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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暗局初现

    人事调整名单公布前三天,我的名字突然出现在候选人名单里。

    所有人都以为是我运气来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场局。

    而我,从来不喜欢做局里的那颗棋子。

    清晨六点半,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单位大楼后街的早点摊前,一碗豆腐脑,一根油条,报纸摊上今天的《都市快讯》被风吹得翻了两页。

    老地方,老味道。摊主老张笑着给我添了勺酱油,动作熟练得像钟点工。

    我点头致谢,掏出五块钱放在桌角。早餐摊不远处,是市委办公楼侧门。七点不到,已经有人提前进入,西装裤上的折痕还没走平,皮鞋却踩得飞快。

    我端着碗,望着他们从我眼前掠过。热气从豆腐脑上腾起,蒸得眼镜片蒙了一层雾。

    手机响了一下,是我们办公室群里发的通知:

    今晨七点半,全体人员在五楼会议室集合,局领导讲话,务必准时到场。

    我心里咯噔一下。上一次清晨急会,是年初系统内部调整,三个科级干部在会上点名批评后,被调离岗位。

    我迅速吃完,没再多想,提着文件包穿过巷口,走进机关大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会议室里人陆续坐满,气氛不比平常,几位向来嬉笑的老同事今天都不说话。冯跃坐我左侧,一边看表一边咂嘴:你猜今天谁要动

    我没答话。冯跃这种人,从不落井下石,但总提前打水试温。正说着,门口响起脚步声。

    局长带着几位副处进来,面色沉着。王副处站在最右边,手里抱着厚厚一摞文件。他目光在会场上扫了一圈,落到我身上时顿了顿。

    会议开始得简短,局长讲话一如既往——强调纪律、强调作风、强调以大局为重。

    然后,王副处点名了几个人,包括我:会后,以下几位留下,局里有具体工作安排要交代。

    冯跃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低声说:恭喜啊,有你。

    我没笑,心里却开始发沉。

    会后,留在会议室的只有五个人。王副处看着我,笑着说:你这段时间表现不错,上面考虑把你列入干部考察序列。

    谢谢组织信任。我说,声音平稳得出奇。

    别高兴太早,他语气一转,具体还得看你接下来的工作。今天起,你作为调研组牵头人,配合组织处理老城区土地纠纷一事。这份名单,你拿回去过目。

    他递给我一份红头文件,第一页是我的名字。

    2

    迷局渐深

    我我盯着那纸,为什么是我

    你不是做得挺扎实吗稳定、干净、话少,适合这种工作。

    他笑着说完,转身就走,没等我回应。

    我手里捏着那份文件,感觉像握了一团未燃的火药。

    回到办公室,桌面上多了一封未署名的信,白色信封,没有邮戳,也没有抬头。我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这边。我打开信,里面是一张打印纸,上面只有一句话:

    永鸿的问题,从来不在地,在人。

    我反复看了三遍,纸张轻微泛黄,似乎压在抽屉底下太久才被翻出来。字迹打印,却刻意选了最普通的字体,像是想隐藏什么,又似乎根本不怕我知道。

    永鸿,是本地最大的房地产集团之一。手握多个旧城改造项目,背景深厚,来头不小。我记得几年前,市里还专门为永鸿单独开过协调会,那会儿我还只是办公室的笔头。

    我不信巧合,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我把纸折好,藏进公文包,拿着那份调研任命文件走出办公室。

    刚进电梯,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李知南的信息:永鸿那边,早上召开闭门会议。他们提前知道你会牵头。

    我盯着屏幕,没动。直到电梯叮一声停在一楼。

    走出大楼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脚下的影子斜斜地拉长,像一条谁也说不清终点的线。

    我突然意识到,这封信不是来帮我澄清什么的,而是在告诉我:

    我已经不在局外了。

    从单位出来,我没急着回家,而是绕去老城区走了一圈。

    这片区域是永鸿手里重点项目的起点,几十栋老楼,楼道里满是晾衣杆、电瓶车,还有小孩子乱涂乱画的墙面。每一扇门后面都藏着几十年积攒下来的问题,产权、户籍、债务,还有最难缠的——感情。

    我没穿制服,也没带牌子,只是随便走走。但街口还是有人注意到了我,三十多岁,西装笔挺,一个人,没动静就像个来查事的。

    有个老太太坐在小卖部门口,端着茶杯打量我,眼神里没有敌意,也没有欢迎。

    我点头示意:这片地段最近是不是闹得挺凶

    她抿了一口茶,冷不丁来了一句:前天半夜还有人打架,砸了永鸿的售楼部。

    谁干的

    她摇头:说是拆迁款没谈拢。谁知道呢。

    我蹲下来抽了根烟。她瞧着,嘴角微微一挑:你不像永鸿的,眼神太老实。他们的眼神不看人。

    我笑了:我也不太像查户口的吧

    她没接茬,又喝了一口茶。

    临走时,她突然开口:你要查,就去看看12号楼二单元,那户是钉子户,说不搬就不搬,前两年还把个招商副总赶出来过。

    我点头,走了几步,转身却发现她已经进屋了,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我站在12号楼前,楼体斑驳,墙上拆字都风干了,像个过期的命令。我没进楼,而是回单位整理那份名单。

    永鸿这个项目的矛盾点不在于动迁,而在于动迁的节奏。谁先搬、谁后搬,谁拿了多少补偿金,谁又被压了价——这不是城市规划,是人性排列。

    3

    财政迷雾

    我摊开文件,重点看了下调研组的构成。我名义上是牵头人,但除了我,全是外派人员。一个来自财政局,一个来自市投促办,还有一个是信访办的临时抽调——看上去像协调,但更像是监控。

    我拨通了李知南的电话。她语气低沉:名单刚才我也看了。组里那几位跟永鸿都打过交道,不会给你帮忙的。

    你能搞到永鸿的项目报批流程吗

    你是想翻旧账

    我只想知道,是谁把地批给他们的。

    她沉默了几秒,说:给我半天。

    挂断电话后,我回到办公室,冯跃正在打印什么,看到我笑着说:现在忙了吧牵头可不轻松。

    我笑了笑:还行,都是老朋友。

    是啊,老朋友。他顿了顿,你知道王处刚从谁那回来吗永鸿的董事长请他吃了顿饭,听说喝了十年茅台。

    我没回话,收拾文件起身准备离开。

    冯跃又笑:不过你也别太累,十天时间,意思意思就行。

    我转过身,看着他,声音平静:我一向认真。

    他不说话了,只是摊摊手,像是看一个不懂规矩的新人。

    傍晚,李知南发来一份资料截图,是永鸿最初的土地使用报批流程。流程盖章顺序清清楚楚,最后一页批示写着周兴成审批通过,下方一行小字:备案于市委统筹协调会。

    我脑中顿时闪出一个名字——周兴成,退休两年的市规划局副局。他原本是系统里难得的老实人,可惜退休前最后一单就是永鸿地块的批件。

    我翻了翻系统档案,发现他现在是某企业外聘顾问。那家企业名字不叫永鸿,而是永鸿旗下的第三方咨询公司。

    换了马甲,洗了手,坐回牌桌上。

    我打电话约周兴成见面。他没拒绝,只说:明天下午三点,老西街茶馆见。

    我去的时候特意穿了便装。茶馆在一栋老楼二层,曲径通幽,走廊上是挂着毛笔字画和老钟表,空气里带点檀香味。

    周兴成坐在靠窗位置,头发灰白,神色清淡。他看我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年轻人,现在做事不好做吧

    我点头:前辈早知道了

    他叹口气:当年我批准那份地块,是上头定的。我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懂吗

    懂。可现在出问题了,没人肯认账。

    他抿了一口茶,低声说:这东西,一签就是二十年,谁知道它会发臭。

    我递给他一张照片,是那张出现在我桌上的打印纸复印件。

    他盯了几秒,轻轻一笑:你找到这张纸,就说明你已经进去了。

    进去

    你现在不是想站在哪一边,而是该想——怎么不被两边都吃掉。

    我没回答。

    他忽然语气一沉:小心王启伦,他不是搞事的,他是看事的。他不会动你,但会看你怎么动自己。

    我收起照片,站起身准备离开。他突然又说:还有一点——你们局那个冯跃,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我转身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眼神藏着点什么没说出口:以后你就知道了。

    夜色降临,天边亮起第一盏路灯,我走出茶馆,电话震动了一下。

    李知南发来一句话:你盯错人了。永鸿只是表象。真正的引线,在财政那边。

    财政那边。

    这四个字像针扎进后脑,一整晚我都没睡好。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句话。

    永鸿能在全市拿下那么多项目,不是光靠运作就能解释的。真正让一个地产公司在旧改中如鱼得水的,从来不是审批流程,而是资金流转方式。钱从哪儿来,怎么进账,最后落在哪儿。

    而财政,掌握的就是这条链子。

    第二天一早,我翻出历年的财政拨款记录。常规项目的拨款总额清清楚楚,但在2021年中期预算调整报告里,我看到一个异常项目——老城区片区改造专项债券利息补贴,资金拨付单位:市财政局,备注栏写的是第三方信托代持。

    第三方信托,一向是最能洗干净钱的方式。那笔钱的归属单位,正是永鸿的控股母公司之一晟源资产管理公司。

    晟源这个名字,我很熟。几年前他们在市里参与过教育基金项目,那次也被举报账目不清,后来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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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局中局

    我打电话给李知南:晟源背后的法人是谁

    她沉默了几秒:高原。

    我脑袋轰地一下。

    高原,市财政局副局长,正处级干部,管财政专项资金十多年了。以前我们办年终报表,总得送点意思才能过预算线。人表面客气,手却极冷,不轻易碰任何一纸不该签的文件。

    可现在,晟源是他妹妹名下注册的公司,法人代表:高雪。直系亲属。

    我冷笑了一声,拨通一个熟人的电话,是财政局信息办的小王。我请他帮我调个材料,他迟疑了一下,问:你现在还在牵头永鸿那边

    我说:是。

    那你听我一句劝,资料我可以给你。但你记住,从现在起,不要随便谈晟源的事,尤其是当着任何人的面。

    我没应声,只说:谢谢。

    十分钟后,他发来一个压缩包。里面是2021年全市老旧片区专项财政资金申请明细表,第五页上显示:晟源以资产包方式挂靠永鸿,代持约4.7亿债券项目。

    这不是融资,这是掏空。

    我坐在办公室,长时间没有动。

    不远处,冯跃在和人打电话,语气里带着兴奋。他刚从局领导办公室出来,手上拿着两瓶酒,嘴里说着今天晚上得去趟公司聚一下。他眼角扫过我这边,没停,像没看到我。

    我盯着他,忽然想起周兴成昨天说的话:冯跃,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我重新翻出之前的会议记录,一份2020年棚改专项审批意见书,副签人正是冯跃。当时他只是办公室副主任,照理说不具备审批资格,但这份文件上他的签字和财政批复是同一天。

    连环串联。

    我站起身,去了档案室。

    那里的资料,只有系统内部职能权限够的人才能查。我现在名义上是调研组牵头,算是特殊期间,能进。档案管理员是个快退休的老同志,看我进来,点点头:查什么

    我报了编号,他一愣:你要看永鸿的前期底稿

    我没吭声。

    他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从柜子里拉出一份文件袋,递给我。

    我翻开,前几页没什么特别,就是一些常规报告。但在附件中,我看到了一份相关负责单位信息交接记录表,上面注明:财政资金代管方为晟源,监管账户为‘京东信托永鸿一号项目账户’。

    监管银行是市商行南区支行,负责人签字:高原。

    我盯着那串签字,感觉眼前一阵发虚。

    没有任何掩饰,公然操作。而这笔钱,最终是以基础建设预付款的名义打入永鸿旗下子公司账上。换句话说,这钱的使用不需要公开招标,也不需回款结算。

    几天后,这家子公司用这笔资金完成了当年某片旧改地块的回购优先权,再转让给另一家名为昌岳地产的空壳企业。

    我查了下昌岳的股东结构,第一大股东是晟源,第二大股东,是一家名为东泽建筑的公司。

    东泽,正是王副处曾担任监事的企业。

    一整条线浮出水面:高原通过财政平台安排拨款,晟源代持资金打入永鸿项目,永鸿将资产拆分后转让给东泽,再由东泽操作回收——而王启伦在其中提供审批便利。

    我不知道他们分了多少钱,但我知道,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账面上,干净得像一块新瓷;但线下,每一步都踩在规则的缝隙上。

    我合上文件袋,回办公室,把所有材料一一扫描备份,压成加密包。

    手机响了,是李知南:我得去外地出差三天,临时抽调。你小心点,王副处应该已经知道你在查什么了。

    你是谁通知的

    纪委办公室。

    我心里一凉。

    市纪委介入了,那说明事态已不止是调研那么简单。

    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停车场,一辆黑色奥迪停在我常去的早点摊边上,车里的人戴着墨镜,一动不动。

    我点燃一支烟,轻轻呼了口气。

    他们看着我,我也在看他们。

    谁先眨眼,谁先出牌,谁先崩盘,就看这一步了。

    三天,李知南说她要出差三天。

    但我知道,她是被抽离的。

    能抽走她的,不是项目组,也不是局里,是上面。是那些已经意识到某些事情正被看见的人。

    我开始压缩自己的一切动作,不再查系统,不再打问话,也不再主动接触永鸿相关人员。我把所有资料整理备份,交由一个在异地的旧同学保管。他是律师,懂规矩,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能问。

    而我自己,回到工作日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冯跃这几天表现得格外积极,出席会议、陪同调研、频繁跟领导私下碰面。他说话越来越像那边的人,说一套做一套,但脸上的笑却越来越自然了。

    你最近很安静。他把一杯茶放我桌上,语气像朋友,不像你。

    风头太紧。我说。

    懂事。他点头,转身离开。

    他一走,我把那杯茶倒进垃圾桶。

    我不是怕被下什么东西,我是不想留下他的任何痕迹。

    下午,我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只有一句话:局长今晚有饭局,地点在文庙街建国酒店312。

    我没问是谁打来的。那声音不属于李知南,也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人。

    我只知道,这句话背后,有人在示意我——你要的东西,不在纸上,在人心里。

    晚上七点,我坐在酒店对面的茶室里,看着312的窗户透出的光。

    一个小时后,王副处出现。他和局长、冯跃、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进了包间。其中一个穿着西装,手上戴着一枚大戒指,我在永鸿董事长的新闻照片上见过他。

    他们进门的时候我看清了,是永鸿的现任副总经理,姚述。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饭局。这是一个口头协调会。

    我盯着那间包间,按下手里的录音笔。

    我没妄想能录到什么实质内容,但我知道,只要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时空,就已经足够了。

    半小时后,我接到另一个电话。

    你盯够了。对方说完就挂了。

    我站起身,走出茶室,酒店外的灯光很亮,我突然有点恍惚。仿佛自己不是在查案,而是在等一场没结果的戏落幕。

    第二天一早,调研组例行开会。

    会议上,冯跃忽然宣布:因项目协调进展顺利,建议本次调研提前结项,相关结论性材料将由我来整合,报送。

    我没吭声。

    他补了一句:原牵头人陈述,可以将资料上交,由办公室归档。

    会议室很安静,几双眼睛偷偷看我。

    我抬头,语气平静:我会按规矩交。但资料很多,有些归档条件还不完备。还请领导再给两天整理时间。

    冯跃想说什么,但局长抬手:可以,资料重要,得认真。

    我知道,他已经在暗示我不要闹事。

    回办公室,我收到了一封新邮件。标题是:调研档案编号修订通知,落款是纪检监察办公室。

    邮件正文中,提到部分档案信息需重新编号、归入新的监察目录,相关材料需统一移交、留档备查,牵头人需配合纪检办单独走一轮交接程序。

    我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的是:他们开始清洗痕迹了。

    纪检监察如果介入了,那意味着内部已经有人主动提交了问题线索,准备做一次有控制范围的调查。而这个时候,如果我配合,他们会保护我——至少不会动我。但代价是,永远闭嘴。

    我点开附件,看到了文件清单,最后一条赫然写着:关于晟源-永鸿旧改资金代持问题线索材料,编号重编为D-1421(非公开)。

    非公开,就意味着,这份资料不会被录入任何正式通报,不会出现在任何整改报告,只会留在内部数据库,作为某个人事处理的附件理由。

    我盯着这行字,手指缓缓合上了电脑。

    5

    局外局

    我走出办公室,去顶楼抽了根烟。

    风很大,楼下依旧是机关大院每天一样的节奏。有人提着早餐盒跑进值班室,有人打电话抱怨昨晚值班太晚,还有人坐在车里听着收音机发呆。

    一切都在继续。

    我低头看着那封邮件,最终,没点回复。

    晚上回到家,门口贴着物业通知:您已欠缴管理费三个月,请尽快结清。

    我撕下纸,扔进垃圾桶。屋里空荡荡的,妻子还没回来,儿子的书包歪在沙发一角。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凌晨一点,手机震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张图片。

    我点开,是一份会议纪要,上面清楚地写着:

    经协调,东泽建筑后续项目可优先转入新设公司‘荣盛建设’,法人代表:冯跃。

    图片没有文字说明,没有发信人,只有一个拍摄角落的模糊倒影。

    我放大看了一眼,影子里隐约是一只手,手腕上,戴着我曾在茶馆里见过的那串佛珠。

    我把那张会议纪要图片翻来覆去看了整整半个小时。

    荣盛建设,新公司,法人代表冯跃,东泽建筑转入。背后的信息已经无需再猜:冯跃从替人做事,转成了自己做局的人。他手上不仅是线,更成了那只操线的手。

    问题是,这手是他自己的,还是替谁捏着的。

    我坐在客厅,整夜没睡。天快亮时,手机再次震动,一条新短信弹出,只有几个字:

    你妈住院资料下周要复审,记得补交。

    落款是市社保结算中心。

    我第一反应是紧张,翻开病历资料和当时入院的档案,没发现任何问题。我拨通医院联系人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说:有人反映你母亲在退休后违规享受在职福利,要求复审。

    我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他们开始动手了,第一刀,不在我,而在家人。

    我妈生前是医院后勤人员,拿的是最普通的退休金,从未进过所谓的编制调动名单,她活得小心翼翼,一辈子都在守规矩。现在死了,还要被从制度里拖出来清算一遍。

    我知道这是警告。更清楚,这是在等我退步。

    上午,单位召开临时会议,局长宣布组织调整:

    冯跃同志调任项目协调处副处长,原办公室职责将由李志高同志临时兼任。

    我坐在下面,看着冯跃起身讲话。他一身新熨的西装,头发梳得整齐,眼神淡定地扫过所有人。

    感谢组织的信任,也感谢大家多年的配合。他说得体、干净,不急不缓。

    台下有人鼓掌。我没动。

    会后,他走过来,低声说:你家人的事,已经帮你压下来了。

    我看着他:你手伸得真快。

    他不恼,反倒笑了笑:不是我伸,是你让他们觉得你要动了。

    你以为你做这一切,就能洗干净

    他表情没变,语气却低了下去:有些水,不是洗,是换池子。

    我盯着他良久,没再说话。

    回到办公室,我将所有资料彻底清空,拷入U盘。写了一封密信,用熟人渠道寄往京城某法律研究中心。我不信上面一定会有人管,但我总得留下点痕迹。不是为了让他们倒下,而是让我自己将来不至于忘了,这些事曾发生。

    下午,纪委办公室来人,说要对永鸿项目资料进行封存回收。来的两人都穿便服,但手里拿着正式文函,落款市纪委第二监督组。

    他们进来时,对我点了下头:你是陈述吧配合一下。

    我没有拒绝。我交出了调研资料,签字、登记、备注。一切都按规矩。

    只是当他们拿走资料时,随口问了一句:那封通报信,是你打印的吗

    我顿了一下,答:不是。

    那你知道谁放你桌上的

    我摇头:不知道。

    他们互看一眼,不再问,拎着箱子走了。

    临下班前,李知南回来了。她穿了身素色西服,头发剪短了,显得更干练。

    我让她进办公室,递了杯水,她没坐,只说:我这次调走前,他们派人找我谈话。

    谁

    纪委。

    我皱眉:是调查你

    不是。他们只是想知道我和你接触了多少,接触内容涉及什么。

    我沉默片刻: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只是认真做调研的人,没多余的想法。

    我苦笑:谢谢你说谎。

    她看了我一眼:不是谎,是事实。你没想出事,只是他们不想让你把事看得太清。

    我顿了顿:你回来,是准备继续查

    她摇头:我回来,是因为你一个人扛不住。

    我没再说话。

    她从包里掏出一份打印件,是《项目资产转移流程》的复印图。其中最关键一栏签字人一笔一划:王启伦。

    我在他们电脑里截的图。他们以为删掉就没人能查到了。

    我接过图纸,心里仿佛落了一块冰石。

    李知南看着我:你要留后路,就现在。你要硬上,就明天。

    我问:你怎么看

    她说:不管你选哪边,我站你这边。

    夜色降临,楼道灯坏了一半,整层都陷在昏黄中。我走出办公室,门没锁,李知南坐在办公桌旁,对着电脑复查材料。

    我下了楼,走到楼前院子,站了一会儿。

    远处路灯下,有辆车缓缓驶过,窗没摇下,但我认出了那副轮廓,是冯跃的车。

    他开过去,没停。可我知道,他还会回来。

    因为他们知道,我还没决定,怎么出这一步。

    6

    风起云涌

    我决定出手那天,天灰得像铁皮。

    李知南站在办公室窗边看雨,一句话没说。我知道她早就想问:你准备怎么做

    我没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选择有两种:一是交出所有证据,让组织处理;二是,把这件事送出去,不再回头。

    第一种有可能保我全身而退,但他们能不能真查下去,不确定;第二种一定会得罪很多人,但至少,我还能保住事实的完整。

    我选择了第二种。

    上午,我把扫描文件和冯跃注册的荣盛建设材料,以及王启伦那张签字影印件,一并打包成PDF。拷入一个U盘,贴上匿名封条,寄往一处老朋友的邮箱。他是地方媒体的资深编辑,曾因一篇揭黑报道被调离记者岗位,如今窝在家办自媒体,偶尔写些时评。

    这事交到他手上,我放心。他不怕出事,也早就不在乎前程。

    我发邮件时,用的是公用网络,设备是外借的。做完后我删了所有痕迹,把U盘丢进单位旁边的垃圾压缩站,看着那只蓝色的塑料壳被碾进泥浆里,碎得像块过期印章。

    中午,局长突然找我谈话。

    陈述啊,听说你最近压力挺大。他泡了一壶铁观音,声音温和,永鸿的事,你参与挺多,有些事情,我得跟你提前打个招呼。

    我坐着没动,等他往下说。

    他停顿了一下,笑了:组织已经注意到部分问题,但目前还在内部核查阶段,建议你,把自己手里的材料交清楚,集中统一。

    材料已经交给纪委了。我说。

    那就好。他点点头,接下来你会暂时调整工作岗位,先放个假,别想太多,安心。

    多久

    一两个月,看情况。

    我知道,这叫软着陆。

    我点头:我服从安排。

    他说:这就对了。有时候,真话和实话之间,也需要点缓冲。

    我起身要走,他忽然道:你母亲的社保审核已经通过了,你太太那边的学区申请,也批下来了。

    我顿住,回头望着他:您是想让我知道,我欠了您人情

    他没笑,摇头:是想让你知道,不说话,有时候才最值钱。

    我没回他,走出办公室。

    雨下得更大了,楼前水泥地被打成密密麻麻的灰点。

    我站在走廊下抽烟,一支没点燃完,就听见手机震动。

    短信只有一句话:你寄出的东西被公开了,微博热搜第八。

    我迅速刷开手机,那位老记者果然把材料放了出来,用的不是实名账号,而是长期运营的爆料栏目。他没有点名,也没涉及单位,而是以某地基层纪实的方式发布,把整件事拼成一篇调查报告——图、文、批注俱全。

    文章不到一小时,量破十万,评论几千条,全是问:查了吗谁管怎么没人出声

    再过半小时,有官媒转发,说已关注,相关部门正调查核实。我知道,这事藏不住了。

    到了下午,纪委派人正式找我谈话。两人一进屋,气场完全变了,不再是例行登记,而是调取证人。

    我全配合,把知道的都讲了,讲得清清楚楚,没有添油加醋。

    他们问我资料来源,我说:一份来自档案室,一份匿名线索,其余为公开渠道信息比对。

    他们问:你为何现在选择公布

    我答:因为我再晚一点,这些人就都变成了证人,而不是被查对象。

    他们互视了一眼,做了笔录,临走时说:这件事已经转交市纪委一组,后续或需你协助取证。

    我点头:随时配合。

    第二天早上,市纪委官网发布通报:财政局原副局长高某,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城乡改造项目下属公司多名负责人与关联企业存在非正常业务往来,已开展进一步核查。

    冯跃的名字,没有出现。王启伦也没有。

    可我知道,他们不会安全太久。

    中午,李知南拿着打印出来的通报,放在我桌上。

    赢了。她说。

    我没有回应,低头看着那张纸。上面的字是黑的,纸是白的,但我知道,背后没有人能洗干净。

    下午,单位发来调岗通知。我将被安排至信息档案室临时挂职,理由是过渡缓冲。

    我没反对。调就调,档案室更清静,也更适合处理未来。

    夜里,我在楼下抽烟,碰到王启伦。

    他没穿制服,戴了顶帽子,显得比平常更瘦。

    他看见我,微微点头:你挺能干。

    我说:您也挺能忍。

    他笑了一下,靠近我一步,压低声音:你以为这次,你赢了

    不是我赢了。我说,是你们输得太慢。

    他沉默几秒,忽然道:那串佛珠,你是不是也见过

    我没接话。

    他退后一步:没关系。慢慢你就知道,你今天放出去的,不是火,是口风。而这风,吹不倒真正的牌桌。

    说完,他走了,雨又落了下来。

    我抬头望向天,心想:

    这一局,还远远没结束。

    7

    风未停歇

    信息档案室在办公楼西南角,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靠墙摆着四排密集的铁皮档案柜,屋顶漏过水,天花板一角有暗黄色的霉斑。

    没人来打扰我。

    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归档、标号封袋、签字记录。我像被整个系统切割了出去,又像被无声安置在一个永不出错的边角。

    这里没有争斗,没有传言,只有时间。

    但这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李知南偶尔会给我带点消息。她仍在原岗位,状态外冷内紧,她知道自己走得越稳,对我越有保护。

    冯跃那边出事了。她某天把一个文件袋放在我桌上时低声说,荣盛建设的流转账户有问题,审计报告出了个‘重大遗漏’,纪委要查。

    我没问细节,也没惊讶。

    我早知道,这件事不会停在高原身上。东泽的账、晟源的壳、荣盛的转移流程,全都缝得太紧,遮得太急。风一旦灌进去,再漂亮的盖子也会爆开。

    王启伦呢

    还没动。但高原被带走后,他主动递了申请,要求‘暂时休养’。

    批准了吗

    批准了。还附带一句‘党组织关怀身体状况’。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

    那晚我回家,孩子已经睡着了。妻子坐在客厅,一边削苹果一边看综艺。我刚脱下外套,她递过来一个盘子。

    你那个同事出事了,我刷到新闻了。她语气平淡,是不是之前那个跟你不怎么对付的

    我咬了一口苹果,嗯了一声。

    她没继续问,转头调小了电视音量:咱妈住院的单子我也查过了,当时没问题,后来突然说复审,是不是你得罪人了

    我沉默几秒,答:已经没事了。

    她没多说,只点了点头:以后别让我听见这些风波。我不关心你升不升官,只想这家能一直在。

    我答:我知道。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坐在阳台,看着小区楼下的灯光,想到一个词:后座力。

    我做的事,不一定能彻底改变什么,但那道冲击已经砸下去了,涟漪开始扩散,后座力迟早会回到他们身上——包括王启伦,包括冯跃,包括那个躲在背后按暂停键的人。

    只是我不确定,这些涟漪,会不会有一天,也击中我自己。

    一周后,我被通知前往市政审计办参加一场闭门座谈。

    会议室里一共八人,除了我,其他人都来自不同部门:住建、财政、审计、信访、纪检。主持人是纪委派下来的副组长,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讲话有些口吃,却直奔主题。

    我们重新梳理了永鸿及其关联企业在旧城改造中的资金使用与审批流程,涉及七个关键岗位,四项关键资金转移流程,目前你提供的材料已成为线索来源之一。

    我没有回应,等他继续往下说。

    这不是调查会,而是信息核实会。我们想问你两个问题。

    问。

    第一,你是否仍掌握未提供的关键材料

    我不确定。如果有,也在别人手里了。

    第二,是否有进一步揭示利益链条顶端的打算

    如果有人问,我不会撒谎。

    他点点头,把笔记本合上。

    散会前,他突然开口:你知道王启伦之前在西南任职那段时间,身边带的是谁吗

    我愣了愣,摇头。

    他说:冯跃。

    我笑了:怪不得。

    他没笑:还有一个副县长,后来调去了交通口,也涉及资金转移问题,现在在查。

    我站起来,问:那串佛珠呢

    他停了一下,看着我:佛珠,是他戴的。但佛珠是哪来的,不在我们管辖范围。

    那一刻我明白了,有些事他们知道,却选择不碰。

    因为顶端是另一张网。

    回到档案室,我坐了一会儿,把桌上那份未封档的资料归类、整理、入袋。我在备注栏写下:资料来源明确,核实属实,建议永久留档。

    签名栏我写下自己的名字,笔锋沉稳。

    落款时间那一格,我没有填写。

    我希望有人看到这份材料时,能自己去查时间,而不是信我。

    晚上走出单位时,雨又下了。天边划过一道闪电,我看见楼对面那幢老楼顶上,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像极了冯跃。

    可等我再定睛望去,那里空无一人。

    我站在雨里没动,直到雨水打透了肩膀。

    回家后,我擦干衣服,坐在桌前打开电脑。

    邮箱里多了一封新邮件,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

    东泽的老账,北边有人在看了。

    附件是一个压缩包,名字叫:风还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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