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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简雨晴站在画布前,手中的画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窗外初夏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墙角那堆未完成的画作上。她的工作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丙烯颜料的气味,这本该是她最熟悉、最安心的味道,此刻却让她感到一丝窒息。

    又卡住了她的经纪人马克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画廊那边在催新作品,《破碎的镜子》系列已经展出三个月了,我们需要新鲜的东西。

    我知道。简雨晴用肩膀夹着手机,左手无意识地搅动着调色盘上的颜料,蓝色和白色混合成一种病态的灰,再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就是金钱,亲爱的。马克的语气软了下来,你的风格太...艺术了,市场需要一些更...容易理解的东西。考虑一下商业插画怎么样或者至少画些风景

    简雨晴挂断电话,将手机扔在沙发上。她盯着面前空白的画布,那纯白的表面仿佛在嘲笑她的无能。三个月了,自从《破碎的镜子》系列在小型画廊展出后,评论界给予了不错的评价——对现代女性身份的解构与重组极具张力的色彩运用——但销售情况却惨不忍睹。人们站在她的画前点头称赞,然后走向隔壁展厅购买那些色彩明快的风景画。

    她放下画笔,决定出去走走。也许新鲜空气能带来新的灵感。

    五月的城市公园里,梧桐树新长出的叶子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嫩绿色。简雨晴带着速写本,漫无目的地走着,观察着周围的人群:推婴儿车的年轻母亲、下象棋的老人、牵手散步的情侣。她在一个小广场的长椅上坐下,开始速写眼前的一幕——几个孩子在喷泉边玩耍,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彩。

    正当她专注于线条的勾勒时,一阵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声音来自广场另一侧的一架公共钢琴,那是市政府城市艺术项目的一部分,供路人随意弹奏。简雨晴抬头望去,发现钢琴前坐着的不像是普通的过路人,而是一个穿着简单白衬衫的男人,他正俯身在琴键上方,专注地调整着什么。

    出于好奇,简雨晴收起速写本,向钢琴走去。随着距离的缩短,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动作——他不是在弹琴,而是在调音。他的手指灵活地在琴键间移动,时而按下几个音符,时而用工具调整琴弦,眉头微蹙,全神贯注。

    简雨晴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悄悄打开速写本。男人的侧脸线条分明,鼻梁高挺,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他工作时嘴唇微微抿起,形成一道严肃的弧线,但眼角却有着不易察觉的笑纹,暗示着这严肃背后可能藏着的温和性格。

    她开始快速勾勒他的轮廓,铅笔在纸上游走,捕捉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当男人俯身检查钢琴内部结构时,衬衫背部绷紧,显露出肩胛骨的形状;当他侧耳倾听某个音符时,脖颈的线条拉长,喉结微微滚动。这些细节在简雨晴眼中都变成了生动的线条和阴影。

    你在画我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简雨晴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痕迹。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正看着她手中的速写本。阳光下,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清澈的琥珀色。

    我...是的,抱歉。简雨晴有些窘迫地合上本子,如果你介意的话...

    不,没关系。男人站起身,向她走来。他比简雨晴想象中要高,肩膀宽阔,但整个人给人一种精瘦而有力的感觉。能让我看看吗

    简雨晴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速写本。男人凑近观看,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木质香气,混合着钢琴内部特有的陈旧味道。

    画得很好。他真诚地评价道,你抓住了我工作时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细节。

    谢谢。简雨晴感到脸颊有些发热,你是钢琴调音师

    是的,林修远。他伸出手,这架钢琴音准偏得厉害,市政厅请我来调整。

    简雨晴。她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指尖的粗糙——那是长期与琴弦打交道留下的痕迹,我是画家。

    看得出来。林修远微笑时眼角浮现出她刚才捕捉到的那些笑纹,专业的

    算是吧。简雨晴耸耸肩,至少尝试靠这个吃饭。

    林修远点点头,似乎理解她话中隐含的挣扎。他看了看手表:我还有半小时才能完成调音,如果你不介意等待,结束后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我对艺术很感兴趣,尤其是创作过程。

    简雨晴惊讶于自己的回答:好啊,我可以继续画一会儿。

    林修远回到钢琴前继续工作,简雨晴则换了个角度,继续她的速写。但这一次,她不再只是记录外形,而是试图捕捉这个男人与钢琴之间那种奇妙的和谐——他对待每个琴键的专注,调试音准时的耐心,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当音符终于达到完美音高时那一闪而过的满足表情。

    这些细微的情感变化在简雨晴眼中突然变得无比珍贵。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创作中感受到这种纯粹的、对完美的追求了。《破碎的镜子》系列虽然获得了评论家的认可,但那更多是她对艺术界性别偏见的愤怒表达,而非源于对美的纯粹热爱。

    当林修远终于合上钢琴盖,宣布工作完成时,简雨晴的速写本上已经多了十几页草图。

    完成了她问道。

    基本完成了。林修远用一块布擦拭着工具,钢琴是有生命的,每次调音都只是暂时的平衡。温度、湿度、使用频率...无数因素会让它再次走音。

    就像画作永远无法完全表达画家心中的景象。简雨晴不假思索地说。

    林修远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是理解的微笑:正是如此。

    他们收拾好东西,走向公园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路上,简雨晴得知林修远不仅是一名钢琴调音师,还在音乐学院兼职教授钢琴维护课程。他三十岁出头,却已经在这个领域工作了十多年。

    你是怎么开始做这个的简雨晴好奇地问,大多数人会选择成为钢琴家,而不是调音师。

    咖啡馆里,林修远搅动着杯中的黑咖啡,眼神变得有些遥远:我父亲是钢琴制造厂的技师,从小我就在琴键和琴弦间长大。十四岁那年,我发现自己有一项特殊能力——能听出极其细微的音高偏差,甚至比电子调音器还敏感。

    绝对音感

    类似,但更...实用。他笑了笑,我本来确实想成为演奏家,直到大学时参加一次比赛。评委之一是一位著名的钢琴大师,演出前他请我帮忙检查一下比赛用琴的音准。当我调完音后,他弹奏了一小段,然后说了一句话——修远,有些人注定是舞台上的明星,而有些人则是让明星闪耀的幕后英雄。你的耳朵是上天赐予音乐的礼物。

    于是你放弃了演奏

    不完全是。林修远的目光落在咖啡馆角落的一架老旧立式钢琴上,我只是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位置。你看那架钢琴,表面看起来普通,但如果调音得当,它能发出不逊于百万名琴的声音。我喜欢这种...发现潜力的过程。

    简雨晴突然感到一阵共鸣:这很像我的创作理念。我总想捕捉表面之下的真实...虽然最近有些迷失方向。

    你的《破碎的镜子》系列

    简雨晴惊讶地睁大眼睛:你知道我的作品

    刚才等你的时候,我搜索了一下。林修远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那些画很有力量,但确实...不太容易消化。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大声呐喊。

    这个比喻精准得让简雨晴心头一颤。她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那个系列的创作背景——那是她与前男友分手后的产物,充满了对亲密关系中权力不对等的愤怒。

    你说得对。她轻声承认,那些画很...痛苦。

    艺术不需要总是愉快的。林修远认真地说,但它应该真实。你的画作中有真实的情绪,这就足够了。

    他们聊到咖啡馆打烊。分别时,简雨晴鼓起勇气问道:我有个冒昧的请求...能否请你做我的模特我想创作一个新系列,关于...关于专注的人。

    林修远显得有些意外,但没有立即拒绝:我需要知道更多细节。

    就和你今天工作时的状态一样。简雨晴急切地解释,我想捕捉那种专注的神态,那种...追求完美的执着。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可以正常工作,我只是在旁边观察和速写。

    林修远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可以试试。我明天下午在歌剧院有一场调音工作,如果你有兴趣...

    我会去的。简雨晴迅速答应,然后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于急切,不由得红了脸。

    林修远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明天两点,歌剧院后台见。

    那天晚上,简雨晴回到工作室,将白天的速写贴在墙上。在灯光下,她重新审视那些线条,突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创作冲动。她拉出一张新的画布,开始用炭笔勾勒轮廓——不是照搬速写中的形象,而是试图捕捉那种专注工作时的神韵。

    她工作到凌晨,完全忘记了时间。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时,一幅半完成的油画已经呈现在画布上——画面中央是一个俯身在钢琴上的男人,光线从他侧面照射过来,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而他面前的钢琴内部结构被夸张地表现出来,琴弦如同生命的脉络般延伸。

    简雨晴退后几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这还远未完成,但她已经看到了新的可能性——一个关于匠人、关于专注、关于平凡工作中不平凡精神的系列。她暂时命名为《调音师》。

    第二天下午,简雨晴提前半小时到达歌剧院。后台走廊幽深曲折,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灰尘和化妆品的混合气味。她循着断断续续的钢琴声,终于在一间排练室找到了林修远。

    他今天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正跪在一架三角钢琴旁,耳朵贴近琴弦,手指轻轻拨动。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对简雨晴点了点头示意她进来。

    这是斯坦威D-274,他低声介绍,仿佛在介绍一位尊贵的客人,歌剧院的主演钢琴,已经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

    简雨晴小心翼翼地走近,生怕打扰他的工作。钢琴漆面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但近距离观察能看到岁月留下的细微痕迹。

    我可以...就在这里画吗她轻声问。

    林修远点点头:请便。不过我得提醒你,调音过程很枯燥。

    不会的。简雨晴已经打开速写本,对我来说,这很...迷人。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简雨晴完全沉浸在了观察和记录中。林修远工作时几乎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时而用调音扳手微调琴弦的张力,时而弹奏一段音阶测试整体和谐度。最让简雨晴着迷的是他倾听时的表情——眼睛微闭,眉头舒展,仿佛整个灵魂都融入了声音的世界。

    她尝试用不同的媒介记录这一刻——铅笔速写捕捉动态,水彩渲染光线变化,甚至用手机拍摄了一些细节照片作为参考。但最重要的是,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创作激情,那种想要通过画笔表达某种深刻真实的冲动。

    当林修远终于宣布调音完成时,窗外已是黄昏。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走到简雨晴身边看她今天的成果。

    这些...太棒了。他真诚地赞叹道。速写本上的他不再是具象的外形,而是逐渐演变成了一种神韵的捕捉——光线在工具上的反射,手指按压琴键时的力度曲线,甚至声音在空气中形成的无形波纹。

    都是因为有你这样完美的模特。简雨晴合上本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有些冒犯,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工作。

    正相反。林修远开始收拾工具,有人如此认真地观察我的工作,反而让我更加专注。通常调音师是隐形的存在,观众只关心钢琴听起来如何,没人关心它是如何达到完美音准的。

    简雨晴帮他将工具收入箱中:这就是我想表达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专注时刻,那些追求完美的执着。在我的新系列中,调音师不会只是背景,而是主角。

    林修远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视她的眼睛:你真的认为这值得成为艺术的主题

    当然。简雨晴毫不犹豫地回答,真正的艺术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而应该发现平凡中的非凡。你的工作...很美。

    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林修远显然听到了。他的眼神柔和下来,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那么,艺术家小姐,你愿意让我看看你的工作室吗我想了解你的创作环境。

    简雨晴感到心跳加速:现在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当然不介意。她迅速回答,然后为自己的急切感到有些尴尬,只是有点乱...

    林修远只是笑了笑:艺术家的工作室理应如此。

    简雨晴的工作室位于城东一栋老式公寓的顶层,原本是两室一厅的住宅,被她改造成了生活与创作的空间。客厅完全变成了画室,墙上贴满了素描和色块测试,角落里堆着各种尺寸的画框;唯一的卧室兼作起居室,床铺整洁但书架凌乱;小厨房几乎看不出使用痕迹,冰箱上贴满了外卖菜单。

    典型的艺术家巢穴。林修远环顾四周,评价道,但语气中没有丝毫批评的意思。

    简雨晴匆忙收拾着散落的画笔和颜料管:抱歉,没想到会有客人...

    别忙了。林修远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让我看看你的作品。

    简雨晴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他看了墙边靠着的几幅未完成作品和一些旧作。林修远认真观看每一幅,不时提出专业而内行的问题,这让简雨晴既惊讶又感动——他不仅在看,而且在试图理解。

    你的色彩运用很特别。他站在一幅抽象画前评价道,像是把声音转化成了颜色...高音部分是这些锐利的柠檬黄,低音则是深沉的钴蓝。

    简雨晴睁大眼睛:你...你能看出来这正是我尝试表达的!

    也许因为我们都是与感官打交道的人。林修远转过身,目光落在画架上半完成的《调音师》上,这是...我

    简雨晴突然感到一阵羞涩:只是初步构思...

    林修远走近画作,久久凝视。画中的他虽然只有粗略的轮廓,但那种专注的神态已经跃然画布。背景中的钢琴内部结构被夸张地表现出来,琴弦如同生命的脉络般延伸。

    这...太震撼了。他最终轻声说道,你看到了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部分。

    简雨晴站到他身边,两人肩并肩欣赏着画作。工作室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传来的城市嗡嗡声。她突然意识到两人站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她的是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他的是木质调香水和钢琴内部那种特有的陈旧气息。

    一种奇妙的和谐感在简雨晴心中升起。在这个充满艺术痕迹的空间里,他们似乎找到了某种共鸣——两个在不同领域追求完美的人,两个习惯于被忽视的幕后英雄。

    你饿了吗她突然问道,我可以叫些外卖...如果你不急着走的话。

    林修远看了看手表,然后对她微笑:我很乐意。事实上...我明天还有一场调音工作,在一家音乐学校。如果你有兴趣继续你的创作...

    简雨晴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我非常有兴趣。

    那天晚上,他们边吃外卖边聊到很晚。林修远讲述了他周游各地为名贵钢琴调音的经历;简雨晴则分享了她在艺术学院求学时的趣事。当话题转到各自的家庭时,简雨晴第一次向别人透露了她选择艺术道路的艰难——作为医生的女儿,她一直承受着家人对不稳定职业的担忧。

    但他们最终还是支持了你。林修远指出。

    简雨晴点点头:是的,虽然每次通话还是会问什么时候办个展有没有考虑教书之类的问题。她顿了顿,你呢你父亲支持你的选择吗

    林修远的表情变得复杂:他去世得早,没能看到我现在的成就。但我想...他会理解的。毕竟,是他教会我倾听钢琴的声音。

    简雨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令她惊讶的是,林修远没有抽回手,而是翻转手掌,与她十指相扣。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指腹有长期工作留下的茧,触感坚实而可靠。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工作室的灯光柔和地笼罩着两人,墙上的画作在光影中似乎有了生命。

    最终,林修远看了看时间,不得不告辞。送他到门口时,简雨晴突然问道:为什么答应做我的模特你明明那么忙。

    林修远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因为在公园那天,我看着你画画时的表情...那是我调出一个完美音符时才会有的表情。我想了解那种感觉。

    这个回答让简雨晴心头一颤。她突然明白,他们之间的吸引不仅仅是艺术与音乐的碰撞,更是两个灵魂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种对完美的追求,对细节的执着,对工作的热爱。

    明天见她轻声问。

    明天见。林修远承诺道,然后转身走入夜色中。

    简雨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她的心跳得厉害,脑海中充满了新的创作灵感。墙边的《调音师》在灯光下静静等待着她去完成,而她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真正想要表达的主题——不是愤怒,不是批判,而是那些日常生活中被忽视的专注时刻,那些平凡工作中的非凡精神,以及...也许,两个孤独灵魂的相遇。

    她拿起画笔,走向画布。夜还很长,而创作的火花才刚刚燃起。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工作室,简雨晴眯起眼睛,手中的画笔在调色盘上无意识地搅动着。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六个小时,面前的《调音师》系列第二幅作品接近完成。画布上,林修远俯身于钢琴内部的姿态栩栩如生,光线从他左侧照射过来,在琴弦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修远的信息:已到音乐学校,正在调音室。地址发你。

    简雨晴看了看时间——上午十点半,比约定时间早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她匆忙回复:马上到,然后审视自己沾满颜料的工作服和乱糟糟的头发。

    二十分钟后,简雨晴站在音乐学校古老的建筑前,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这座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红砖建筑爬满了常春藤,拱形窗户里传出此起彼伏的乐器声——小提琴的颤音、长笛的跳跃、钢琴的庄严和弦,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奇妙的音乐织体。

    调音室位于建筑最深处,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简雨晴抱着速写本,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吸收。越往里走,钢琴声越发清晰——不是连贯的旋律,而是单个音符的重复测试,伴随着细微的机械调整声。

    门虚掩着。简雨晴轻轻推开,看到林修远背对着门口,正俯身在一架老式立式钢琴前。他今天穿着深灰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阳光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为他勾勒出一道银边。

    进来吧。林修远头也不回地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门不用关,通风不好。

    简雨晴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调音室不大,但挑高很高,四周墙壁贴满了吸音材料,角落里堆着各种工具和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羊毛毡和金属混合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松香。

    这是施坦威的K-132,林修远一边调整琴弦一边解释,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立式钢琴,音板有些开裂,但音色仍然很好。

    简雨晴打开速写本,开始勾勒眼前的场景。林修远工作时有种特殊的节奏感——不是机械的规律,而是一种随着钢琴需求变化的流动韵律。他时而快速拨动琴弦测试音高,时而长久地按住一个琴键,闭眼倾听,眉头微蹙。

    升F有点偏低。他突然说,眼睛仍然闭着,你能听出来吗

    简雨晴停下笔,仔细倾听。林修远连续弹奏了同一个音符三次,但她完全分辨不出任何差别。我...听不出来。

    林修远睁开眼,转身面对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大多数人听不出五音分以内的偏差。这很正常。

    那你能听出多少

    理论上,两音分。他拿起调音扳手,轻轻转动弦轴,实际上,我很少依赖数字。每个音符都有它应该存在的位置,就像...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比喻,就像颜色。你看到一种红色,立刻知道它是否偏橙或偏紫,不是吗

    简雨晴点点头,突然理解了:所以对你来说,音符就像颜色一样具体可辨

    更准确地说,像颜色之间的关系。林修远弹奏了一个C大调和弦,这个和弦中,E和G应该与C形成特定的共鸣关系。当它们完美契合时...他又弹了一次,这次和弦如同清泉般澄澈,你能感受到那种和谐吗

    简雨晴屏住呼吸。第二次弹奏确实不同,音符之间仿佛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随之振动。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钢琴旁。

    我能...试试吗

    林修远让出位置。简雨晴小心翼翼地按下一个琴键,声音在狭小的调音室里回荡。

    中央C。林修远说,现在按这个。他指着高八度的C键。

    简雨晴照做,两个音符相继响起。

    现在同时按。

    她同时按下两个C键,声音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这是最简单的和谐关系——八度。林修远的声音低沉而专注,现在试试这个。他引导她的手指按下一个C和一个G。

    简雨晴按下琴键,这次的声音组合有种开放的感觉,不如两个C那么完全融合,但依然悦耳。

    纯五度。林修远解释,音乐中最稳定的音程之一。

    他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尝试各种音程——大三度明亮如阳光,小三度忧郁如薄暮,增四度紧张不安。简雨晴惊讶地发现,这些声音组合在她心中激起了完全不同的情感反应,就像不同的颜色组合会产生不同的视觉效果一样。

    这太神奇了。她喃喃道,就像...声音的调色盘。

    林修远微笑起来:正是如此。调音师的工作就是确保这个调色盘上的每个颜色都准确无误。

    他回到调音工作,简雨晴则回到座位继续素描。但此刻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林修远的外形上,而是完全被他的听觉世界所吸引。她尝试用线条的粗细和阴影的深浅来表现不同音程带给她的感受——粗犷的直线代表纯五度的稳定,细密的曲线表现小三度的忧郁,尖锐的折线象征增四度的紧张。

    正当她沉浸在这种跨感官的创作中时,林修远突然停下工作,转向她:你的《破碎的镜子》系列里,有一幅画叫《不谐音》,对吗

    简雨晴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查了你的作品集。林修远走近她,那幅画...构图很特别。左侧是冷色调的几何碎片,右侧是暖色调的有机形状,中间有一道锯齿状的边界。

    简雨晴心跳加速。那幅画确实是她前系列的转折点,创作于她发现前男友出轨的那天。画中左侧的几何碎片代表她以为稳固的关系,右侧扭曲的有机形状则是突然揭露的丑陋真相。

    那幅画...她犹豫着,有什么问题吗

    林修远若有所思:只是...从音乐角度来说,那幅画有种奇怪的不和谐感。就像...他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画面,就像一个大七度音程,紧张而亟待解决。

    简雨晴瞪大眼睛。她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那幅画的创作背景,但林修远用音乐术语精准地描述了她当时的情感状态——那种悬而未决的紧张感,那种即将崩溃的临界点。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林修远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直视她:我不确定。就像我刚才说的,某些组合就是...不和谐。颜色、形状、声音,它们都有自己的规则。你的那幅画,左侧的几何图形和右侧的有机形状各自都很和谐,但放在一起...他做了个手势,就像同时弹奏C和B,只差半音却天壤之别。

    简雨晴感到一阵战栗。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画作可以被听出来。艺术学院的教授们总是谈论构图、色彩、笔触,却从未有人提及这种跨感官的和谐。

    你认为艺术应该追求和谐吗她突然问道。

    林修远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靠在钢琴边思考了一会儿:不一定是传统意义上的和谐。但即使是故意制造的不和谐,也应该是有目的的,就像音乐中的不协和音程最终需要解决一样。

    但艺术不一定要解决什么。简雨晴反驳道,艺术学院的辩论本能被激发出来,有时艺术就是为了表达混乱、痛苦、无解的矛盾。

    即使是混乱也应该有其内在逻辑。林修远坚持己见,就像自由爵士,表面听起来杂乱无章,实则遵循严格的音乐规则。

    两人对视着,简雨晴感到一种奇特的兴奋——这是她第一次与人在艺术理念上产生如此具体的分歧,而对方竟来自完全不同的领域。

    我想看看你的其他作品。林修远突然说,不是照片,是原作。

    简雨晴挑眉:为什么

    我想验证一个理论。他的表情认真得近乎固执,关于视觉艺术中的音准。

    简雨晴本想拒绝——她的工作室从不对刚认识的人开放,那些未完成的作品就像她裸露的神经一样私密。但林修远眼中的求知欲打动了她,那种纯粹的专业好奇让她无法说不。

    好吧。她听见自己说,但你要请我吃午饭作为交换。

    林修远微笑起来,眼角浮现出她喜欢的那种细纹:成交。

    他们在一家小餐馆解决了午餐,然后步行回到简雨晴的工作室。阳光正好,林修远走在她身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足够近以示友好,又足够远以示尊重。简雨晴注意到他走路时的姿态,挺拔而放松,像是习惯了携带贵重物品的人。

    你经常为私人调音吗她问道,试图填补沉默。

    嗯,主要是收藏家和专业演奏者。林修远回答,钢琴是很私人的乐器,每个主人都会在它身上留下印记。音乐会钢琴需要标准化,但私人钢琴...有时我会根据主人的喜好微调音色。

    就像为画作选择不同的画框

    更准确地说,像是为不同的房间选择不同的照明。林修远思考着,柔和的、明亮的、温暖的...音色也有这样的变化。

    简雨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有自己的钢琴吗

    林修远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有,一架老旧的贝希斯坦。但我很少弹奏。

    为什么我以为调音师都会弹琴。

    我会弹。他的语气变得谨慎,只是...不太喜欢。

    简雨晴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话题可能触及了某个禁区,于是不再追问。他们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工作室所在的砖红色公寓楼出现在眼前。

    上楼时,简雨晴突然感到一阵紧张。工作室里不仅有完成的作品,还有无数失败的尝试、半途而废的草图、情绪化的涂鸦...所有这些都像一本打开的日记,即将被一个几乎还是陌生人的男人。

    如果你改变主意...林修远在门口停下,似乎察觉到她的犹豫。

    不,进来吧。简雨晴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只是...别对混乱感到惊讶。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工作室,空气中的微尘在光线下闪闪发光。简雨晴突然以林修远的视角看到自己的领地——墙上钉着的各种素材和草图,角落堆放的画框和画布,工作台上散落的颜料管和画笔...一切都充满生活的痕迹。

    林修远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整个空间,最后落在靠墙摆放的几幅画作上。那是《破碎的镜子》系列的几幅代表作。

    可以吗他指着画作问道。

    简雨晴点点头,紧张地观察他的反应。林修远走近画作,却没有像普通观众那样站在正前方观看,而是站在侧面,从不同角度观察画面的纹理和笔触。最奇怪的是,他时不时闭上眼睛,像是在倾听什么。

    你在做什么简雨晴终于忍不住问道。

    林修远睁开眼:尝试听你的画。

    听画简雨晴难以置信地重复,这怎么可能

    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听。林修远解释,而是感受画面的振动和节奏。就像...他思考了一下,就像盲人通过触摸看东西一样。不同的笔触和色彩组合会产生不同的声音感受。

    他指向《不谐音》旁边的一幅较小作品《余震》:这幅画...有种低沉的持续音,像是大提琴的持续低音。而这里的红色笔触,他指着画面一角,像是突然插入的小号声。

    简雨晴走近观察他指出的部分。那确实是她情绪最激动时画下的笔触,当时耳机里正播放着马勒的交响曲。她从未想过这种联系会被听出来。

    这太不可思议了。她喃喃道,你真的能...

    不全是听觉。林修远承认,更多是联想。你的笔触有种音乐性,急促的、舒缓的、重复的、爆发的...就像不同的乐句。

    他走到工作室中央,目光落在画架上半完成的《调音师》上:而这幅...完全不同。更加内敛,更加...精确。

    简雨晴站到他身边,两人一起审视着这幅新作。确实,与她以往情绪化的风格不同,这幅画更加注重细节和结构,虽然仍有强烈的情感,但更加克制。

    因为你。她轻声说,你工作时的那种专注...让我想要更精确地表达。

    林修远转头看她,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无比接近。简雨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看到他琥珀色眼眸中的金色斑点。一种奇特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流动,让工作室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起来。

    我可以...林修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听听你正在创作的吗

    简雨晴点点头,退后一步让他接近画架。林修远站在画前,重复了那种奇特的倾听姿态——闭上眼睛,微微侧头,仿佛在接受某种无声的广播。

    D大调,他最终说道,眼睛仍然闭着,但有一个隐藏的降E,像是远方的雷声...即将到来的变奏。

    简雨晴倒吸一口冷气。就在昨晚,她听着布拉姆斯的D大调交响曲完成了这部分背景,而那个隐藏的降E正是她刻意加入的不安元素,预示着画面即将转向的下一阶段。

    你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声音几乎颤抖。

    林修远睁开眼,表情严肃而专注:简雨晴,我想做一个实验。你愿意吗

    什么实验

    我想尝试...教你听画。林修远说,不是真的听,而是发展那种跨感官的感知能力。作为交换,你可以教我看音乐。

    简雨晴眨了眨眼:这...可能吗

    不确定。林修远诚实地说,但我很好奇。你显然已经具备这种潜质——你的《不谐音》证明了你能将听觉感受转化为视觉表达。也许反过来也行得通。

    简雨晴思考着这个提议。艺术学院的训练让她习惯了用视觉思考,但林修远提出的是一种全新的感知方式。危险而诱人,就像站在悬崖边缘俯瞰未知的风景。

    好。她听见自己说,我们试试。

    林修远微笑起来,那笑容让他整个面容都明亮了:那么,第一课...他环顾工作室,目光落在角落的小音箱上,你有蓝牙音箱吗

    简雨晴点点头,连接好音箱后,林修远用手机播放了一段简单的钢琴旋律——C大调音阶上下行。

    基础音阶。他说,现在,试着用颜色表现它。

    简雨晴拿起彩色铅笔和速写本,犹豫了一下,然后画下一系列彩色方块——从深红逐渐过渡到亮黄,对应音阶的上行,再从亮黄回到深红,对应下行。

    林修远观察着她的选择:为什么红色代表低音,黄色代表高音

    不知道,就是...感觉对。简雨晴耸肩,低音感觉沉重,像红色;高音感觉明亮,像黄色。

    林修远点点头,又播放了一段旋律——这次是巴赫的C小调前奏曲。

    简雨晴闭上眼睛倾听,让音乐在她脑海中形成图像。前奏曲庄重而复杂的音符逐渐转化为她笔下的线条和色块——深蓝的底色上,银灰色的曲线交织成精致的网状结构,偶尔点缀着暗红色的强调点。

    有趣。林修远研究着她的作品,你把对位法表现成了空间关系。

    他们就这样交换着音乐和图像,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简雨晴的肚子发出抗议的咕噜声时,她才惊觉窗外已经华灯初上。

    天哪,这么晚了!她惊呼,你肯定有别的安排...

    没有。林修远收起手机,不过我们确实该吃晚饭了。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

    晚餐时,他们继续着艺术与音乐的对话。简雨晴了解到林修远曾在维也纳学习过两年钢琴制造,能说流利的德语和基础意大利语;作为交换,她分享了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进修的经历。

    所以你真的听过很多音乐会简雨晴问道,小口啜饮着红酒。

    林修远的表情变得复杂:专业需要。但我...不太参加大型音乐会。

    为什么我以为音乐家都喜欢...

    太吵了。林修远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仿佛在弹奏看不见的琴键,对像我这样听力敏感的人来说,音乐厅的声音有时像...迎面开来的卡车。

    简雨晴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向远方,像是看到了某个不愉快的记忆。她决定不再追问,转而谈论起自己即将到来的画廊展览。

    饭后,林修远坚持送她回家。夜晚的街道安静而空旷,两人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走到工作室楼下时,简雨晴突然不想让这一天结束。

    要上来喝杯茶吗她问道,随即为自己的大胆感到惊讶,我是说...如果你不急着回去的话。

    林修远看了看手表,犹豫片刻:好,但只能一会儿。明天一早还有工作。

    工作室里,简雨晴烧水泡茶,林修远则站在画架前继续研究那幅未完成的《调音师》。

    你知道吗,他突然说,如果这幅画是音乐,我会把它编成交响诗。缓慢的开场,逐渐展开的主题,然后...他指着画面中央林修远的背影,这个部分,应该是独奏大提琴的华彩段。

    简雨晴端着两杯茶走过来,站在他身旁:我从未这样想过自己的画。它们更像是...冻结的瞬间。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区别。林修远接过茶杯,音乐是时间的艺术,而绘画是空间的艺术。但真正伟大的作品,应该同时拥有两者。

    他们坐在工作室的小沙发上,继续讨论着艺术与音乐的界限。当话题转到童年时,林修远分享了他父亲如何教他辨别不同木材的声学特性,而简雨晴则讲述了母亲如何带她参观各种艺术展览。

    你父母还健在吗简雨晴小心地问道。

    父亲去世了,母亲再婚住在瑞士。林修远的语气平静,我们很少联系。

    简雨晴想说些什么,但林修远的手机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皱:抱歉,我得接这个。

    通话很简短,主要是关于明天的工作安排。挂断后,林修远站起身:我该走了。明天七点要到歌剧院。

    简雨晴送他到门口,两人在狭窄的门廊处面对面站着,突然都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今天...的一切。简雨晴最终说道,关于听画的理论,真的很启发我。

    林修远点点头:我也很享受。也许...我们可以继续这个实验

    我很乐意。简雨晴微笑,随时欢迎你来听我的画。

    林修远也笑了,眼角浮现出她已经开始熟悉的细纹:那么,,简雨晴。

    ,林修远。

    门关上后,简雨晴靠在门板上,感到一种奇特的充实感。她走向画架,看着未完成的《调音师》,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她调出手机里的巴赫前奏曲,戴上耳机,让音乐充满她的脑海,然后拿起画笔。

    这一次,她不再只是用眼睛观察,而是尝试用整个身体去倾听画面需要什么。笔触变得更加肯定,色彩选择更加大胆,仿佛有某种内在的声音在指引她的手。

    当午夜钟声敲响时,简雨晴退后几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画中的林修远仍然俯身在钢琴前,但整个画面现在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音乐性——光线如同旋律般流动,阴影如同低音部般支撑,而中央人物的姿态则如同一个完美的休止符,让整个构图达到平衡。

    她突然明白了林修远所说的视觉艺术中的音准是什么意思。这不仅仅是比喻,而是一种全新的感知和创作方式。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简雨晴拿起手机,给林修远发了一条信息:我想我开始学会听画了。谢谢你。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那么我应该开始学习看音乐了。明天下午有空吗我可以带你去个地方。

    简雨晴微笑着回复:有空。什么地方

    惊喜。,艺术家。

    简雨晴放下手机,走向窗前。五月的夜风带着花香吹进工作室,撩动她散落的发丝。明天,她想,明天将会是另一个发现的日子。而她的《调音师》系列,才刚刚开始找到自己的声音。

    雨水敲打着工作室的窗户,形成一种不规则的节奏。简雨晴站在画架前,手中的画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面前的《调音师》系列第三幅作品已经进行了大半,画中的林修远侧身对着观众,耳朵贴近钢琴琴弦,表情专注得近乎神圣。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修远的信息:在楼下。带了午餐。

    简雨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自从两周前那个听画的下午,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有时是在林修远调音的地方,她安静地素描;有时是在她的工作室,他倾听她的画作并提出令人惊讶的建议;偶尔,他们只是共进晚餐,谈论艺术与音乐,直到餐厅打烊。

    她小跑下楼,雨中的林修远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另一只手提着食品袋。他今天穿着深蓝色高领毛衣,雨水在他的肩头形成细小的水珠。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午饭简雨晴接过食品袋,热气透过纸袋传递到她手心。

    林修远收起伞,在门廊下轻轻抖落水珠:艺术家在创作时总是忘记吃饭。定律之一。

    他们上楼时,简雨晴注意到林修远走路时轻微的跛行:你的腿怎么了

    老毛病。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潮湿天气就会发作。

    工作室里弥漫着颜料和松节油的气息。林修远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画架上的新作品上:进展不错。

    简雨晴将食品袋放在小茶几上,里面是两盒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和一小瓶醋:你连我喜欢的蘸料都记得。

    大蒜和醋,比例三比一。林修远微笑,你画画时总有一股大蒜味。

    简雨晴作势要用画笔戳他,林修远笑着举手投降。他们坐在茶几旁分享饺子,雨水在背景中形成白噪音。简雨晴讲述了昨晚尝试将肖邦的夜曲转化为色彩的经历,林修远则分享了一个古董钢琴修复案例。

    对了,你说今天要带我去个地方简雨晴夹起最后一个饺子。

    林修远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是的,但考虑到天气...他指了指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势,也许改天更好。

    别啊,我好奇死了。简雨晴凑近一些,去哪儿

    林修远犹豫了一下:音乐学院有个小型展览,展示了几架历史名琴的复制品。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从艺术角度。

    简雨晴眼睛一亮:太棒了!我不介意下雨。

    但你的画...

    正好需要晾干。简雨晴已经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给我五分钟换衣服。

    十五分钟后,他们坐进了林修远的车——一辆低调的深灰色沃尔沃,内饰整洁得几乎没有生活痕迹。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木质香气,音响正播放着德彪西的《月光》,音量恰到好处地填补了对话的间隙。

    你总是听古典乐吗简雨晴系好安全带问道。

    林修远启动车子:职业习惯。流行音乐大多经过电子调音,对训练耳朵没帮助。

    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不断变化的水膜,雨刷以稳定的节奏左右摆动。简雨晴偷偷观察林修远的侧脸——他开车时全神贯注,下颌线条紧绷,手指在方向盘上随着音乐轻轻敲击,仿佛在无声地练习指法。

    你在想什么林修远突然问道,眼睛仍然盯着前方。

    简雨晴有些慌乱:啊,没什么...只是在想你的绝对音感。它给你带来过困扰吗

    车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林修远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紧紧握住方向盘:为什么这么问

    昨晚我查了些资料,简雨晴小心地说,有些绝对音感者说日常生活中很痛苦,比如听不协调的声音会生理不适...

    林修远沉默了片刻。雨声和《月光》的钢琴声填补着寂静的空间。

    小时候更严重。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现在学会了过滤。但确实...有些声音无法忍受。警笛声、某些电子设备的噪音、走音的乐器...

    那音乐厅呢你说过不喜欢大型音乐会。

    林修远的下颌线条更加紧绷:不完全是音准问题。更多是...音量。对绝对音感者来说,声音不只是听觉体验,更是物理感受。大型交响乐就像...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你,无处可逃。

    简雨晴想起他描述音乐厅声音像迎面开来的卡车,突然理解了那种感官过载的痛苦。她想问更多,但林修远的表情让她决定暂时搁置这个话题。

    音乐学院的主楼是一栋新古典主义建筑,高大的石柱和三角楣饰在雨中显得格外庄严。林修远从后备箱取出一把备用伞递给简雨晴,自己则冒雨快步走向入口。

    展览厅位于建筑西翼,参观者寥寥无几。一进门,简雨晴就被中央展示的一架华丽三角钢琴吸引了目光。琴身通体漆黑,琴腿雕刻着精美的葡萄藤纹样,在聚光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莫扎特时代钢琴的复制品,林修远走近解释,音域比现代钢琴窄,音色也更轻柔。

    简雨晴绕着钢琴缓缓走动,观察每一个细节:真美...像一件雕塑。

    本来就是。林修远的手指轻抚过琴盖,那个时代的钢琴制造师都是艺术家。他们追求的不只是声音,还有视觉上的和谐。

    他们一一参观了展览中的其他历史名琴复制品——贝多芬使用的布罗德伍德钢琴,肖邦钟爱的普莱耶尔,李斯特演出用的埃拉德...每一架都有独特的造型和音色特点。林修远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每架琴的历史和技术细节,简雨晴则被这些乐器作为艺术品的美学价值所吸引。

    能弹一下吗当他们来到最后一架展示琴前时,简雨晴问道。

    林修远略显犹豫:按规定不行...但现在是午休时间,管理员不在。他环顾四周,确认展厅里没有其他人,你想听什么

    随便什么...能展示这架琴特色的。

    林修远在琴凳上坐下,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片刻,然后落下。简雨晴立刻认出了旋律——巴赫的《G小调小步舞曲》,但那音色与她听过的任何录音都不同,更加清脆透明,如同水晶相碰。

    林修远的演奏精准而克制,没有夸张的表情处理,却让每个音符都恰到好处地闪耀。简雨晴屏住呼吸,看着他的侧脸——演奏时的林修远仿佛进入另一个维度,眉头微蹙,嘴唇轻抿,完全沉浸在音乐中。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简雨晴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握着双手:太美了...

    林修远轻轻合上琴盖:这架琴适合巴赫。现代钢琴太厚重,会掩盖巴洛克音乐的精致纹理。

    他们正准备离开时,一个尖锐的女声从展厅门口传来:林修远真的是你!

    一位穿着时尚的短发女子快步走来,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她妆容精致,一身剪裁利落的灰色套装,看起来像是学院的教职人员。

    苏雯。林修远的表情变得僵硬,我不知道你在学院工作。

    刚调来两个月。名叫苏雯的女子上下打量着简雨晴,然后重新看向林修远,听说你拒绝了维也纳爱乐的邀请还是那么讨厌旅行

    林修远的肩膀绷紧了:工作安排冲突而已。

    是吗我以为是因为...苏雯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向钢琴,你父亲的事。

    简雨晴看到林修远的手指在身侧微微颤抖,她本能地上前半步:我们该走了,修远。谢谢你带我来参观。她故意用了亲密的称呼,挽起林修远的手臂。

    苏雯挑了挑眉:原来如此。好吧,不打扰你们了。她递给林修远一张名片,有空联系,老朋友叙叙旧。

    走出展厅,林修远的步伐越来越快,简雨晴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直到他们回到车上,他才长出一口气,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发白。

    你还好吗简雨晴轻声问。

    林修远没有回答,只是启动车子,驶入雨中。回程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德彪西的《月光》再次响起,但这次听起来莫名哀伤。

    回到工作室后,林修远站在窗前,背对着简雨晴,肩膀的线条依然紧绷。雨水顺着窗玻璃流下,形成不断变化的透明轨迹。

    苏雯是我前女友。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大学时期。

    简雨晴安静地等待他继续。

    她刚才提到的维也纳爱乐...他们邀请我去担任首席调音师。林修远转过身,简雨晴震惊地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水光,我拒绝了。

    因为...你父亲

    林修远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跌坐在沙发上。简雨晴坐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

    我父亲...林修远深吸一口气,他是中国最早一批钢琴制造大师之一,师从德国专家。我五岁开始学琴,他...要求完美。

    简雨晴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鼓励他继续。

    绝对音感不是天赋,是训练的结果。林修远的声音变得平板,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每天六小时听力练习,错一个音就没有晚饭。十岁时,我能在隔壁房间听出他弹错的音符。

    窗外的雨声变得更大,敲打着玻璃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十五岁那年,我参加了一个重要比赛。林修远的目光变得遥远,决赛前夜,我弹错了一个小节...只是很小的失误,没人注意到。但他...林修远的手开始颤抖,他把我的手指按在热水龙头下,说让你永远记住这种痛。

    简雨晴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第二天,我带着烫伤的手指比赛,当然输了。林修远苦笑,那是我最后一次公开演奏。两年后他死于心脏病,而我...我成了调音师,可以接近钢琴,却不必演奏。

    简雨晴终于明白了他对钢琴的矛盾态度——热爱却又恐惧,亲近却又保持距离。她想说些什么,但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于是她做了一件本能的事——拥抱了他。

    林修远僵住了,然后慢慢放松,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简雨晴能感觉到他无声的颤抖,像是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维也纳是他最向往的地方。林修远的声音闷在她的衣料中,我不能...在那里工作。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雨声填补着沉默。过了很久,林修远抬起头,眼眶发红但已没有泪水:抱歉,我...

    不要道歉。简雨晴打断他,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林修远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某种无形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流动,让简雨晴的心跳加速。就在她以为林修远要吻她时,他突然移开目光,轻轻挣脱了拥抱。

    我该走了。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静,明天还有工作。

    简雨晴送他到门口,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谢谢你今天的展览,她试图缓解气氛,那些钢琴真的很美。

    林修远点点头:下次...也许你可以尝试画它们。作为《调音师》系列的补充。

    好主意。简雨晴微笑,,修远。

    ,雨晴。

    门关上后,简雨晴回到画架前,看着未完成的《调音师》第三幅。画中的林修远专注而平静,与她刚才见到的脆弱模样判若两人。她拿起画笔,却不知如何下手——现在她知道了画面背后的故事,眼中的形象已经完全不同。

    那一晚,简雨晴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回放林修远颤抖的声音和湿润的眼睛。凌晨时分,她突然有了灵感,起身来到画架前,开始在新的画布上勾勒——不再是调音师的形象,而是一双悬在琴键上方的手,背景则是模糊的、如同透过雨水看到的钢琴轮廓。

    她工作到天亮,完全忘记了时间。当晨光透过雨后的云层照进工作室时,一幅名为《记忆中的手》的草图已经完成。简雨晴拍下照片发给林修远:新想法。你觉得怎么样

    几小时后,她收到了回复:像肖邦的《雨滴前奏曲》。完美。

    接下来的两周,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林修远带简雨晴参观各种钢琴收藏和制造工坊,简雨晴则教他如何将音乐转化为视觉元素。他们一起尝试了各种跨艺术实验——简雨晴听着林修远选择的音乐作画,林修远则根据简雨晴的画作即兴创作短小的钢琴曲。

    一个特别的下午,简雨晴感冒了,高烧不退。林修远取消所有工作,在她工作室照顾她,煮姜汤、换冰毛巾、读艺术史给她听。当简雨晴在半梦半醒间抓住他的手不放时,他没有挣脱,而是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直到她入睡。

    病愈后的简雨晴发现工作室里多了一架电子键盘,旁边是林修远手写的便条:试着画音乐。我调好了最适合初学者的音色。——L

    她试着弹奏简单的音阶,然后根据听到的声音在纸上涂抹颜色,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整个下午。当林修远晚上来访时,墙上已经贴满了她的声音绘画。

    进步神速。林修远研究着那些作品,你已经能捕捉不同乐器的音色差异了。

    简雨晴递给他一杯茶:多亏了好老师。

    他们坐在工作室的小沙发上,分享着一盒林修远带来的马卡龙。窗外,初夏的夕阳将天空染成橙红色。

    我父母下周要来城里。简雨晴突然说,他们想...见见你。

    林修远的手指停在半空:见我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他们...简雨晴的脸颊泛起红晕,你是我现在的重要的人。

    林修远放下马卡龙,转向她,表情严肃:雨晴,你知道我的...问题。我不确定自己适合...

    我不是要承诺什么。简雨晴急忙解释,只是...他们一直担心我的艺术道路太不稳定,我想让他们知道我过得很好,有支持我的人。她顿了顿,当然,如果你不舒服...

    林修远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很荣幸。只是...提前警告,我不太擅长和父母打交道。

    简雨晴微笑起来:没关系,我爸爸会喜欢你的专业素养,妈妈则会迷恋你的长相。

    林修远假装严肃地皱眉:我是靠才华吃饭的,谢谢。

    他们相视而笑,夕阳的余晖为这一刻镀上温暖的金边。简雨晴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林修远已经成为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仅是艺术灵感的来源,更是情感上的依靠。

    就在这时,林修远的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表情变得复杂:苏雯。

    简雨晴松开他的手:你该接的。

    林修远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接听。通话很简短,但简雨晴能从他紧绷的背影看出不是什么愉快的内容。

    怎么了他挂断后,简雨晴问道。

    林修远深吸一口气:音乐学院有个紧急情况。一架珍贵的古董钢琴在搬运时受损,需要紧急修复。他们...希望我明天去看看。

    这很好啊,你的专长。

    问题是...林修远转过身,表情阴郁,苏雯是项目负责人。而且修复工作需要去外地原厂,至少一周。

    简雨晴感到一阵失落,但努力保持微笑:这是重要工作,你应该去。

    林修远走回她身边坐下:我们可以保持联系。而且...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等我回来,正好见你父母。

    简雨晴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如此依赖他的存在。一周的分离突然变得难以忍受,但她知道这份工作对林修远的重要性——不仅因为专业声誉,更因为这是他面对过去的一个机会。

    你会弹那架琴吗她轻声问,修复后

    林修远的目光变得遥远:也许...如果它需要调音测试的话。

    简雨晴微笑着捏了捏他的手:那就为了工作弹一次。然后告诉我...它听起来什么样。

    林修远凝视着她,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最后,他轻轻点头:好。为了工作。也为了...你。

    窗外,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夜幕降临。工作室里,两人静静地坐着,手牵着手,各自想着即将到来的分离和重逢。简雨晴突然明白,无论林修远能否完全克服过去的阴影,他已经给了她最珍贵的礼物——一种全新的感知世界的方式。而她也希望,自己能给他带来同样的治愈。

    简雨晴盯着手机屏幕,拇指悬在点赞按钮上方迟迟未能落下。屏幕上是一张林修远和苏雯并肩站在一架古董钢琴旁的照片,发布于三小时前。苏雯的社交媒体配文简洁专业:与顶尖调音师林修远合作修复1890年贝希斯坦钢琴,第一天进展顺利!钢琴修复

    音乐遗产

    照片里,林修远穿着她熟悉的深蓝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正指着钢琴内部某个部件向苏雯解释,表情专注而严肃。苏雯则微微倾身靠近,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露出精致的侧脸线条和修长的脖颈。

    只是工作照而已。简雨晴自言自语,用力按下点赞,然后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工作室里,未完成的《调音师》系列第四幅画正等待着她,画中的林修远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与她刚看到的照片形成鲜明对比。

    画笔在调色盘上无意义地搅动,混合的颜色渐渐变成浑浊的灰褐色。简雨晴叹了口气,放下画笔,转而拿起手机。她和林修远的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昨天——他刚到修复地点时发来的一条简短报平安,之后便再无消息。

    他一定很忙。简雨晴对自己说,手指却不自觉地滑到苏雯的主页。那里有十几张照片,大多与音乐相关,最新几张都是关于这次钢琴修复项目的筹备工作。其中一张特别引人注目——苏雯站在音乐学院门口,身后是正在装车的古董钢琴,配文写着即将与老友开始一段特别旅程,期待重拾默契!工作与友谊

    简雨晴的胃部突然绞紧。老友——这个词刺痛了她。林修远从未详细谈论过他与苏雯的过去,只简单提到过他们是大学时期的情侣。但重拾默契这暗示着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亲密程度远超普通同事。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简雨晴差点把它掉在地上。来电显示是马克,她的经纪人。

    亲爱的,考虑得怎么样了马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快,儿童绘本的插画工作,明天是最后答复期限了。

    简雨晴揉了揉太阳穴。马克上周带来的这个商业项目报酬丰厚,但要绘制一系列教育类儿童插画,与她正在创作的《调音师》系列风格迥异。

    我还在考虑,她含糊地回答,这种商业项目会占用很多时间...

    时间就是金钱,甜心。马克叹了口气,你那艺术性十足的《调音师》系列很好,但画廊销售情况你也看到了。房租和画材不会自己付账,对吧

    简雨晴的目光扫过工作室角落里堆积的未售出画作。马克说得对——上个月的房租她已经是靠信用卡透支支付的。

    给我到明天,好吗她最终说道,我需要再想想。

    挂断电话后,简雨晴走到窗前。五月的阳光明媚得刺眼,街道上行人匆匆,各自奔向明确的目的地。而她站在这里,被前女友的阴影和商业妥协的威胁夹击,连画笔都拿不稳。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母亲。

    雨晴,我和你爸爸明天中午到。母亲的声音清晰而干脆,背景音是医院广播的模糊声响,订了西湖边的香格里拉,晚上六点一起吃晚饭你那位...朋友能来吗

    简雨晴咬了咬下唇:他出差了,要一周后才回来。

    哦。母亲的声音明显冷淡下来,那正好,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你爸爸有些工作机会想跟你讨论。

    简雨晴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工作机会——父亲任职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行政岗,稳定、体面、与她艺术梦想毫无关系的职位。

    明天见,妈妈。她简短地结束了通话,拒绝现在就陷入那场注定艰难的对话。

    放下手机,简雨晴决定出去走走。工作室的四面墙突然变得令人窒息,而画架上林修远的肖像则让她想起那张与苏雯并肩的工作照。

    城市公园的公共钢琴依然在那里,但今天没有人弹奏。简雨晴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从包里取出速写本。也许画些风景能让她暂时摆脱那些烦人的思绪。

    她开始勾勒钢琴的轮廓——那架林修远曾经调过音的公共钢琴。画着画着,线条不自觉地变成了林修远俯身工作的样子,然后是苏雯站在他身旁的姿态。简雨晴的笔触越来越重,几乎要戳破纸张。

    画得不错。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简雨晴猛地合上速写本,转身看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手里牵着一只棕色小狗。

    谢谢。简雨晴勉强笑了笑。

    老妇人指了指钢琴:你画的是之前那位调音师吧技术很好的年轻人。

    简雨晴惊讶地抬头:您记得他

    当然。老妇人微笑,我有绝对音感,很少遇到调得这么准的钢琴。他工作时那种专注...让人难忘。她看了看简雨晴的速写本,你是他女朋友

    简雨晴点点头,突然喉咙发紧。

    别担心,亲爱的。老妇人似乎察觉到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样的男人,一旦承诺就会忠诚。我活了七十八年,看人很准的。

    老妇人牵着小狗离开后,简雨晴重新打开速写本。刚才无意识画下的林修远和苏雯并肩而立的草图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迅速翻到新的一页,开始疯狂地涂抹——不再是精细的线条,而是粗犷的色块和激烈的笔触。红色、黑色、深蓝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暴力的画面。

    当太阳西斜时,简雨晴才停下画笔,震惊地看着自己创作的这幅充满愤怒和不安的作品。这完全不同于她以往的风格,甚至不同于《破碎的镜子》系列中那种有控制的宣泄。这幅画纯粹是情感的爆发,毫无修饰。

    手机在包里震动,简雨晴几乎是扑过去拿出来的。但来电显示不是林修远,而是马克。

    好消息,亲爱的!马克的声音充满兴奋,我把你的《调音师》系列样本发给了一家艺术杂志的主编,他们想做个小专题!需要你提供些创作背景和艺术家陈述。你能明天来我办公室详谈吗

    简雨晴愣住了:《调音师》系列但你说它们太艺术,不好卖...

    艺术界风向变了,甜心。马克笑道,现在流行这种有深度的写实风格。特别是你画中那位调音师的神态——那种专注与脆弱并存的感觉,很打动人。

    挂断电话后,简雨晴坐在长椅上,感到一阵眩晕。就在她最怀疑自己艺术道路的时刻,转机突然出现。但林修远不在身边分享这个消息,而她甚至不确定当他回来时,他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

    回到工作室,简雨晴发现一条来自林修远的未读消息:第一天工作结束。钢琴损坏比预想的严重,但还能修复。这里网络不好,可能联系不畅。。

    简短、务实、毫无亲密感。简雨晴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如何回复。最终,她只回了一个,然后附上马克告诉她关于杂志专题的消息,希望这能开启更多对话。

    但整晚过去了,没有回复。

    第二天中午,简雨晴在火车站接到了父母。父亲依然是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和西裤,母亲则穿着优雅的浅灰色套装,头发新染过,不见一丝银白。

    你瘦了。母亲拥抱她时评价道,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是不是又只吃外卖

    艺术家都这样。父亲拍拍她的背,笑容温和但眼睛里有掩不住的担忧,工作室还顺利吗

    回市区的出租车上,父母询问着她的生活近况,却巧妙地避开了艺术创作的具体内容。简雨晴知道,真正的谈话会留到晚餐时。

    马克的办公室位于市中心一栋老式写字楼内。下午三点,简雨晴带着《调音师》系列的照片和笔记来到这里,发现除了马克外,还有一位戴着圆形眼镜的瘦高男子。

    雨晴,这位是《当代艺术视角》的副主编,李文。马克介绍道,他对你的新系列非常感兴趣。

    李文热情地握住简雨晴的手:你的作品有一种罕见的音乐性,简小姐。那些线条和色彩仿佛在演奏某种视觉交响曲。

    简雨晴惊讶于他敏锐的观察:谢谢。事实上,这个系列的创作确实受到了音乐启发...

    接下来的两小时里,他们深入讨论了《调音师》系列的创作理念、技术细节和未来发展。李文甚至提议在专题中加入简雨晴和林修远的合作故事——艺术家与调音师,两种艺术形式的对话,太有吸引力了!

    他会同意吗李文问道,我们想采访他关于被画作的感受。

    简雨晴的心突然沉了一下。她不确定林修远是否会愿意公开谈论他们的关系,特别是在他与苏雯朝夕相处的此刻。

    我需要问问他。她谨慎地回答,他比较注重隐私。

    离开马克办公室时,简雨晴收到了林修远的回复:杂志专题很棒,恭喜。工作很紧张,明天要拆卸整个击弦机。。

    依然简短,依然没有提及苏雯。简雨晴反复这条信息,试图从中找出隐藏的情绪,但字里行间只有疲惫和专业性。

    香格里拉酒店的餐厅俯瞰西湖,暮色中的湖面泛着金色的波光。简雨晴换了一条简单的黑色连衣裙,试图在奢侈的环境中不显得太格格不入。

    父母已经在窗边的位置等候。父亲起身为她拉开椅子,这个绅士举动突然让简雨晴眼眶发热——多久没人这样对待她了林修远会这样做吗她不确定。

    前菜上来后,父亲清了清嗓子,进入正题:雨晴,医院宣传科下个月有个职位空缺。主任是我老同学,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去面试。

    简雨晴盯着盘中的鹅肝酱,突然失去了胃口:爸爸,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做行政工作。

    那你想做什么母亲的声音带着克制的尖锐,继续靠卖画为生你知道有多少艺术家能真正靠创作养活自己吗

    我的《调音师》系列刚刚被《当代艺术视角》看中,要做专题...

    专题能付你房租吗母亲打断她,能给你医保和养老金吗你已经二十八岁了,雨晴,该考虑现实问题了。

    父亲更为温和地补充:我们不是要你放弃艺术。只是建议你有一份稳定收入,艺术可以作为副业继续...

    副业简雨晴的声音开始颤抖,艺术不是爱好,爸爸,它是我的生命。

    那个调音师呢母亲突然转换话题,他是你现在的生命吗

    简雨晴握紧了餐刀: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做什么的收入稳定吗有房产吗母亲连珠炮似地发问。

    他是国内顶尖的钢琴调音师之一,经常受邀到世界各地工作。简雨晴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他开沃尔沃,住在河畔的高级公寓,如果这些能让你放心的话!

    餐厅里几桌客人转头看向他们。父亲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们只是关心你,雨晴。你以前那个男朋友...记得吗说支持你艺术创作,结果呢

    简雨晴的胃部绞紧。前男友陈浩确实一开始表现得像个艺术爱好者,后来却越来越贬低她的创作,最终出轨了一个银行职员。至少他理解艺术的价值,这是他分手时的伤人话语。

    林修远不同。她低声说,却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相信这句话。他们认识才一个多月,而苏雯与他有着共同的过去和专业背景...

    我们想见见他。父亲最终说,等他回来,一起吃个饭吧。

    晚餐在勉强维持的和平中结束。父母坚持送她回工作室,下车时,母亲突然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有些钱,至少买些好的食材自己做饭。你脸色很差。

    简雨晴想拒绝,但最终还是接过了信封。关上车门后,她站在路边看着父母的车远去,突然感到无比孤独。

    工作室里,她机械地查看手机——没有新消息。苏雯的社交媒体却更新了:一张钢琴内部机械结构的特写照片,配文与大师一起工作的日子学习与成长。没有直接提到林修远,但标签里有一个钢琴调音师。

    简雨晴将手机扔到沙发上,走向画架。她需要画画,需要把这种复杂的情绪转化为图像,否则她会被活活憋死。

    颜料被粗暴地挤到调色盘上,画笔蘸满深红色,直接划向画布。她不再试图控制笔触或构图,只是让情绪引导双手。几小时后,当精疲力竭地放下画笔时,面前呈现的是一幅充满张力的抽象作品——暗红色与深蓝色的漩涡中,隐约可见两具纠缠的人形,背景是支离破碎的钢琴键图案。

    简雨晴后退几步,震惊于自己创造的东西。这幅画赤裸裸地展现了她最深的恐惧——林修远和苏雯旧情复燃,而她被排除在外。

    手机突然响起,简雨晴冲过去,看到林修远的名字时心跳加速。

    今天完成了击弦机拆卸,发现音槌严重磨损。需要定制替换部件,可能要延长工期。你父母见面顺利吗

    依然专业,但至少问到了她的事。简雨晴犹豫了一下,回复道:见面还行。爸爸又提了医院工作的事。马克说《当代艺术视角》想采访我们俩,关于艺术与音乐的碰撞。你觉得呢

    发送后,她紧张地等待回复。五分钟过去了,然后是十分钟。简雨晴开始后悔提到采访的事——也许这让他感到压力或者...他正和苏雯在一起,不方便回复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手机终于响了。但不是文字回复,而是一通视频电话邀请。

    简雨晴手忙脚乱地整理头发,然后接通。屏幕上出现林修远疲惫但温暖的脸庞,背景是一个简陋的酒店房间。

    嗨。他微笑,眼角浮现出她思念的细纹,想看看你。

    简雨晴突然喉咙发紧,所有疑虑和恐惧堵在胸口,化作一句简单的:我也是。

    你看起来累了。林修远敏锐地观察道,父母给压力了

    简雨晴点点头,突然不想在视频里讨论这些沉重话题:工作顺利吗

    技术上有挑战,但能应付。林修远回答,然后停顿了一下,苏雯是项目协调人,但大部分时间我和技术团队一起工作。

    他主动提到苏雯,这让简雨晴稍微放松了些:我看到你们的工作照了。

    嗯,学院要求的宣传。林修远的语气平淡,关于采访,我很乐意参与,但可能得回城后。这里信号太差了,今天视频都是找了好久的热点。

    他们又聊了些日常话题,林修远展示了钢琴损坏部位的照片,简雨晴则给他看了今天完成的抽象画——但没有解释其灵感来源。

    风格变了。林修远评论道,更有力量了。我喜欢。

    视频通话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林修远那边就因信号问题中断了。但这次联系足以让简雨晴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她重新审视那幅充满情绪的抽象画,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接下来的几天,简雨晴沉浸在创作中。她不再局限于《调音师》系列的写实风格,而是尝试将音乐元素与抽象表现主义结合,创造出一系列介于具象与抽象之间的作品。马克和李文来访时,对这些新作品赞不绝口。

    这就是我们需要的!李文兴奋地说,传统技法与现代表达的完美结合。专题可以扩展到八页!

    父母那边,简雨晴暂时用会考虑医院工作安抚了他们。而林修远依然联系稀少,每天只有简短的工作汇报和。苏雯的社交媒体则持续更新着项目进展,虽然再没有直接发布与林修远的合影,但每一条都暗示着他们的密切合作。

    周五晚上,简雨晴收到了林修远的信息:明天回去。钢琴修复比预期顺利。晚上能见面吗

    简雨晴的心跳加速:当然。几点

    七点左右到你家带了件礼物给你。

    礼物简雨晴想象不出林修远会带什么。她迅速整理了工作室,洗了头发,换上一条新买的淡蓝色连衣裙,甚至点了薰衣草香薰蜡烛——尽管她平时觉得这种举动太刻意。

    六点四十五分,门铃响起。简雨晴深吸一口气,打开门,却看到一个快递员。

    简雨晴小姐同城快递。

    简雨晴困惑地签收了一个小包裹,打开后发现是一把精致的古董钥匙,附带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紧急召回。钢琴运回时出了问题,必须跟车回去处理。这把钥匙能打开我公寓的书桌抽屉,里面有给你的解释和另一件礼物。抱歉今晚不能见面。——L

    简雨晴盯着钥匙,感到一阵冰冷的失望。更糟的是,纸条上没有提到何时能回来,甚至没有说我爱你或我想你这样简单的安慰。

    她机械地走到窗前,看着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某个地方,林修远和苏雯正一起护送那架珍贵的古董钢琴回城。他们会有多少独处时间会聊些什么会记起多少共同的回忆

    钥匙在她手心留下深深的压痕。简雨晴突然做出了决定——她要去看那个抽屉里到底有什么。如果林修远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她宁愿现在就面对。

    雨水拍打着出租车窗户,模糊了窗外的城市灯光。简雨晴紧握着那把古董钥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小姐,你确定是这里吗这栋公寓很高级的。

    就是这里。简雨晴付了车费,推门踏入雨中。

    林修远居住的河畔公寓确实高级——大理石铺就的大堂,穿着制服的礼宾人员,需要刷卡才能运行的电梯。简雨晴犹豫了一下,走向前台。

    您好,我是林修远先生的朋友,他给了我钥匙...她的声音在安静的豪华大堂里显得异常微弱。

    前台工作人员审视着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和简单穿着,眼神中闪过一丝怀疑:林先生不在家。

    我知道,他...让我来拿些东西。简雨晴硬着头皮解释,手心渗出汗水。

    幸运的是,钥匙上的门牌号码——1703——与住户名单吻合。工作人员最终点了点头,为她刷了电梯卡。

    电梯平稳上升,简雨晴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她从未去过林修远的家,这是否越界了但他确实给了她钥匙,还明确说了抽屉里有东西给她...

    17楼安静得近乎诡异。厚实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简雨晴站在1703门前,钥匙悬在锁孔上方,突然犹豫了。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在深色地毯上留下暗色痕迹。

    不管了。她低声自语,将钥匙插入锁孔。

    门无声地滑开,迎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木质香气,混合着一丝钢琴抛光剂的味道。简雨晴摸索着墙壁,找到电灯开关。

    灯光亮起的瞬间,她屏住了呼吸。林修远的公寓宽敞而简约,一整面落地窗俯瞰着雨中的城市与河流。家具很少但都很精致——一张黑色真皮沙发,一架三角钢琴,一个极简风格的餐桌。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画,只有一面挂钟,指针指向八点二十分。

    简雨晴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个空间,仿佛闯入了一个不该进入的圣殿。钢琴——毫无疑问是林修远提到的那架老贝希斯坦——占据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漆黑发亮的表面映出她模糊的身影。

    抽屉...她喃喃自语,寻找着书桌。公寓布局开放,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小型工作区,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调音工具和几本专业书籍。

    抽屉上了锁,但古董钥匙正好匹配。简雨晴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抽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她刚要伸手去拿,余光却瞥见了抽屉深处的其他物品——几张照片,最上面那张是林修远和苏雯的合影,两人站在某个欧洲城市的广场上,手臂相挽,笑容灿烂。

    简雨晴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伸向照片。照片下的另一张更让她胃部绞痛——年轻的林修远和苏雯在一架钢琴前四手联弹,姿态亲密。照片边缘已经有些发黄,但两人的笑容依然清晰可见。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解释简雨晴低声质问不在此地的林修远,喉咙发紧。

    她颤抖着拿起给自己的信,拆开封口。里面是一张音乐会的门票和一张便条:

    雨晴:

    这是下个月马友友大提琴独奏会的票。我知道你喜欢他。

    钢琴修复提前完成,本想今晚给你惊喜,但学院坚持要我随车押运。明天中午回来,下午三点能到你工作室。

    P.S.

    抽屉里旧照片别在意,都是过去的事了。

    ——L

    简雨晴反复这几行字,试图从中找出更多含义。别在意是什么意思过去的事又有多过去她忍不住再次翻看那些照片,这次注意到一张夹在下面的剪报——《青年钢琴调音师林修远获国际大奖》,配图是林修远和苏雯在颁奖典礼上的合影,日期是五年前。

    五年...他们分手才五年简雨晴的思绪一片混乱。林修远从未详细说明他与苏雯的关系时间线。她一直以为那是大学时期的遥远往事,但照片上的苏雯看起来和现在几乎没什么变化。

    抽屉深处还有一叠用橡皮筋捆着的信件。简雨晴知道不该看,但手指已经自动解开了橡皮筋。最上面一封信的日期是三年前,苏雯的字迹清晰可辨:

    修远:

    维也纳的秋天很美,你会喜欢这里的。首席调音师的职位依然空缺,委员会在等你的答复。我知道你父亲的阴影还在,但请别让他毁了你的未来——也毁了我们的。

    我等你。

    永远爱你的,

    雯

    信纸在简雨晴手中微微颤抖。维也纳——林修远说过他拒绝了这个职位,但没提这与苏雯有关。毁了我们的——这意味着他们当时还在一起或者至少苏雯认为他们还有可能

    她机械地翻看其他信件,都是苏雯从不同城市寄来的,内容大同小异——邀请林修远加入某个项目或参加某个活动,字里行间透着亲密和默契。最新的一封是六个月前,苏雯通知林修远她将回国工作,期待重新开始。

    简雨晴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书桌边缘。六个月前...那时她还不认识林修远。苏雯回国是为了他吗他们重新开始了吗而林修远给她音乐会门票,是出于愧疚还是真心

    雨声变得更大,敲打着落地窗。简雨晴将信件和照片放回原处,只拿走音乐会的票和自己的信。她需要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在熟悉的环境中思考。

    转身时,她的目光落在钢琴上。那架林修远说很少弹奏的贝希斯坦。琴盖上放着一个相框,之前因为角度问题她没有注意到。走近一看,简雨晴的呼吸停滞了——那是她画的第一幅《调音师》素描的复制品,林修远在公园公共钢琴前工作的场景。

    相框旁边是一个小盒子。简雨晴打开它,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银质书签,上面刻着一段乐谱和日期——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这应该是给我的另一件礼物...简雨晴轻声说,胸口一阵刺痛。林修远精心准备了这些,却又在最后一刻被叫走。她该感到感动还是更加困惑

    正当她犹豫是否要带走书签时,门锁突然响动。简雨晴的心脏几乎停跳,猛地转身看向门口。

    林修远站在那里,浑身湿透,行李箱立在身旁。他的表情从惊讶迅速转为困惑,最后定格在某种复杂的警惕上。

    雨晴他的声音很轻,你怎么...

    你...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简雨晴的声音尖得不像是自己的。

    钢琴运输改期了。林修远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打开的抽屉,再到她手中的书签,你...在看我的东西。

    这不是问题,而是陈述。简雨晴感到一阵燥热涌上脸颊:你给了我钥匙,说抽屉里有东西给我...

    我指的是信封。林修远走进公寓,关上门,声音变得僵硬,不是那些私人信件。

    简雨晴放下书签,双手微微发抖:我不是故意窥探。但看到照片后...我...

    你就不信任我了。林修远打断她,脱下湿透的外套挂在门边,尽管我说过那是过去的事。

    那是多久的过去,林修远简雨晴的声音突然提高,六个月前苏雯还在给你写信说重新开始!你们一起出差这一周,发生了什么

    林修远的眼神变得冰冷:什么也没发生。我们是专业人士,在工作。

    工作简雨晴指向抽屉,那些照片和信件也是工作你们曾经很亲密,不是吗比你和我的关系亲密得多!

    那是不同的。林修远走向书桌,关上抽屉,动作克制而精准,苏雯和我认识十年了,有共同的专业背景。但我们已经结束了。

    什么时候结束的简雨晴追问,你从没明确说过。是她离开维也纳时还是她回国后还是...在我们认识之后

    林修远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努力保持耐心:三年前就彻底结束了。她回国后我们只保持工作联系。这次修复项目是学院安排的,不是我的选择。

    简雨晴想相信他,但那些信件中的亲密语气和照片中的笑容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隐瞒你们的关系深度

    我没有隐瞒。林修远的声音开始出现裂痕,我只是没详细说明。每个人都有不愿多谈的过去,雨晴。包括你。

    我的过去没有天天出现在我面前!简雨晴几乎是喊了出来,我的前男友没有给我写信说要重新开始!

    林修远突然沉默了,转身走向落地窗,背对着她。雨水在玻璃上形成蜿蜒的细流,窗外的城市灯光变得扭曲模糊。

    你看了多少信件他最终问道,声音低沉。

    足够知道她希望你和她一起去维也纳。简雨晴回答,足够知道你们的关系比你说的要复杂得多。

    林修远转过身,简雨晴震惊地发现他的眼眶发红: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维也纳吗不仅仅是因为我父亲。还因为那时我已经开始出现听力问题,绝对音感不再稳定。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苏雯。

    这个坦白如同一记重锤。简雨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是的,我的天赋正在消失。林修远苦笑,多年过度使用和敏感,医生说这是不可避免的。也许再过几年,我就只能做普通调音师了。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了你。

    简雨晴感到一阵内疚,但疑虑仍未完全消散:那苏雯...她现在知道吗

    不知道。林修远摇头,这次工作我也没告诉她。她只是认为我像往常一样固执和专业。

    雨声填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简雨晴不知该相信什么——林修远的坦白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为了平息她的质疑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质问他他们从未定义过彼此的关系...

    我很抱歉看了你的私人物品。她最终说道,声音疲惫,但我需要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林修远。你对我...是认真的吗还是我只是苏雯不在时的替代品

    林修远的表情变得痛苦:你怎么能这么想

    因为我看到你们在一起的照片!简雨晴的声音再次提高,我看到你们一起弹琴,一起旅行,一起领奖...你们有那么多共同经历,而我和你才认识不到两个月!

    时间和深度不成正比,雨晴。林修远向她走了一步,又停住,是的,我和苏雯有过历史,但那已经结束了。我和你...是不同的。

    怎么不同

    林修远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和苏雯在一起时,我们总是在谈论钢琴、音乐、职业发展。和你在一起时,我...我忘记了钢琴。

    简雨晴不确定这是赞美还是什么。她抱起双臂,感到一阵寒意:我需要时间思考。也许...我们该冷静一段时间。

    因为几张旧照片林修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我以为艺术家更能理解过去的复杂性。

    这不是关于艺术,林修远!简雨晴抓起自己的包,这是关于信任和诚实。如果你早点告诉我这些,而不是让我意外发现...

    我告诉过你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林修远突然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了出来,你还想要什么详细的忏悔要我把每一段关系的每个细节都摊开给你检查吗

    简雨晴被他罕见的爆发震住了。林修远似乎也被自己的失控惊到,他转身走向钢琴,双手重重落在琴键上,发出一阵刺耳的不和谐音。

    对不起。他低声说,背对着她,我累了。这一周...很艰难。

    简雨晴站在原地,不知道该离开还是留下。林修远的身影在钢琴前显得异常孤独,肩膀的线条紧绷着,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量。

    我父亲是对的。他突然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我永远达不到完美。无论是作为钢琴家,调音师,还是...恋人。

    这句话中的自我厌恶刺痛了简雨晴。她不由自主地走向他,却在半路停住:修远...

    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少弹琴吗林修远没有转身,手指轻轻抚过琴键但不按下,因为每次弹错音,我都会想起父亲的话。而现在...现在我害怕我也会这样对你。要求完美,却只能带来伤害。

    简雨晴的眼眶湿润了:你不是你父亲。

    但我有他的血液,他的脾气,他的...林修远终于转过身,简雨晴震惊地看到泪水从他脸颊滑落,他的失败。我害怕承诺,雨晴。害怕有一天你会像苏雯一样,对我失望然后离开。

    这个脆弱的坦白打破了简雨晴最后的防备。她走向林修远,在他试图躲避时抓住了他的手:听着,我不是苏雯,也不是你父亲。我只是...我自己。一个会犯错,会猜疑,但愿意尝试的普通人。

    林修远的手在她掌心中微微颤抖,像是一只受惊的鸟:我今天提前回来,是想给你惊喜。买了你喜欢的蛋糕,准备告诉你...告诉我...

    告诉我什么简雨晴轻声问。

    告诉我愿意接受那个杂志采访。林修远深吸一口气,告诉全世界你对我有多重要。

    简雨晴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抬起手,轻轻擦去林修远脸上的泪水:现在告诉我也不晚。

    林修远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雨晴,我...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打破了这一刻的亲密。林修远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表情变得复杂:是学院...我必须接。

    简雨晴点点头,松开他的手。林修远走到窗边接电话,声音很快恢复了专业和平静。简雨晴趁机整理自己的思绪,环顾这个她第一次踏入的空间——简约、整洁、几乎没有个人痕迹,除了钢琴上她的素描和那个准备送给她的书签。

    林修远挂断电话,表情疲惫:钢琴运到了,但搬运时有些小损伤。他们希望我现在过去看看。

    去吧。简雨晴勉强微笑,工作重要。

    你更重要。林修远走近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双手,我们...还好吗

    简雨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想起那些照片和信件,想起林修远关于听力问题的坦白,想起他罕见的情绪爆发。这一切都太复杂,太新鲜,她需要时间消化。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我愿意尝试...如果你也愿意更坦诚的话。

    林修远点点头,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我会的。等我处理完钢琴的事,明天去你工作室,我们好好谈谈。

    简雨晴同意了。离开林修远的公寓时,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她步行回到工作室,脑海中回荡着今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工作室里,未完成的抽象画还在画架上,暗红色和深蓝色的漩涡仿佛在无声地呐喊。简雨晴站在画前,突然明白了这幅画缺少什么——不是更多的混乱,而是一线光明,一丝希望。

    她调出淡淡的金色,在画面左上角添加了一小片光亮,像是乌云背后的太阳。然后,在右下角签上了标题——《变奏》。

    这不再是一幅关于恐惧和怀疑的画,而是关于复杂性和可能性。就像音乐中的变奏曲,主题经历各种变形却依然可辨,她和林修远的关系也许正经历着这样的变奏——不是终结,而是演化。

    简雨晴拍下这幅完成的画作,发给林修远,附言:我们的变奏曲刚刚开始。明天见。

    她没有收到即时回复,但这次,她不再焦虑地等待。有些旋律需要时间展开,有些和谐需要耐心寻找。艺术如此,爱情亦然。

    简雨晴站在音乐厅后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马克给她的媒体通行证。今天这场钢琴独奏会本不是她计划内的活动,但林修远昨晚的电话让她改变了主意——他是这场音乐会的特聘调音师,负责维护那架价值百万的斯坦威音乐会钢琴。

    来听听看。他在电话里说,声音比平时低沉,我想让你听到它最好的状态。

    自从三天前在林修远公寓的那场冲突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妙地改变了。更坦诚,但也更脆弱,像是一层结痂刚刚脱落的皮肤,新鲜而敏感。

    音乐厅里,观众陆续入场。简雨晴找到自己的位置——第五排中央,视野极佳。舞台上的三角钢琴在聚光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漆黑如镜的表面反射出模糊的人影。

    一位工作人员走上台,调整了一下琴凳位置。简雨晴看了看手表——距离开始还有二十分钟。她拿出速写本,开始勾勒钢琴的轮廓,试图捕捉光线在琴面上流动的方式。

    简小姐一个熟悉的女声从侧方传来。

    简雨晴抬头,看到苏雯站在过道上,一身得体的深蓝色套装,手里拿着节目单。她的短发今天别在耳后,露出小巧的珍珠耳环。

    苏教授。简雨晴勉强点头,没想到你对这种学生演出也感兴趣。

    职业需要。苏雯微笑,指了指简雨晴旁边的空位,这是我的位置。学院安排我评估今天的独奏者,考虑明年奖学金人选。

    简雨晴收紧手指,铅笔在纸上留下一道深痕。命运似乎总在恶作剧般地将苏雯推到她面前,提醒她那段她永远无法参与的、林修远的过去。

    苏雯优雅地入座,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飘过来——某种昂贵的花香调,与林修远公寓里残留的气息相同。简雨晴突然想起那些照片,想起苏雯信中的重新开始,胃部一阵绞痛。

    修远说你的《调音师》系列很出色。苏雯突然开口,眼睛仍盯着舞台,他一直很欣赏有才华的人。

    简雨晴不确定这是赞美还是挑衅:他太客气了。只是尝试捕捉一些瞬间而已。

    捕捉瞬间...苏雯若有所思地重复,修远最擅长的就是这个——在瞬间中听出永恒。他的绝对音感是我见过最精准的。

    简雨晴想起林修远关于听力问题的坦白,不确定苏雯是否在试探什么:他对工作非常专注。

    有时太专注了。苏雯轻笑,记得在萨尔茨堡时,他为调一架古钢琴连续工作十二小时,最后累得在琴凳上睡着了。

    又一个她不曾听过的故事,又一个她未曾参与的瞬间。简雨晴握紧铅笔,指节发白:你们认识很久了。

    十年零四个月。苏雯的语气近乎怀念,从他大二参加全国钢琴比赛开始。我是那年的志愿者。

    简雨晴迅速计算着时间线——如果他们是三年前分手的,那么关系持续了七年左右。七年与两个月,多么不公平的比较。

    灯光暗了下来,主持人上台介绍今天的独奏者——音乐学院的天才学生周明,将演奏肖邦的二十四首前奏曲。观众礼貌鼓掌,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走上台,向观众鞠躬后坐在琴凳上。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简雨晴立刻察觉到了异样。那声音略微发闷,像是被什么捂住了一样。周明明显也注意到了,他微微皱眉,但继续演奏下去。

    随着乐曲进行,问题越来越明显——高音区某些音符明显走音,中音区则有几个键反应迟钝。周明的表情从困惑变为不安,手指下的旋律开始出现微小但可察觉的混乱。

    观众席中开始有窃窃私语。简雨晴看向苏雯,后者正紧盯着钢琴,眉头深锁。

    这架琴有问题。苏雯低声说,修远昨天才调过的...

    简雨晴的心跳加速。林修远绝不会让一架没调好的钢琴上台,除非...除非他的听力问题比承认的更加严重。

    第一首前奏曲勉强结束后,周明站起身,向观众鞠躬致歉:抱歉,钢琴似乎需要调整。请稍等片刻。

    后台立刻骚动起来。几位工作人员匆忙上台检查钢琴,其中一位对着耳机快速说着什么。几分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舞台侧翼——林修远,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表情凝重。

    简雨晴不自觉地前倾身体。即使在这种紧张时刻,林修远依然保持着令人安定的专业风度。他走到钢琴前,俯身检查了几个琴键,然后从口袋里取出调音工具,开始快速调整。

    苏雯站起身:我得去看看。她快步走向过道,又回头补充,别担心,修远能在十分钟内搞定任何钢琴问题。

    简雨晴留在座位上,目光紧锁在林修远身上。他工作的样子一如既往地专注,但眉头间的纹路比平时更深,嘴角紧绷成一条直线。最令人不安的是,他时不时会停下来,闭上眼睛,像是在与某种内在的疼痛对抗。

    调整持续了近二十分钟,远超林修远平时所需的时间。观众开始不耐烦,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终于,林修远收起工具,对工作人员点头示意,然后转身离开舞台,甚至没有看一眼观众席。

    周明重新上台,试弹了几个音符,表情放松了些。演奏继续,钢琴听起来好多了,但简雨晴敏锐的耳朵仍能捕捉到几个音符微妙的偏差——这不是她熟悉的林修远的标准。

    中场休息时,简雨晴立刻起身寻找林修远。后台区域被严格限制,她的媒体通行证只能让她走到休息区边缘。正当她考虑是否要给林修远打电话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从附近的办公室传来。

    ...不可接受的失误!一个男声愤怒地说,这是年度最重要的学生演出,媒体都在!

    我道歉。林修远的声音低沉而克制,我已经做了紧急调整。

    调整那架琴昨天就应该完美无缺!男声继续咆哮,我们花大价钱请你来就是因为你所谓的黄金耳朵,如果连基本音准都...

    简雨晴听不下去了。她快步走向声源,推开半掩的门。办公室里,林修远背对着门口站着,面对一个红脸的中年男子——大概是音乐总监。苏雯站在一旁,表情复杂。

    打扰一下。简雨晴的声音让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我是《当代艺术视角》的记者,正在做一个关于音乐会幕后工作的专题。林先生是国内顶尖的调音师,今天的意外显然有特殊原因。

    音乐总监的怒气稍稍收敛:什么原因能让一架调好的钢琴在24小时内走音到这种程度

    林修远看向简雨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某种更复杂的情绪:湿度变化。昨晚音乐厅空调系统故障,湿度飙升到70%。对老斯坦威来说,这足以让音板膨胀,影响整体音准。

    这个解释听起来专业而合理,但简雨晴知道真相远不止如此。她看到林修远衬衫后背隐约的汗渍,和他微微颤抖的指尖。

    我会写进专题里。她继续编造着,这种突发情况正好展示专业调音师如何应对危机。

    音乐总监哼了一声,但没再继续指责:下半场必须完美,林先生。否则我们得重新考虑合同问题。

    人群散去后,只剩下简雨晴和林修远。他靠在办公桌边,双手撑在身后,头低垂着,像是突然耗尽了所有力气。

    湿度问题简雨晴轻声问,关上门。

    林修远苦笑:部分原因。主要是...我昨天没听出来那些偏差。

    你的听力...

    越来越不稳定。他抬起头,眼睛里的痛苦让简雨晴心头一紧,有时一切正常,有时像隔着层毛玻璃。今天早上尤其糟糕。

    简雨晴走近他,想触碰他又不确定是否合适:你需要休息。下半场让别人来调整吧。

    不行。林修远站直身体,合同是我签的,责任是我的。况且...他停顿了一下,没多少人能听出那些细微差别。

    周明能听出来。简雨晴指出,观众中的专业人士也能。

    但他们不知道是调音问题还是演奏问题。林修远的声音变得坚定,我会处理好。你先回去听下半场吧。

    简雨晴想争辩,但林修远已经走向门口。在擦肩而过时,她抓住了他的手腕:修远,你不必一个人扛这一切。

    林修远停下脚步,没有挣脱,但也没有转身:习惯了。他轻声说,然后离开了房间。

    下半场的钢琴听起来好多了,至少对普通听众而言。周明的演奏也恢复了水准,肖邦的前奏曲如流水般倾泻而出。但简雨晴能听出那些微妙的不足——高音区某个升F偏平,低音区某个D不够浑厚。这些小小的缺陷像完美画布上的细微划痕,只有知道它们存在的人才会在意。

    演出结束后,观众起立鼓掌。周明多次谢幕,最后指向后台,显然是想感谢调音师,但林修远没有出现。

    简雨晴随着人流离开音乐厅,给林修远发了条信息:我在南门等你。

    夜色已深,五月的风带着花香。简雨晴站在音乐厅南门的喷泉旁,看着观众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演出,没人提及那些微小的音准问题。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场成功的音乐会。只有她知道,对林修远而言,这近乎一场职业灾难。

    半小时后,林修远终于出现,步履沉重。他的衬衫领口松开,头发凌乱,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抱歉让你久等。他的声音嘶哑,有些善后工作。

    简雨晴什么都没问,只是挽住他的手臂:饿了吗我知道附近有家粥店还开着。

    林修远微微点头,任由她引导着方向。他们沉默地走过两个街区,来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小店。凌晨时分,店里只有几个夜班工人模样的顾客。

    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上桌后,林修远才似乎稍微放松了些。他用勺子搅动着粥,眼神涣散。

    今天...简雨晴小心地开口。

    是我职业生涯最糟糕的一天。林修远直接接话,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调了一架连学生都能听出问题的钢琴。

    你说过是湿度问题...

    湿度只是放大了我的失误。林修远放下勺子,真相是,我昨天根本没听出那些偏差。我的耳朵...背叛了我。

    简雨晴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医生不是说这是自然过程吗不是你的错。

    有什么区别林修远苦笑,结果都一样。没有绝对音感,我只是个普通调音师。很快连这个也做不了了。

    你可以训练相对音感,很多调音师...

    你不明白!林修远突然提高声音,引得邻桌客人转头看过来。他立刻压低声音,这不是关于技术,雨晴。这是关于...我是谁。

    他的眼神如此痛苦,简雨晴感到心脏像被攥紧一样:修远...

    我从五岁起就被定义为那个有绝对音感的孩子。林修远盯着粥碗,我父亲、老师、同学、同事...所有人对我的期待都建立在这上面。没有它,我什么都不是。

    简雨晴从未见过这样的林修远——脆弱、不确定、充满自我怀疑。舞台上那个精准专业的调音师形象崩塌了,露出下面真实的人类,伤痕累累却更加珍贵。

    你错了。她坚定地说,我认识你时根本不知道你有什么绝对音感。我爱——她突然刹住,换了个词,我欣赏的是你工作的专注,你对细节的执着,你讲述钢琴时眼中的光芒。这些都不会因为听力变化而消失。

    林修远抬头看她,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你真的相信吗

    我画你的时候,画的从来不是你的耳朵。简雨晴微笑,我画的是你的手如何温柔地对待琴键,你的背影如何俯身倾听,你眼中的那种...纯粹的热爱。

    林修远沉默了很久,久到简雨晴以为对话结束了。然后他突然说:我父亲去世前一周,我去医院看他。那时我们已经两年没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你知道他最后对我说什么吗修远,你永远成不了伟大的钢琴家,但至少做个不犯错的调音师吧。

    简雨晴屏住呼吸,不敢打断。

    多么可悲,是不是林修远苦笑,连临终遗言都是批评。但更可悲的是...我竟然把这当作目标。不犯错的调音师。而今天,我连这个都做不到了。

    粥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膜。简雨晴轻轻搅动它,思考着该如何回应这样的坦白。

    你知道吗,她最终说道,我父亲至今不肯把我的画挂在他的诊所里。对他来说,那些只是女儿的爱好,不是真正的工作。

    林修远看向她,眼中的痛苦稍稍缓和:愚蠢的男人。

    是啊。简雨晴笑了,所以我们得证明他们错了,不是吗用我们的方式。

    林修远的表情柔和下来:你的方式是什么

    继续画。画更多,画更好,直到他无法忽视。简雨晴直视他的眼睛,你的呢

    林修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学习。如果绝对音感消失了,我就用技术弥补。还有...考虑教学。培养下一代调音师。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未来计划,而且包括了她。简雨晴感到一阵温暖的希望:我可以画你教学的样子。《调音师》系列的新方向。

    他们离开粥店时,天边已泛起微光。林修远坚持送简雨晴回工作室,清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清洁工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下周有个检查。走在桥上时,林修远突然说,耳科专家想追踪我的听力变化。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简雨晴点点头,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感动——这是林修远第一次主动邀请她进入他如此私密的挣扎。

    回到工作室,林修远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画架上那幅《变奏》上:这是新的

    嗯,那天从你公寓回来后画的。简雨晴站到他身旁,两人一起审视着作品,我称之为听觉视觉化尝试。

    林修远仔细端详着画面中的金色光点:这是我的部分

    是我们的部分。简雨晴纠正道,黑暗中的希望。

    林修远转向她,眼神专注得几乎实体化:谢谢你今天为我说话。那个记者的谎言很及时。

    不算全是谎言。简雨晴微笑,马克确实在策划一个幕后专题,只是原本没打算包括调音师。

    那么,简记者,林修远的声音带着罕见的轻松,你打算怎么报道今天的危机处理

    标题就叫《当黄金耳朵失去光泽:一个调音师的职业重生》简雨晴半开玩笑地说。

    出乎意料的是,林修远没有生气或退缩,而是认真思考了这个提议:不坏。诚实但有希望。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工作室,为一切镀上金色的边缘。简雨晴突然意识到他们一整夜没睡,却奇怪地不感到疲惫。

    你应该休息一下。她说,要留下来吗这个问题比表面看起来的含义更深。

    林修远看了看沙发,又看了看她,似乎在权衡什么: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他掏出手机,快速操作了几下,叫了车,十分钟后到。带上你的速写本。

    去哪儿

    惊喜。林修远神秘地微笑,眼角的细纹在晨光中格外明显,一个我从未带任何人去过的地方。

    简雨晴的好奇心被完全勾起。她迅速换了衣服,抓起速写本和铅笔。当他们下楼时,一辆黑色轿车已在等候。

    车子驶向城郊,穿过逐渐稀疏的建筑,进入一片丘陵地带。一小时后,他们停在一扇铁门前,门后是一条蜿蜒向上的私家路。

    这是...简雨晴疑惑地看着窗外。

    我父亲的工作室。林修远的声音变得低沉,确切地说,曾经是。现在是我的,但我很少来。

    门卫认出了林修远,挥手放行。车子沿山路行驶了几分钟,最后停在一座中式与现代风格融合的建筑前。简雨晴下车时倒吸一口气——整座房子依山而建,俯瞰着远处的湖泊和森林,视野开阔得令人眩晕。

    哇。这是她能说出的唯一评价。

    父亲喜欢远离人群。林修远领她走向正门,说噪音会影响他的工作质量。讽刺的是,他自己就是最大的噪音源。

    房子内部出乎意料地明亮通风,与简雨晴想象中的阴沉工作室完全不同。高挑的客厅里,一架三角钢琴占据中心位置,周围是各种调音工具和工作台。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但大部分空间留白,让窗外的自然景观成为最好的装饰。

    这里...很美。简雨晴轻声说,怕打破这份宁静。

    母亲的设计。林修远走向钢琴,手指轻抚琴盖,她走后,父亲把这里变成了纯粹的工作场所。禁止任何不必要的声音——包括音乐。

    简雨晴无法想象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她走向最大的落地窗,外面的露台上放着一组桌椅,正对着最美的山景。

    来。林修远从内室拿出一个托盘,上面是两杯热茶和一盘水果,我们看日出。

    他们坐在露台上,看着远处的天际线逐渐由深蓝变为金黄。简雨晴偷偷观察林修远的侧脸——在晨光中,他疲惫的眉眼舒展开来,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重担。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终于问道。

    林修远沉思了一会儿:因为我想重新开始。不是逃避过去那种,而是...带着过去继续前行那种。他转向她,我想在这里教你调音的基础知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简雨晴睁大眼睛:我学调音

    你已经有很好的耳朵和审美。林修远微笑,而且理解艺术与工艺的交汇。这会是个有趣的实验——画家眼中的调音艺术。

    这个提议如此出人意料又如此契合,简雨晴感到一阵兴奋:我会是个糟糕的学生。我对技术一窍不通。

    而我会是个耐心的老师。林修远的声音柔和下来,就当是...我们互相学习。你教我看音乐,我教你听画。

    远处的太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将整个世界染成金色。简雨晴拿出速写本,开始勾勒眼前的景象——山峦、湖泊、晨光,以及坐在这一切中央的林修远,他的轮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你知道吗,她一边画一边说,这可能是《调音师》系列最好的作品——调音师在调音之外的生活。

    林修远看着她作画,眼神温和:也许这就是我一直缺少的部分。调音之外的生活。

    简雨晴的笔停顿了一下,心跳加速。在这个清晨,在这个充满回忆却又崭新的地方,他们似乎都找到了某种平衡——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而是继续前行的勇气。

    她将这幅速写命名为《日出》,并在右下角签上了日期和他们两人的名字缩写。

    医院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简雨晴跟在林修远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和略微僵硬的步伐。他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衬衫,袖口整齐地卷到肘部,像是要去参加一场重要会议而非医学检查。

    耳鼻喉科的标志终于出现在前方。林修远在门口停下,转身面对简雨晴:你确定要一起进去可能会很无聊。

    我画具都带了。简雨晴拍了拍背包,就当是写生课。

    林修远的嘴角微微上扬,但眼中的紧张并未消散。过去一周,自从那场音乐会的失误后,他的听力时好时坏。有时能准确指出简雨晴画室里老式收音机的最小音调偏差,有时却连明显的走音都察觉不到,这种不确定性比纯粹的丧失更折磨人。

    前台护士认出了林修远:林先生,张医生在等您。这位是...

    我的女朋友。林修远平静地说,这个称呼让简雨晴心头一暖,她陪我一起。

    诊室里,张医生是位五十多岁的和蔼男性,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专业的好奇。林先生,我们上次的初步检查显示您的耳蜗和听觉神经都没有明显病变。他翻开病历,今天我们要做一些更详细的测试,包括功能性核磁共振。

    一系列检查开始了。简雨晴坐在角落,安静地素描着林修远接受测试的样子——他戴着笨重的耳机,面对闪烁的屏幕,每当听到声音时就按下按钮;他躺在狭窄的核磁共振仪里,面容平静得像是在冥想;他闭着眼睛,分辨医生敲击的音叉频率,眉头随着难度增加而深锁。

    最令人心碎的是纯音测试环节。林修远坐在隔音室里,通过耳机接收不同频率的声音。简雨晴透过玻璃窗看到,当某些高频音响起时,他的表情变得困惑,然后痛苦——他听不到那些曾经对他来说清晰如钟的声音。

    测试结束后,张医生请他们到办公室等待结果。林修远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简雨晴悄悄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潮湿和微颤。

    有趣的结果。张医生终于回来,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报告,从生理结构上看,您的听觉系统几乎完美——耳蜗毛发细胞完好,听觉神经传导正常,大脑听觉皮层活跃度良好。

    林修远皱眉:那为什么我...

    问题不在听力本身,而在处理过程。张医生推了推眼镜,简单说,您的大脑在某些情况下会屏蔽声音信息,尤其是音乐相关的声音。这在医学上称为功能性耳聋,通常与心理因素有关。

    简雨晴感到林修远的手突然收紧:您是说...这是我想象的

    不,不。张医生摇头,它是真实的障碍,只是根源在心理而非生理。常见于创伤后应激反应,尤其是与声音相关的创伤。

    诊室里一片寂静。林修远的表情凝固了,简雨晴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浅而快。

    我父亲。他终于低声说,他...用声音作为惩罚工具。

    张医生点点头:这很符合。儿童时期建立的听觉-情感连接非常强大。当某种声音反复与痛苦体验关联,大脑会本能地屏蔽它,作为一种保护机制。

    那为什么现在才发作林修远问,我已经多年不与他同住了。

    压力、疲劳、潜意识里的某些触发因素...张医生翻看记录,您说症状是半年前开始加剧的那段时间有什么特别事件吗

    林修远和简雨晴交换了一个眼神。半年前正是苏雯回国的时间。

    有...人际关系的波动。林修远谨慎地回答。

    张医生了然地点点头:这类障碍往往在情感压力下恶化。好消息是,既然生理结构完好,通过适当的治疗和训练,功能有可能完全恢复。

    治疗林修远的声音带着希望。

    首先是心理咨询,处理那些与听觉相关的创伤记忆。其次是听觉再训练治疗,重新建立健康的听觉-情感连接。张医生写下几个名字,我推荐您联系这几位专家。同时...他犹豫了一下,您考虑过暂时远离调音工作吗减少与压力源的接触可能有助于恢复。

    林修远的表情变得空白:调音是我的职业,医生。

    只是建议。张医生温和地说,每个人恢复的路径不同。有些患者发现,改变与声音互动的方式会有所帮助——比如从专业评判转为纯粹欣赏。

    离开医院时,林修远沉默得像一座雕像。阳光明媚得刺眼,与他们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简雨晴提议去附近的公园坐坐,林修远机械地点头同意。

    公园长椅俯瞰着一个小湖,几只鸭子在水面划出涟漪。简雨晴拿出在医院画的素描,递给林修远:你的听力测试图。

    林修远接过素描本,惊讶地发现那不是他预期的肖像或场景画,而是一系列抽象图形——不同高度和密度的波浪线,有些区域紧密交错,有些则突然中断,形成空白。

    这是...

    你在听不同频率时的表情转化成的声波。简雨晴指着画面左侧,这部分是低频,你听得很轻松;到这里中频开始,你的眉头会轻微皱起...她的手指移到画面中央一大片空白,这里是高频区,你听不到的声音,所以我留白了。

    林修远凝视着这幅画,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空白处:你让我看见了我的听力问题。

    张医生说这些空白不是真的空缺,只是被隐藏了。简雨晴小心地说,就像...冬天休眠的种子,春天还会发芽。

    林修远苦笑:诗意的比喻。可惜调音师需要的不是诗意,是精确。

    但你不仅仅是调音师,修远。简雨晴转向他,你还是老师,是音乐爱好者,是...她顿了顿,是我爱的人。这些身份都不会因为听力变化而消失。

    林修远猛地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震惊。这是她第一次直接说出爱这个词。

    我...我不确定自己能成为你值得爱的人。他低声说,目光回到画上,如果我再也不能做专业的调音师...

    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耳朵。简雨晴坚定地说,就像你欣赏我的画,不是因为它们能卖多少钱,而是因为它们表达的东西,对吗

    林修远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点头:我会开始治疗。但需要时间...重新思考未来的方向。

    我们可以一起想。简雨晴握住他的手,比如你提到的教学。或者音乐治疗方向张医生说有些患者需要健康的声音体验,谁能比你更懂这个

    林修远眼中终于闪现一丝光亮:你已经在为我规划未来了。

    只是可能性。简雨晴微笑,就像我的《调音师》系列,一开始也只是个模糊想法。

    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湖面上的阳光闪烁。简雨晴拿出彩色铅笔,开始在新的页面上涂抹——深蓝色和黑色的漩涡中,突然插入几道金色的线条,像是黑暗中的闪电。

    新作品林修远问。

    暂定名《频率》。简雨晴解释,关于声音的存在与缺失。

    林修远看着她作画,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的画吗因为它们从不追求机械的完美,而是捕捉真实的瞬间——包括那些不完美的部分。

    简雨晴笔尖停顿,抬头看他:这正是我欣赏你工作方式的地方。你对待每架钢琴都像对待一个有生命的存在,接受它的独特性,而不是强加某种标准完美。

    他们相视而笑,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领悟——也许不完美才是真正连接他们的纽带。

    林修远的手机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个宁静的时刻。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皱:音乐学院。

    通话很简短,主要是关于下周的教学安排。挂断后,林修远的表情变得复杂:他们希望我考虑减少实践课,多教理论部分。显然,音乐会的事已经传开了。

    简雨晴握住他的手:这不一定是坏事。你一直说想写一本关于钢琴维护的书,现在也许是个机会。

    从实践者变成理论家。林修远苦笑,像我父亲常说的,退而求其次。

    不,简雨晴坚定地纠正,是扩展领域。就像我从写实转向抽象,不是退步,而是探索新的表达方式。

    林修远凝视着她,眼中的阴霾渐渐散去:你总是能看到不同的角度。

    那是艺术家的专长。简雨晴微笑,说到这个,马克催我下周交《当代艺术视角》的专题终稿。我需要你的一些专业见解,关于音乐与绘画的感知交叉。

    他们沿着湖边散步,讨论着专题内容,气氛逐渐轻松起来。林修远分享了他对简雨晴新抽象作品的看法——如何从音乐角度理解那些色彩和线条的节奏;简雨晴则解释了如何将听觉体验转化为视觉表达。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开始规划林修远可能的教学内容和简雨晴未来的艺术方向,仿佛听力问题不再是障碍,而是新可能的起点。

    回到工作室时已是傍晚。简雨晴刚推开门,手机就响了起来——是母亲。

    雨晴,你在工作室吗母亲的声音异常轻快,我和你爸爸在城里,想给你个惊喜。我们十分钟后到。

    简雨晴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现在但...我没准备...

    不用准备,就看看你的生活状况。母亲的声音突然压低,你那位调音师朋友在吗你爸爸想见见他。

    简雨晴看向林修远,后者正疑惑地挑眉。在...但他今天有些累...她含糊地说。

    太好了!母亲完全忽略了她的犹豫,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简雨晴深吸一口气:我父母...他们马上要来。想见你。

    林修远的表情瞬间紧张起来:今天现在

    显然他们早就计划好了,故意不提前告诉我。简雨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听着,你不必勉强。今天经历了这么多...

    不,我应该见他们。林修远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衬衫,迟早的事。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我的听力问题...要告诉他们吗

    简雨晴毫不犹豫地摇头:这是你的私事,由你决定是否分享。他们来是为了认识你,不是评估你的职业能力。

    门铃响了,比预计的还要快。简雨晴深吸一口气,去开门。父母站在门外,父亲手里还拿着一瓶红酒,表情罕见的温和。

    惊喜!母亲笑着说,然后目光越过简雨晴的肩膀,锁定了林修远,这位就是...

    林修远。简雨晴侧身让父母进入,我的男朋友。修远,这是我父母。

    林修远上前一步,得体地握手:叔叔阿姨好,久仰。

    父亲打量着林修远,目光在他整洁但普通的着装上停留了片刻:听雨晴说你是钢琴调音师

    是的,主要在音乐学院和几个乐团工作。林修远的声音平静而专业。

    收入稳定吗父亲直截了当地问,母亲用手肘轻推了他一下。

    爸!简雨晴抗议道。

    没关系。林修远微笑,收入取决于项目,但足够我过上舒适的生活。我最近也在考虑写书和教学,更稳定的方向。

    父亲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务实回答还算满意。他走向画架,看着简雨晴的新作品:这风格变了不像你以前的东西。

    是的,新尝试。简雨晴紧张地观察父亲的反应,将音乐元素转化为视觉表达。

    有意思。父亲出人意料地评价,有商业潜力吗

    简雨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当代艺术视角》下周会做八页专题。

    哦母亲眼前一亮,那可是重要杂志。

    谈话在表面和谐中继续,但简雨晴能感觉到林修远的紧绷——他回答问题时略微前倾的身体姿态,频繁眨眼的小动作,以及在噪音环境下明显加重的听力困难。当父亲不小心把茶杯碰倒在桌上时,林修远明显被突然的声音惊得微微一跳。

    你没事吧母亲敏锐地问。

    抱歉,只是...有点累。林修远勉强微笑,今天去医院做了些检查。

    生病了父亲立刻追问。

    例行检查。林修远含糊地回答,但简雨晴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谈话逐渐转向简雨晴的工作和生活安排。父亲再次提起医院行政岗位的事,简雨晴则坚决表示要继续艺术创作。就在气氛变得紧张时,林修远的手机响了。

    抱歉,工作电话。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起身走到窗边。

    简雨晴听到他简短地回应了几句,声音越来越低沉。挂断后,他转向大家:抱歉,音乐学院有急事,我必须过去一趟。

    我们刚来你就要走父亲皱眉。

    爸,这是他的工作。简雨晴站起身,我送你到门口。

    在门廊处,林修远压低声音:是苏雯。那架修复的钢琴又出问题了,学院长坚持要我亲自处理。

    简雨晴点点头:去吧。我应付得了我父母。

    林修远犹豫了一下:关于我的听力...他们迟早会知道的。

    等准备好了再说。简雨晴坚定地说,今晚已经够复杂了。

    林修远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然后离开了。简雨晴深吸一口气,回到父母面前,准备好面对必然的质问。

    他怎么回事父亲直截了当地问,那反应不像只是累了。

    简雨晴犹豫了一下,决定部分坦白:他有些听力问题,今天刚做完检查。压力会使症状加重。

    听力问题父亲的声音突然提高,调音师有听力问题就像外科医生有手抖问题一样致命!

    不是那种问题。简雨晴辩解道,只是对某些频率敏感度变化。医生说是可以治疗的。

    母亲的表情变得忧虑:雨晴,你确定要和一个职业前景不明的人认真发展吗你的事业还不稳定...

    我的事业正在上升期!简雨晴反驳,而且修远即使不做调音师,也有无数其他选择。教学、写作、咨询...

    都是不确定的收入。父亲摇头,雨晴,现实点。你二十八岁了,该考虑未来了。

    我的未来包括艺术和林修远。简雨晴一字一句地说,无论你们是否赞成。

    父母交换了一个眼神。最终,母亲叹了口气:我们只是担心你,亲爱的。你总是那么...理想主义。

    而你们总是那么实用主义。简雨晴苦笑,但我们爱彼此,不是吗即使不理解对方的选择。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父母。父亲的表情软化了些:我们下周还会在城里。如果你和...林先生有时间,一起吃个正式晚餐吧。

    这是父亲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了。简雨晴点点头:我会问问他的安排。

    父母离开后,工作室突然显得异常空旷。简雨晴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频率》,想起林修远如何专注地观察它,仿佛能从那些线条中读出自己的故事。

    她拿起画笔,在空白处添加了几道银色的细线——脆弱但坚韧,像是黑暗中的一线希望。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修远的信息:钢琴问题解决了。你父母怎么样

    简雨晴回复:预料之中的质疑,但不算灾难。他们想下周正式晚餐,你有空吗

    林修远的回复来得很快:当然。不管结果如何,我们一起面对。

    简雨晴微笑着放下手机,继续完善画作。窗外的天色已暗,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无论前方有多少不确定,此刻她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就像林修远说的,他们会一起面对。

    而艺术,总是诞生于真实的生活和不完美的挣扎中。

    ---

    当代艺术视角》杂志摆在咖啡桌上,封面赫然是简雨晴的《调音师》系列第一幅作品——林修远俯身于钢琴前的侧脸,光线在他专注的眉眼间投下细碎的阴影。翻开内页,八版专题占据了中心位置,标题为《听觉的视觉化:简雨晴笔下的音乐世界》。

    简雨晴的手指轻轻抚过杂志光洁的纸面,仍难以相信自己的作品获得了如此隆重的展示。专题不仅包括她的画作,还有李文撰写的长篇评论,称赞她将听觉体验转化为视觉语言的独特能力,以及对艺术与音乐交叉领域的开创性探索。

    咖啡馆的嘈杂声仿佛远去了。三个月前,她还是个为房租发愁的商业插画师,现在却被称为值得关注的新锐艺术家。这种转变来得太快,让她有些眩晕。

    手机震动起来,是马克的信息:看到杂志了吗反响爆炸!刚接到三个画廊的咨询。明天上午十点来我办公室,有重要事情商量。

    简雨晴回复了确认,然后拍下杂志封面发给林修远:今天出版的,你那边能看到吗

    林修远的回复很快到来:已经买了五本。一本收藏,一本放工作室,一本给父母,一本备用,一本随时展示给感兴趣的人。骄傲至极。

    简雨晴忍不住微笑,能想象林修远说这话时认真的表情。自从听力诊断后,他开始接受心理咨询和听觉训练,情况时好时坏,但态度比之前积极多了。他甚至尝试着用简雨晴的建议——通过观察琴弦振动来辅助调音,取得了一些出人意料的效果。

    打扰一下,您是简雨晴吗一个陌生的男声从旁边传来。

    简雨晴抬头,看到一位四十出头的男子站在桌边,穿着考究的深蓝色西装,手里拿着同一期杂志。

    是的,我是...

    徐天明。男子伸出手,青岸画廊的总监。刚读完关于您的专题,没想到就在这里遇见了本人。

    简雨晴与他握手,心跳加速。青岸是城里最负盛名的当代艺术画廊之一,以发掘新锐艺术家闻名。

    您的《调音师》系列非常打动我。徐天明在她对面坐下,没有询问是否打扰,那种将音乐家内在状态外化的方式——不仅捕捉外形,更呈现了听觉体验的视觉本质。

    简雨晴惊讶于他精准的理解:谢谢。我确实尝试表达声音的形状和质感,而不仅仅是人物肖像。

    这正是当代艺术界需要的——跨感官的原创表达。徐天明的眼睛亮起来,您有计划举办个展吗

    目前还在创作阶段...简雨晴有些窘迫,我甚至没有足够的作品组成一个完整展览。

    徐天明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等您准备好时,请联系我。青岸愿意为有潜力的新艺术家提供平台。他顿了顿,事实上,下个月我们有个群展,主题正好是艺术与音乐的对话。如果您能在月底前完成几幅新作...

    简雨晴接过名片,手指微微发抖。这种机会是大多数艺术家梦寐以求的,但一个月时间创作足够质量的新作品而且林修远最近刚开始新的听觉治疗...

    我会认真考虑的。她谨慎地回答。

    徐天明微笑着站起身:期待您的好消息。顺便说一句,我喜欢您最新的抽象方向——那幅《频率》在杂志上的缩略图已经显示出非凡的潜力。

    他离开后,简雨晴盯着名片发呆。青岸画廊的总监亲自邀请她参展,这本该让她欣喜若狂,为什么心里却充满不安

    回到工作室,简雨晴将杂志和名片放在工作台上,盯着看了很久。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为一切镀上金色的边缘。她想起两年前刚租下这个工作室时的情景——空荡荡的房间,廉价的画材,和满脑子不被看好的梦想。

    手机铃声打断了回忆。是林修远。

    看到你的超级粉丝了吗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杂志亭老板说这期《当代艺术视角》卖得特别快。

    简雨晴笑着讲述了与徐天明的偶遇。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青岸林修远的声音变得严肃,那是重要机会,雨晴。

    但时间太紧了...而且...她犹豫着,你刚开始新的治疗周期,我不想分心。

    别拿我当借口。林修远的语气出奇地坚定,这是你等待已久的突破。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他们约好晚上在林修远公寓详谈。挂断电话后,简雨晴站在画架前,看着未完成的新作品——一幅尝试捕捉肖邦夜曲氛围的抽象画。色彩从深蓝渐变到银灰,笔触如波浪般起伏,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她拿起画笔,蘸上少许金色颜料,在画面中心点下几个明亮的小点,像是黑暗中的星光。突然,一个想法击中了她——如果她能在画作中表现林修远听不见的音乐会怎样那些对他来说存在却无法感知的声音,那些医学图表上的空白频率...

    这个念头让她激动不已,立刻在速写本上勾画起来。当马克第二天上午打来第三个催促电话时,她已经沉浸在创作中,几乎忘记了时间约定。

    马克的办公室比她记忆中更加凌乱,墙上贴满了各种展览海报和销售图表。他本人也比上次见面更加兴奋,几乎是跳起来迎接她。

    我们的明星来了!马克夸张地张开双臂,知道从昨天到现在我接到多少个关于你的电话吗十二个!包括两家海外画廊的咨询。

    简雨晴在堆满样本册的沙发上勉强找到座位:徐天明昨天也找到我了。

    马克的表情瞬间变得警惕:青岸的徐天明他说什么了

    邀请我参加下个月的群展,但需要新作品...

    不行!马克几乎是喊了出来,随即压低声音,我是说,现在不是时候。你知道什么最值钱吗神秘感。现在趁杂志热度,我们应该集中推出《调音师》系列的限量版画,定价在五千到一万之间...

    简雨晴皱眉:但那只是商业复制品,不是真正的艺术创作。

    亲爱的,艺术就是商业。马克摊手,你知道多少艺术家靠复制品过活吗趁现在有人愿意买单...

    我不想只做复制品。简雨晴打断他,徐天明的群展是真正的艺术平台,能让我接触严肃的收藏家和评论家。

    马克的表情变得阴沉:听着,雨晴,我带你三年了。从没人要的商业插画到现在,是我一手推动的。青岸能给什么高雅的展览和微薄的销售分成。而我能在六个月内让你年收入翻倍。

    简雨晴站起身,突然看清了马克眼中的算计:谢谢你的付出,马克。但我选择艺术,而不是流水线。

    你会后悔的!马克在她身后喊道,那些高雅画廊根本不懂市场!

    走出办公楼,五月的阳光灼热刺眼。简雨晴深吸一口气,感到一种奇怪的解脱。与马克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他们的艺术理念早已南辕北辙。只是现在,她必须独自面对所有职业风险了。

    林修远的公寓位于河畔一栋安静的老建筑中,宽敞明亮,唯一的装饰是那架很少被弹奏的贝希斯坦钢琴。简雨晴到达时,他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空气中弥漫着大蒜和罗勒的香气。

    意大利面简雨晴凑近嗅了嗅,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最近自学的。林修远微笑,医生说味觉和听觉有神经连接,训练味觉可能有助于听觉恢复。他指了指料理台上的几本烹饪书,新疗法的一部分。

    简雨晴讲述了与马克的争执和徐天明的邀请。林修远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手中的厨刀精准地将番茄切成均匀的小块。

    你需要这个展览。听完后他简单地说,不仅是职业机会,更是对你艺术方向的肯定。

    但一个月完成新系列几乎不可能。简雨晴摆弄着餐叉,尤其是现在没有马克处理后勤事务...

    后勤我可以帮忙。林修远关上炉火,但创作只能靠你自己。他顿了顿,我在想...也许你可以尝试些不同的东西。

    比如

    比如...我的听力图表。林修远的声音变得柔和,那些你称之为空白频率的部分。医学上的缺失,在艺术上可能是全新的表达领域。

    简雨晴睁大眼睛——这正是她昨天灵光一现的想法!你偷看我的速写本了

    没有。林修远微笑,只是我们越来越能猜到对方的思路了。

    晚餐后,他们坐在钢琴旁,林修远尝试用视觉方式调音——通过观察琴弦振动幅度来判断音准。这个方法虽然比纯听觉耗时,但在他的听力不稳定时提供了可靠的辅助。

    看这里。林修远指着中央C的琴弦,完美调音时,振动波形应该是对称的。现在稍微偏平...他用调音扳手做了微调,现在好了。

    简雨晴着迷地看着这一过程:这就像我在画布上寻找平衡...不是靠规则,而是靠感觉。

    正是如此。林修远转向她,艺术和技术在最深处是相通的——追求一种内在的和谐。

    夜深了,他们靠在沙发上,分享着一瓶红酒。林修远的公寓很少有这么生活化的时刻——通常是整洁得近乎冷漠,今晚却因为摊开的杂志、画稿和空酒杯而有了温度。

    我今天拒绝了维也纳的邀请。林修远突然说,再次。

    简雨晴转头看他:什么邀请

    音乐学院交流项目。他们需要一个调音专家指导古钢琴修复,为期三个月。林修远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钢琴上,苏雯推荐的。

    简雨晴的胃部微妙地收紧:因为...你的听力问题

    部分原因是。林修远摇头,主要是...我不想离开这么久。现在正是你事业的关键期,而我的治疗也刚开始...

    你不应该为我放弃机会。简雨晴轻声说,尤其是如果对你有帮助的话。

    林修远沉默了一会儿:不全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他转向她,眼神异常清澈,我终于开始接受一个事实——我不必成为父亲期望中的完美调音师。也许我的价值恰恰在于不完美...以及如何克服它。

    这个领悟如此贴近简雨晴自己的艺术挣扎,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林修远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银辉。她突然意识到,他们各自的专业危机不知何时已交织在一起,成为共同成长的机会。

    留下来。她轻声说,当林修远疑惑地看向她时,补充道,今晚。别回去了。

    林修远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然后他简单地点了点头。

    卧室比简雨晴想象的更简朴——一张大床,一个书架,几乎没有个人物品。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年轻的林修远站在一位优雅的女性身旁,背景是音乐学院的大门。

    你母亲简雨晴拿起相框。

    嗯。我大学毕业那天。林修远的声音带着怀念,她是唯一支持我成为调音师而非钢琴家的人。说我的性格更适合幕后工作。

    他们并肩躺在床上,月光为天花板铺上一层银纱。简雨晴讲述了她对父母认可的渴望,以及如何总是感到不够好;林修远则分享了父亲对他音乐天赋的严苛要求,以及那些永远达不到的标准。

    有时候我想,林修远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特别柔和,如果我早点遇到你,会不会少走些弯路

    简雨晴转身面对他:也许正是那些弯路把我们带到了彼此面前。

    他们相视而笑,然后自然而然地靠近,分享了一个温柔而绵长的吻。没有急切,没有焦虑,只是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找到了彼此的理解与安慰。

    第二天清晨,简雨晴被阳光和咖啡香气唤醒。林修远已经起床,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她裹着被子坐起来,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张纸——林修远手写的日程表,详细列出了接下来四周的时间安排,包括他的治疗时间和她的创作时间,甚至标注了可能的干扰因素和应对方案。

    这是什么简雨晴拿着纸走到厨房。

    作战计划。林修远转身微笑,一个月完成新系列不是梦,只要我们精确规划。他指着不同颜色的标注,绿色是你的专注创作时间,红色是我的治疗和工作会议,蓝色是我们的共同时间...

    简雨晴突然眼眶发热。这种务实的支持比任何华丽的鼓励都更打动她。林修远不是在空谈追随梦想,而是在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精确规划——帮她实现目标。

    这里,他指着最后一个周末,是布展时间。我已经联系了两个学生帮忙搬运和布置。

    简雨晴放下纸张,紧紧拥抱了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说。林修远轻吻她的额头,做给我看就好。

    接下来的三周如同梦境与现实的混合体。简雨晴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将林修远的听力图表转化为一系列震撼的抽象作品——《空白频率》《静默和弦》《无声变奏》...她用大块深色表现声音的缺失,用细小的金色和银色线条暗示那些依然存在的振动可能性。

    林修远则继续他的治疗和教学工作,晚上回来为简雨晴准备晚餐,偶尔充当她的声音顾问——描述某些频率在他耳中的感觉,供她转化为视觉元素。有时他的听力突然改善,能准确指出画作中哪部分最符合某种音色;有时则完全听不到,只能依靠记忆和理论分析。

    这种创作方式意外地催生了一种全新的艺术语言——既不是纯粹的抽象,也不是传统的写实,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某种表达,如同他们之间的关系,超越了简单的分类。

    展览前一周,徐天明亲自来工作室看作品。这位画廊总监在画作前沉默地站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这将改变人们对声音和视觉的理解。

    布展当天,林修远全程参与,协调学生助手,与画廊技术人员沟通,甚至亲自调整了展厅灯光以最佳呈现简雨晴作品的质感。看着他专注工作的样子,简雨晴想起了他们初次相遇的场景——那时的她只被他的外表和专注吸引,却不知这背后有多少故事和挣扎。

    开幕式前两小时,简雨晴在画廊后面的休息室紧张得坐立不安。林修远蹲在她面前,握住她颤抖的双手:记住,无论今晚反响如何,你已经创造了奇迹。

    因为有你在。简雨晴紧握他的手,我从未想过能走到这一步...

    林修远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开幕式礼物。

    盒子里是一对精致的耳环——银质的五线谱上,点缀着几颗小钻石,如同音符在闪光。

    修远...这太贵重了!

    比起你给我的,微不足道。林修远帮她戴上耳环,现在,去迎接属于你的时刻吧,艺术家。

    开幕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画廊挤满了观众,徐天明不得不限制入场人数。简雨晴的作品引起热烈讨论——艺术评论家称赞她开创了感知艺术的新维度,音乐学者则惊叹于她对声音本质的惊人洞察。

    最令人意外的是,几位音乐治疗专家对系列表现出极大兴趣,认为她的视觉表达为听觉障碍者提供了理解音乐的新途径。其中一位甚至当场提出合作邀请,希望开发基于她作品的音乐治疗工具。

    看吧,我说过你会改变游戏规则。徐天明在人群间隙对简雨晴耳语,已经有三位收藏家询价了,包括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策展人。

    简雨晴在人群中寻找林修远,发现他正站在她的《无声变奏》前,与一位白发老者交谈。老者似乎在激烈地争论什么,而林修远则平静地回应,偶尔指向画作的某个部分。

    那位是劳伦斯·陈,徐天明顺着她的目光解释,国际知名的音乐心理学家。他对你的作品非常着迷,尤其是与听觉障碍相关的部分。

    简雨晴走向他们,刚好听到陈教授说:...这种跨感官补偿现象正是我的研究重点。林先生,您的经验加上简女士的艺术表达,完全可以发展成一套全新的音乐教学方法...

    林修远看到简雨晴,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陈教授对我们的合作很感兴趣。

    合作简雨晴疑惑地问。

    您不知道吗陈教授兴奋地说,林先生刚才描述了他如何借助您的视觉方法来维持调音工作。这绝对是听觉障碍领域的突破性发现!

    简雨晴看向林修远,后者轻轻点头,眼中闪烁着某种新的希望。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他们的相遇不仅是关于艺术与音乐的交融,更是两种不完美的灵魂如何互相补全、共同创造的故事。

    开幕式结束后,他们筋疲力尽但兴奋不已地回到林修远的公寓。简雨晴小心翼翼地摘下耳环,放回盒子:这是我收到过最美好的礼物。

    这只是开始。林修远从背后环抱住她,陈教授邀请我们去瑞士参加一个跨学科研讨会,关于艺术与音乐治疗的融合。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简雨晴转身面对他:任何地方,只要我们一起。

    月光再次透过窗户洒进来,但今晚没有不安,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平静的确信——无论听力能否恢复,无论艺术道路通向何方,他们已经找到了彼此频率中最和谐的那个和弦。

    瑞士研讨会的邀请函摆在简雨晴工作室的桌面上,乳白色的厚实纸张上印着烫金的字体,在晨光中闪闪发光。简雨晴用手指轻轻描摹着上面的文字:诚挚邀请简雨晴女士与林修远先生参加第六届艺术与音乐治疗国际研讨会...

    电话铃声突兀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母亲。

    雨晴,你收到邮件了吗母亲的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医院人事部发了面试邀请!下周三上午十点,刘主任亲自见你。

    简雨晴的胃部一阵紧缩。她完全忘记了父母为她安排的那份医院行政工作申请。妈,我...最近很忙,可能没时间准备面试。

    有什么比稳定工作更重要母亲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刘主任是你爸爸的老同学,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行政科待遇好,压力小,还有时间让你继续...画画。

    那个微妙的停顿让简雨晴咬紧了牙关。对父母来说,艺术永远只是画画,是可有可无的爱好,而非正经事业。

    事实上,她深吸一口气,我刚刚收到瑞士一个国际研讨会的邀请,正好也是下周三...

    瑞士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什么研讨会比现实工作还重要你知道现在就业形势多严峻吗

    简雨晴闭上眼睛,额头抵在冰冷的工作室玻璃上:妈,我的艺术事业正在起步。《当代艺术视角》的专题,青岸画廊的展览...

    那些能当饭吃吗母亲打断她,你已经快三十岁了,该考虑现实问题了。何况...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微妙,你那位调音师朋友的听力问题,能支撑起一个家吗

    简雨晴的手指在玻璃上留下几道湿痕:你怎么知道修远的听力...

    你爸爸问了他的医生朋友。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功能性耳聋,对吧很难完全康复的那种。雨晴,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模糊的说话声,母亲应了几句,然后回到线上:爸爸说如果你坚持要去瑞士,至少先把医院面试应付过去。他们可以调整时间到周二下午。

    简雨晴盯着瑞士邀请函上的日期——下周三至周五,与医院面试仅一天之隔。理论上,她可以周二面试,周三飞瑞士。但这意味着向父母妥协,承认他们安排的正途比自己的艺术道路更重要。

    我需要和修远商量。她最终说道。

    商量母亲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这是你的人生决定,雨晴。不要让别人过度影响你,特别是...

    特别是像陈浩那样的人简雨晴尖锐地打断,修远和他完全不同。他支持我的艺术,理解我的选择,即使这意味着要面对像你们这样的质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们只是关心你。母亲最终说,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周二下午三点,别忘了。爱你。

    挂断电话后,简雨晴在窗前呆立了很久,看着窗外五月的阳光洒在对面建筑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想起两年前与陈浩分手时的情景——他嘲笑她的艺术梦想,说那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她竟然一度相信了他。

    门铃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快递员,送来了一个长方形的包裹,寄件人是L.

    。简雨晴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本精装书《音乐与视觉:跨感官治疗的新前沿》,扉页上有劳伦斯·陈的亲笔签名:期待在日内瓦听到你们的精彩分享。航班和酒店已安排妥当,详情见附件。

    附件中不仅有详细的行程安排,还有一封信,专门提到对林修远案例的特殊兴趣:林先生的听力状况极具研究价值,我们相信他的经验能为听觉障碍领域带来全新视角...

    简雨晴的拇指轻轻抚过信纸上凸起的

    letterpress

    印刷字体。这是国际学术界的认可,远非一份医院行政工作可比。但父母眼中的正经工作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即使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艺术价值,他们依然视之为不可靠的冒险。

    她拍了书的照片发给林修远:陈教授寄来的。你看到行程安排了吗

    林修远的回复很快到来:刚看完。周二晚上出发能安排开吗

    简雨晴咬了咬下唇:父母安排了医院工作面试,正好周二下午。

    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最后只发来简单的一句:我们需要谈谈。晚上七点可以吗带晚餐过去。

    傍晚六点四十五分,简雨晴刚冲完澡,门铃就响了。林修远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两个外卖袋和一叠文件,白衬衫的袖口沾了些许油彩——很可能是帮她布展时蹭上的。

    提前到了。他微笑着亲吻她的脸颊,饿了吗我带了那家你喜欢的泰国菜。

    简雨晴接过食物,香气立刻充满了工作室。林修远将文件摊开在茶几上——瑞士研讨会的详细日程、医院工作的招聘简介,以及一份手写的优缺点对照表。

    你连这个都做了简雨晴指着对照表,忍不住笑了。

    职业习惯。林修远耸耸肩,把问题具象化有助于决策。

    他们边吃边讨论各种可能性。林修远的方法理性而系统——列出每个选择的

    pros

    和

    s,评估短期和长期影响,甚至计算了两种路径的潜在收入曲线。但当他讲到医院工作的稳定福利时,简雨晴突然打断了他。

    你知道我不想做行政工作。

    林修远放下筷子:我知道。但这是重大决定,应该全面考虑。

    包括我父母的期望

    尤其是那个。林修远认真地说,家庭关系很难修复。我不想你将来后悔。

    简雨晴站起身,走到画架前。那里有一幅未完成的新作,灵感来自林修远的听力测试图——黑色背景上散布着大小不一的彩色斑点,代表他能听到的频率,而大片留白则是那些消失的声音区域。

    我爸爸从不认为艺术是正经工作。她背对着林修远说,即使现在我的画能卖到五位数,他依然觉得那只是运气,迟早会枯竭。

    林修远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他不是不爱你,只是表达方式...

    我知道。简雨晴转身面对他,但这次我必须为自己做决定。瑞士研讨会对我来说很重要,不仅因为职业机会,更因为...她犹豫了一下,因为那是我们一起的突破。

    林修远的眼神柔和下来:那我们周二上午去面试,下午飞瑞士。两全其美。

    但那样我就屈服于他们的安排了。简雨晴固执地说,等于承认他们规划的路线比我自己的选择更重要。

    或者,林修远轻声道,你可以看作是为了安抚所爱之人而做的小小妥协。不是放弃原则,而是选择关系。

    这句话让简雨晴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种角度——不是为了服从父母,而是为了保持与他们的连接而暂时让步。这需要多大的安全感与自信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睿智了她半开玩笑地问。

    自从遇见你。林修远微笑,艺术家教会我看世界的不同角度。

    他们最终决定接受医院面试,但明确表示已有其他职业计划。瑞士之行则确定下来,陈教授那边由林修远负责确认细节。

    讨论告一段落,林修远从包里拿出一个小仪器:陈教授寄来的另一件东西。便携式音频发生器,用于我的听觉训练。想试试吗

    仪器连接手机应用,可以发出不同频率的纯音。林修远戴上专业耳机,闭上眼睛,每当听到声音时就按下按钮。简雨晴通过手机屏幕能看到哪些频率被播放,以及林修远是否正确识别。

    测试结果令人沮丧——中高频区域大片的红色X,代表他错过的声音。林修远摘下耳机,表情平静但眼神黯淡:比上周略好,但关键频段仍然...

    简雨晴突然有了个想法:等等。她抓起素描本和色粉笔,再做一次测试,这次我记录下你的反应。

    新一轮测试开始,简雨晴不再看手机屏幕,而是专注观察林修远的面部表情。每当他的眉头微皱或眼皮轻颤,即使没有按下按钮,她也在纸上记下那一刻,并用色粉笔涂上相应的颜色。

    测试结束后,纸面上呈现出一幅奇特的地图——色彩斑点组成的图案,与林修远实际听到的声音分布并不完全吻合,却奇妙地反映了他对声音的潜意识感知。

    看,简雨晴兴奋地指着几处,这些地方你虽然没有按下按钮,但表情显示你确实感觉到了声音。陈教授说你的听觉系统完好,问题在于大脑处理...也许你需要的不是更敏锐的听力,而是不同的感知方式!

    林修远凝视着这幅表情地图,突然拿起音频发生器,调到一段高频,放在耳边。他闭上眼睛,不再试图听,而是专注感受声波带来的物理振动。

    我...能感觉到它。他缓缓说,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他指向自己的太阳穴,这里的压力变化。

    简雨晴迅速在另一张纸上记录下这一刻:就像色盲患者学习通过亮度区分颜色!你在建立新的感知路径!

    他们激动地尝试了不同频率和音色,简雨晴用色彩和线条记录下林修远的各种反应。不知不觉中,窗外已经全黑,工作室里只有台灯的光圈笼罩着他们和满地的画稿。

    这太不可思议。林修远摇头,声音因兴奋而略显嘶哑,我一直试图修复听力,却没想过可以重新定义听的方式。

    简雨晴举起最新完成的一幅画作——深蓝底色上,金色和银色的光点如星座般散布,之间由纤细的白色线条连接,形成一张复杂的网:《神经可塑性》,你的大脑正在重塑自己。

    林修远接过画作,眼神近乎虔诚:这比任何医学图像都更准确地描述了我的体验。他抬头看她,你知道吗陈教授是对的。你的艺术不仅能表达,还能治疗。

    他们相视而笑,在这个小小的突破时刻,所有的职业困惑和家庭压力都暂时退去,只剩下创造的纯粹喜悦。

    夜深了,林修远准备离开,但简雨晴拉住了他的手:留下来。明天是周末,我们可以继续实验。

    林修远犹豫了一下:你父母周二要来,我们...

    正因为如此,简雨晴坚定地说,我需要记住为什么这个选择值得坚持。

    那晚,他们躺在工作室的沙发上,简雨晴的头枕在林修远的胸口,听着他稳定有力的心跳。月光透过天窗洒落,为一切镀上银蓝色的光辉。

    修远,简雨晴在昏昏欲睡中问道,如果你能完全恢复听力,最想做什么

    林修远沉默了一会儿:弹一首完整的曲子给你听。不是作为调音测试,而是...纯粹的音乐。

    简雨晴微笑着进入梦乡,梦中回荡着一首没有听过的旋律,既熟悉又陌生,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

    周日上午,他们继续听觉-视觉实验,这次加入了钢琴。林修远尝试通过观察琴弦振动和身体感受来听音乐,而简雨晴则将这个过程转化为画作。到傍晚时,工作室墙上已经贴满了色彩斑斓的实验记录,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声音地图。

    周一早晨,简雨晴接到徐天明的电话,询问她是否愿意将《调音师》系列扩展到十幅作品,参加秋季的重要群展。她兴奋地答应了,挂断电话后才想起还没准备第二天的医院面试。

    需要穿正装吗她翻找着衣柜,有些慌乱。

    林修远帮她选了一套简洁的深蓝色连衣裙:专业但不刻板。记住,这是尊重他们的安排,不是放弃自己的选择。

    周二下午两点半,简雨晴站在医院行政楼前,心跳如鼓。父亲已经在门口等候,看到她时明显松了一口气。

    很高兴你来了。他轻声说,然后略显尴尬地补充,裙子很漂亮。

    面试比预想的顺利。刘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性,对简雨晴的艺术背景表现出真诚的兴趣,甚至询问了青岸画廊展览的情况。但当话题转到具体工作时,简雨晴还是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

    我很感谢这个机会,她谨慎地选择措辞,但我的艺术事业正处于关键阶段,恐怕无法全心投入行政工作。

    刘主任微笑着点头:你父亲提过这个。我们其实有个折中方案——兼职艺术顾问,负责医院艺术治疗项目的策划。每周两天,弹性工作时间。有兴趣吗

    简雨晴惊讶地看向父亲,后者假装研究自己的指甲,但嘴角微微上扬。这个行政岗位原来早有变通,父亲一直在暗中调整,试图在稳定性和她的艺术梦想间寻找平衡点。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最终说,目前有国际邀约需要完成...

    离开医院时,父亲坚持送她到门口。瑞士的航班几点他突然问道。

    简雨晴眨了眨眼:晚上八点。你...不反对

    父亲叹了口气:我当然希望你有稳定工作。但看到你在画廊展览上的那些画...尤其是那幅《频率》...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你在做什么。那不只是画画,而是...某种深刻的表达。

    简雨晴眼眶发热,不记得父亲上次称赞她的艺术是什么时候了。谢谢,爸爸。

    那个年轻人,父亲突然问,他的听力...有好转吗

    简雨晴点点头,讲述了他们的实验和突破。令她惊讶的是,父亲不仅认真听完,还提出了几个专业的医学观点。

    功能性障碍往往与心理创伤相关。他若有所思地说,你们的方法——用视觉辅助听觉——在康复医学上确实有理论基础。他顿了顿,他是个聪明人,你的林修远。

    这个简单的认可是如此珍贵,简雨晴不得不咬住嘴唇防止自己哭出来。父亲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个笨拙的安慰动作比任何华丽的言辞都更有力量。

    照顾好自己。父亲最后说,回来后再谈那个兼职的事。

    回到工作室,林修远已经收拾好两人的行李。看到她的表情,他挑眉问道:面试不顺利

    出乎意料地好。简雨晴瘫坐在沙发上,爸爸竟然...理解了。或者说,尝试理解。

    林修远微笑着坐到她身边:我告诉过你,关系比原则重要。

    简雨晴靠在他肩上:我们真的要去瑞士了。

    是的,艺术家小姐。林修远亲吻她的发顶,准备好向世界展示你的魔法了吗

    机场告别时,简雨晴的母亲出人意料地拥抱了林修远:照顾好她。她轻声说,眼神中的警惕被某种谨慎的接纳所取代。

    飞机起飞时,简雨晴紧握林修远的手,看着窗外逐渐变小的城市灯光。无论瑞士之行带来什么,她已经获得了一种比职业认可更珍贵的东西——对自己选择的坚定,以及对不完美但真实的爱的信心。

    当飞机穿过云层,进入平稳的巡航高度时,林修远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差点忘了。给你的旅行礼物。

    盒子里是一对精致的银色耳环,形状像是抽象化的声波图案。

    这样即使我的耳朵不灵,他微笑着说,你也能随身携带声音的美。

    简雨晴戴上耳环,在机舱昏暗的灯光中,它们闪烁着微小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的音符,无声却充满力量。

    日内瓦的清晨阳光透过酒店窗帘的缝隙斜射进来,在地毯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简雨晴睁开眼睛,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身旁的林修远还在熟睡,呼吸均匀而平静,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日内瓦湖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远处喷泉的水柱高高扬起又散落,如同一朵永不凋谢的水花。今天就是研讨会的第一天,她的《调音师》系列作品和陈教授关于林修远听力治疗的案例研究将共同展示。

    手机屏幕亮起,是徐天明的信息:青岸纽约分部对你的作品感兴趣,考虑明年春季个展。需要你尽快确认意向。

    简雨晴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纽约个展这远超她最狂野的想象。但紧接着另一条信息跳出来,来自母亲:刘主任问你是否考虑好了兼职offer。她说可以等你从瑞士回来再答复。

    两种未来在她眼前展开——国际艺术家的广阔天地,或是兼顾稳定与创作的平衡生活。而此刻,她甚至还没面对今天的挑战。

    醒了林修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起的沙哑。他走到她身后,双手环住她的腰,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紧张吗

    简雨晴将手机屏幕按灭,转身面对他:有点。陈教授说有多少人参加

    大约两百位专业人士。林修远吻了吻她的额头,但记住,你只需要专注于自己的作品。其他的交给我和陈教授。

    他的声音稳定而自信,但简雨晴注意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上敲击着某种节奏——这是他在焦虑时的小动作。她抓住他的手,感觉到轻微的颤抖。

    你也是。她轻声说,专注于我们发现的那些连接,而不是结果。

    林修远微笑,眼角浮现出她深爱的细纹:看来我们成了彼此的治疗师。

    研讨会场地是日内瓦大学一座古老的建筑,现代会议设施与百年历史的壁画奇妙共存。签到处人头攒动,各种语言交织在一起。简雨晴紧跟着林修远,手里拿着装有作品U盘和展示材料的文件夹,掌心微微出汗。

    简小姐!林先生!陈教授从人群中挤过来,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白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切准备就绪。你们的环节安排在下午三点,午餐后我们可以最后过一遍流程。

    他领着他们穿过人群,不时停下来与同行打招呼。简雨晴的注意力被墙上的会议日程吸引——跨感官艺术治疗新范式后面赫然印着她和林修远的名字。

    陈教授!一个熟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让简雨晴和林修远同时僵住。

    苏雯站在几步之外,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红色套装,短发别在耳后,露出闪亮的钻石耳钉。她手里拿着会议资料,微笑着向他们走来。

    苏博士,准时如常。陈教授热情地与她握手,正好,我来介绍一下——

    我们认识。苏雯的目光从林修远移到简雨晴身上,久违了,简小姐。听说你的艺术事业风生水起。

    简雨晴的喉咙发紧。苏雯的每个动作都散发着专业与优雅的混合气息,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牛仔裤和帆布包有多么不合时宜。

    苏雯是欧洲音乐治疗协会的代表。陈教授继续道,显然没察觉到三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她对林先生的案例特别感兴趣,主动要求担任今天讨论的评议人。

    林修远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你之前没提到这个,陈教授。

    临时安排。苏雯自然地接过话头,手指轻触林修远的手臂,毕竟我对你的情况最了解,不是吗

    这个小小的肢体接触和暗示性的了解让简雨晴的胃部绞紧。她突然想起那些信件,那些照片,那些他们共有的、她永远无法参与的岁月。

    我们该去准备展厅了。简雨晴突兀地说,抓住林修远的手腕,陈教授,午餐再见

    离开苏雯的视线后,林修远立刻转向简雨晴:我不知道她会来。

    但她确实来了。简雨晴努力保持声音平稳,而且看起来对你的情况了如指掌。

    雨晴...林修远叹了口气,无论过去如何,现在我只在乎我们的研究,和你的艺术。苏雯只是评议人之一,不会影响什么。

    简雨晴想说更多,但会场工作人员已经过来引导他们去展厅。布展工作紧张而忙碌,她的《调音师》系列和最新创作的《共鸣》组画需要精确的灯光和摆放角度。专注于技术细节让她暂时忘记了苏雯带来的不安。

    午餐是在大学餐厅的自助餐。简雨晴没什么胃口,只拿了些沙拉和面包。林修远被陈教授拉着与几位学者交谈,她则独自坐在角落,翻看会议手册。苏雯的照片和简介赫然在列——苏雯博士,日内瓦音乐学院客座教授,欧洲音乐治疗协会研究部主任,专长音乐认知神经科学。

    每一项头衔都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头。与苏雯光鲜的学术成就相比,她这个没有正规艺术学历的新锐画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介意我坐这里吗苏雯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没等回答,她已经拉开椅子坐下,你的作品很出色,简小姐。那种将听觉缺失转化为视觉存在的方式...非常原创。

    简雨晴警惕地看着她:谢谢。没想到你对视觉艺术也有研究。

    职业需要。苏雯优雅地叉起一片水果,音乐治疗正在向多感官领域拓展。事实上...她压低声音,我向陈教授推荐了林修远的案例。他的绝对音感丧失与心理创伤的关联,是绝佳的研究样本。

    简雨晴的手指紧握叉子:修远不是样本。

    当然不是。苏雯微笑,他是杰出的专业人士,也是我曾经最亲密的人。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你知道吗他拒绝维也纳职位时,我以为是出于对父亲的怨恨。现在明白了,是因为遇见了你。

    这句话像一把双刃剑,既承认了简雨晴的重要性,又提醒着她与林修远之间存在的长久历史。

    我们合作的治疗方法确实有效。简雨晴转移话题,通过视觉辅助重建听觉神经通路...

    临时补偿而已。苏雯摇头,真正的问题在他童年创伤。除非直面那些记忆,否则...

    否则什么林修远的声音突然插入。他站在桌边,脸色阴沉,苏雯,我的治疗不需要你的指导。

    苏雯从容不迫地站起身:科学就是科学,修远。情感因素必须被考虑。她向简雨晴点点头,期待你的展示,简小姐。

    林修远坐下后,简雨晴注意到他的手指又开始敲击桌面: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简雨晴推开几乎没动的沙拉,只是...提醒我你们曾经多亲密。

    林修远抓住她的手:那是过去式。现在和未来才是重要的。他看了看手表,我们该去准备报告了。

    下午的会场座无虚席。简雨晴的作品被投影在巨大的屏幕上,《调音师》系列引来阵阵赞叹。但当最新的《共鸣》组画出现时,会场变得异常安静——那些将林修远听力图表转化为抽象视觉的作品,既美丽又震撼,直指感官障碍的核心体验。

    轮到林修远发言时,他讲述了如何借助简雨晴的视觉方法重新与音乐建立连接。传统治疗强调修复缺陷,他的声音在会场回荡,而我们发现重塑感知路径更为有效。这不是关于失去的能力,而是关于发现的新可能。

    简雨晴注意到苏雯坐在前排,认真记着笔记,偶尔皱眉。评议环节开始后,几位学者提出了技术性问题,林修远和陈教授一一作答。最后,苏雯站了起来。

    引人入胜的研究。她的声音清晰而专业,但我好奇,林先生的突破有多少是真正持久的神经重塑,多少是暂时的心理暗示她转向简雨晴,而简女士的艺术,虽然出色,是否只是为这种暗示提供了美学包装

    会场一片寂静。简雨晴感到血液冲上脸颊,但令她惊讶的是,回答的不是林修远或陈教授,而是她自己。

    艺术从来不只是包装。她站起来,声音比预想的更加坚定,它是理解的桥梁,情感的容器。当医学图表无法描述听力损失的体验时,我的画作让修远看见了他的听觉模式。这种视觉-听觉的神经耦合,正是你们音乐治疗领域研究的前沿,不是吗

    苏雯微微挑眉,似乎没预料到这样的反击。

    简雨晴继续道:至于持久性,我们带来了最新数据。她操作电脑调出一组图表,过去三周,修远通过我们的方法,识别中高频的准确率提升了40%。这不是心理暗示能达到的效果。

    会场响起掌声。陈教授接过话筒,补充了一些神经可塑性的研究支持。讨论逐渐转向更广泛的治疗应用,危机似乎过去了。

    但简雨晴注意到林修远的脸色变得苍白,手指紧握扶手。她知道那些质疑触动了他的深层恐惧——所有进步是否只是幻觉他是否永远无法真正康复

    晚宴在湖畔的一家米其林餐厅举行。简雨晴换上了唯一带来的正装——一条简单的黑色连衣裙,搭配林修远送她的声波耳环。镜中的自己看起来比平时成熟,但比起苏雯那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仍显得笨拙。

    林修远从身后抱住她:你今天在会场太棒了。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苏雯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专业反击。

    我只是说了实话。简雨晴转身面对他,你的进步是真实的,修远。无论别人怎么说。

    晚宴上,学者们三三两两交谈着。简雨晴被几位艺术治疗师围住,讨论她的创作过程。透过人群,她看到林修远和苏雯站在露台上,似乎在严肃地讨论什么。苏雯的手再次搭上林修远的手臂,这个熟悉的动作让简雨晴胃部抽搐。

    ...所以您计划继续这个系列吗一位荷兰治疗师的问题把她拉回现实。

    是的,实际上...简雨晴强迫自己专注,我们在考虑建立一个跨感官艺术治疗中心,将这种方法系统化。

    这个刚刚成形的想法脱口而出,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确定——这正是她想做的,将艺术与治疗结合,帮助更多像林修远这样的人。

    晚宴结束后,林修远提议散步回酒店。日内瓦湖的夜景美得令人窒息,远处山脉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苏雯说了什么简雨晴终于忍不住问道。

    林修远深吸一口气:她邀请我去维也纳,领导一个新的音乐治疗研究项目。

    简雨晴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哦。

    我拒绝了。林修远平静地说,告诉她我已经有了合作计划...和我的搭档。

    搭档简雨晴轻声重复。

    爱人。林修远纠正道,在月光下凝视她的眼睛,未来孩子的母亲,老年时的伴侣,我所有未完成梦想的参与者。

    简雨晴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在经历了所有质疑和不安后,这个表白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珍贵。

    我跟几位治疗师提到了艺术治疗中心的想法。她哽咽着说,他们都很感兴趣。

    林修远微笑:看来我们已经开始规划了

    除非你有其他计划。

    我的计划,林修远轻吻她的手指,就是和你一起创造些有意义的东西。无论是在纽约办个展...

    你怎么知道纽约的事

    徐天明也给我发了信息。林修远笑道,问我是否愿意做你的艺术顾问陪同前往。

    简雨晴摇头轻笑:看来我们的朋友都帮我们规划好未来了。

    但我们才是决定者。林修远指向湖对岸,看,那边有架公共钢琴。想听我弹一曲吗

    你能...

    不完美,但我想试试。

    钢琴放在湖畔的一个小平台上,月光为它镀上一层银蓝色的光辉。林修远坐下,深吸一口气,将手指放在琴键上。简雨晴站在他身旁,屏住呼吸。

    第一个音符响起,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渐渐地,肖邦的《夜曲》旋律在夜空中流淌开来。林修远的演奏远非完美——有些音符力度不均,有些过渡略显生硬,但整体流畅而富有感情。最令人惊讶的是,他时不时会抬头看简雨晴,仿佛从她的表情中获得反馈和调整。

    曲终时,几位路过的游客驻足鼓掌。林修远站起身,微微鞠躬,然后转向简雨晴,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怎么样

    简雨晴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拥抱他。在这个拥抱中,她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听到他有力的心跳,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松木香气——所有这些感官信息汇聚成一个确定的事实:他们做到了不可能的事。

    你怎么做到的回酒店的路上,简雨晴终于问道,那些高音部分...

    我记住了你画中的颜色。林修远解释,知道哪个频率对应哪种蓝色或金色。当我无法确定时,就选择符合画面平衡的音符。他顿了顿,这很难解释...就像在黑暗中跟着光走。

    回到酒店房间,林修远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本来打算最后一天送的,但今晚似乎更合适。

    盒子里是一枚银戒指,造型如同交织的声波图案,内侧刻着Listen

    with

    eyes。

    修远...

    不算是求婚。他迅速补充,只是一个承诺。无论听力如何变化,我都会学着用所有感官倾听你,和我们共同的未来。

    简雨晴戴上戒指,然后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小画筒:我也准备了礼物。本来也想最后一天给的。

    展开的纸上是一幅炭笔速写,捕捉了林修远弹钢琴时的专注神情,标题是《第一乐章》。

    因为还会有第二、第三...她轻声说,就像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清晨,他们在酒店餐厅遇到了苏雯。她独自坐在窗边,面前的咖啡冒着热气。看到他们走近,她微微点头示意。

    能谈谈吗她问,目光在林修远和简雨晴之间游移,就几分钟。

    他们坐下后,苏雯直奔主题:我欠你们一个道歉。昨天的评议过于苛刻了。她搅动着咖啡,我看了你们的数据和案例视频...结果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简雨晴谨慎地点头:谢谢。

    我仍然认为童年创伤是核心问题。苏雯继续道,但你们的方法...确实开辟了新思路。她看向林修远,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在协会期刊上报道你们的案例。

    林修远与简雨晴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回答:我们计划建立自己的治疗中心。很乐意与协会合作研究。

    苏雯微微睁大眼睛,随即恢复专业表情:令人期待的项目。她放下咖啡杯,我得赶飞机了。祝你们...她停顿了一下,嘴角浮现出真诚的微笑,幸福。

    目送苏雯离开后,简雨晴长舒一口气:没想到会这样结束。

    不是结束。林修远握住她的手,是开始。

    会议最后一天,他们收到了更多合作邀请和研究提议。陈教授甚至提出让他的基金会资助初步的治疗中心建设。回程的飞机上,简雨晴翻看着会议笔记和联系方式,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方向感。

    纽约个展还是医院兼职林修远问,或者...第三条路

    简雨晴合上笔记本:第三条路。我们的路。

    飞机穿过云层,进入平稳飞行。林修远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呼吸平稳而安宁。简雨晴看着窗外的云海,想起半年前他们在公园的初次相遇——那时的她只看到一个英俊的调音师,而他看到的或许只是一个画画的女孩。谁能想到那次偶然会引领他们穿越如此多的怀疑、恐惧和突破,最终找到彼此和真正的使命

    空姐送来饮料,简雨晴轻声道谢,小心不惊醒林修远。她小口啜饮着橙汁,突然注意到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不是传统的订婚戒指,但对她而言更加珍贵——一个关于如何倾听和被听见的承诺,一个超越感官局限的连接。

    飞机开始下降,林修远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对她微笑。这个简单的表情包含了如此多的亲密和理解,简雨晴感到一阵温暖涌上心头。无论前方是纽约的个展、治疗中心的筹建,还是父母的疑虑、职业的挑战,他们都将一起面对——用眼睛倾听,用心灵观看,在声音与色彩的交汇处创造属于他们的和谐。

    空乘广播宣布即将着陆,请乘客系好安全带。林修远帮简雨晴调整好安全带,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这个小小的触碰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达了一个信息:旅程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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