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表弟差点被他爸妈活活捂死。前世,我出言提醒却被活活打死。
重生后的我,连他们的家都不想靠近。
1
热浪裹着劣质檀香的味道,像裹尸布一样猛地糊在我脸上。
窒息感。
熟悉的窒息感。
我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咚咚咚,撞击着前世碎裂的剧痛。
陆晚!发什么呆呢!快进屋啊!我妈,张淑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
她粗糙的手推了我后背一把。
我一个趔趄,视线从晃动的树叶拉回眼前破旧的农家小院。
就是这里。
大姨家。
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枣树,树皮剥落的位置都一样。
空气又闷又潮,门窗关得死死的,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罐。
里面,隐约传来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又尖又哑,像只被掐住脖子的猫。
前世就是今天。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干净,年轻,没有血迹。
真的回来了
回到小表弟石头被活活捂死的那一天
回到我被姨父活活打死的前几分钟
一股冰冷的火焰瞬间浇灭了我所有的惊慌,只留下刺骨的寒。
妈,里面太热了,我待会儿再进去。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我妈皱眉:你这孩子,学医的还怕这点热今天你大姨家办满月酒,都是亲戚!满月酒
呵……石头的百日祭才对吧!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挤出一点疲惫:真有点头晕,刚坐车晕的。
正说着,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探出大姨李桂香那张油汗混流、焦躁不安的脸。
哎哟淑芬!陆晚!你们可算来了!她声音又尖又急,快进来快进来!石头这娃不知怎么了,哭了一天了!怎么也哄不好!嗓子都要哭劈了!
我妈赶紧推着我进去。
那股熟悉的、混着汗味、尿臊味和熏香味的热浪轰地一下扑来,我胃里一阵翻腾。
堂屋里,人不少。
表嫂抱着个红布包裹的粽子,急得团团转。
表哥王强蹲在旁边,抓耳挠腮。
姨父王大力烦躁地在屋里踱步,像头被困住的暴躁公牛。
而那粽子我的小表弟石头,只露出一张憋得通红甚至有点发青的小脸,像一颗被蒸熟的芋头。
他还在哭,但声音微弱了很多,透着一种精疲力竭的绝望。
四肢被厚厚的棉布裹得严严实实,连手指都看不到。
这哪是坐月子
这是上蒸笼!
前世那个瞬间,同样的场景,我的心揪成一团,医学知识疯狂报警,婴儿捂热综合症!会死人的!
我冲上去想解襁褓,想开窗……
然后……被喝止,被臭骂,被侮辱,最后被铁拳砸碎。
现在,那股冲动像毒蛇一样再次咬噬我的神经。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保持清醒。
这一次,我不会再出声。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我妈拉到旁边一张硬板凳上坐下。
位置很好,正好对着那个小小的蒸笼,可以清晰地看到石头每一次吃力的、微弱的呼吸起伏。
怎么样怎么回事我妈凑上去问。
不知道啊!大姨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哭腔,好好的满月娃!哭得那叫一个邪性!肯定是前天他王强他爸抱着在门口晃荡了一下,让那穿堂风给扫着了!月子里的娃娃哪能见风啊!邪气入体了!我说多少遍了不能见风!你们偏不听!她把矛头直接指向了缩在角落的姨父王大力。
王大力猛地停住脚步,脖颈发红,梗着脖子吼:放屁!哪有什么风!就是娃儿闹觉!
闹觉能闹一天吗你看他那样子!大姨不依不饶,指着石头,小脸通红!浑身发烫!这就是邪气!病气!捂汗还没捂出来呢!她说着,又拽过一条厚厚的小棉毯,仔细地把石头露出的那点可怜的小脸脖子也盖严实了些,顺便掖了掖裹得密不透风的襁褓。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一抖。
盖严实……
掖紧……那动作,跟我前世记忆中,每次想解开时,大姨厉声尖叫着扑过来阻止我的动作,一模一样!
她的眼神,充满了迷信的虔诚和为娃好的偏执,像淬了毒的匕首,在我眼前和记忆中反复交替。
捂出来就好了!老祖宗的法子!几千年传下来的!捂透了,汗发出来,病气就好了!她嘴里念念有词。
我闭上眼。
脑海里炸开的不是她此刻的声音,而是前世的尖叫陆晚!你干什么!快松开!不能松!那风跟刀子一样!松了孩子就毁了!
大姨那张因愤怒和恐惧扭曲的脸在我记忆里放大。
那时我试图解开一点点。
石头那时已经很烫了。
妈…要不…问问陆晚她不是学医的吗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是我那没什么主见的表嫂张小花。
她抱着石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无助地看向我。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大姨、姨父、我妈、表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我脸上。
前世的他们,也曾这样看过我,不同的是,前世是带着一点疑虑和求助,而现在……
大姨的眼神里充满审视和隐隐的不信任。
姨父鼻孔微张,带着不耐烦的敌意。
表哥眼神躲闪。
只有我妈,是纯粹的焦急,带着一丝你快看看的催促。
问啊。
问我啊。
问问我为什么孩子会这样。
心里那个愤怒的陆晚在咆哮:是捂的!是你们害的!赶紧打开!
嘴巴却像是被无形的冰块冻住。
喉咙里涌上的不是前世据理力争的解释,而是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最后时刻姨父拳头砸下来的痛。
我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表嫂,扫过所有人。
那双眼睛里,没有关切,没有焦急,只有一片沉沉的、冰冷的死水。
我不是儿科专家。我开口,声音平板得像在念说明书,看不准。孩子情况不对,脸色很不好,呼吸也急,我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最关键的话,我建议,赶紧送去正规医院看医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凝滞了。
送医院!
嘭!姨父王大力一巴掌狠狠拍在旁边的木头桌上,震得茶杯跳起来。
你放屁!他的咆哮像炸雷,喷出的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我脸上:医院医院是什么好地方那些穿白大褂的懂个屁!全是骗钱的!冷气开那么大!是要冻死我的金孙吗!
那张前世狰狞到极致,挥拳砸向我的脸孔,此刻正因暴怒而扭曲变形,和回忆中索命的恶鬼重叠在一起。
胃里那股翻腾感更猛烈了。
就是!大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利的叫声刺破耳膜: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坐月子规矩能是假的!月子风!那是最邪门的东西!医院那地方阴气重!穿堂风呼呼的!孩子进去就完了!邪气更会往里钻!
她挥舞着胳膊,唾沫横飞,像捍卫着至高无上的信仰:捂汗!必须捂透!捂出汗来!病气邪气就都跟着汗跑出来了!这是我们老王家的根!不能破!
你一个女娃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姨父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懂点屁就在这装蒜!滚一边去!少在这胡说八道,咒我孙子!
表哥王强张了张嘴,看看暴怒的父亲,看看虔诚的母亲,又看看无助流泪的妻子,最终像只缩头乌龟一样,把头埋得更低了,嗫嚅道:娃儿……就是闹吧……
我妈被这阵仗吓得脸色发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声音带着哭腔:陆晚!别说了!听你大姨的!别惹你姨父生气!他们都是为石头好!
为石头好
我看着那个被裹得严严实实,连呼吸都成了微弱起伏挣扎,小脸由红转紫的小生命。
窒息的画面再次浮现:记忆中前世的我,就是在这句话他们是为孩子好之后,被最后一丝希望压垮,绝望地想冲出去呼救。
然后……
小晚!你就少说两句吧!求你了!我妈恳求的声音带着哭腔把我拉回现实。
她看着我,眼里有责备,更多的是恐惧——恐惧家庭的撕裂,恐惧姨父的威势。
我看着她紧紧抓着我胳膊的手,指尖泛白。
这只手,上一世,也曾这样死死拉住想要冲出去救人的我,哀求我别惹事。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冰冷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情绪。
愤怒不值。
哀求更不值。
跟他们费口舌那是自取其辱。
嗯,我闭嘴。我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
轻轻拨开我妈几乎嵌进我肉里的手指,平静地坐回那张硬板凳上。
背挺得很直,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审判者。
屋子里短暂的寂静被石头更加微弱的啜泣声取代,那声音像针,细细密密地扎进空气里。
而我的心,如同沉入万载玄冰的湖底。
死过一次,才知道命有多重。
这一次,我惜命。
我只冷眼,看着。
2.
大姨见我不顶撞了,气焰更高涨。
她像打了一场胜仗的将军,脸上甚至挤出一点得色。
看!我就说!这娃就是邪气侵体,哭累了就好!桂香啊,她指挥着表嫂,你再加个小褥子把娃脚包上,脚受凉了也不行!我去给他弄点安神香烧烧!
表嫂犹豫了一下,看着怀里的孩子像煮熟的小虾一样不自然地蜷缩着,小脸紫绀,呼吸急促得像要随时断掉,但她最终在大姨严厉的注视下,拿起另一块厚实的小褥子,笨拙又固执地试图去包裹石头露在外面那双小得可怜的脚丫。
我看着她的动作。
前世记忆的闸门被轰然撞开!
也是在这样一个窒息、绝望的下午。
屋内的热气蒸腾得人眼前发花。
我看着小小的石头在粽子里抽搐了一下,那么轻微,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我神经上。
不行!这样不行!我猛地站起来,声音嘶哑但无比清晰,这是捂热综合症!体温调节中枢没发育好!高热量散不出去会死的!快把衣服解开!开窗通风!需要散热降温!
我冲过去,试图抓住襁褓,手指刚触碰到那滚烫的布料……
滚开!你个小贱蹄子!你敢咒我孙子死!姨父的暴喝像惊雷炸响。
然后是一道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
是姨父!
他像一座移动的山,蒲扇般的手带着风,狠狠扇在我脸上!
啪!
剧痛!
耳朵嗡鸣!
眼前金星乱冒!
我被打得歪倒在地,脸颊瞬间肿起来,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牙齿磕破了嘴唇。
大力!你干什么!她是你外甥女!我妈尖叫着扑上来想护住我。
外甥女!老子没这样的扫把星外甥女!姨父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横飞,目眦欲裂,就知道读书!读成个六亲不认的毒妇!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弄出点幺蛾子!我看你是巴不得我家不好过!
爸!爸别动手!表哥声音带着哭腔,冲过来拉住暴怒的姨父手臂,却被他猛地甩开。
大姨也冲了过来,不是帮我,而是扑向石头,死死护住那个厚厚的襁褓,就像我要行刺一样!
她尖叫着,声音因为激动扭曲变形:造孽啊!丧门星啊!你安的什么心!开窗!解衣服!你是要我的石头被风刀剐死吗要被邪气吸干精气吗!这捂得汗刚出了一点热气!汗是能收的!你想害死他!!
我被扇倒在地,嘴里全是血,脸颊火辣辣的疼。
耳朵嗡嗡作响,只能模糊地看到大姨那张因愤怒、恐惧、偏执而扭曲得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脸孔,在她背后是那个越来越安静、呼吸越来越微弱的小小的粽子。
我想爬起来,想嘶吼,想告诉他们石头快不行了!
可脸上那剧烈的、带着死亡预兆的痛楚,让我浑身发抖。
我…我没害他…这是科学……我费力地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血顺着嘴角流下。
科学!我看你是中了邪!大姨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老祖宗的方子!一代代传下来的命根子!是你能泼脏水的!捂月子!不能见风!这就是天理!天理
看看被捂得快断气的孩子!
看看这愚昧疯狂的亲人!
心,沉入了比冰更冷的深渊。
身体僵在地上,那屈辱的姿势,那火辣辣的痛,那喷在脸上的带着腥臭气息的唾沫……都清晰地烙印在这一刻我的身体记忆里。
添点这个!这个好!安魂的!大姨的声音把我从冰冷的记忆中拽了回来。
现实的场景依旧灼热,令人窒息。
她手里拿着一束劣质的、气味刺鼻的熏香,点燃了,虔诚地在石头上方和房间四周挥舞着。
白色的烟雾缭绕开来,更加重了屋内的污浊和憋闷。
烟雾迷蒙中,大姨那张被汗水和烟雾熏得油腻的脸,和我记忆中那张被愤怒和偏执扭曲的脸完美重合。
蠢。
蠢得无可救药。
我稳稳地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只是搁在膝盖上的手,悄悄移到身体外侧,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板凳的木头边缘。
指甲缝里,嵌进了些许木屑。
石头已经哭不动了。
他像是在燃烧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一种极其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嗝…嗝…声。
每一次嗝,他的小身体就跟着抽动一下。
脸色从紫红开始变得灰白,嘴唇干得裂开细小的血口子。
表嫂抱着他,看着那诡异而危险的抽动,脸色惨白如纸。
妈……石头…石头怎么这样了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大姨举着熏香,凑近石头仔细看了看,眉头一拧,随即又松开,像发现了惊天秘密一样肯定地说:看见了没!看见没!邪气在挣扎!在往外跑呢!娃儿在跟它斗!他疼!所以抽抽!快,再加把劲!把香拿近点熏!把邪祟逼出去!把魂定住!
她催促着表嫂把粽子往缭绕的烟雾里送,表嫂不敢违抗,照做了。
劣质熏香的烟雾呛得孩子本来就急促微弱的呼吸猛地一滞,发出一声短促的、令人牙酸的抽气声。
就是那声抽气!
前世!
石头在昏昏沉沉中,也是发出这样一声短促的抽气!
紧接着,他的头猛地向上仰起,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我刚刚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嘴角还流着血,看到这一幕,肝胆俱裂!
癫痫!热性惊厥!很危险!必须送医院!快叫120!!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变形。
我推开我妈,跌跌撞撞地冲向客厅里唯一的电话座机。
手指刚碰到冰凉的塑料外壳……
背后是姨父雷霆暴怒的嘶吼,像濒临疯狂的野兽发出的声音:120!叫丧呢!我孙子还活着!!!然后是巨大的风声!
一记沉重到足以开山裂石的铁拳,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砸在我的后脑勺上!
……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碎裂。
剧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头顶炸开,瞬间吞噬了整个意识。
眼前的世界先是变成刺眼的白光,然后像打翻的墨汁桶,迅速被浓稠粘腻的黑暗吞噬。
在彻底沉入无边的寂静之前,耳边最后捕捉到的声音,是大姨凄厉到变了调的、不知是哭是笑的喊声:死不了!死不了!!汗出来了!汗出来了!!你们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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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
那是身体机能彻底崩溃前,最后一点点可怜的液体渗出吗
咚!
身体砸在地板上的闷响,是我听到的来自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
黑暗。
冰冷。
无边无际。
死亡的冰冷,没有一丝光。
原来死亡……这么安静。
3.
哎呀!出汗了出汗了!你们看!额头上沁出来了!大姨惊喜若狂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钩子,将我从那无边的死亡冰冷中猛地拽了回来!
现实灼热的空气再次包裹住我。
冰冷的汗,浸湿了我的后背。
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带着死亡边缘归来的惊悸。
眼前,石头那小小躯体在我泪水的氤氲下显得模糊。
大姨正欣喜若狂地指着石头露在襁褓外、汗水混着熏香灰烬、黏腻肮脏的额头。
那不是健康的汗。
那是脱水高热导致的水分失控泄露!是身体防线崩溃的信号!
汗水混着灰烬,滑过那张灰白得没有一点生机的小脸。
他的胸脯起伏得更快了,频率快得吓人,却又浅得几乎看不到,只听到喉咙里发出那种尖锐、细弱、断断续续的呃呃声,像一只被踩碎了气管的小动物在苟延残喘。
看!出汗了就是好兆头!邪气在跑!魂安住了!大姨的声音亢奋得变了调。
她像是打了强心针,腰杆挺得更直了,开始指挥:桂香!你抱着娃别动!王强!你腿脚利索,快去村西头请刘仙婆来!告诉她,娃是撞客了,闹得凶!需要她老人家亲自来送送!
表哥王强犹豫了一秒,看到父亲暴怒后无人敢忤逆的眼神,再看看母亲那张权威不容置疑的脸,还有妻子怀里那个越来越不对劲的孩子,最终一咬牙,拔腿就冲出了门。
请仙婆
前世,他们最后也请了仙婆!
当那个干瘦阴沉、画着诡异妆容的老太婆被表哥连拖带拽地请来时,石头已经没动静了。
身体还是滚烫的,但彻底没了声息,只有一点微弱到随时会消失的脉搏。
仙婆装模作样地围着石头跳了一段大神,对着虚空画了符,念念有词,然后点着一张朱砂黄纸符,把烧成的灰烬混在一碗浑浊的所谓神水里。
快!给娃灌下去!送走邪祟!娃儿就能醒了!仙婆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擦。
那时我瘫坐在墙角,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沌的血腥和钝痛。
我看到姨父和大姨像抓到救命稻草,他们合力掰开石头干裂发紫的嘴唇。
表嫂的手抖得如同筛糠,端着那碗混合着纸灰的脏水,颤巍巍地就要往石头嘴里灌……
住手!!!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是我最后爆发的绝望。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爬起来,扑过去想要抢那个碗!
不能灌!!那是脏水!他脱水更严重!会呛死他的!!!他已经没呼吸了!!我的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水往下淌,喉咙因为嘶吼而撕裂般疼痛。
滚开!你个天杀的扫把星!!大姨疯了似的,用她粗壮的手臂狠狠一撞!
我被她撞倒在地,头重重磕在桌角上。
嗡。
剧痛让我眼前发黑,眩晕呕吐感排山倒海。
我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模糊地听到:灌!快灌!
咕嘟…呃…小喉咙被强行灌入液体的微弱异响。
然后是一片死寂。
接着是大姨那欣喜若狂的、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哭喊:喝了喝了!仙婆神了!娃动了!看!他眼……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片刻之后,爆发的是姨父王大力如同受伤野兽般、完全崩溃的、嘶哑绝望的咆哮:石头啊,我的孙儿啊!!!那一声悲吼,彻底撕碎了屋里的空气。
绝望,死寂,冰冷。
而这时,我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影缝隙,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石头,小小的身体彻底安静了,软得像抽空了棉花的布偶。
灰败的小脸上,沾满了肮脏的水和灰烬。
眼睛紧闭着,嘴巴无力地张开一道缝隙。
他死了。
就在他们的抢救下,被捂死了,被符水呛死了,被愚昧害死了。
那一刻,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颜色。
只有姨父王大力通红的、失去理智的、布满血丝的恐怖眼神,像锁定猎物的毒蛇,刺穿虚空,狠狠钉在了瘫倒在地、无力动弹的我身上!
是你!!!他像地狱爬出的恶鬼,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咯咯声。
血红的眼睛只映出我的身影。
是你咒死了他!!!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沉重的脚步砸在地上如同丧钟。
我妈尖叫着扑上去想拦:大力!你疯了!不是她!石头是病…
滚开!我妈被他蛮横地一把掀翻在地!
然后……
死亡的影翼再次笼罩下来。
冰冷,绝望。
姨父那沾着石头干涸泪痕和不明污迹的巨大手掌,带着千钧之力,再次高高扬起!
目标。
我的头颅!
仙婆来了!仙婆来了!表哥王强带着哭腔的呼喊和大力的推门声,将我再一次从万劫不复的记忆深渊中拽回!
冰冷的死亡感觉还未完全退去,现实里更浓郁的熏香混着汗臭的热浪再次裹住我。
现实与回忆交替冲击,强烈的生理厌恶让我胃部剧烈痉挛。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咬出了深深的白印才阻止那强烈的干呕。
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放在膝头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痛!
太好了!
痛才能让我清醒!
才能提醒我,这一次,我还没死!
我还在旁观席上!
4.
被表哥连请带拖来的,是一个穿着花哨布袍、画着红脸蛋、黑眼圈异常明显的老太婆,年纪七十左右,正是前世的刘仙婆。
她浑浊的眼睛一进来就滴溜溜地乱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明和贪婪。
鼻子耸动着,贪婪地吸着空气里的热气和熏香味。
哎哟哟!这冲撞可厉害!她一进来就大呼小叫,声音像老鸹嘶鸣,眼神掠过石头那已经发灰的脸颊和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起伏。
啧啧啧,这邪气凶得很哪!得亏我来得快!晚了就被缠走了!她立刻进入角色,表情凝重又夸张。
大姨和大姨父像看到了活菩萨,立刻围上去,七嘴八舌地控诉娃娃是怎么哭闹、怎么抽抽、怎么见风的。
大姨尤其强调她捂汗出了点细汗、熏着熏着娃好像安定了点。
仙婆一边听一边掐着她枯瘦的手指,眼睛半眯,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沟通天地。
然后猛地一拍大腿,浑浊的眼睛闪烁着光:清楚了!这是被水鬼附身了!前几天是不是靠近过水!
表嫂一愣,下意识看向姨父。
姨父眼神有些躲闪,支吾道:就…就在村口池塘边抱娃溜达了一下…离水边还远着呢!
这就对了!仙婆一击掌,声音高亢,池塘!水鬼阴气最重!娃娃魂儿弱,让那淹死鬼盯上了!它不肯走,就在娃娃身上,吸他的阳气,想借他身子还魂呢!她编得有声有色,配合她诡异的表情,让屋内无知的人更加心惊肉跳。
大姨吓得妈呀一声,捂着胸口,随即又庆幸:对对对!我说这几天池塘那边老阴森森的!多亏仙婆您高深!快救救我家石头!我们老王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啊!她急得眼泪直掉,完全忘了自己那套捂月子理论,此刻只有对超自然力量的无限恐惧。
救!肯定救!仙婆一脸视死如归的悲壮,就是这恶鬼道行有点深!得多花点功德香火,我得请下三清神咒来斩妖除魔才行!风险也大,我折点阳寿不算啥!她话锋一转,眼神瞟向姨父的钱包。
钱!仙婆您开金口!只要能救我孙儿!倾家荡产都行!姨父毫不犹豫地拍胸口。
表哥也赶紧翻口袋。
几张皱巴巴的、沾着汗渍的红色大钞和零钱被塞到仙婆手里。
她捻了捻,似乎有点嫌弃,但还是迅速地塞进了贴身的衣兜,脸上挤出更加严肃的神圣感。
拿我的朱砂符纸来!快!仙婆装模作样地掏出一叠粗糙的黄表纸和一小盒劣质的红色朱砂,用手指沾了沾,开始在黄纸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
她神情肃穆,动作夸张,像是在承受莫大的法力和反噬。
画完几张,她拿起一张,闭眼念咒(含糊不清的嗡嗡声),然后猛地睁开眼,喝道:看好!她拿起那张符纸,在桌上蜡烛的火苗上点燃。
劣质的纸张迅速燃烧起来,变成一张旋转着下落的火焰蝴蝶,最后在她指尖留下一小撮飘散的灰烬。
成了!仙婆抓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有半碗浑浊的凉水(也不知是什么水),她把那撮还在冒烟的纸灰直接摁了进去,用手指搅了搅,一碗黑乎乎、黏腻腻的符水就做成了。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来了!
一模一样!
就是这碗东西!
快!把这神符圣水给娃娃灌下去!三清祖师显灵,即刻就能把恶鬼打得魂飞魄散!娃娃立等就好!仙婆举起那碗肮脏的、漂浮着黑色灰烬的液体,像献祭般送到表嫂面前。
表嫂张小花看着那碗不祥的水,再看看怀里已经没有反应、身体开始从紧绷转为异常松弛的孩子,那灰败的小脸让她恐惧到了极点,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根本不敢接。
发什么呆!快给石头喝啊!大姨急了,一把抢过那碗符水,自己凑到石头嘴边。
石头安静得可怕,嘴巴微微张开着,只有胸脯还残留着一点点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微弱起伏。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时间被无限拉长!
眼前的大姨端着碗要往石头嘴里灌的动作,和记忆中那绝望的一幕完美重叠!
就是现在!
再晚一秒!
符水灌进去!
灌进一个濒死、毫无吞咽反射的孩子喉咙里!
窒息!
呛水!
加速死亡!
回天乏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不是恐惧!
是决堤的愤怒和冰冷到极致的决断!
我腾地一下从板凳上站了起来!
动作太快太猛,凳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这声响在死寂的、充满扭曲希望氛围的房间里如同炸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包括正准备强行灌水的惊愕的大姨!
陆晚!你又想干什么!姨父王大力血红的眼睛猛地瞪向我,带着狂怒的余焰和强烈的警告。
我妈也惊得站起来,惊恐地看着我:小晚…你别…
我看着他们,扫过仙婆惊疑不定的脸,扫过大姨端着那碗秽物的手,最后落在已经失去生机颜色的石头脸上。
我没有动。
没有像前世一样去抢碗。
甚至连一句质问的话都没有。
只是冷漠地,极其冷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我憋不住了。出去尿个尿。
说完,根本不等他们有任何反应,我转身,用我能调动的最快的、却又显得不是那么匆忙的步子,径直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新鲜空气和生机的堂屋大门走去。
我能感觉到身后七八道目光,惊愕的、警惕的、愤怒的、困惑的,像实质的钢针扎在我背上。
大姨好像说了句什么,但声音模糊。
姨父的咆哮似乎又被点燃,但似乎又被石头的情况拖住了脚步。
我顾不上分辩。
手伸向门闩,拔开,拉开。
吱呀。
带着清新泥土和青草味道的空气,混合着门外燥热的阳光,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像一道生命的洪流!
我不做任何停留,脚步坚定地跨过门槛,走进院子里的阳光底下。
身后的世界,那愚昧、窒息、通往死亡的道路,在我身后关上。
我的战场,在外面!
院子里刺眼的白光晃得我眼睛发花,但胸腔里那颗心却擂鼓般撞击着肋骨,不是恐惧,是某种冰冷的、亟待爆发的动能!
关门隔绝了大姨家那令人窒息的愚昧剧场,但隔绝不了濒死边缘的石头的微弱气息——那濒临断裂的线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摩擦。
不能跑!
我警告自己。
跑会引起屋里那暴君姨父的警觉。
他就像一条看守着禁脔的恶龙,容不得一丝异样。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那双在记忆里通红的眼睛,透过门板钉子一样钉在我背上。
我脚步没停,看似平常地向院门走去。
我妈可能会叫我,或者大姨探头。
她们都没声响。
很好。
屋子里那隆重的驱邪仪式正到高潮,谁会管一个去撒尿的女娃
手指搭上院门粗糙冰冷的木栓,我猛地拉开!
门外,燥热依旧,但空气至少是流动的!
村道在正午的日光下白得刺眼,空荡荡的。
没有路人,没有车。
时间就是生命!
是石头的命!
也是我避免重蹈前世惨死的唯一机会!
目光像雷达一样在炽烈的白光里扫描。
左边,土路蜿蜒延伸,尽头是隔壁村的杂货店,太远!
右边……村道折向远处的主路,偶尔有三轮车蹦蹦蹦地开过。
等不及了!
我冲出院子,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村口主路的方向拔腿狂奔!
脚下不平的土路硌得脚底板生疼,热风裹挟着尘土钻进肺里,呛得我不住咳嗽。
但我顾不上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电话!信号!快!
前世绝望的嘶吼在耳边回响:快叫120!!现在,是行动!
村子仿佛在蒸腾的热气里扭曲。
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一定很狰狞。
远远的,主路在望!
车流多了一些,自行车,农用三轮,甚至看到一辆绿色的中巴车在站点停靠!
我需要一个有手机的人!立刻!马上!
就在这时,一阵老式摩托车的引擎突突声由远及近,像破锣嗓子在热风里刮擦。
一辆沾满泥点的红色嘉陵摩托车从主路拐进村道,朝我这边开来。
骑车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短袖汗衫,戴着草帽,后座捆着一个麻袋,像是赶集回来的村民。
救命稻草!
我用尽全身力气冲上去,完全不顾形象地挡在了摩托车前!
吱嘎!刺耳的刹车声!
摩托车前轮在地上搓出两条黑印,离我膝盖不到半尺才停住。
哎哟!作死啊!你不要命啦!骑摩托的中年男人吓得脸色煞白,摘下草帽露出一张黝黑、冒着汗珠的、带着惊怒的脸,破口大骂。
我根本没时间解释,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扑到他车头前,双手死死抓住滚烫的车头铁壳,盯着他惊恐的眼睛,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极致的紧张,声音是劈的、变调的:大哥!借电话!借电话救命啊!快!!
我的眼睛一定是红的。
恐惧
愤怒
绝望
还有不顾一切的疯狂
全都混在一起喷薄而出!
他被我的样子彻底镇住了。
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一个年轻姑娘这样狰狞失态地拦车索要电话救命的。
救…救命他愣了一下,重复道,草帽拿在手里忘了扇。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村里方向,哪…哪家出事了
借我电话!求你!来不及说了!!我的音调陡然拔高,声线撕裂,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紧迫。
抓着他车头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青白。
也许是被救命两个字砸懵了,也许是我眼中那歇斯底里的求生气息让他不敢再多问一个字。
他哆嗦着,手忙脚乱地从汗衫胸口一个带拉链的口袋里掏出一部老旧的蓝屏诺基亚。
冰凉的塑料外壳被我一把夺过!
指尖都是汗和泥,按在小小的塑料按键上滑腻腻的。
110三个数字,按得无比用力,每一次都像在敲击命运的鼓点。
嘟…嘟…
接通了!
那短暂而漫长的等待音!
比一个世纪还难熬!
喂!警察同志!我对着话筒狂吼,声音因为嘶喊已经彻底劈了,沙哑难听,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淌下来,混合着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苦。
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所有感知都集中在那个电话上,脑子里只有一个清晰的指令——把信息高效、准确地砸出去!
我报案!有危险!婴儿!婴儿有生命危险!这里是王庄村!王大力家!他家在捂孩子!就是…就是那种婴儿捂热综合症!孩子快不行了!不能呼吸了!在抽!脸都紫了!我语速快得像发射的子弹,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关键词疯狂输出!
捂热综合症!
捂!
热!
综合症!
救命!他们会害死孩子的!不让送医院!迷信!!家里人…特别是男的…很暴力的!我刻意强调了很暴力的!用尽力气吼出最后的重点:必须带救护车!!!请你们快点!!!快点来啊!!!地址是王庄村靠村头枣树那家王大力!!!快!
吼完,不等对方任何回应或确认,直接挂断!
手指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僵硬地、颤抖地再次按键,120!
依旧是急速的接通。
120吗!王庄村!靠村口枣树!王大力家!婴儿捂热综合症!严重高热!脱水!可能已经休克了!脸是灰白的!快没气了!你们立刻派人来!这里交通方便!请一定快点!要出人命了!!地址是王庄村村头枣树那家王大力家!!我的声音已经不像人声,像破锣在刮擦。
依旧是关键信息连珠炮般砸出,挂了电话!
两部电话,不到一分钟。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脱力和虚脱感猛地攫住了我。
后背的衣服完全湿透,贴着皮肤冰凉。
心脏还在狂跳,太阳穴突突直跳,耳朵里嗡嗡作响。
抓着那部老旧诺基亚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握不住。
给……给你……我深吸一口气,想把手机递还给那个已经被这一连串操作惊呆在原地、草帽都忘了戴回去的摩托大哥。
手抖得厉害,手机差点掉地上。
啊……哦…摩托大哥愣愣地接过手机,看着我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面无人色的样子,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剩下满眼惊魂未定和后怕。
孩…孩子咋样了
我没力气回答他。
救生艇已经放下,现在只能在怒涛中等待。
我靠在路旁一棵被太阳烤得焦枯、树皮剥落的杨树树干上,滚烫的树皮烙着后背,带来奇异的痛感和支撑。
目光死死钉在大姨家院门的方向。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流,灼烧着喉咙。
热浪蒸腾。
远处的蝉鸣尖锐又单调。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秒一秒,粘稠而煎熬。
警车啊!
救护车啊!
你们在哪里!
石头……你撑住……再撑一下……
姨父那张狞恶的脸,在脑海里反复闪现。
大姨那张因虔诚和愚昧而扭曲的脸。
还有那碗冒着不祥热气、漂浮着黑色灰烬的神符圣水……
你们……我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树干的缝隙里。
快点来!
再快点!
5.
嗡嗡嗡
引擎的轰鸣被极致紧绷的神经放大了无数倍,如同天籁由远及近,撕开了死寂灼热的村庄!
我猛地睁眼!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随即疯狂搏动起来!
来了!
是她们!
视野尽头,被热浪扭曲的主路上,一点闪烁的红蓝色光芒刺破了白色的天际线!
紧接着,是第二点!
一辆警车白色的车顶闪烁着刺眼的红蓝警灯!
引擎轰鸣着,速度极快!
紧跟在它后面的,是一辆同样疾驰、车顶旋转着蓝色警示灯的白色急救车!
尖锐的警笛划破了正午凝固的空气,像两道呼啸的闪电,卷起滚滚尘土,朝着村道!朝着枣树!朝着大姨家所在的院落!义无反顾地直冲而来!
救生艇!
终于到了!
那狂飙的速度,那不顾一切的架势,仿佛承载着两条生命的重量——石头的,和我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希望、解脱和一丝悲凉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模糊了我的视线。
好快!
比我想象的快多了!
警车一个漂亮的甩尾漂移,碾过碎石,带飞一片黄尘,精准地横在了大姨家紧闭的院门外!
刺耳的刹车声尖锐得如同警报!
紧随其后的救护车也几乎同时到达,嘎吱一声稳稳停住!
哗啦!警车车门洞开。
三名警察跳下车,神情凝重而严肃,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院门和周围环境。
领头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警官,国字脸,眉头紧锁,腰间的警械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冷光。
救护车后门也砰地打开!
两名穿着淡绿色急救服、戴着口罩的年轻医护人员提着沉重的急救箱和简易折叠担架,动作迅猛敏捷地冲下车!
他们的白大褂在热风里翻飞,带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息!
那气息,此刻就是生命的甘泉!
开门!警察!中年警官的声音沉稳而极具穿透力,不容置疑地拍打着厚重的院门木板!
咚咚咚!咚咚咚!
屋里先是一片死寂。
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势吓懵了。
警笛的余音还在回荡,刺耳又威严。
然后,院门猛地被拉开了一条缝!
探出表哥王强那张惊恐无措、汗水淋漓的脸。
他看到警察和救护车,像见了鬼一样,腿都软了:警…警察同志…怎么了
群众举报!你家有虐待危及婴儿生命的事件!立刻开门配合调查!中年警官语气严厉,根本不等他废话,大手一挥,几乎是推搡着把他撞开,三名警察鱼贯而入!
医生!急救的!跟我们来!中年警官一边往里冲,一边对医护人员喝道。
急救人员立刻跟上。
我靠在焦枯的树干上,看着那威严的制服和象征着生命希望的白大褂消失在院门内,身体抑制不住地轻颤。
来了…真的来了…石头,你有救了!你有救了!
那扇隔绝了生与死、愚昧与科学的门被警察轻易破开!
里面会怎么样
我深吸几口气,抹掉脸上冰凉的泪痕和汗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目光死死盯住院门。
现在还不能进去!
但我必须在场!
我必须知道!
院子里立刻爆发出混乱的争吵!声音隔着院墙和紧闭的堂屋门都能传出来!
首先是大姨尖利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啊呀!警察同志!你们这是干什么!没有的事啊!我们在…在给孩子驱邪呢!
然后是中年警官严厉的喝止:驱邪把孩子捂成这样驱邪!简直是胡闹!
什么捂孩子!我们在捂月子!怕娃受风!这是老祖宗……
少拿老祖宗说事!孩子呢!快把孩子抱出来!
哎哟!不能开门!不能见风啊!
让开!
你们不能动!你们会把风邪带进来!仙婆正在做法……
混乱中夹杂着仙婆那老鸹似的惊慌叫声:官爷…官爷息怒…老身这是在驱……
医护人员!快!中年警官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嘈杂!
砰!堂屋门似乎被强行撞开了!
天啊!一个女性医护人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怒,这屋子!门窗关死!熏香烟雾这么浓这么热!你们这是蒸笼吗!
孩子在哪!
快!解开!把被子毯子全拿掉!快!
屋内瞬间炸开了锅!
大姨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阻拦:不能解!不能解啊!汗还没捂透!仙婆说了……
放开!你这是要害死孩子!一个男医护人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孩子!快!体温计!我的天…这都烫手了!
脉搏极其微弱!严重脱水!快!把门窗全部打开通风!!立刻物理降温!湿毛巾!凉白开温水浸毛巾!快!
哇啊啊啊啊,放开我的娃啊,你们这些丧门星啊!你们要害死他啊!这是大姨彻底崩溃的嚎哭,混杂着被强行拖开的挣扎声。
住口!再妨碍救治就是犯罪!带走!中年警官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
似乎有人被强行控制住了(估计是大姨或想阻拦的姨父)。
咚!像是重物撞击的声音(是姨父)
王大力!你想干什么!铐起来!中年警官的怒吼!
然后是混乱的拉扯和几声闷响。
接着是医护人员的疾呼:
小心!别碰到孩子!快!建立静脉通道!脱水严重!需要紧急补液!准备强心剂!快连接氧气!
解开解开!快点!
孩子脸色怎么紫得发灰了!呼吸!注意呼吸!
……
门外,我背靠着滚烫的树干,身体微微发抖。
每一个从院子里传出的声音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口。
是了。
揭开。
降温。
通风。
补液。
吸氧。
这就是正确的急救!
这就是前世我想做、拼了命想做却被当成仇敌来阻止的一切!
屋里一片混乱。
大姨绝望的嚎哭已经变成了破碎的呜咽。
姨父沉闷的挣扎和警察严厉的呵斥持续不断。
表哥表嫂惊恐的啜泣。
只有医护人员快速、冷静、急迫却有条不紊的命令在持续:物理降温持续!注意腹部保暖!心率回升一点!但还不稳定!氧气流量加大!小心搬动!保持平躺姿势!担架打开!
院子里的声音开始往门口移动。
快!送医院!还有抢救时间!快走!中年警官在催促。
大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
两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了出来!
动作迅猛却极度小心。
担架上是那个小小的身影。
只一眼,我的心脏就猛地一抽!
他身上裹的厚厚几十层粽子般的襁褓被完全解开了!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消毒单。
露出了那小小的、曾经被蒸得通红现在却惨白发灰的身体!
四肢瘦弱得如同麻杆。
一根粗大的绿色针头扎在他细得可怜的胳膊上,连接着挂在担架上晃悠的输液袋,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流进去!
他的小脸上扣着透明的氧气面罩,能看到微弱的白色水雾在面罩边缘随着极其微弱的呼吸起伏而时隐时现!
他的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灰败的皮肤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瓷器小人。
还是……太迟了吗
一种冰冷的绝望像蛇一样爬上我的脊背。
担架被迅速抬进了打开后门的救护车!
医护人员动作麻利地将氧气瓶等设备固定在车上。
一个医护人员跳上救护车,朝中年警官喊:我们先走了!情况非常危险!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后遗症可能性极大!
中年警官脸色铁青,点点头,挥手:快走!
救护车后门嘭地关上!
警笛再次拉响!
车子没有丝毫停留,立刻启动!
轮胎摩擦着地面,卷起一片烟尘,朝着来路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闪烁的蓝光,此刻如此渺茫,却承载着唯一的希望!
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远去的蓝色光点,直到它消失在村路的尽头。
石头……挺住……一定要挺住……
身后一片死寂。
仿佛救护车带走了所有生命的迹象,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的墓穴。
我缓缓转过身。
院门口一片狼藉。
警察押着面如死灰、双手被铐在身后的姨父王大力走了出来。
他高大的身躯此刻佝偻着,头发凌乱,脸上有几处擦伤和淤青,挣扎显然付出了代价。
他那双惯常横戾的眼睛此刻一片血红,死死地瞪着地面,像一头彻底败北却心有不甘的困兽,喉结滚动着,发出低沉的、意义不明的咯咯声。
大姨李桂香被一名女警搀扶着,或者说几乎是拖着走了出来。
她头发散乱,花褂子扣子都扯崩了几颗,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糊成一团,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惊魂未定的恐惧和某种世界崩塌的茫然。
她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我的石头啊…仙婆啊…咋不灵了哇…咋会这样…
仙婆那个道行高深的刘仙婆呢
表哥王强搀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瑟瑟发抖的表嫂张小花也走了出来。
王小花的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全是惊恐的泪水。
先前那个拦下我的摩托大哥竟然还没走,站在不远处,看得目瞪口呆。
所有人的目光,在短暂的麻木和茫然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像聚光灯一样,唰地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我站在那棵焦枯的杨树下,浑身汗湿,脸色苍白,但背挺得很直。
从屋内走出时那股悲凉、绝望甚至愤怒的喧嚣仿佛还没有平息,空气粘滞得让人窒息。
中年警官锐利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审视,然后点了点头:你报的警
是你!第一个炸响的是大姨李桂香!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还有被深深刺伤的愤怒和委屈!
是…是你这个…天杀的…搅家精…丧门星!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手指颤抖地指着我,声音劈开叉,尖锐得不成样子,你…你…我们没让你瞎说…
住口!中年警官厉声喝断她,但大姨已经被情绪彻底淹没。
是你报警抓了我们家大力!是你把那些…那些瘟神带进来害我孙子!她发狂似的哭喊,猛地挣脱了女警的搀扶,就要朝我扑过来!
像一个彻底被掏空了所有信仰、只剩下疯狂攻击欲的兽类。
旁边的女警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死死拉住!
天呐!陆晚!是你!是你报的警!我妈张淑芬像是才反应过来,她脸色惨白得像纸,踉跄着从院子深处跑出来(她刚才一直在屋里),听到警察的话,看向我的眼神如同看到了怪物!
惊恐!不解!还有浓重的恐惧和…失望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女儿。
姐!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啊!那是你亲亲的大姨大姨父啊!张淑芬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泪汹涌而出,你这是要把我们都害死啊!以后怎么有脸见人啊!她捂着脸,绝望地哭嚎起来,仿佛天塌了。
姨父王大力被铐着,他那双血红的眼睛终于从地面上抬了起来,像淬了剧毒的钩子,狠狠钩在我的脸上!
额头上暴起的青筋狰狞地扭曲着,嘴唇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神里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岩浆,要将我焚烧殆尽!
小婊子……你他妈……好……真好……等着……你给我等着……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嘶哑低沉,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怨毒誓言。
要不是被警察死死压着,他此刻绝对会像一头择人而噬的疯牛,冲上来把我撕成碎片。
表哥王强搀着表嫂,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恐惧,也有一丝…或许是隐晦的…埋怨
埋怨我拆穿了他们愚昧的保护壳
将他们的不堪暴露在阳光下
表嫂张小花更是吓得浑身发抖,紧紧依偎在表哥怀里,不敢看我。
空气凝滞得如同铁板。
热风仿佛都停滞了。
所有的指责、怨恨、恐惧、怨毒、还有那一点点复杂的情绪,都像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从四面八方刺向我。
我背靠着滚烫粗糙的树干。
汗水已经半干,贴在身上冰凉一片。
脸颊上,刚才狂奔、嘶吼、哭泣的痕迹都还在。
但我的心,反而在这一刻奇异般地彻底平静了下来。
面对姨父那恨不得生吞了我的眼神,面对大姨那疯癫的指控,面对我妈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指责,面对表哥表嫂复杂不明的目光……
我缓缓地、非常非常平静地,开口回答了中年警官的问题。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院子里粘滞的空气:是,我报的警。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姨父那张扭曲的脸,扫过大姨那张怨毒疯癫的脸,最后落在我妈那张布满泪水和绝望的脸上。
因为你们正在害死他。用你们迷信的‘捂月子’,用那碗肮脏的符水。’
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陈述一个无比冰冷的事实。
空气仿佛被冻结。
大姨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再也骂不出来。
姨父眼里的岩浆似乎在结冰。
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急促的抽噎。
我不报警,我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直视着我妈的眼睛,也仿佛对着所有人,现在躺在担架上被拉走的,就是一具小小的、被捂得浑身滚烫然后被符水呛死的尸体。
我的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目光锐利地扫过姨父:而我,可能正躺在他旁边,脑袋被你丈夫用拳头砸开,脑浆流了一地。就像上一次那样。
你……你胡说什么疯话!我妈像被蝎子蛰了一下,尖声叫道。
我不再理会她,目光最后转向那个神色严肃的中年警官。
警察同志,谢谢你们来得及时。我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孩子…会怎么样
警官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凝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
他沉声道:孩子状况非常危急,抢救回来也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热损伤对婴儿太可怕了,特别是脑损伤。我们能做的,是及时止损。你……做得很对。
那就好……我喃喃自语,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同时又被更大的沉重压住。
救下来了,但后遗症…一辈子吗
这就是愚昧的代价。
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在警官那句做得很对的认可下,终于彻底松了劲。
巨大的虚脱感和疲惫如同潮水将我淹没。
我靠在树上,几乎站立不稳。
小伙子(指摩托大哥),劳烦你了。警官对那位还在一旁看呆的大哥点头。
哦…没…没啥…摩托大哥这才如梦初醒,看着失魂落魄、被警察控制的一大家子和疲惫不堪的我,眼神复杂地摇摇头,推着他的摩托车,默默地调头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警官转向面如死灰的王家人:王大力涉嫌妨害公务及故意伤害未遂(指试图打警官),还有你们涉嫌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虐待被监护人,情节恶劣!带走!回去调查!其他人,后续需要配合调查!他对其他警察示意。
姨父王大力被粗暴地塞进警车后座。
大姨在女警半扶半拖下也被送上了警车。
表哥王强和表嫂张小花无助地跟着。
我妈张淑芬看着丈夫和姐姐被带上警车,彻底崩溃了。
陆晚!你…你害了你姨父和大姨啊!她哭喊着冲到我面前,你让妈以后怎么办啊!
我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眼神里充满恐惧和对我失望、甚至怨恨的女人。
她是我的母亲。
前世,她在我被打、在我垂死挣扎时,只会流着泪求我别惹事、算了的女人。
她软弱的息事宁人,在那间窒息绝望的屋子里,曾是我心头最冰冷的一把刀。
如今,她又这样站在我面前。
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曾经被反复伤害、结痂、再次撕裂的伤口,在这一刻,所有的痛觉仿佛都麻木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决绝。
我没有再解释一句。
所有的解释,在前世那些疯狂与死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只是平静地、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那双曾经写满了哀求、恐惧、软弱、失望的眼睛。
然后,我转过身,不再看她那张被泪水淹没、充满了责难的脸。
没有丝毫的犹豫。
拖着疲惫不堪、几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身体。
一步。
一步。
脚步有些虚浮,但方向无比清晰。
朝着村口。
朝着外面那条通往未知、却充满了冰冷自由的主路。
阳光刺眼,将我的影子在滚烫的泥土路面上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