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车祸醒来,记忆停留在与丈夫初识之前。>那个自称朋友的林先生每日嘘寒问暖,眼神却盛满她读不懂的悲伤。
>直到她翻出满箱未寄的信件:我宁愿你永远忘记我,也不愿你承受再次失去的痛。
>最后一页的诊断书日期刺眼——他确诊绝症的时间,竟在他们婚礼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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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雪
十二月冰冷的风,像无数细小而锋利的刀子,刮过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雪花终于落了下来,开始时是稀疏的、试探性的几点白,怯生生地触碰着干燥的地面,旋即消融无踪。
很快,它们便不再犹豫,密集地从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里倾泻而下,无声而迅疾地覆盖着目所能及的一切。
沈念薇坐在客厅宽大的落地窗前,身下是厚实柔软的羊毛毯。
她的膝盖屈起,下巴搁在上面,目光失焦地穿透冰冷的玻璃,投向外面那个被急速染白的世界。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暖意融融,隔绝了窗外的严寒。
可她抱着自己的双臂,指尖无意识地陷进柔软的毛衣袖子里,身体深处却顽固地渗透出一种无法驱散的冷意。
那是一种空洞的冷,仿佛身体里某个至关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剜走了,只留下一个呼呼漏风的巨大缺口。
车祸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身体上的淤青和擦伤早已褪去,只留下几道浅淡的、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发现的痕迹。
可大脑里的伤,却像这窗外的雪一样,顽固地盘踞着,冰冷地覆盖了她生命中整整三年的时光。
那三年,是空白的。
医生的解释冷静而专业:脑部撞击导致的创伤性选择性失忆。
大脑为了保护自己,抹去了那段时间里最深刻、最强烈的情感记忆。
沈念薇只记得大学毕业不久,刚进入那家设计公司,对未来充满了模糊而雀跃的憧憬。
然后呢
她努力回想,试图在茫茫雪雾般空白的记忆里抓住点什么。
但每一次尝试,都只换来太阳穴针扎似的锐痛,和更深沉的空虚。
接着就是医院刺眼的白炽灯,消毒水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还有医生护士们担忧又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
以及,一个男人。
一个在她睁开迷茫双眼的瞬间,就守在她床边,眼睛布满红血丝,下巴满是青黑胡茬的男人。
他看到她醒来,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瞬间涌上狂喜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他猛地抓住她冰凉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嘶哑破碎,一遍遍地重复:薇薇薇薇!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的激动和痛苦如此真实,像滚烫的烙铁,烫得沈念薇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她茫然地看着他,看着这个陌生又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熟悉感的英俊面孔。
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巨大情感,让她感到无措,甚至…一丝恐慌。
你…是谁她听到自己虚弱而迟疑的声音响起,带着初醒的沙哑。
那三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男人脸上所有鲜活的、激烈的情感,瞬间凝固,碎裂,然后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狂喜的光芒在他眼中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茫然和绝望。
他抓着她手腕的力道,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结,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后来,他告诉她,他叫林溯。
他说,他们是朋友。
很好的朋友。
沈念薇看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密集的雪花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白色幕布,将窗外的世界彻底遮蔽,只留下模糊晃动的光和影。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发出极轻微的、持续的嗡鸣。
这份安静让她心底那丝空洞的冷意,又悄然弥漫开来。
她拢了拢身上的羊绒披肩,目光落在客厅一角。
那里摆着一个小小的玻璃展示柜,里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素雅的白色马克杯。
杯身上绘着两只依偎在一起的蓝色蝴蝶,线条简洁,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眷恋。
这是她出院回家后,在厨房一大堆风格各异的杯子里,唯一一个让她觉得莫名安心、莫名喜欢的。
她下意识地就把它拿出来,洗干净,放在了这个显眼的位置。
林溯第一次看到这个杯子被单独放在展示柜里时,脚步停顿了一下。
他盯着杯子看了好几秒,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浓重得化不开。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刚买回来的几盒牛奶放进冰箱。
咔哒。
公寓门锁传来轻微而熟悉的转动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沈念薇下意识地转过头。
门开了,带着一身室外凛冽的寒气,林溯走了进来。
他穿着深灰色的长款羊毛大衣,肩头和发梢都落满了未融化的雪花,像撒了一层细碎的盐粒。
冷风趁机涌入,让温暖的室内打了个寒噤。
林溯迅速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他一边低头解着大衣扣子,一边习惯性地抬眼望向落地窗的方向。
当看到沈念薇裹着毯子坐在那里时,他紧抿的唇线似乎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丝。
外面雪很大,他开口,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丝室外归来的凉意,却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路有点堵。
他脱下大衣,仔细地挂好,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已经在这个空间里重复了千百遍。
然后他挽起深色毛衣的袖子,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
那里的一切,他似乎都了如指掌。
打开冰箱门,取出新鲜的蔬菜和肉食,熟练地在水槽清洗。
刀落在砧板上的笃笃声,很快就在安静的客厅里规律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烟火气。
沈念薇依旧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高大身影。
水汽开始在他面前的玻璃窗上氤氲开一小片朦胧的白雾。
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像一层看不见的薄纱,笼罩着他挺拔的身姿。
即使在这样日常的、温暖的场景里,沈念薇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那疲惫并非来自身体的劳累,更像是从灵魂深处渗透出来的沉重。
今天感觉怎么样林溯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锅里热油轻微的滋啦声,打破了沉默。
他没有回头,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沈念薇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越来越厚的积雪。
还好,她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羊毛毯的边缘,就是…头有时候会有点闷闷的。
砧板上的笃笃声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闷林溯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关心的探询,是疼吗还是别的感觉要不要明天再去复查一下
不用,沈念薇立刻摇头,尽管知道他背对着自己可能看不见,不是疼。就是…像蒙着一层雾,想用力看清楚什么,又总是看不清楚。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茫然和烦躁。
好像…忘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很重要。
厨房里的声音彻底停住了。
只有锅里炖煮的东西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水汽越发浓郁,模糊了林溯的背影。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空气仿佛凝滞。
沈念薇几乎能感觉到那沉默的重量。
别急,林溯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安抚性的平稳,医生说过,需要时间。强迫自己去想,反而不好。
他转过身,手里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饮。
袅袅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眉眼。
他走到沈念薇身边,微微倾身,将杯子轻轻放在她面前的矮几上。
沈念薇低头。
杯中液体是温暖的浅褐色,散发着熟悉的、浓郁的咖啡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是她喜欢的口味——加一点奶,不要糖,但会放一点点蜂蜜。
她是什么时候告诉过他这些的她不记得了。
她抬起眼。
林溯还维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距离很近。
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未来得及完全藏匿的情绪。
那里面翻涌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悲伤,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贪婪的眷恋,黏着在她脸上,带着灼热的温度。
这眼神,绝不属于一个朋友。
沈念薇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林溯似乎立刻察觉到了她的退缩。
他眼底那些汹涌的情绪,像退潮般瞬间收敛、冰封,重新被温和与克制覆盖。
快得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只是沈念薇的幻觉。
他直起身,拉开了一个礼貌而安全的距离,唇边甚至勾起一个极淡的、安抚性的弧度。
先喝点热的,暖和一下。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仿佛刚才刹那的失态从未发生,饭很快就好。
他转身,重新走回那片氤氲着食物香气的温暖水汽里。
笃笃的切菜声再次响起,规律依旧。
沈念薇低下头,双手捧起那个温暖的杯子。
杯壁的热度透过掌心传来,很舒服。
她小口地啜饮着,熟悉的香醇味道在舌尖弥漫开。
可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温暖而填满半分。
反而因为刚才捕捉到的那一眼深不见底的悲伤,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不安。
她究竟忘了什么
而这个自称是她朋友的林溯,他眼中那沉重如山的悲伤,又到底从何而来
窗外的雪,无声地覆盖着整个世界。
第二章
碎光
日子如同窗外缓慢融化的积雪,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悄无声息地向前流淌。
林溯的存在,像一件被精心熨烫过、妥帖无比的外套,严丝合缝地嵌入沈念薇失忆后这片混乱陌生的生活里。
他精准地掌握着她的所有习惯,甚至那些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微小偏好。
清晨七点半,客厅一角的蓝牙音箱会准时流淌出舒缓的钢琴曲,音量恰到好处,足以唤醒沉睡的意识,又不至于显得突兀。
那是沈念薇大学时代就喜欢的曲子,她隐约记得,却想不起自己何时告诉过他。
梳洗完毕走到餐厅,桌上永远摆着温热的早餐。
水晶蒸饺晶莹剔透,配一小碟淋了香醋和辣椒油的蘸料——是她偏爱的酸辣口。
或者是一碗熬得浓稠软糯的白粥,旁边必定配着一小碟切得极细的酱瓜丁。
有时是西式的煎蛋、烤得焦香的面包片和新鲜水果沙拉。
无论中式西式,总有一杯温热的、加了奶和一点点蜂蜜的咖啡,稳稳地放在她惯坐的位置右手边。
林溯似乎永远比她起得更早。
当沈念薇坐到桌边时,他多半已经收拾停当,穿着熨帖的衬衫或柔软的羊绒衫,坐在餐桌另一端,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他很少动筷,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吃,偶尔在她需要纸巾或者酱料稍远时,不动声色地推近一点。
他的目光温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度,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合胃口,身体是否无恙。
那眼神,专注得让沈念薇偶尔会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你不用每天特意准备这些的,太麻烦了。沈念薇不止一次这样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我自己可以随便弄点,或者叫个外卖也行。
林溯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意很浅,浮在表面,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不麻烦。他的回答总是这样简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的态度,外卖不健康。你现在需要好好调养。
他的语气平静,却像一道无形的墙,轻易地挡回了她所有的推拒。
他替她预约复诊,详细地向医生转述她偶尔抱怨的头晕或莫名的疲惫感。
他处理所有需要跑腿的琐事——缴纳水电物业费,更换损坏的灯泡,甚至定期请家政上门打扫。
沈念薇曾试图自己去做这些,却发现林溯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她像个闯入别人精心打理花园的访客,反而显得笨拙而多余。
他成了她与那个被遗忘的三年之间,唯一、也是最坚固的桥梁。
然而,这座桥梁本身,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沈念薇的目光,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公寓的角角落落。
客厅米白色布艺沙发的扶手上,有一小块颜色稍深的印记,形状不规则。
她问过林溯那是什么。
他擦拭杯子的手顿了一下,视线掠过那块印记,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像是被拉回了某个遥远的场景。
哦,那个啊,他很快恢复如常,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有一次你喝热可可,不小心洒了点。没事,擦不掉了,但也不影响用。
主卧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置的、造型别致的胡桃木相框。
里面没有照片,只有一层透明的玻璃。
沈念薇拿起它,迎着光仔细看了看,边框内侧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压痕,像是曾经长久地嵌放过一张厚实的照片。
这里…原来放过照片吗她问。
林溯正在整理她刚收进来的衣服,闻言动作微微一滞,没有立刻回头。
几秒后,他才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空相框上,眼神复杂地闪了闪。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走过去,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相框,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那道细微的压痕,放过的。后来…觉得旧了,就收起来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顺手将相框倒扣着放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动作流畅,却带着一种刻意抹去的意味。
沈念薇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心头那点疑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大。
旧了收起来了
她看着林溯转身继续整理衣服的侧影,挺拔,沉稳,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他对这个家,熟悉得像是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每一个开关的位置,每一件物品的归属,甚至她某个不经意的蹙眉代表什么,他都了然于心。
这份过度的、深入骨髓的熟悉,与他口中那个界限分明的朋友身份,形成了一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矛盾。
这种矛盾感,在某个傍晚达到了顶峰。
林溯在厨房准备晚餐,沈念薇则在客厅里整理一个刚送到的快递纸箱。
里面是她网购的一些画具——崭新的素描本、一盒炭笔、几管颜料。
车祸后,医生建议她尝试一些熟悉的手工或艺术活动,或许能刺激记忆的恢复。
她抱着画具走到书房门口。
这间书房,她出院后很少进来。
里面陈设简单,一张宽大的实木书桌,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柜,另一侧靠窗放着一张舒适的躺椅。
书桌收拾得异常整洁,几乎纤尘不染。
林溯的东西很少,只有几本金融类的书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沈念薇想找个地方放自己的画具。
她的目光扫过书桌一侧的抽屉。
最上面那个抽屉,把手是黄铜的,擦得锃亮。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轻轻拉开了它。
抽屉里同样很空,只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袋口用棉线缠绕封着。
文件袋上面,用遒劲有力的黑色钢笔字写着三个字——
林太太。
沈念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
呼吸瞬间停滞。
林…太太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
一股强烈的、毫无来由的恐慌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是谁
这个称呼指的是谁
为什么会在林溯书桌的抽屉里
无数的疑问像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薇薇
林溯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疑惑。
沈念薇像被惊雷劈中,浑身剧烈地一颤!
她触电般地松开手,抽屉哐的一声自动滑了回去,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她猛地转过身,背紧紧抵住冰冷的书桌边缘,脸色在瞬间褪得惨白,毫无血色。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慌,直直地望向门口的林溯。
林溯显然被她剧烈的反应和惨白的脸色吓到了。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汤勺,快步走了过来,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探询。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绷紧了,视线迅速扫过她,又看向她身后紧闭的抽屉。
没…没什么!沈念薇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仓促得近乎狼狈。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画具,硬质的素描本边缘硌得她手臂生疼,但这疼痛反而让她找回了一丝现实感。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林溯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更不敢看那个刚刚关上的抽屉。
我…我就是进来看看,想找个地方放画具。她语速飞快,声音却虚飘得厉害,看到…看到一只虫子,吓了一跳。已经…已经飞走了。
这个拙劣的借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林溯的目光在她惊惶未定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向她身后那个黄铜把手的抽屉。
他的眼神沉静如水,深不见底。
沈念薇无法分辨那里面是否掠过一丝了然或痛楚,只觉得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没有追问。
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接过了她怀里抱着的、显得有些沉重的画具箱。
他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她的手臂,带着一丝厨房带来的温热,却让沈念薇像被烫到一样,细微地瑟缩了一下。
林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放这边吧。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他抱着画具箱,走向窗边那张躺椅旁的空地,那里足够宽敞。
他弯下腰,将箱子稳稳地放下,动作从容。
这里光线好,也安静。他直起身,没有再看沈念薇,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暗沉的天色,你画画的时候,不会被打扰。
沈念薇僵硬地站在原地,后背紧贴着书桌冰凉的木质边缘,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肌肤。
她看着林溯平静的侧脸,看着他若无其事地安排好一切,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饭快好了。他在门口停下,语气平淡地提醒了一句,然后离开了书房。
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
书房里只剩下沈念薇一个人。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她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在一下下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
林太太三个字,像淬了毒的楔子,狠狠地钉进了她的脑海。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让她想要再次拉开那个抽屉,撕开那个牛皮纸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猛地转过身,手指颤抖着伸向那个黄铜把手。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就在指尖即将用力的刹那,林溯刚才那个沉静如深海的眼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眼神里,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祈求。
像一张无形的网,缚住了她的手。
沈念薇的手指僵在了把手上,微微颤抖着。
最终,她没有拉开。
只是无力地垂下手,指尖冰凉。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浓重的暮色吞噬。
书房里彻底暗了下来。
沈念薇站在原地,被浓稠的黑暗包裹着,只觉得一股深切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忘了什么
林溯又在隐藏什么
那个林太太……究竟是谁
第三章
暗礁
林太太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顽石,在沈念薇看似平静的生活表面下,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
她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林溯,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
他依然无微不至。
清晨的热咖啡,温度总是刚刚好。
他总能提前一步说出她可能需要的东西,在她自己意识到之前。
他记得她所有饮食上的小癖好——不吃香菜,讨厌过于油腻,喜欢微酸的水果。
他对这个家的熟悉程度,远超一个朋友应有的界限。
他会在深夜,当她因为莫名的头痛或心悸醒来时,客厅的灯总是亮着微弱的暖光。
林溯或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或安静地翻着一本书。
听到她房门的响动,他会立刻看过来,眼神清醒,没有丝毫睡意,只有深切的担忧。
又睡不着他会问,声音带着夜色的微哑。
沈念薇只能含糊地点头,然后他会起身,为她热一杯温牛奶,看着她喝下,再送她回房。
他的照顾周全得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温柔,却也让她隐隐感到一种无处可逃的窒息。
这种窒息感,在发现林溯的秘密时,达到了顶峰。
那是一个天气阴沉的午后。
沈念薇午睡醒来,头有些昏沉。
她想去客厅倒杯水喝。
经过林溯暂住的客房时,虚掩的门缝里传来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沉闷,费力,仿佛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撕裂,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粘滞感。
沈念薇的脚步顿住了。
林溯这几天似乎一直有些疲惫,脸色也比平时苍白些,但她只当是天气变化或照顾她太辛苦。
此刻这咳嗽声,却透着不同寻常的痛苦。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一点房门。
林溯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
他弯着腰,一手死死抵着胸口,一手紧握成拳抵在唇边,肩膀随着剧烈的咳嗽而痛苦地耸动着。
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在震颤。
沈念薇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她正要出声询问,目光却猛地定住了。
林溯脚边的垃圾桶里,赫然扔着几张揉成一团的白色纸巾。
其中一张半展开的纸巾边缘,刺目地洇着一小片……暗红色!
是血!
沈念薇倒抽一口凉气,手指瞬间冰凉!
林溯似乎终于咳得缓过一口气,他极其疲惫地、几乎是瘫软般地向后靠去,头抵在床头的软包上,大口喘息着,脸色是骇人的灰败。
就在他仰头的瞬间,沈念薇看到了他随意丢在床头柜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深棕色的药瓶,上面印着她看不懂的英文和复杂的化学分子式名称。
瓶子旁边,摊开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
最上面一张纸上,抬头是本市一家著名三甲医院的名称。
下面印着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
而表格最顶端,患者姓名一栏,清晰地打印着两个字:林溯。
诊断结论栏,几个加粗的黑色印刷体汉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沈念薇的眼底——
**恶性肿瘤IV期。**
沈念薇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而晃动。
恶性肿瘤IV期
她不懂医学,但IV期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那垃圾桶里刺目的暗红意味着什么,她再无知也明白!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凉的门框。
这轻微的声响惊动了林溯。
他猛地转过头!
当看到门口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沈念薇时,他眼中瞬间闪过极度的惊愕和……一丝被撞破隐秘的慌乱。
薇薇!他迅速直起身,声音因为刚才剧烈的咳嗽而嘶哑不堪,但更多的是急切和掩饰。
他几乎是立刻,用身体挡住了床头柜上的药瓶和文件夹!
动作快得有些狼狈。
你怎么起来了不舒服吗他强撑着站起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试图向她走来。
但他刚一起身,身形就明显晃了一下,不得不立刻用手撑住旁边的衣柜,才勉强稳住。
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沈念薇看着他强撑的样子,看着他惨白的脸,看着他试图遮挡的手,再联想到垃圾桶里那抹刺目的暗红……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尖锐的疼痛猛地冲上她的喉咙!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想尖叫,想质问他到底怎么了!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发热,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林溯那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
她怕自己会失控。
怕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现的痛苦、隐瞒,或者……祈求。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僵硬地、一步一步地后退,仿佛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然后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沈念薇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她大口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带来一阵阵闷痛。
恶性肿瘤…IV期…咳血…
林溯…他快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带来一种迟滞而深切的剧痛。
为什么
他看起来那么年轻,那么沉稳,那么……强大。
他每天有条不紊地照顾着她,处理着一切,像一座沉默可靠的山。
可这座山,内里却早已被致命的疾病蛀空,摇摇欲坠
他为什么不说
他每天带着这样的病痛,在她面前若无其事地扮演着朋友,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又在隐瞒什么
沈念薇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她的睡裤。
不是因为爱,至少现在还不是。
是因为巨大的冲击,是因为一种无法理解的沉重,是因为看到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无声地走向毁灭,而自己却懵然无知,甚至可能还是他的负担。
是因为那林太太三个字带来的迷雾,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残酷真相,变得更加浓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门外一片死寂。
林溯没有来敲门,没有解释。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沈念薇哭得累了,只剩下麻木的抽噎。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房间里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目光最终落在了靠墙摆放的一个旧式五斗橱上。
那是她父母留下的老家具,跟着她从大学宿舍到后来租住的公寓,一直没舍得丢。
车祸后搬来这里,它也被安置在了她的房间角落。
最上面一层抽屉,她记得,好像一直没怎么打开过
或许是因为林溯的秘密带来的巨大冲击,或许是因为心底那个空洞急需什么东西来填补,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走到五斗橱前。
手指有些颤抖地拉开了最上面那个尘封已久的抽屉。
第四章
箱庭
抽屉被拉开时发出滞涩的摩擦声,扬起一小片细微的灰尘,在午后斜射进来的光线里飞舞。
沈念薇被呛得轻轻咳了一声,眯起眼。
抽屉很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东西杂乱无章。
有几本蒙尘的大学时代专业教材,边角已经磨损卷起。
一些零零碎碎的饰品盒,里面大多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几本封面泛黄的旧杂志。
还有几卷用橡皮筋捆扎起来的素描练习稿。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属于她失忆前那个沈念薇的旧物。
沈念薇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失望像冰冷的溪水,漫过脚踝。
她随手拨弄着里面的杂物,指尖划过冰凉的金属盒盖、粗糙的纸页。
就在她准备放弃,想要关上抽屉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了抽屉最深处一个坚硬的棱角。
那东西被压在一摞旧杂志的最下面。
她顿了顿,拨开那几本杂志,手指探进去。
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角,像是……木头的
她用力往外一拽。
一个不算大的旧木箱被她拖了出来。
箱子是深棕色的,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和光泽。
很沉。
箱盖边缘嵌着一枚小小的黄铜锁扣,但并没有上锁。
沈念薇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
她把这个沉甸甸的木箱抱到床上,拂去表面的浮尘。
铜锁扣冰凉。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轻轻掀开了箱盖。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没有惊天秘密。
只有信。
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几乎塞满了整个箱子。
全是信。
信封大小不一,材质各异。
有些是素雅的米白色信笺,有些是印着暗纹的浅蓝信纸,有些则是普通的牛皮纸信封。
所有的信封上,都没有收件人的地址和姓名。
只有右下角,用同一种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的黑色钢笔字,写着一个日期。
沈念薇的目光扫过那些日期。
最早的,赫然是在她大学毕业那年之后不久。
最近的……就在车祸发生之后,甚至就在前几天!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随意拿起最上面的一封。
信封很薄。
她抽出里面的信纸。
只有一张。
纸是普通的A4打印纸,但上面写满了字。
那字迹,沈念薇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林溯的!
笔锋凌厉,转折处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弧度。
日期落款是车祸发生后的第二周。
**【薇薇(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偷偷地唤你):】**
**【今天医生宣布,你脱离了危险期。那一刻,我靠在ICU冰冷的墙壁上,几乎虚脱。世界在旋转,但我听到了,听到了天使的号角。你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说你可能会忘记一些事。我祈祷,祈祷你忘记的是痛苦,是争吵,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烦恼。只要你还记得阳光的温度,记得咖啡的香气,记得微笑的感觉……就好。】**
**【如果…如果你真的忘了我们相爱的那些年…薇薇,别怕。】**
**【我会以‘朋友’的身份,重新认识你。重新守护你。重新看着你平安喜乐。】**
**【只要你好好的。我宁愿那三年,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记忆里,沉重,却是我甘之如饴的甜蜜砒霜。】**
**【林溯】**
沈念薇捏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边缘深深陷进指腹。
一股强烈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相爱的……那些年
朋友
她猛地放下这封信,几乎是慌乱地又拿起另一封。
信封是淡蓝色的,印着银色的暗纹,透着一股旧日的精致。
日期是大约三年前。
**【薇薇,我的妻:】**
**【蜜月回来一个月了,感觉像梦。每次醒来,看到你在我臂弯里睡得香甜,睫毛像小扇子,我就觉得,命运对我何其慷慨。】**
**【今天开会时走神了,满脑子都是昨晚你窝在沙发里,一边画设计稿一边抱怨甲方难缠时气鼓鼓的样子。可爱得要命。真想立刻冲回家,把你揉进怀里。】**
**【晚上想吃什么林先生今天亲自下厨,犒劳我们辛苦的沈大设计师。糖醋排骨还是你念叨了好几天的海鲜意面】**
**【爱你,每一分,每一秒。】**
**【你的林先生】**
妻……
蜜月……
林太太……
那些散落的碎片,那些抽屉里空置的相框,沙发扶手上莫名的污渍……在这一刻,被这些滚烫的字句,狠狠地、不容置疑地串联了起来!
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劈开了沈念薇脑海中那片顽固的空白!
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
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的太阳穴,疯狂搅动!
啊!她痛得低呼一声,手中的信纸飘落。
她抱着头,蜷缩在床上,眼前阵阵发黑,无数混乱的光影碎片在黑暗中疯狂闪现、旋转、冲撞!
模糊的、被阳光镀上金边的教堂尖顶……
耳边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
手中沉甸甸的、带着花香的捧花……
无名指上,冰凉的金属环被另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缓缓推入,直至指根……
还有……还有医院里刺目的灯光下,那张英俊却写满狂喜与失而复得的男人的脸……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嘶哑地唤着:薇薇!薇薇!……
记忆的闸门,被这汹涌而至的、带着巨大情感冲击的信件,硬生生冲开了一道缝隙!
沈念薇疼得浑身冷汗涔涔,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泪水混合着汗水,浸湿了鬓角。
混乱的记忆碎片和眼前信纸上那些炽烈滚烫的文字交织在一起,像一场光怪陆离又痛彻心扉的噩梦。
她挣扎着,喘息着,强忍着几乎要炸裂的头痛,像濒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再次扑向那个箱子!
她发疯般地在箱子里翻找,手指颤抖得几乎抓不住东西。
信封在她手中散落。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触感不同的信封。
它被压在最底层。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很厚。
上面没有日期。
只在右下角,用钢笔极其用力地写着一个字——
**【薇】**
笔迹深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沈念薇的心脏狂跳起来,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撕开信封。
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
她抽出最上面一张。
**【薇:】**
**【昨天复查的结果出来了。医生的话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时间不多了。比预想的,还要少得多。】**
**【我看着你在厨房里笨拙地试图煮一碗面,水扑出来烫到手,你皱着眉小声吸气。那一刻,我站在阴影里,像被凌迟。我多想冲过去,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把你拉开,替你处理烫伤,然后嘲笑你是个小笨蛋。】**
**【可我不能。】**
**【‘朋友’的界限,是我亲手划下的囚笼,也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保护。】**
**【我太贪心了。薇薇。】**
**【我贪恋每天早上看到你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贪恋你抱怨我咖啡泡得太浓时微微皱起的鼻尖,贪恋你坐在窗边发呆时安静的侧影……这些偷来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饮鸩止渴,让我在绝望的深渊里,获得短暂的、虚幻的救赎。】**
**【可越是贪恋,就越恐惧。】**
**【恐惧你知道真相后,会再次经历失去的痛苦。那痛苦,我尝过一次(在你车祸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夜,我以为我要永远失去你了),那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灵魂。我不能再让你承受第二次。】**
**【所以,我做了决定。】**
**【我宁愿你永远想不起我,永远只当林溯是一个对你很好的、有点啰嗦的‘朋友’。】**
**【宁愿你带着空白的记忆,平安、健康、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宁愿你遇到新的人,开始新的故事,拥有我无法再给你的漫长未来和幸福。】**
**【只要你平安喜乐。】**
**【我甘愿做你生命里,永远的陌生人。】**
**【林溯】**
信纸的最后,似乎还有一张纸。
沈念薇的视线已经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
她抖着手,抽出最后那张纸。
不是信纸。
是一份打印的、折叠起来的医疗报告单。
纸张冰冷,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报告单的右上角,印着林溯的名字和基本信息。
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钉在报告单最下方——
**【临床诊断:恶性肿瘤(IV期)】**
**【确诊日期:XXXX年XX月XX日】**
那个日期……
沈念薇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像有一道惊雷,在她早已被炸得一片狼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个日期!
她记得!她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那是她和林溯婚礼的当天!
那个阳光灿烂、花香馥郁、被无数祝福和喜悦填满的日子!
那个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在教堂的钟声里,含着泪笑着对他说我愿意的日子!
那个他颤抖着手,将戒指套入她无名指,然后紧紧拥抱她,在她耳边一遍遍低语我爱你,薇薇,一生一世的日子!
就在那一天!
就在他们交换誓言、许下一生相守承诺的同一时刻!
他拿到了自己的死亡判决书!
沈念薇猛地捂住嘴,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呜咽!
所有的声音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身体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巨大的悲伤像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
那些被遗忘的爱与痛,那些被尘封的甜蜜与承诺,那些被隐藏的沉重与牺牲,伴随着林溯字字泣血的书信和这张冰冷的诊断书,排山倒海般涌回她的脑海!
不再是零碎的片段!
是连贯的、鲜活的、带着血泪的记忆洪流!
她想起了初遇时他带着笑意的深邃眼眸。
想起了热恋时他笨拙却真诚的告白。
想起了他求婚时紧张到打翻的酒杯。
想起了婚礼上他颤抖却无比坚定的誓言。
想起了婚后每一个平淡却温馨的清晨和夜晚。
想起了车祸前他们最后一次争吵,她赌气摔门而去时,他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充满痛楚的眼神……
还有……还有车祸醒来后,他眼中那瞬间熄灭的星光,那强自压抑的绝望,那日复一日、无怨无悔、以朋友之名默默守护的深情与煎熬……
啊——!
沈念薇终于崩溃地哭喊出声!
她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猛地从床上弹起!
泪水疯狂地奔涌,视线一片模糊。
她甚至来不及擦掉,只是凭着本能,死死攥着那几张重如千钧的信纸,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
客厅里空无一人。
书房的门虚掩着。
沈念薇赤着脚,像一阵裹挟着狂风暴雨的风,猛地撞开了书房的门!
砰!
门板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响。
书房里,林溯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桌前。
他似乎正在整理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震,倏然转身!
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沈念薇时——
她头发凌乱,满脸泪痕纵横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破碎的痛楚。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眼熟的、他亲手写下的信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林溯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手中的一份文件,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滑的实木桌面上。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恐惧、被彻底剥开伪装的仓皇、深不见底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解脱的绝望。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
时间也凝固了。
只有沈念薇粗重的、带着哭腔的喘息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
她死死地盯着他,泪水不断地涌出,滑过她颤抖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泣血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无法言喻的痛楚和破碎的希冀:
我们…是不是相爱过
声音嘶哑,破碎不堪。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溯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一直强撑着的、坚硬如铁的伪装,在这一声泣血的质问下,轰然崩塌!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他爱入骨髓、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护她周全的女人。
看着她眼中汹涌的、属于沈念薇而非陌生人的、巨大的悲伤和爱意。
林溯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深邃的眼眶迅速泛红。
一层浓重的水汽瞬间弥漫开来,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
强忍了数月的、足以蚀骨的痛楚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向前一步!
不是走向她,而是像一个终于被卸下千斤重担、再也无力支撑的人,踉跄着,几乎是扑跪下去,伸出双臂,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死死地、紧紧地将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的女人,狠狠地、绝望地拥入怀中!
滚烫的泪水,终于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汹涌而出,灼热地、无声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沈念薇凌乱的发顶和单薄的肩头。
他没有说话。
没有解释。
没有道歉。
只是用这个几乎要将她揉碎、融入骨血的拥抱,无声地、沉重地、默认了一切。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
无声无息。
覆盖着这个刚刚被巨大悲伤和迟来的真相撕裂的世界。
第五章
溯流
窗外的雪还在无声地下着,越来越大。
密集的雪花织成一张巨大的白色幕布,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沉寂的纯白之中。
书房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相拥的两人之间溢出。
沈念薇的脸深深埋在林溯的颈窝。
他身上熟悉的、带着淡淡雪松和药味的清冽气息,混杂着滚烫泪水的咸涩,将她紧紧包裹。
这个怀抱,这气息……
记忆的碎片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汹涌地、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奔流、汇聚。
那个在图书馆故意坐她对面、偷偷看她画图的男生,轮廓青涩,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个在毕业舞会上,笨拙地邀请她跳舞、手心全是汗的实习生。
那个在雨夜里,脱下外套罩在她头上,自己淋得透湿,却笑着说没事的傻瓜。
那个在铺满玫瑰花瓣的餐厅里,紧张得打翻红酒,却还是单膝跪地,举着戒指,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地求婚的爱人……
薇薇…薇薇…薇薇……
无数个场景里,他低沉而温柔的呼唤,带着无尽的爱意和眷恋,跨越了记忆的断层,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她的林先生。
她的丈夫。
沈念薇的泪水更加汹涌,浸湿了他肩头昂贵的羊绒衫。
她抬起颤抖的手,死死地回抱住他,指甲隔着薄薄的衬衫,几乎要嵌进他紧绷的背脊肌肉里。
仿佛这样,就能抓住这具正在被病魔无情侵蚀的身体,就能留住这失而复得、却又转瞬即逝的温暖。
林溯的身体在她用力的拥抱下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带着绝望和恐惧的力量。
她的泪水灼烫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脏。
他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她带着馨香的发丝里,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落。
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沉重的悲伤在寂静中流淌。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书房里只剩下窗外积雪反射进来的微弱天光。
沈念薇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成细碎的抽噎。
她依旧紧紧抱着林溯,不肯松手,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像流沙一样消失。
为什么…她的声音闷在他的肩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过后的沙哑,破碎不堪,为什么不告诉我…所有的事
林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一点怀抱,微微后撤,双手却依旧紧紧握着她的肩膀。
他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里,深深地凝视着她哭得红肿不堪、却写满了痛楚和不解的眼睛。
那双他深爱的、此刻盛满了对他心碎的眼睛。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一把粗粝的沙石。
开口时,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悲伤:
告诉你什么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充满了苦涩,告诉你,你嫁的人,在你最幸福的那天,就拿到了死神的通知单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沈念薇心上。
告诉你,他承诺的一生一世,可能连短短几年都做不到
告诉你,他不仅让你忘了你们的过去,还自私地把你绑在身边,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最后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
林溯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带着一种自我厌弃的疲惫。
他抬起一只手,用指腹极其温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薇薇…他低唤着她的名字,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眷恋和绝望,车祸醒来后,你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那么空茫,那么脆弱,像一只易碎的琉璃蝴蝶。
我看着你,就像看着一个失落在陌生世界里的孩子。
那一刻,我就在想…如果忘记能让你不再痛苦,不再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和更沉重的未来…那忘记,或许不是惩罚,而是…一种残忍的仁慈。
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宁愿你带着空白的记忆,好好活下去。哪怕…你的世界里,再也没有林溯这个人。
我宁愿做那个永远站在你安全距离之外的‘朋友’,看着你平安、健康,或许…有一天能重新开始。
也好过…让你想起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我…走向终点。
那太残忍了。薇薇。他的声音哽住,带着浓重的鼻音,我舍不得…再让你痛一次。
沈念薇仰着头,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看着他苍白憔悴却依旧英俊的眉眼,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深情,看着他强撑着的、即将崩塌的平静。
她看到了他的隐瞒,他的欺骗。
可更看到了这欺骗背后,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以自我毁灭为代价的守护。
她猛地摇头,泪水飞溅。
所以你就一个人扛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质问和无法言喻的心疼,扛着病痛,扛着绝望,还要每天在我面前演戏林溯!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需要你安排好一切、然后就可以安心离场的傻瓜吗!
你凭什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她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力道却因虚弱而显得绵软无力,凭什么认为忘记你…我就不痛了!
你知不知道…这三个月…看着你明明那么难过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看着你明明关心我却要死死守住那条该死的‘朋友’线…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消瘦…我有多难受!多不安!多害怕!
那种感觉…就像在黑暗里赤脚走路…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什么!不知道身边这个看似最亲近的人…到底藏着多少秘密!那种空洞和恐慌…比你告诉我真相…更折磨我一千倍!一万倍!
沈念薇的情绪彻底崩溃,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将积压了数月的迷茫、委屈、不安和此刻撕心裂肺的心疼,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林溯任由她捶打着,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仿佛要将她所有的痛苦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对不起…薇薇…对不起…他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语,声音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心痛,是我错了…是我太自以为是…是我太害怕…怕看到你现在这样的眼神…
我怕你…恨我。
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沈念薇的捶打渐渐停了下来。
她伏在他怀里,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地起伏。
恨
她怎么可能恨他
她恨这该死的命运!恨那场该死的车祸!更恨这该死的、无情啃噬着他生命的病魔!
她恨自己为什么忘了那么重要的他!恨自己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懵然无知,甚至可能还因为他的疏离而暗自委屈!
林溯…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里是破碎的痛楚,更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你听好了。
我不管还剩多少时间。
一天,一周,一个月…还是一年…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从现在起,每一分,每一秒…
我都要记得你!
我要做回沈念薇!做回你的妻子!
我要陪着你!守着你!直到…直到最后一刻!
你休想…再把我推开!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话,带着泣血的哽咽。
昏暗的光线里,林溯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滚烫的爱意和决绝。
那眼神,像一道光,刺破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积郁的阴霾和绝望。
一直强撑着的、名为理智和为她好的堤坝,在这一刻,被这汹涌的爱意彻底冲垮。
巨大的悲伤和同样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像滔天的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收紧手臂,再一次将她死死地、深深地拥入怀中!
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告别,而是带着颤抖的、迟来的相认。
好…他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灼热地落在她的颈侧,声音嘶哑哽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颤抖和释然,好…薇薇…我的薇薇…
我们…一起。
窗外的雪,依旧无声地覆盖着大地。
世界一片寂静的纯白。
书房里,紧紧相拥的两人,像是冰天雪地里相互依偎、汲取最后温暖的旅人。
影子被微弱的天光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板上,融成模糊而绝望的一团。
第六章
终章
厚重的丝绒窗帘被拉开一道缝隙,惨白的冬日天光泄入病房,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而洁净的气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药味。
林溯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子。
他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出,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色,薄得像一层脆弱的纸。
曾经深邃有神的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显得异常疲惫。
只有偶尔,当他的目光落在床边那个纤细的身影上时,那灰翳中才会短暂地掠过一丝微弱却温柔的光。
沈念薇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她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硬壳素描本。
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专注而耐心。
午后的病房很安静。
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像生命的倒计时,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林溯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沈念薇低垂的侧脸上。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温柔地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的神情宁静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手中的笔,和笔下逐渐成型的轮廓。
林溯的嘴角,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无声的、满足的弧度。
他看着她。
贪婪地看着。
像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地、永远地刻进自己逐渐模糊的意识里。
沈念薇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
她抬起头,对上他温柔的目光,立刻回以一个清浅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安宁的力量。
怎么了她轻声问,放下手中的炭笔,自然地伸出手,将他露在被子外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轻轻握住。
他的手指冰凉。
沈念薇用自己温热的掌心,细细地、缓缓地摩挲着,试图将一点点暖意传递过去。
在画什么林溯的声音很轻,气若游丝,带着浓重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力气。
沈念薇拿起素描本,翻转过来,将画面对着他。
纸上是林溯的肖像。
虽然只勾勒了大半,但线条流畅而传神。
画中的他,穿着挺括的西装,眉眼深邃,唇角带着意气风发的、温柔的笑意。
背景是模糊的、被阳光镀上金边的教堂尖顶轮廓。
那是他们的婚礼。
沈念薇用炭笔,一笔一笔,将那个他生命中最灿烂、最幸福的时刻,从尘封的记忆里,重新打捞出来,定格在纸上。
像吗她轻声问,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他。
林溯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画纸上。
他看着画中那个健康的、充满生机的、满眼都是幸福的自己。
再看看眼前镜子倒影里,这个形容枯槁、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躯壳。
巨大的落差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无法承受这残酷的对比。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压抑着喉间翻涌的酸楚和哽咽。
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重新睁开眼。
眼底一片潮湿的猩红。
他看向沈念薇,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带着痛楚却依旧坚韧的爱意。
……像。他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动了动被沈念薇握着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反握住她。
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却带着千言万语。
我的…薇薇…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不舍,还有深深的歉疚,画得…真好。
他顿了顿,气息更加微弱,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
只是…他极其缓慢地、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别再…画…现在的我了…
丑…他费力地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自嘲般的笑。
沈念薇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捅了一刀!
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更加用力地握紧他冰凉的手,俯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他枯瘦的手背上。
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冰冷的皮肤。
不丑…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坚定,我的林先生…永远都是最好看的…
林溯没有再说话。
只是用那双渐渐失去神采、却依旧盛满了温柔和爱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近乎贪婪地凝望着她。
仿佛要将她的眉眼,她的轮廓,她的一切,都深深烙印进灵魂的最深处,带去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由惨白转为暖金,又慢慢染上暮色的灰蓝。
病房里的光线也随之暗淡下来。
林溯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心电监护仪上,那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小,间隔也越来越长。
规律的嘀…嘀…声,变得缓慢而沉重,像垂暮老人最后的叹息。
沈念薇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脸颊贴着他的手背。
她没有哭出声。
只是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洁白的床单。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正在一点点、不可逆转地流逝。
像握着一捧正在消融的雪。
林溯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了。
他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沈念薇的脸上,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沈念薇立刻凑近,将耳朵贴近他干裂苍白的唇边。
……薇……
……冷……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破碎得几乎不成音节。
沈念薇的心痛得几乎要裂开。
她立刻松开他的手,想要起身去拿旁边的毛毯。
就在她松手的刹那——
林溯那只枯瘦的手,却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量,猛地、死死地攥住了她即将抽离的手指!
力道之大,指甲甚至掐进了她的皮肉里!
沈念薇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猛地低下头!
只见林溯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艰难地、颤抖着抬起另一只同样枯瘦的手。
那只手上,不知何时,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闪着温润光泽的指环!
那是他们的结婚戒指!
车祸后,沈念薇的记忆混乱,戒指也不知所踪。原来,一直被他小心地藏着!
林溯的手颤抖得厉害,像风中残烛。
他涣散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沈念薇左手的无名指上。
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所有意志力,他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枚冰凉的铂金指环,套向她的无名指!
他的动作笨拙而缓慢,手臂抖得像筛糠。
戒指几次碰触到她的指尖,又无力地滑开。
沈念薇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不再试图抽手,而是顺从地、主动地将自己的无名指,稳稳地递到那枚颤抖的指环前。
然后,用自己另一只手,颤抖地、轻轻地,覆上林溯冰冷的手背。
帮助他,引导他。
两只手,一只温热颤抖,一只冰冷僵硬,共同颤抖着,终于——
将那枚象征着誓言与羁绊的指环,缓缓地、珍重地、重新推回了它原本的位置。
直至指根。
冰凉的金属触感,瞬间灼烫了沈念薇的皮肤,也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戒指归位的刹那,林溯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
他死死攥着沈念薇手指的力道,也瞬间消失了。
手臂无力地垂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他的目光,最后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沈念薇无名指上那枚重新闪耀的戒指。
又缓缓上移,对上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的眼睛。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无比满足的弧度。
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历经了无边苦痛,终于抵达了最后的归途。
他看着她。
唇瓣无声地开合,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息,吐出两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值……了……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轻轻摇曳了一下。
然后,彻底地、永远地,熄灭了。
凝望着她的瞳孔,失去了所有焦距,变得空洞、灰暗。
他唇边那抹满足的、释然的微笑,却永远地凝固在了那里。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着生命律动的绿色曲线,在发出最后一声悠长而绝望的嘀——之后,骤然拉成了一条冰冷笔直的横线。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病房死寂的空气!
尖锐!冰冷!无情!
宣告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沈念薇僵在原地。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真空。
只有那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像无数把冰冷的锥子,疯狂地凿进她的耳膜!凿进她的大脑!凿进她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脏!
她呆呆地、怔怔地低下头。
看着自己无名指上,那枚刚刚被重新戴上的戒指。
冰凉的铂金指环,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光芒。
指环内侧,一行细小的刻字,清晰地映入她模糊的泪眼——
**【溯流而上,念你如薇】**
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
那点微弱的光芒,像他最后凝视她的眼神,温柔,满足,带着永恒的告别。
沈念薇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林溯那只刚刚滑落、还残留着一丝余温的手。
她的手心,紧紧包裹着他冰冷僵硬的手背。
无名指上那枚重新归位的戒指,紧贴着他枯瘦的指节。
她将自己的脸颊,轻轻地、无比珍重地,贴上他冰冷的手心。
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他最后一点气息和温度。
滚烫的泪水,终于彻底决堤!
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无声地奔流而出!
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冰冷的手心,砸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洇开一朵朵绝望的、深色的花。
她佝偻着身体,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布偶,维持着这个最后的、绝望的姿势。
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病房里,刺耳的警报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尖叫着。
门外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
各种嘈杂的声音、指令声、仪器的噪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世界一片混乱喧嚣。
沈念薇却像被隔绝在另一个无声的维度。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看不见任何东西。
只有掌心那冰冷的、渐渐失去最后余温的手。
只有无名指上,那枚紧箍着皮肉、仿佛要灼烧灵魂的戒指。
只有脑海里,那个在漫天飞雪的书房里,紧紧拥抱着她、无声崩溃痛哭的男人。
他颤抖的怀抱。
他滚烫的泪水。
他绝望而深情的低语。
还有他最后那句无声的值了……
所有的记忆,带着迟来的、完整的、撕心裂肺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终于找回了所有的记忆。
代价是,永远地失去了他。
窗外。
最后一片雪花,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窗棂上。
世界一片寂静的纯白。
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