出现送她。昨天傍晚那一幕,像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梦。

    他耐着性子,继续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焦灼感在心底无声蔓延。他能捕捉到保安巡逻时偶尔瞥来的疑惑目光,只能更深地蜷缩进阴影里。

    太阳慢慢升高,驱散了晨雾,空气开始变得燥热。快9点时,单元门再次打开。走出来的不是白露,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中等身材,穿着熨烫平整的米色休闲裤和一件质感良好的烟灰色薄款衬衫,戴着一副细框眼镜,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气质斯文儒雅。他步履从容地走向停在路边的另一辆车——一辆低调奢华的沃尔沃S90。

    苏砚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随即又疯狂地奔涌起来,冲撞得耳膜嗡嗡作响。这个男人,昨天傍晚那个开大切诺基的壮硕男人……他们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人!白露和昨晚那个男人的亲热情景还历历在目,今天一早走出来的却是另一个!这绝不是巧合!

    一个名字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蓝亦宸。那个白露口中的良师益友,她在新公司里极为推崇的精神导师。白露曾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位蓝教授,说他如何博学,如何温文尔雅,如何指点她在职场上的迷津,语气里充满了敬仰和依赖。当时苏砚并未在意,甚至为白露能找到这样的引路人感到一丝欣慰。现在看来,这良师的角色,扮演得实在太过深入!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瞬间吞噬了他。他看着那辆黑色沃尔沃平稳地驶出小区,消失在车流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白天剩下的时间在一种浑噩的煎熬中度过。他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出租屋,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潮湿洇开的水渍斑痕,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交替闪过白露在婚纱店的冷漠、在单元门口的拥吻、清晨职业女性的干练身影,还有那个斯文儒雅的蓝教授。

    傍晚时分,他又如同鬼魅般回到了茶花树后的位置。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猎豹,将所有的躁动和痛苦都死死压在皮毛之下,只剩下屏息凝神的等待。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云栖苑小区里亮起了温暖的灯火。临近7点,一辆车身布满泥点的丰田霸道带着一股粗犷的气息停在了单元门口。驾驶座跳下来一个年轻人,穿着花哨的潮牌T恤和破洞牛仔裤,头发染成夸张的浅金色,耳朵上还戴着闪亮的耳钉。他动作敏捷地绕过车头,替副驾拉开车门。

    白露轻盈地跳下车。她换下了职业装,穿着简单的纯白T恤和磨白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了个马尾,脸上洋溢着一种少女般的活力与松弛。她对金发年轻人笑着说了句什么,年轻人立刻做出一个夸张的委屈表情,伸手就去挠她痒痒。白露娇笑着躲闪,清脆的笑声在安静的黄昏里异常清晰刺耳。两人嬉闹着,像所有热恋中心无旁骛的小情侣,最终金发年轻人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在她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看着她走进单元门。

    直到单元门合拢,金发年轻人才吹着口哨,跳上霸道车,引擎轰鸣着离开。

    苏砚靠在冰冷的树干上,一片被露水打湿的冰凉树叶贴着他的脖颈。他需要扶着树干才能勉强站稳。心脏的位置,那反复被撕开又强行粘合的伤口,彻底麻木了。第三个。型男,教授,小奶狗。三种截然不同的类型。白露像一个精妙的导演,把这些男人精准地安排在她的日程表上,如同一场永不落幕的戏剧轮番上演。而他自己,过去七年,大概只是这部冗长剧集中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龙套,一场彻头彻尾的独角戏。

    3

    他在树下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小区里的灯光一盏盏熄灭,世界沉入死寂的黑暗。夜风带着寒意,穿透他单薄的衣衫,却远不及心底那份冰封的绝望冷得刺骨。他终于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离开那个让他窥见地狱一角的观测点。

    紧闭的深褐色防盗门,像一张沉默而冷酷的脸。苏砚站在门外,手里提着刚从楼下小区便利店买来的廉价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罐啤酒和几包烟。他刚刚结束了一个长达十四小时的夜班,机器的轰鸣声仿佛还在耳腔内嗡鸣,机油的味道深深沁入皮肤的纹理,挥之不去。骨头缝里都渗着一种被反复碾压过的酸痛。

    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指尖,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门开了。一股混合着浓郁花香、昂贵皮革和某种清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与他身上带来的廉价香烟和机油味格格不入。这味道曾经让他感到安稳,此刻却像无声的嘲讽。

    客厅里亮着暖黄色的氛围灯。白露正歪在巨大的L型真皮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光影闪烁,似乎在追剧。她穿着一条丝质的藕粉色吊带睡裙,露出纤薄的肩头和光洁的小腿。听到开门声,她懒洋洋地抬起头,瞥了他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难闻的气味打扰了清净。

    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刻意拉长的慵懒,没什么温度,视线很快又落回了平板屏幕上。厨房里有阿姨下午炖好的燕窝羹,温在锅里。她随口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完成某种既定程序。

    苏砚没应声,沉默地弯腰换鞋。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每个关节都像生了锈。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厨房,视线扫过流理台上那只精致的珐琅小炖锅。他打开盖子,里面是粘稠晶莹的琥珀色羹汤,散发着淡淡的甜腥气。他没有丝毫食欲,反而觉得胃里一阵翻搅。他默默地盖上盖子,转身走向冰箱,拿了一罐冰啤酒出来。

    啪一声轻响,他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

    少喝点那个。白露的声音从客厅飘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一股味儿。她没看他,依旧专注于平板上的剧情。

    苏砚握着冰凉的啤酒罐,指关节用力攥得发白。他没说话,也没回客厅,转身走向通往卧室的走廊。身后传来白露平板里角色的笑声,清晰而尖锐。

    推开卧室门,里面一片漆黑。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床边,重重地把自己摔进柔软的被褥里。昂贵的床垫带着弹性将他微微弹起又缓缓承接住。黑暗中,他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轮廓。啤酒罐放在床头柜上,冰冷的金属壁凝着水珠,一滴一滴缓慢地滑落,在寂静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动弹不得,但大脑却在极度困倦的黑暗中异常活跃,像一台过热运转的机器。那些画面——婚纱店冰冷的玻璃茶几、七万块扎眼的钞票、白露无名指上嚣张的钻戒、单元门口三个男人迥异的身影和他们印在白露唇上额头的吻——疯狂地交织闪现,撕扯着他残存的理智。

    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很快被焦躁取代。他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黑暗中,他的脚尖似乎踢到了床底深处某个硬质的边缘,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动作顿住了。

    一种莫名的直觉,冰冷而黏腻,像蛇一样缠绕上心脏。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慢慢坐起身,掀开垂落的床单一角,俯身探头向黑暗的床底望去。

    借着窗外远处城市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到床底深处离墙最远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部手机。那不是白露常用的那部最新款iPhone,更不是他自己的旧手机。这是一部陌生的,黑色磨砂外壳的旧型号手机,像是被主人遗忘或者刻意藏匿在这里。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苏砚没有任何犹豫,伸出手臂,费力地向床底深处探去。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光滑的塑料外壳。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勾了出来。

    手机沉甸甸的,躺在手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按下了侧面的电源键。

    屏幕猝然亮起!

    刺眼的光芒在黑暗中炸开,迫使苏砚眯起了眼睛。屏幕显示着需要输入密码。他的心沉了一下。然而,就在这光芒亮起的瞬间,一条新信息推送赫然出现在锁屏界面的顶端。简洁的文字,像一串冰冷的代码,清晰地映入苏砚的瞳孔:

    【露露,下周三早上十点,第二妇产医院,老地方。安心,妈陪你去。】

    发送人:【妈妈】(周慧茹头像)

    时间显示是十五分钟前。

    苏砚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

    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只剩下血液在太阳穴里隆隆作响的轰鸣。他死死地盯着那条信息,目光如同被冻僵的探针,反复凿刻着那几个字:妇产医院、妈陪你去。

    冰冷从握着手机的指尖开始蔓延,迅速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带着那颗刚刚还在愤怒狂跳的心脏,也仿佛被投入了极地的冰海,瞬间停止了搏动。

    妇产医院下周三妈陪着

    白露……怀孕了

    这个念头如同带着冰凌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混乱的意识,留下一片刺目的空白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些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关于傍晚单元门口那三个男人的画面,此刻带着加倍的狰狞和恶意,疯狂地涌了上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那个高大健硕型男搂着她深吻时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线条,那个斯文儒雅的蓝教授清晨离去时从容的步伐,那个金发小奶狗亲昵地在她额头上印下的响亮一吻……

    她和谁孩子是谁的型男教授还是那个嬉皮笑脸的金毛小子或者……是他苏砚的这个可能性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地掐灭了。白露递给他那七万块分手费时,那枚钻戒的光芒和眼神里的冰冷还历历在目。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亲密接触早已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而且每一次,安全措施都由她主导,异常谨慎……她怎么可能怀上他的孩子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口鼻,带来窒息的压迫感。他不敢去想,却又无法不去想。那条简短的信息,像一个精密设定的引爆器,把他过去几天建立的所有认知炸得粉碎,只留下一个更加黑暗、更加令人作呕的深渊。

    4

    他需要真相。哪怕那真相会将他彻底撕碎。

    他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弹起来,动作迅猛得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那部冰冷的黑色手机被他死死攥在手心,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他拉开卧室的门,走廊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客厅里,平板电脑还在播放着肥皂剧,女主角尖利的哭喊声显得格外刺耳。

    白露仍旧歪在沙发上,姿态慵懒,指尖在平板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她似乎被剧情吸引,直到苏砚沉重的脚步声停在她面前挡住了光线,她才有些不耐烦地抬起眼皮。

    干嘛她的语气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目光掠过他那张在阴影下显得异常紧绷、甚至有些狰狞的脸,眉头再次蹙起,一身油味,离我远点。

    苏砚没动。他只是慢慢地抬起那只紧握着黑色手机的手,举到与她视线平齐的高度。屏幕还亮着,锁屏界面上那条来自妈妈——周慧茹的信息,清晰无比。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客厅里只有平板电脑里女主角夸张的哭泣声在回荡。

    白露脸上的慵懒和不耐烦瞬间消失了。她的瞳孔在灯光下骤然收缩,像受惊的猫,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清晰地掠过她的眼底。但这慌乱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被一种更加强硬、更加冰冷的情绪取代。她的眼神锐利起来,像淬了毒的针,直勾勾地刺向苏砚。

    你翻我的东西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充满了被侵犯领地的暴怒。她猛地从沙发上坐直身体,丝质的睡裙滑落,露出大片雪白的肩颈皮肤,此刻却因为愤怒而紧绷着。

    翻你的东西苏砚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他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压迫感随之压下。白露,看着我!他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告诉我!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孩子是谁的!

    他举起的那只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那部黑色的手机也跟着震动,屏幕上的文字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

    谁允许你动我的东西!苏砚,你算什么东西!白露的声音比他更大,更尖利,充满了蛮横和底气十足的嚣张。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扬起下巴,像一只被激怒的、竖起了全身羽毛的孔雀。你立刻把那破手机给我放下!不然我报警告你盗窃隐私!她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苏砚的鼻尖。

    告我!苏砚猛地爆发了!连日来积压的屈辱、背叛、被玩弄的暴怒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喷发!他一把挥开白露的手,另一只手狠狠地将那部黑色手机掼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砰!沉闷的一声巨响!

    昂贵的钢化玻璃茶几表面瞬间炸开蛛网般的裂痕!手机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弹跳起来,又跌落,屏幕碎裂成一片斑斓的雪花。

    平板电脑里的哭声戛然而止。整个客厅死一般寂静,只有苏砚粗重的喘息声和白露骤然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碰撞。

    告我苏砚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白露,声音因为暴怒和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好啊!你去告!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看看!看看我的未婚妻!背着我!肚子里揣着不知道哪个野男人的种!还要丈母娘陪着去做产检!白露!你告诉我——他猛地拔高音量,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震得房间嗡嗡作响,孩子他妈到底是谁的!

    我的!

    一个尖利、强行拔高却明显底气不足的女声,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歇斯底里,突兀地从两人身后响起!

    苏砚和白露同时猛地扭头。

    客厅通往次卧的门廊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是周慧茹。白露的母亲。

    她穿着一条宽松的豆绿色真丝家居服,头发略显凌乱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惺忪(或者说,是强行被吵醒的狼狈)。岁月并未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但此刻,那张和苏砚记忆里雍容华贵截然不同的脸上,写满了惊惶、难堪,以及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孤注一掷。

    她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捂着小腹的位置,指尖掐着丝滑的面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个动作是如此突兀,如此具有指向性。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苏砚的瞳孔骤然放大到了极限。他看看捂着小腹、脸色煞白惊惶的周慧茹,又僵硬地扭回头,看看站在他面前、脸色同样变了、眼神里除了愤怒还多了一丝惊愕和……奇异扭曲表情的白露。

    一个极其荒谬、极其恐怖、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念头,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猛地钻进了苏砚的脑海,缠住了他的思维,带来一阵灭顶的眩晕。

    妈!白露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质问,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慧茹被女儿这一嗓子吼得身体一颤,眼中慌乱更甚。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脸色却突然变得极其难看。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弯折下去!

    呕——!!!

    一阵无法抑制的、翻江倒海的干呕声,撕破了客厅里凝固的死寂!那声音痛苦又狼狈,清晰地回荡在奢华的空间里。周慧茹的身体蜷缩着,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她甚至踉跄了一下,狼狈地扶住了旁边的白色大理石罗马柱。

    白露脸上那混杂着愤怒和惊愕的表情彻底碎裂了。她看着自己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教科书般的妊娠反应现场,嘴角竟然极其诡异、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一个极其艳丽、极其疯狂、带着浓浓恶意和报复快感的笑容。那笑容绽放在她精致的脸上,却如同地狱里盛开的罂粟,美得惊心,毒得刺骨。

    她的目光从干呕不止的母亲身上移开,饶有兴味地、带着一种欣赏好戏落幕般的残忍,落在了苏砚那张因为过度震惊而彻底空白、如同石膏面具般的脸上。

    想知道白露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慵懒,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甜腻的笑意,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趣事。她轻轻抬起手,用修剪完美的指甲,隔空点了点苏砚的心脏位置,姿态慵懒又残忍。

    那个……让你妈呕成这样的孩子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苏砚眼中最后一丝光芒熄灭的绝望,然后红唇轻启,清晰地吐出一个名字:

    是林骁的哦。

    5

    林骁。

    这个名字像一颗烧红的子弹,瞬间贯穿了苏砚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下午单元门口,那个高大健硕、穿着深色polo衫、开大切诺基的男人!那张在手机资料里一闪而过的脸庞——成熟,带着长期户外运动的痕迹,眼神锐利,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高尔夫私人教练,白露朋友圈里偶尔晒出的塑形指导师。

    那个像精准仪器般在白露身上留下痕迹的男人!那个在单元门口,旁若无人地与她唇舌交缠的男人!是他!竟然是他!白露肚子里的孩子,是那个男人的!

    林骁那个教练苏砚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寒意。

    对呀。白露的笑容更加明媚,眼神却冰冷如刀,人家身体好,技术更好。不像某些人……她拖长了尾音,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苏砚,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讽,……只会窝囊废似的,除了会翻人床底,还能干点什么

    就在苏砚被这赤裸裸的羞辱和恶毒点燃最后一丝暴戾,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撞击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玄关处炸响!那沉重的、价值不菲的深褐色实木防盗门,竟然被一股沛然莫御的狂暴力量,从外面硬生生地撞开了!!!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扇门板带着巨大的动能猛地拍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又一声轰然巨响!墙灰簌簌落下。

    客厅里三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玩偶,惊骇欲绝地同时扭头望去!

    逆着玄关外惨白楼道灯的光芒,一个高大却明显佝偻的身影,矗立在门口翻腾的尘埃里。他的轮廓在强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股子压抑到极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暴怒气息,却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客厅!

    是白国伟。白露的父亲。苏砚曾经的准岳父。

    他回来了。

    时间仿佛被这狂暴的闯入彻底凝固。尘埃在灯柱里缓慢地翻滚着细微的颗粒。

    光影分割了界限。门外的惨白灯光如同舞台的追光,清晰地勾勒出白国伟此刻的身影。他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不堪,几缕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那张保养得宜、惯常透着商人精明与从容的脸,此刻却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病态的赤红色,如同被滚油泼过。纵横的肌肉在脖颈和额角的皮肤下虬结跳动,太阳穴处的青筋更是高高坟起,如同几条濒死的蚯蚓在剧烈搏动,几乎要破皮而出!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嘶吼。他左手死死地抓着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瘆人的青白,支撑着他那微微摇晃的身躯。而他的右手,则在光线与尘埃的掩映下,紧紧地攥着一份东西——几页折起的、边缘锋利如同刀刃的白色打印纸!

    那份纸,被他那只布满血管凸起的手攥得变了形,皱巴巴地卷曲着。

    苏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一瞬,随即又以疯狂的频率擂动起来!他认出了那份纸的形状!他在医院实习的同学那里见过类似的!那种特殊的纸张质地和格式……

    亲子鉴定报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苏砚的脊椎猛地攀爬而上,瞬间冻结了他的头皮!

    就在这时,佝偻着身体捂着嘴、刚刚经历了一阵剧烈干呕的周慧茹,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她抬起那张因为生理反应而涕泪横流、妆容花得一塌糊涂的脸,惊恐万分地看向门口那个如同从地狱归来的丈夫。当她的视线触及白国伟那双布满猩红血丝、酝酿着毁天灭地风暴的眼睛时,身体猛地一颤!

    国……国伟周慧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你……你怎么……

    然而,白国伟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哪怕一秒。他那双被怒火彻底烧红的眼珠子,如同两颗烧红的炭块,带着能将人焚为灰烬的恐怖高温,死死地钉在了自己的女儿——白露的身上!

    那目光里,不再有任何父亲的温情,只剩下被最亲近之人背叛、愚弄后喷薄而出的狂暴怒焰!那怒焰在他眼底疯狂燃烧,几乎要化作实质喷射出来!

    白露脸上那刚刚还盛放的、充满恶意快感的艳丽笑容,彻底僵住了。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间从她精致的脸颊褪去,只留下一片骇人的惨白。她涂着蔻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白国伟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咆哮,沉重地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苏砚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风暴中心的石雕。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血液在耳朵里奔涌的轰鸣。他看着门口那道几乎被怒火撕裂的身影,看着那份被攥得死紧、边缘锐利如刀的鉴定报告,看着白露脸上褪尽血色的惊恐和周慧茹那狼狈不堪的绝望……

    一个冰冷而疯狂的念头,如同深海中悄然浮上的巨大冰川,缓缓地顶破了他意识的海面。

    他后颈上那道幼年留下的、如同蜈蚣般扭曲丑陋的疤痕,在客厅变幻的光影下,似乎开始无声地蠕动起来。

    角落里巨大的落地鱼缸中,几条昂贵的金龙鱼仿佛感知到了这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风暴和血腥气息,变得极其焦躁不安。它们开始疯狂地甩动尾巴,在浑浊的水体中激烈地冲撞、撕咬!锋利的鱼鳍划破水体,带起一股股浑浊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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