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疼,沈清欢望着输液管里一滴滴坠落的药水,听见护士在走廊里窃窃私语。32床的家属还没来都胃出血穿孔了......
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去,锁屏上是顾明城今早发来的消息:临时会议,晚点回。她攥着被角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出青白。七周年纪念日的烛光晚餐还摆在餐桌上,凉透的奶油蘑菇汤凝成惨白的痂。
沈小姐,手术同意书需要家属签字。护士第三次进来时,窗外的梧桐树影已经拉得很长。
沈清欢拔掉针头,血珠顺着胶带边缘渗出来:我自己签。
手术灯亮起的瞬间,她忽然想起那个雪夜。顾明城抱着高烧昏迷的她在医院狂奔,大衣扣子刮掉两颗,急诊室的白炽灯也是这样冰冷刺目。那时的呼吸喷在她耳畔是滚烫的,如今想来,倒像是上个世纪的旧梦。
叮——
手机在储物柜里震动。沈清欢躺在手术台上,听见麻醉师轻声叹气:您丈夫说临时要接机,有位苏小姐从法国回来......
无影灯的光晕里,记忆突然清晰得可怕。顾明城书柜最深处那个雕花木盒,去年打扫时她曾无意间碰落,飘出来的素描纸上画着穿白裙的少女,右下角签着苏晚晴三个字。当时他说是大学社团的纪念品,可此刻那些潦草的笔触突然化作荆棘,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
醒来时月光正爬上窗棂。顾明城站在床边,黑色羊绒大衣沾着夜露,领口有淡淡的香根草气息——那是苏晚晴最爱的沙龙香。
怎么不早说胃疼他伸手要碰她额角,腕表折射的冷光晃得人眼睛发涩。
沈清欢偏过头,喉咙里还泛着血腥气:重要客户接回来了
晚晴在巴黎时尚圈有些人脉。他收回手,从公文包抽出设计图,她说你的新系列太保守,这些是修改建议。
烫金文件袋上印着鸢尾花纹章,沈清欢指尖发颤。她熬了三个月的心血被红笔圈得面目全非,苏晚晴的批注龙飞凤舞地压在每处褶皱设计旁:过时、笨重、毫无新意。
明城你看这套茶具。她突然指向床头柜,青瓷釉面在月光下流转着幽蓝,七年前你说要像冰裂纹,越养越有韵味。
顾明城皱眉: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刚才手术时我在想,沈清欢抚过茶壶上的冰裂细纹,裂纹终究是裂纹,不会因为年头久了就变成花纹。
晨会上苏晚晴推门进来时,沈清欢正在讲解春季新品。香奈儿粗花呢外套随着高跟鞋咔嗒声晃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径直落在顾明城右手边的空位。
沈总监不介意我旁听吧苏晚晴转着万宝龙钢笔,新做的法式美甲在投影仪光线下泛着珠光,明城说你们缺个创意顾问。
沈清欢看见顾明城指节无意识地摩挲西装袖扣——那是他遇到棘手提案时的习惯动作。投影幕布上的青花瓷纹样突然扭曲成狰狞的漩涡,她扶住讲台才勉强站稳。
苏小姐有什么高见
传统元素不是贴膏药似的往衣服上按。苏晚晴抬手将长发撩到肩后,露出梵克雅宝的孔雀石项链,比如这个青花瓷系列,直接印图案多蠢应该解构成几何线条......
会议室响起零星掌声,沈清欢看着顾明城微微颔首。昨夜输液留下的淤青在腕间隐隐作痛,她突然发现他今天系的深蓝领带,正是苏晚晴批注文件用的墨水颜色。
暴雨倾盆的深夜,沈清欢在书房找到那份股权转让协议时,青瓷茶具正在博古架上发出细微嗡鸣。百分之十五的股份转让给苏氏设计工作室,签字日期是他们结婚纪念日当天。
落地窗映出她摇晃的身影,像一株被风雨摧折的兰草。手机屏幕亮起,程砚的信息跳出来:你要的青瓷矿料找到了,景德镇老师傅说冰裂纹要用......
泪水突然砸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斑。当年在美院,程砚总笑她抱着瓷片能研究一整天。后来她为顾明城放弃陶艺梦,那个总跟在她身后递刻刀的少年,如今已是拍卖行最年轻的鉴定师。
书房门突然被推开,顾明城裹着水汽进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文件上。
晚晴能带集团打开欧洲市场。他扯松领带,喉结在阴影里滚动,你最近状态不好,设计部先交给......
顾明城。沈清欢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碎瓷般清脆,你还记得结婚时送我的冰裂纹杯吗
男人眉心皱起沟壑:我在说正事。
当时你说要像养瓷器一样养感情。她举起茶壶对着灯光,裂纹中沉淀的茶渍突然触目惊心,可我忘了,再好的瓷器,摔碎了就是垃圾。
青瓷落地时发出清越的悲鸣,顾明城冲过来攥住她手腕:你疯了这是苏富比拍来的古董!
沈清欢低头看着扎进掌心的瓷片,鲜血顺着冰裂纹蜿蜒而下,竟比朱砂釉还要艳丽。原来心死到极致是感觉不到痛的,就像她此刻看着这个男人慌乱的表情,竟品出一丝荒诞的笑意。
第二章
釉上霜
手术钳夹着染血的瓷片扔进托盘时,沈清欢望着无影灯笑了。原来人的心碎是有声音的,就像此刻金属碰撞的脆响,像那年顾明城在拍卖场为她举牌时,木槌敲在青瓷盏上的回音。
神经末梢受损,三个月不能提重物。医生在病历上刷刷写字,家属呢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程砚的白衬衫沾着窑灰冲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未雕完的瓷胚。他胸口剧烈起伏着,金丝眼镜后的瞳孔在看见她缠满纱布的手时骤然紧缩。
顾明城在苏氏新品发布会。他把瓷胚塞进她完好的左手,青玉色胎土还带着余温,你要的冰裂纹配方,试了七十六窑才......
话音被推门声打断。顾明城臂弯搭着西装外套,领口别着鸢尾花胸针。沈清欢闻到了香根草后调里混着苏晚晴的玫瑰香水,胃部突然痉挛着抽搐起来。
程先生倒是殷勤。他目光扫过两人交叠的手。
瓷胚突然变得滚烫,沈清欢想起美院天台上,程砚也是这样把刻刀塞进她手里。那时顾明城在楼下捧着玫瑰,白衬衫被风吹成帆,而她选择松开了刻刀。
顾总来得正好。程砚突然扣住她手腕,医生说清欢需要复健,每天按摩两小时。他拇指重重按在纱布边缘,疼得她倒抽冷气,像这样。
顾明城脸色阴沉地扯开领带:司机在楼下。
迈巴赫后座放着苏氏新品画册,沈清欢看着封面上自己的设计被改成扭曲的几何图形。车驶过跨江大桥时,顾明城突然开口:下周米兰时装周,晚晴需要主设计师陪同。
霓虹灯在车窗上拖出猩红的泪痕,她握紧瓷胚,裂纹硌进掌心:集团规定参展系列必须由原设计师......
你现在的样子能走红毯他扯过她缠着纱布的手,突然摸到满手湿润。暗红血渍在纱布上晕开,像雪地里凋零的梅花。
深夜的玻璃花房泛着冷光,沈清欢蜷在藤椅里看监控回放。苏晚晴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走进她的办公室,猩红甲油划过她珍藏的宋代瓷片标本,设计图被碎纸机吞吃时发出欢快的嗡鸣。
手机震了一下,陌生号码发来照片:顾明城在拍卖行举起88号牌,大屏幕上正是她当年卖掉的毕业作品《青玉案》。苏晚晴靠在他肩头巧笑嫣然,耳畔孔雀石坠子闪着幽光。
顾总为讨红颜一笑,三百万拍堆碎瓷片。程砚的语音带着夜风的凉意,你当年当掉婚戒才保住的工作室,现在挂着苏氏的招牌。
沈清欢走到博古架前,结婚时顾明城送的冰裂纹梅瓶映着月光。她踮起脚去够最高层的锦盒,纱布突然崩裂,血珠滴滴答答落在青砖上。
锦盒里躺着褪色的婚书,夹着两张泛黄的展票。2015年瓷韵双年展,顾明城排了整夜队为她抢票。那天她穿着白裙子在展馆转圈,他说要给她建一座比这还大的瓷器博物馆。
二楼传来瓷器碎裂声,沈清欢赤脚踩过满地狼藉。苏晚晴穿着她的真丝睡袍倚在门边,脚边是粉身碎骨的梅瓶:明城说你最喜欢这件藏品
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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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你趁我出国抢走他的时候,怎么不说这句苏晚晴踢开碎瓷片,孔雀石项链垂进领口,知道为什么你的设计总是差口气吗她指尖点着太阳穴,这里,缺了让人发疯的执念。
沈清欢突然抓起最大的瓷片。苏晚晴惊叫着后退,却见她狠狠划向自己左腕。鲜血涌出的瞬间,程砚的声音穿透耳鸣:你在干什么!
你看,这就是执念。她把瓷片塞进苏晚晴颤抖的手里,现在去告诉顾明城,我要杀你。
警笛声响彻别墅区时,顾明城正在苏氏庆功宴上举杯。沈清欢看着救护车蓝光里他扭曲的脸,突然想起那个雪夜。原来人在极度寒冷时真的会笑,就像此刻她看着这个曾把她捧在手心的男人,竟觉得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如此滑稽。
伤口深3厘米,肌腱断裂。护士举着CT片摇头,就算恢复,也不可能再做精细雕刻。
沈清欢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想起那年顾明城跪在陶艺教室求婚,手指被拉坯机磨得鲜血淋漓。他说要给她打造永不破碎的瓷器,如今她的右手缠着绷带,而他腕上戴着苏晚晴送的百达翡丽。
程砚抱着保温桶进来时,她正用左手握着刻刀在石膏上划线。歪歪扭扭的刀痕像干涸的河床,他突然握住她颤抖的手:景德镇的老窑开炉了,要去看看吗
我这样的人......
我第一次见你,你在垃圾堆里捡碎瓷片。他指尖拂过她结痂的掌心,当时我就想,能把破碎看作珍宝的人,总有一天会让全世界看见她的光。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沈清欢望着他镜片上晃动的泪光。原来真的有人会珍藏你所有的碎片,就像此刻程砚打开背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她这些年被顾明城丢弃的设计稿,边角都熨得平整。
晨雾漫进病房时,顾明城带着离婚协议出现。他袖口沾着苏晚晴的香水味,金笔尖悬在财产分割栏:工作室归你,但青瓷系列版权......
沈清欢突然抓起石膏模型砸向窗户。爆裂声惊飞一群白鸽,她看着晨光中纷飞的羽毛轻笑:你知道吗冰裂纹要在窑变时泼冷水,越是极热遇极寒,裂纹越美。
她咬开钢笔帽,在协议上签下名字。血珠从嘴角渗出来,竟比印泥还要鲜艳:顾明城,我们的窑烧了七年,该开炉了。
第三章
窑火重明
景德镇的秋雨带着瓷土腥气,程砚的越野车碾过青石板路时,沈清欢正用左手死死攥着安全带。后视镜里最后一块顾氏集团的广告牌消失在雨幕中,车载广播突然报出新闻:顾氏集团苏晚晴女士荣获米兰设计新锐奖,其解构主义青瓷系列引发争议......
程砚伸手关掉广播,玻璃窗上却映出沈清欢苍白的笑。后座堆着的石膏模具随颠簸轻响,像一串嘲弄的铃铛。三天前她用左手签完离婚协议,顾明城连她装药的小皮箱都检查得仔细,生怕夹带半张设计稿。
到了。程砚撑开伞,雨水顺着伞骨汇成银线。老窑厂斑驳的砖墙上爬满青苔,推门瞬间,千度窑火的热浪混着松香扑面而来。沈清欢望着满室未完成的瓷胚,忽然想起结婚时顾明城带她看的工业窑——恒温恒湿的现代化设备,烧出来的瓷器完美得像个谎言。
这是陈师傅。程砚引她到辘轳车前,当年给故宫修过珐琅彩的。
白发老师傅从眼镜上方打量她缠着纱布的手,突然将一坨湿泥砸在转盘上:丫头,会拉坯吗
沈清欢左手指尖刚触到陶泥,转盘就失控地飞旋起来。泥浆溅在睫毛上,她听见角落里学徒们的嗤笑。程砚要上前却被陈师傅拦住:泥巴可比男人听话,你越使劲它越跑。
暮色染红龙窑时,沈清欢脚边堆着十七个畸形的碗坯。右手纱布被泥浆浸透,每根神经都在尖叫。程砚蹲下身给她换药,火光在镜片上跳跃:当年我学拉坯,摔了三十四个茶壶才成型。
为什么帮我
你十八岁那年烧出冰裂纹双耳尊,我在拍卖行预展隔着玻璃柜看了一整夜。他棉签蘸着碘伏划过她掌心疤痕,那时候就想,能烧出这种裂纹的人,心里该有多烫。
夜雨敲打瓦当时,沈清欢在工棚里翻出被顾明城扔掉的设计图。那些被苏晚晴贬作垃圾的褶皱元素在火光中舒展,她突然抓起炭笔在石膏上勾线。右手不受控地颤抖,炭迹断成扭曲的蚯蚓。
试试这个。程砚推门进来,怀里抱着雕满缠枝纹的木盒。十二把特制刻刀躺在丝绒里,刀柄缠着防滑绷带,恰好契合她蜷曲的指节。
第一刀划破石膏时,沈清欢疼得咬破嘴唇。程砚从背后握住她手腕,带着薄茧的拇指压住她突跳的脉搏:刻直线时呼吸要沉到丹田,像当年在拉坯机上找重心。
月光爬上窗棂时,石膏板上终于出现流畅的缠枝纹。沈清欢望着镜中满脸泥灰的自己,恍惚看见美院展览厅里那个别着山茶花的少女。原来有些东西是摔不碎的,就像此刻指尖残留的瓷土香。
顾明城找到窑厂那日,秋阳正晒着满院素坯。沈清欢系着靛蓝围裙在晾坯架间穿梭,左手托着的瓷盘上裂着冰纹。苏晚晴踩着Jimmy
Choo跨过门槛,孔雀石耳环撞出轻响。
姐姐好兴致。她红指甲划过坯架,听说你天天在这玩泥巴
顾明城的影子斜斜切进阳光里,沈清欢发现他瘦了,阿玛尼西装空荡荡挂着。曾经会为她暖手的掌心,此刻正攥着苏晚晴的设计图——她一眼认出那些扭曲的几何线条,分明是自己被碎纸机吞掉的手稿。
集团需要青瓷系列的原始数据。顾明城递来文件时,腕表折射的光斑跳在她眼角,晚晴的作品被质疑抄袭。
沈清欢突然笑出声。晾坯架在风中叮咚作响,她抚摸过七十二个冰裂纹坯胎:顾总还记得结婚时怎么夸苏小姐的设计灵气逼人,开宗立派。
苏晚晴猛地扯住她围裙:要不是明城给你留面子,你现在......
素坯落地炸开的脆响惊飞檐下麻雀。沈清欢看着满地碎片,弯腰拾起最锋利的那片:去年拍卖会,你戴着我的孔雀石项链摔碎乾隆粉彩瓶,也是这么扯我裙摆吧
顾明城瞳孔倏地收缩。那天苏晚晴哭着说沈清欢嫉妒她的设计,此刻她耳垂上的孔雀石突然泛起熟悉的光泽——他送给沈清欢的结婚五周年礼物,内侧应该刻着S&C。
够了!他突然拽过苏晚晴,数据不要了。
顾总要找的原始数据,沈清欢将瓷片抛进废料堆,不就在你送她的项链里
夜风卷着窑火飞溅,程砚倚着门框擦拭新烧的茶盏。沈清欢将离婚证扔进窑口,火舌瞬间吞没烫金封皮:当年他说灰烬里能开出花来。
试试这个。程砚递来素白茶盏,釉下隐隐透出冰裂纹,新调的釉料,要淋暴雨时开窑。
沈清欢摩挲着杯壁,突然想起新婚夜顾明城为她斟合卺酒。白玉杯上雕着交颈鸳鸯,如今想来,那纹样倒像困住彼此的锁链。
暴雨倾盆那夜,沈清欢跪在窑前烧了七炷香。陈师傅说龙窑有灵,开窑时若见彩虹,便是得了造化。闸门开启的瞬间,蒸汽裹着三十六件瓷器涌出,苏晚晴的尖叫声刺破雨幕:顾明城你疯了
沈清欢回头看见顾明城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手中捧着碎掉的孔雀石项链。苏晚晴正被记者围堵,抄袭新闻在LED屏上循环播放。原来他腕上早已没了那块百达翡丽,空荡荡的手腕爬满青紫掐痕。
彩虹!学徒突然欢呼。沈清欢仰头望见水雾中浮起七色光晕,窑口最深处,她烧了七天七夜的青瓷瓶正流转着奇异霞光。冰裂纹里渗着朱砂色,像极了那夜掌心滴落的血。
程砚将证书轻轻放在窑砖上:巴黎双年展邀请函。烫金封面印着她的新系列名称——碎瓷重光。
顾明城踉跄着走近,雨水顺着下颌滴进瓷瓶:清欢,苏晚晴她......
顾总小心,她笑着擦拭瓶身,这釉料未干,沾了脏东西就废了。
龙窑的火星在雨中明明灭灭,沈清欢抱着瓷瓶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这次她没有回头,就像那年躺在手术台上终于明白,有些伤口必须连皮带肉剜干净。
第四章
釉色天青
巴黎大皇宫的穹顶洒下碎金般的光,沈清欢抚过展柜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深青色旗袍缀着手工盘扣,腰间缠枝纹刺绣藏着七十二道冰裂纹——这是程砚特意从苏州请来的绣娘,用金线沿着她设计稿的裂痕一针针填出来的。
沈老师,采访改到三点。助理捧着日程表过来,顾氏集团的人刚在门口被安保请走了。
鎏金镜框里映出展厅入口的骚动,沈清欢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踉跄后退,忽然想起离婚那日他也是这样仓皇。只不过当时雨幕模糊了表情,此刻水晶吊灯把他眼底的血丝照得纤毫毕现。
要见他吗程砚从身后递来青瓷杯,釉面流转着雨过天青色。
沈清欢就着他的手抿了口茶,普洱陈香在舌尖漫开:记得我们第一次来巴黎吗她指尖轻点展柜里的《碎瓷重光》主展品,你说这尊双耳瓶像塞纳河上的雾。
程砚的袖扣擦过她耳际,是景德镇老窑里捡的瓷片打磨的:当时某个傻子非要半夜去河畔找灵感,冻得在我怀里打颤。
他们的倒影在玻璃上交叠的瞬间,顾明城突然冲破安保防线。他手中文件散落一地,最上面是苏氏工作室的破产清算公告。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额发凌乱地垂着,露出眼角新增的细纹。
清欢,那些设计图......他喉结滚动得像卡着碎瓷片,晚晴电脑里的加密文件夹......
用我生日设的密码沈清欢笑着将茶渣倒在盆栽里,还是结婚纪念日
顾明城猛然僵住。他腕上重新戴回当年的浪琴表,表带却显得空荡——离婚后他暴瘦二十斤,苏晚晴卷款潜逃那夜,他在当铺找到这块被她当掉的老表。
程砚突然上前半步,深灰西装恰到好处隔开两人距离:顾总,我们在布展。
让我说完!顾明城抓住沈清欢的手腕,又像被烫到似的松开。曾经能稳稳托住拉坯机的手,如今连张纸都握不稳:当年你说要建瓷器博物馆,我买下外滩十八号......
所以砸三千万给苏晚晴办展馆沈清欢指着远处LED屏,正在循环播放苏氏抄袭案的新闻画面,顾总知道最妙的讽刺是什么吗她贴近他耳畔轻笑,你拍回我那组毕业作品时,程砚早就帮我复刻了全套。
顾明城倒退撞上展台,明代青花瓷瓶在防弹玻璃后沉默。他突然想起结婚第三年,沈清欢熬夜修复客户送来的碎瓷,晨光里抬头对他笑:你看,碎过的瓷器补上金缮,比原先还美。
那时他说:破镜重圆终有痕。
此刻展馆突然暗下来,全息投影在穹顶绽开冰裂纹。沈清欢的声音透过同声传译器响彻大厅:瓷器不会碎,它们只是变成了新的形状。
追光灯打在她身上时,程砚在阴影里举起相机。取景框中的女人脖颈扬起天鹅般的弧度,锁骨间翡翠平安扣泛着柔光——那是他用第一笔拍卖佣金买的料子,亲手雕了整季梅雨季。
记者提问环节,法新社记者突然起身:听说您曾为婚姻放弃事业,如今作品却以破碎为主题,是否在控诉什么
沈清欢抚过展柜上自己的倒影,玻璃面突然浮现程砚调试灯光的侧影。他总站在最暗处,却永远让她的作品沐浴在最佳光线里。
见过龙窑开窑吗她将碎瓷胸针别在领口,泥胚要经过1320度高温,出窑前还要泼冷水淬炼。那些裂痕不是伤痕,是浴火重生的印记。
掌声潮水般涌来时,顾明城在安全出口处蜷成虾米。手机屏幕上是私家侦探刚发来的邮件,苏晚晴在澳门赌场被押走的照片里,颈间孔雀石项链泛着诡异的光。他突然剧烈干呕,恍惚看见结婚那年沈清欢蹲在院中种山茶花,手指沾着泥冲他笑:等花开好了,我们就要个孩子吧。
闭展音乐响起时,沈清欢在贵宾室找到对着瓷瓶发呆的程砚。暮色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肩上投下蝶影,她才发现他今天换了副金丝眼镜——镜腿雕着冰裂纹,用她第一次烧成功的釉料描了金。
陈师傅说龙窑要熄火了。程砚将天鹅绒盒子推过来,替你收了最后一件作品。
打开盒子的瞬间,沈清欢呼吸凝滞。天青釉梅瓶上金线迤逦,补的不是裂纹,是她当年被苏晚晴撕碎的设计图。每道金缮边缘都缀着细钻,灯光下像银河落进冰河纪。
拍卖行预估三千万起拍。程砚指尖划过瓶身,但我私心希望它留在景德镇。
沈清欢突然抓住他手腕,十年来第一次主动触碰这道界限。程砚腕间有道陈年烫伤,是当年帮她试窑温时留下的。
在龙窑那天,你往釉料里加了什么
程砚的镜片蒙上雾气:你手术那晚,我在医院跪着刮了一整瓶朱砂。他笑着摘下眼镜,古法说朱砂镇魂,我偏要它浴火而生。
电梯门开合的瞬间,顾明城的影子鬼魅般投在瓷瓶上。他手中攥着外滩十八号的地契,产权人姓名栏空着,被汗水洇成灰斑。
博物馆还给你。他声音像从碎瓷堆里挤出来的,求你......
顾总知道我最满意的作品是什么吗沈清欢突然将梅瓶举过头顶。程砚来不及惊呼,就见她松手任瓷瓶坠落。
防震展台发出沉闷回响,梅瓶完好无损地立在中央。特殊处理的防碎技术让瓷器在碰撞瞬间泛起涟漪般的金光,宛如神迹。
这尊不碎瓷用了纳米釉料。程砚扶正眼镜,清欢研发了两年。
顾明城踉跄跪倒在地,终于看清瓶底烧着一行小楷:癸卯年秋,清欢与砚共制。回忆突然刺痛神经,那年沈清欢兴冲冲给他看新设计的底款,他说商业瓷器不需要这些矫情落款。
夜雨敲打穹顶时,沈清欢在展厅角落找到蜷缩的顾明城。他西装口袋里露出抗抑郁药瓶,腕上红绳系着枚褪色婚戒。
你烧掉离婚证那晚,我在灰烬里找到这个。他把戒指按进掌心,你说婚姻就像冰裂纹......
顾明城。她撑开程砚留下的油纸伞,我烧了七年才明白,不是所有裂纹都值得修补。
伞面青花在雨中渐晕渐开,沈清欢走向停车场时,后视镜里映出程砚倚车等候的身影。车载音响飘来苏州评弹,唱的是《再生缘》里破镜不照旧时人。
她突然想起十八岁那个雪夜,程砚把暖手炉塞给她时,指尖也带着这样的朱砂香。原来最烫的从来不是窑火,是有人将你所有破碎的岁月,都捂在心头细细煨着。
第五章
长明不夜
景德镇新落成的瓷器博物馆亮灯那夜,九十九座龙窑同时点火。火光映红了昌江,沈清欢站在琉璃穹顶下调整展柜角度,听见身后传来瓷片相击的清脆声响。
宋代影青釉的位置再高些。程砚将暖手炉塞进她掌心,他今天难得穿了正装,银灰西装襟口别着冰裂纹瓷片胸针,捐赠仪式开始前,要不要去看最后一件展品
地下藏馆的感应灯次第亮起,沈清欢望着玻璃柜中的天青釉梅瓶怔住。瓶身金缮纹路里嵌着细钻,底座铭牌写着:不碎瓷——献给所有浴火重生的灵魂
三年前巴黎那件是复制品。程砚的呼吸扫过她耳后碎发,真的在这里。
月光透过琉璃瓦淌进来,沈清欢忽然发现瓶底多了一行鎏金小楷:长明不夜,与子同砚。她想起离婚那年程砚陪她守窑,火光在他镜片上跳跃成星子的模样。
前厅突然传来骚动。顾明城抱着雕花木盒闯进来,保安追着他踩碎满地月光。沈清欢发现他两鬓竟有了星点白霜,曾经笔挺的西装皱得像隔夜宣纸。
这个......他颤抖着打开木盒,里面躺着支离破碎的青瓷茶具,我找遍所有拍卖行......
沈清欢望着七年前被自己摔碎的茶具,金漆填补的裂痕在灯光下宛如血痂。程砚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心瓷片胸针硌得生疼。
顾总可知这茶具为何值钱程砚用鉴定师的口吻说,不是因为它年代久远,是当年有人拿婚戒换了朱砂釉料。
顾明城猛然抬头,沈清欢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泛着柔光。他想起离婚协议上她放弃所有财产,唯独要回那枚典当掉的婚戒——原来早在那时,她就决意将过往熔成新生的釉彩。
博物馆要闭馆了。沈清欢按下安保呼叫铃。顾明城突然扑跪在地,碎瓷片扎进膝盖也浑然不觉:让我赎罪......
怎么赎她蹲下身与他平视,像看一件需要鉴定的古物,把我锁回你的展示柜还是给你的商业版图添件展品
警报声由远及近,顾明城被架走时仍死死攥着块碎瓷。血顺着指缝滴在汉白玉地砖上,竟与当年沈清欢掌心的血迹如出一辙。
闭馆音乐响起时,程砚在总控室按下开关。整座博物馆忽然陷入黑暗,又在下一秒被万千冰裂纹灯饰点亮。沈清欢望着穹顶流转的光纹,听见他说:当年你说要建比瓷韵更大的展馆......
你竟记得
你醉酒那晚画的设计图,他指向墙面投影,泛黄的稿纸在光影中重现,我请建筑师复原了每个弧度。
夜风穿过七十二道月亮门,沈清欢在最深处的小展厅停住脚步。玻璃柜里静静躺着程砚的旧相机,下方陈列着从巴黎到米兰的展览照片。每张角落都写着拍摄参数,最后一张的备注栏却只有一句:我的光
当年在拍卖行,我总隔着玻璃柜看你的作品。程砚的声音混着松香飘来,现在终于能堂堂正正说,这个设计师,是我的朝阳。
沈清欢转身时撞进他怀里的檀香味。程砚的吻落在她发间冰裂纹发簪上,身后突然传来瓷器开片的细响——展柜里的不碎瓷正在恒温系统下自然龟裂,金线在裂纹中生长蔓延,恍若时光在重塑过往。
晨光初现时,沈清欢在馆长室发现件匿名包裹。撕开层层牛皮纸,褪色的素描纸上画着穿白裙的少女在拉坯,右下角本该签苏晚晴的位置,被炭笔狠狠涂改成S&C
她轻笑出声,将画纸扔进碎纸机。程砚端着豆浆推门进来,胸前沾着窑灰:陈师傅说新收的学徒笨手笨脚......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吻截断。沈清欢尝到他唇间残留的龙井香,恍惚想起十八岁那个雪天,少年程砚把热豆浆塞给她时,也是这样手足无措地红了耳尖。
博物馆外的许愿池泛起涟漪,游客们将瓷片投入水中祈求圆满。沈清欢望着那些沉入池底的碎瓷,忽然明白最珍贵的不必完美无缺——就像此刻程砚为她别好歪掉的发簪,裂纹里漏进来的晨光,正好照亮余生每个清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