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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泪穿书魂

    徐灿为书里的小将军季长圳哭到昏厥。

    再睁眼竟穿进书中,成了他营中火头军。

    她看着少年将军啃发霉的军粮,在雪地里埋葬饿死的士兵。

    别造反!她拽住他衣袖,史书记载你会死。

    季长圳却笑着擦干她眼泪:灿灿,有些仗明知会输也要打。

    他赠她染血的半块玉佩:若真有太平,替我看看。

    城破那日,万箭穿透他胸膛。

    血滴在她掌心,滚烫如泪:替我…看看太平年景...

    现实病房中,徐灿攥着染血的玉佩,邻床昏迷三年的男人忽然动了动手指。

    病历卡姓名栏赫然写着:季长圳

    他指尖微动,艰难指向她紧握的玉佩,唇无声开合:灿灿……我的……执念……

    寒风卷着沙砾,呜咽如垂死狼嚎。徐灿蜷在燥热的被窝里,指尖冰凉,死死攥着那本卷边的《烽烟录》。最后一页,墨字如刀,剜心刺骨:

    ……镇北将军季长圳……中贼奸计,身陷重围,万箭穿心。临绝,目眦尽裂,血泪涔涔,犹北望故关……

    凭什么!她喉咙哽着硬块,五脏六腑被愤懑烙得生疼。眼前模糊一片,血泪涔涔四个字晕开刺目猩红。风雪中,那个一身残破铁甲、眼神却亮得灼人的少年将军,带着不甘轰然倒下的画面反复撕扯她的神经。十二年苦守,骨瘦如柴,粮尽粮绝……他的绝望,她感同身受,仿佛亲身经历。

    心口剧痛,窒息感如巨石压下。她抬手擦泪,指尖一片冰凉湿滑。泪水汹涌决堤,滴在季长圳三个字上,洇开深色水痕。视野彻底被泪水淹没,黑暗温柔吞噬意识。沉重的书脊从指间滑脱,咚一声闷响砸在被褥上,像遥远的丧钟。

    冷!刺骨钻髓,带着铁锈与腐朽气息的冷!

    徐灿猛地惊醒,眼皮沉重如铅。掀开缝隙,头顶是灰蒙蒙、低矮压抑的铅云。稀疏肮脏的雪花砸在脸上,冰冷刺骨。

    她坐起身,身下是冰冷的硬泥地。残破的土坯矮墙,发黑的柴草,黑乎乎的铁锅残留着焦糊物……空气弥漫着劣质油脂、烟熏和浓重的霉烂味。这里是……军营伙房底层士兵挣扎求生的地狱一角

    脚步声和粗重喘息传来。几个冻得脸色青紫的汉子抬着两副破草席卷裹的担架进来。草席缝隙,无力垂落着枯黄头发和一只沾满污泥的、僵硬的脚。

    又……又两个……汉子声音嘶哑带哭腔,早上……还讨了半口水……

    埋了吧……省点力气……另一人吸着鼻子,鼻头挂着冰凌。

    2

    冷风绝境

    他们抬着草席蹒跚而去。徐灿僵在原地,血液冻住。草席包裹的形状……是饿死冻死的士兵!书中冰冷的文字瞬间化作眼前触目惊心的死亡,沉重的现实感让她窒息。

    吱呀——破败木门被推开,寒风如猛兽灌入。

    门口,站着一个身影。

    高,却瘦得惊人。半旧铁甲空荡荡挂在身上,仿佛风一吹就折。头盔下,年轻的脸庞刻满风霜煎熬,蜡黄干裂。唯独那双眼睛,如沉在寒潭底的黑曜石,深邃疲惫,却燃烧着一簇固执不熄的火焰。

    他手中拿着半块饼子。黑乎乎,表面覆盖着灰绿色霉斑,散发出那股令人作呕的酸腐霉味——正是徐灿闻到的源头。

    少年将军低头看着霉饼,喉结艰难滚动,干裂的嘴唇微张,似乎要用最后力气咬下去。

    别吃——!!!

    尖利嘶喊破喉而出!徐灿手脚并用爬起,跌撞扑去,用尽全力死死攥住少年将军握饼的手腕!

    冰冷!瘦骨嶙峋!硌得掌心生疼!

    季长圳猛地抬头!深潭黑眸瞬间锁定徐灿!锐利!警惕!如冰冷刀锋刮过她脸!一个穿着伙夫粗布短打、面容陌生清秀却惊惶的瘦小少年

    你他眉头紧蹙,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松手。

    冰冷命令和刀锋眼神让徐灿心悸欲退。可书中血泪结局、刚抬走的冻饿士兵画面重叠,悲愤与孤勇冲垮恐惧。她攥得更紧,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

    不能吃!会死人的!将军!季长圳将军!她声音抖如筛糠,带着哭腔,绝望的熟稔。

    季长圳眼中愕然转为更深警惕。你是谁如何识得本将他猛力抽腕。

    徐灿如溺水者抓浮木,死死不放,被带得趔趄。她仰脸,泪水混着污迹狼狈滚落,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疯狂执拗:你别造反!季长圳!千万别造反!她吼出血泪重量,史书…史书都写了!你和男主起兵…你会死!万箭穿心!死无全尸!救不了的…你会死的!

    寒风卷雪呜咽如亡魂哭嚎。你会死的!尖锐刺破空气,带着毛骨悚然的预言力量。

    季长圳动作骤僵!

    深潭眼眸如投巨石,掀起惊涛骇浪!惊愕、疑虑、被戳穿隐秘的震动激烈碰撞!他死死盯住徐灿,似要用目光穿透她单薄身体,看清灵魂深处匪夷所思的预知。

    史书他薄唇微启,声音比塞外风更冷冽嘶哑,哪朝的史书写我季长圳…万箭穿心

    万箭穿心四字自齿缝挤出,带着自嘲般的森然寒意。

    恐慌攫住徐灿,攥腕的手指冰凉欲松。

    季长圳反手一扣,冰冷铁钳般手指牢牢攥住她手腕!剧痛让她倒抽冷气。

    说清楚。他逼近一步,高大身影投下窒息阴影,谁派你来的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该当何罪!

    手腕剧痛与雷霆质问让徐灿脑中空白。她看着他眼中怒火与深不见底的疲惫,看着蜡黄掩盖不住的少年棱角,看着空荡铠甲下嶙峋的骨头……书中悲情符号轰然碎裂,眼前是活生生的、在绝境中挣扎的季长圳。恐惧被汹涌撕心裂肺的心疼取代。

    我不是奸细…泪水决堤滚落,她哽咽,声音破碎却坦诚,我叫徐灿…我只是…只是不想看你死!不想看你走上绝路!不值得!为昏君,为这烂透的世道,赔上命…不值得啊!她耗尽力气嘶喊。

    季长圳攥腕力道在她汹涌泪水和绝望嘶喊中,几不可察一松。眼底翻涌怒火似被滚烫泪水灼凝滞。深潭眸底,翻涌起荒谬动摇、被理解震动,最终沉淀为沉重悲凉的平静。

    他沉默。目光从徐灿脸上移开,缓缓扫过破败冰冷伙房院落,发黑柴草,残留糊状物的黑锅,最后落回手中布满死亡霉斑的饼上。

    寒风呜咽,卷起肮脏雪沫。

    良久,季长圳极其缓慢松开钳制。手腕上冰冷指痕清晰可见。

    3

    玉佩执念

    他未看霉饼,手臂微动,啪嗒轻响,半块黑物随意丢在冰冷污浊泥地,滚沾泥雪。

    然后,他抬手。

    骨节分明、布满冻疮厚茧的手。指尖带寒气,动作却轻柔。他用粗糙指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擦去徐灿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污迹。

    冰凉触感让徐灿猛颤,忘了哭泣,呆呆看他。

    季长圳眼神落在她脸上,又似穿透她,看到更遥远沉重之物。嘴角极轻微向上牵,不算笑容,更像刻在风霜里的苦涩痕迹。

    徐灿…他低低念她名字,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却奇异安抚人心,值得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史书说了算。

    目光越过徐灿头顶,投向院墙外铅灰色苍茫雪原。那里,埋葬着无数枯骨,也埋葬着父亲和季家儿郎忠魂。

    这世上,他声音很轻,却如重锤敲在徐灿心上,字字砸进冰冷空气,有些仗,明知会输,也得打。

    他顿了顿,目光收回,落在徐灿惊惶不解的脸上,苦涩痕迹加深。

    就像有些门,明知守不住,也得守。他抬手,指向北边寒风最凛冽、号角最凄厉方向,因为门后面,不是龙椅上坐着谁,是家。

    是那些…连一口干净饼子都吃不上,却还在挣扎着活下去的…家。

    自那日起,徐灿不再是来历不明的火头军少年,成了季长圳身边一个沉默的影子。她笨拙地学着生火,在有限的、发霉的粮袋里翻找,试图找出不那么霉烂的部分,用油脂勉强煎成薄饼。季长圳默许了她的存在,甚至会在深夜巡视完伤兵营后,疲惫地靠坐在伙房冰冷的灶台边,接过她递来的、那块相对不那么难以下咽的薄饼。

    昏黄油灯下,他啃得很慢,眉头紧锁,不是在嫌弃味道,而是在计算这点东西能分给多少人。徐灿看着他深陷的眼窝和冻裂的嘴唇,心像被针密密地扎着。她忍不住低声问:将军,值得吗

    季长圳动作顿住,抬眼,昏黄灯光在他深邃的眸底跳跃。徐灿,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疲惫,你见过春天关外的草场吗不是现在这样,是被雪水浇灌过,绿油油的,一眼望不到头。孩子们能在上面打滚,牛羊吃得肚皮滚圆…那才是家该有的样子。他低头看着手中剩下的半块饼,眼神悠远,我爹,我大哥,还有那些埋在后山雪地里的兄弟…他们守的,就是这个念想。我若退了,他们守过的门,流过的血,就成了笑话。

    徐灿的心狠狠揪紧。她看着他握着饼的手指微微用力,指关节泛白,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她忽然注意到他甲胄内衬的领口处,似乎挂着一根褪色的红绳,下面坠着半块形状奇特的玉佩,露出的边缘温润,另一半似乎被硬生生掰断了。她心中一动,这玉佩在书里似乎只是模糊提过,是季家传家之物,后来随他葬身乱箭…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却抓不住。

    一次,徐灿在给伤兵送热水时,不小心绊倒,滚烫的水眼看就要泼向一个昏迷的老兵。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冷有力的手猛地将她拽开!是季长圳。他动作太快,衣襟被扯开些许,那半块玉佩滑了出来,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徐灿惊魂未定,目光却被那玉佩牢牢吸引——那断裂的痕迹,形状…她总觉得异常熟悉,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梦里见过。

    将军…这玉佩…她忍不住开口。

    季长圳迅速将玉佩塞回衣内,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保护欲。家传之物,另一半…遗失了。他声音低沉,眼神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深沉的痛苦,或许…在某个‘太平年景’里,才能找回来吧。他最后那句轻喃,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让徐灿心头莫名一悸。这玉佩,似乎不仅仅是一件信物,更像一个沉重的锚,将他牢牢地钉在了这片苦寒之地。

    凛冽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般刮过不归城残破的土黄色城头。玄色季字大旗在狂风中发出裂帛般的嘶鸣。城下,黑压压的朝廷大军如沉默蚁潮,刀枪寒光连成冰冷的死亡之海。血腥、焦糊、死亡的气息浓重得令人窒息。

    徐灿蜷在城墙根箭垛后,裹着季长圳硬塞给她的、沾满血污尘土的旧披风。那残留着他铁锈与冷冽汗意的气息,此刻像冰冷的绳索勒紧她的喉咙。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腥甜铁锈味,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不远处浴血奋战的身影。

    季长圳。

    铁甲碎裂不堪,露出血浸透的深色里衣。左肩斜劈而下的狰狞伤口,皮肉翻卷,随着每一次挥刀格挡,暗红血珠飞溅,冻结成刺目黑红冰晶。身边亲兵只剩寥寥,浑身浴血,如地狱修罗。脚下尸体层层叠叠,血浆冒着微弱热气又迅速凝结。

    将军!顶不住了!撤吧!独眼副官声嘶力竭,声音淹没在喊杀与箭矢尖啸中。

    季长圳猛格开劈向副官的长矛,反手一刀捅穿偷袭敌兵。温热血喷了一脸,眼未眨,死死盯着城下如潮涌上的敌军。

    撤他啐出血沫,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狠狠砸在徐灿心上,身后就是城门!城门后面,是什么!

    他猛挥刀,劈飞刚冒头敌军的头盔头颅。

    是刚刚能吃饱饭的孩子!是才敢在院里养鸡的老妇人!是我们豁出命守住的…一点人样!他吼着,字字燃烧生命,季家军旗还没倒!老子还没死!守——!

    那一声守——!如垂死雄狮绝唱,惨烈决绝,穿透厮杀声。

    徐灿眼泪早已流干,只剩麻木撕心裂肺的钝痛。看着他血泊中搏杀,伤口不断增加,挺拔身影在重压下佝偻又爆发,死死钉在摇摇欲坠城头。

    她救不了他。

    认知如冰锥扎心搅动。她带来的野菜辨识、粗粮压缩饼…在滔天兵祸与深不见底腐败前,渺小如尘埃。她改变不了史书!救不了她的季长圳!绝望如冰冷潮水彻底淹没。

    异变陡生!

    城墙内侧下方,一个穿着低级军官服色、一直奋力砍杀的身影,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阴狠毒光!他猛撞开旁边阻挡登城敌军的士兵,手中长刀诡异向后刺去!

    目标,背对着他、刚劈开敌兵的季长圳后心!

    将军小心——!!!

    徐灿瞳孔骤缩!凄厉尖叫冲破喉咙极限!身体本能先于意识反应!

    蜷缩身体如离弦之箭弹射而出!用尽毕生力气,朝季长圳背影扑去!

    时间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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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清晰看到偷袭长刀,刀尖闪烁淬毒幽蓝寒光,撕裂空气,带着致命啸音,直指季长圳毫无防备后背。看清季长圳听到尖叫,猛然回头,布满血污的脸上写满惊愕与瞬间明悟。

    灿……

    他只吐出一个模糊音节。

    徐灿全力撞在他身上!巨大冲力让两人趔趄。淬毒刀锋贴着她左臂外侧划过!

    嗤啦——!

    锋利刀刃割裂粗布棉袄袖管,在纤细手臂上拉开深长火辣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染红破碎布料。剧痛让她眼前一黑。

    致命偷袭被撞偏方向!

    狗贼!季长圳目眦欲裂!狂怒如火山爆发!顾不上徐灿伤势,手臂肌肉贲张,卷刃长刀挟所有惊怒痛恨杀戮之气,化作雪亮匹练!

    噗!

    刀光一闪。

    偷袭军官脸上阴狠凝固,被惊骇取代。头颅冲天而起!温热鲜血如喷泉,溅满季长圳和徐灿全身。

    保护将军!亲兵狂怒吼着围拢。

    4

    箭穿心

    短暂混乱,成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

    城下,紧盯城头动向的敌军指挥官眼中精光爆射,猛挥下令旗!

    放箭——!目标,季长圳!

    冷酷命令如死神宣告。

    下一瞬,天暗了。

    遮天蔽日的箭雨!成千上万闪着寒光的箭矢,如飓风卷起蝗群,带着撕裂空气尖利呼啸,带着毁灭死亡意志,朝城头那一点——朝刚斩杀叛徒、将徐灿护在身后的季长圳——倾泻而下!

    地狱大门轰然洞开!

    不——!!!

    徐灿尖叫淹没在箭矢恐怖音爆中。只看到季长圳猛转身,用伤痕累累、几乎破碎的身躯,像绝望山岳,完完全全、严严实实挡在她前面!将她罩在残破铠甲与宽阔脊背之下!

    本能超越生死。

    时间拉长。

    他猛将她往身后箭垛死角狠推!巨大力量让她重重撞冰冷石壁,眼前金星乱冒。

    他霍然转身,面对吞噬死亡箭幕。年轻疲惫脸上,没有恐惧愤怒,只有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解脱还有一丝…看向她时,浓得化不开的、带着血色温柔

    箭雨到了。

    噗!噗!噗!噗!噗!

    无数钝器凿进血肉、穿透骨骼的沉闷密集可怕声响!如暴雨击打败絮!如无数重锤擂鼓!

    季长圳身体在徐灿骤缩瞳孔中,剧烈连续颤抖。每一声噗嗤闷响,伴随身体猛烈抽搐。

    一支、两支、三支…数不清箭杆,瞬间将他插成可怖刺猬!前胸、肩头、手臂、大腿…密密麻麻!鲜血如无数细小喷泉,从身体各处疯狂飚射!将残存铠甲彻底染成刺目猩红!

    他像被无数雷霆击中的古树,再难支撑。

    呃…一声压抑、从灵魂深处挤出的闷哼。

    高大身躯晃了晃,那双燃烧太久、布满血丝却明亮灼人的眼睛,死死地、定定地锁在徐灿因极度惊恐扭曲惨白的脸上。

    目光穿越漫天箭雨,穿越生死界限,带着无法言说重量,狠狠烙印徐灿灵魂深处。

    然后,他带着满身箭矢,如被伐倒巨木,轰然向前栽倒!

    长圳——!!!徐灿发出非人濒死野兽般嚎叫,连滚带爬扑去,不顾头顶呼啸流矢。

    扑到他身边,颤抖双手徒劳想捂疯狂涌血伤口,不知捂哪里。到处都是箭杆,到处都是喷涌血洞!温热、带着生命温度的液体瞬间浸透双手,沿指缝汹涌流淌。

    季长圳倒在冰冷血浸城砖上,身体微搐。他费力地、极其艰难抬起一只同样插着箭矢、血肉模糊的手。

    手在空中摸索,带着濒死颤抖,终于,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覆在徐灿沾满他鲜血的手背上。

    掌心冰冷,残余生命力正从指间飞速流逝。

    徐灿反手死死握住那只手,仿佛能拉住飘散魂魄。俯身,耳朵贴近他不断溢出鲜血的嘴唇。

    气息微弱如游丝,每一次呼吸带着血沫涌动咕噜声。

    ……灿……灿……他艰难翕动嘴唇,破碎音节被血呛住。

    徐灿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他冰冷染血脸颊上。

    他似感受到滚烫湿润,涣散瞳孔挣扎凝聚最后一丝微弱光,努力聚焦徐灿脸上。

    ……替……替我……他用尽最后力气,从齿缝挤出模糊字眼,每一音节伴随鲜血涌出,……看看……

    ……太……平……年……景……

    最后几字,轻如叹息,随胸口最后一次微弱起伏,彻底消散塞外凛冽、带血腥味寒风里。

    5

    灵魂重逢

    覆盖在徐灿手背上的冰冷手,失去所有支撑力量,无声滑落,重重砸在冰冷血泊中。

    那双曾明亮如星、燃烧不屈火焰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阖上。眉宇间刻骨疲惫沉重,终于彻底舒展,只剩近乎安详的平静。

    不……不!季长圳!你睁开眼!看着我!季长圳——!!!

    徐灿世界彻底崩塌。她发疯般摇晃他逐渐冰冷僵硬身体,声嘶力竭哭喊他名字。城头厮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隔绝另一个世界。耳边只剩自己绝望嘶吼与心脏被生生撕裂剧痛。

    冰冷绝望灭顶悲伤如无边黑暗深渊,瞬间吞噬她。意识像被巨锤击中,嗡一声,眼前最后景象是季长圳安详阖目脸庞与刺目、遍布全身箭杆…世界旋转着,陷入无边黑暗死寂。

    消毒水味道。冰冷,刺鼻。

    徐灿眼皮沉重如压千钧巨石,每次掀开伴随剧烈头痛,如凿子狠敲太阳穴。她艰难喘息,每次吸气牵动全身神经痛楚。

    指尖传来奇异触感。冰冷,坚硬,棱角分明,带着深入骨髓熟悉感。

    她猛地睁眼!

    刺目惨白天花板灯光映入眼帘。身下柔软、带消毒水气味床铺。回来了现代医院

    心脏狂跳,几乎撞碎肋骨。她颤抖,用尽全力抬起右手。

    掌心,紧紧攥着一枚东西。

    一枚玉佩。形状古朴,边缘带磕碰旧痕。玉质不算顶好,触手冰凉。最刺目,是玉佩表面浸染的、大片大片已干涸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那血迹,是季长圳的!是他临死前,从万箭穿身体内流出的、滚烫的、如同他最后话语般沉重的血!

    长圳…徐灿喉咙发出破碎呜咽,巨大悲痛如海啸淹没她。她死死攥着染血玉佩,仿佛那是连接血火世界的唯一凭证,指关节因用力泛青白。

    痛彻心扉时,一阵极其轻微、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从旁边传来。

    徐灿浑身剧震,如被电流击中!

    她猛扭过头,动作大得几乎扯痛颈骨。

    病床旁边,紧挨她的另一张病床。洁白床单下,躺着一个身形瘦削男人。脸色苍白近透明,眼窝深陷,静静躺着,如一尊无生命石膏像。唯有床边复杂生命监护仪屏幕上,微弱起伏绿色线条证明他还活着。

    而刚才那细微声音…

    徐灿目光死死锁住那男人的手——一只搭在白色被单外面的手。同样苍白瘦削,指节分明。

    就在她注视下,那只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食指指尖,微微向上蜷缩一下,仿佛沉睡灵魂在深渊挣扎着想要触碰什么。

    徐灿心脏骤然停跳,呼吸停滞。她被无形力量钉在床上,只能死死盯着那只手,盯着细微动作,巨大震惊与荒谬绝伦的狂喜恐惧交织,瞬间攫住全身。

    目光僵硬地、一点一点向上移动。越过苍白手腕,越过洁白被单,最终,定格在病床床尾悬挂的小小、蓝色塑料病历卡上。

    姓名栏。

    三个清晰无比宋体字,如三道惊雷,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劈开她混乱世界,也劈开那本被鲜血浸透的《烽烟录》——

    季长圳。

    不是同名同姓!病历卡下方,用小字清晰地标注着:

    身份备注:网络作家,《烽烟录》原著作者。车祸后植物人状态三年。

    徐灿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击着耳膜,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季长圳!是季长圳!不仅是名字,更是那个被困在自己笔下世界的灵魂!那个她拼尽全力想要拯救、最终却在她怀中阖目的少年将军!

    就在这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震撼中,邻床那只苍白的手,再次动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细微的颤动,而是带着一种极其艰难却无比明确的指向性!

    那只骨节分明、瘦削得几乎只剩骨架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离了被单,每一寸移动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食指费力地、顽强地伸展开,带着一种执拗的意念,微微弯曲,最终,颤抖着指向了一个方向——

    指向徐灿紧握在胸前、那枚染血的半块玉佩!

    徐灿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爆裂开来!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枚浸透了季长圳生命最后温度的玉佩,再猛地抬头看向邻床那个苍白沉睡的男人。

    只见那男人的眼睫在剧烈地颤动!仿佛沉睡了千年的灵魂正在深渊中痛苦挣扎,试图冲破那厚重的桎梏。他干裂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无声地开合着,如同离水的鱼,在寂静的空气中徒劳地翕动。

    没有声音发出,病房里只有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但徐灿的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她的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那无声开合的唇形上。

    她看懂了。

    她清晰地、绝望地、又带着灭顶狂喜地看懂了那无声的唇语——

    灿……灿……

    我……的……

    执……念……

    执念……

    这两个无声的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徐灿的灵魂深处。所有的迷雾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为什么《烽烟录》中季长圳的命运如此悲壮却令人刻骨铭心为什么她会对一个纸片人产生如此锥心刺骨的共鸣为什么她能穿进书中为什么季长圳会对她这个来历不明的火头军流露出超乎寻常的信任和那近乎宿命般的温柔

    一切都有了答案!

    季长圳,他根本不是在写一个故事!他是将自己无法在现实中实现的理想、对家国倾颓的悲愤、对守护的渴望、以及那份深埋心底、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孤独执念,全部倾注在了季长圳这个角色身上!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把自己最深沉的灵魂碎片困在了那里!那半块玉佩,不仅是书中季家的信物,更是现实中他无法释怀的执念象征!他潜意识里渴望有人能看见,能理解,能……回应那份沉重!

    而她,徐灿,那个在现实世界为书中角色哭到昏厥的读者,她的眼泪,她的强烈共鸣,她的不想看他死的执念,阴差阳错地成了打开那扇囚禁之门的钥匙!她进入的,不仅仅是一本书,是季长圳用灵魂和执念构筑的精神牢笼!

    所以…所以你看到了,对吗徐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决堤般涌出,不是悲伤,是灵魂共振的巨大冲击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洪流。她紧紧攥着那半块染血的玉佩,仿佛它是连接两个灵魂、两个世界的唯一信物,踉跄着扑到邻床边缘,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那只刚刚指向玉佩的、苍白冰冷的手。

    你看到了!你看到我了!季长圳!你看到我为你流的泪,看到我冲过去挡那刀,看到我…看到我抱着你…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只想把所有的经历、所有的痛、所有的看见都告诉他。

    那只被她握住的手,在她滚烫的泪水和颤抖的触碰下,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真实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回握!

    与此同时,病床上,季长圳那深陷眼窝中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剧烈地转动!仿佛在漆黑无光的深渊里,奋力追逐着一束穿透黑暗的光。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终于挣脱了沉重的束缚,从他苍白的眼角缓缓滑落,无声地没入鬓角的白发里,留下一条清晰的水痕。

    这滴泪,是灵魂深处冰封的执念在巨大的冲击下融化的第一滴水,是跨越了虚构与真实、生与死的漫长鸿沟后,终于抵达彼岸的回应。它无声地宣告着:他看见了。看见了她的眼泪,她的努力,她的绝望,她的怀抱。看见了那个在漫天箭雨中为他哭嚎的身影,也看见了此刻紧握着他、泪流满面的真实。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规律地响着,屏幕上原本微弱平缓的脑电波,此刻却剧烈地起伏波动起来,像汹涌的海浪撞击着礁石。徐灿紧紧抓着他的手,将额头抵在那冰冷的手背上,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皮肤。她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所有的语言在灵魂的共振面前都显得苍白。

    窗外,城市的霓虹初上,万家灯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温暖的太平年景轮廓。病房内,染血的玉佩在徐灿掌心散发着微凉而坚定的存在感,被她紧握的手,指尖微弱却执着地回勾着她。

    6

    新初启

    一个故事结束了,在万箭穿心的悲壮里。另一个故事,在无声的泪水和指尖的微触中,才刚刚开始。这一次,不再有预知的史书,不再有无法改变的结局。有的,是两个被同一份沉重执念所困、最终穿透时空壁垒得以看见彼此的灵魂,在现实冰冷的消毒水气味里,开始了他们艰难而充满无限可能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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