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毕业照定格的瞬间,阳光像无数根滚烫的针,密密麻麻扎在脸上。我,韦光明,站在最后一排最靠边的位置,脊梁骨挺得笔直,几乎要嵌进后面那堵斑驳掉灰的老墙里。前排几个穿着崭新的确良衬衫的男生,扭过头,毫不掩饰地哄笑出声。那声音尖利,刮得人耳膜生疼。
光明哥,往前凑凑啊,你这块头,挡着半个班了!
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新来的体育老师呢,哈哈!
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带着一股咸涩的铁锈味,流进嘴角。我下意识地又想抬手去擦,硬生生忍住了。十八岁不,我已经整整二十了。在这群刚刚褪去稚气、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少年人中间,我像一块误入麦田的、格格不入的硬石头。笨拙,沉重,带着洗不净的泥土气。照相师傅那架老式木匣相机的镜头黑洞洞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要把我这块石头吸进去。
毕业证那张薄薄的纸,揣在裤兜里,硌着大腿。它更像一张离别的车票,告诉我,属于教室和课本的时光,彻底到站了。
回家的路,尘土飞扬。远远望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围着一圈人,声音嘈杂。走近了,才听清是乡里管事的干部,正拿着个铁皮喇叭,唾沫横飞地宣讲着什么国家建设、支持发展、补偿方案。人群嗡嗡地议论着,像一锅烧开的滚水。我爹佝偻着背站在最外围,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干部手里晃动的那几张纸,像是盯着救命的稻草。
爹。我挤过去,喊了一声。
爹猛地回过头,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光明!你回来的正好!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力气大得惊人,咱家靠村东头那两亩半水田,还有咱那三间老屋的地基,都在征用的红线里头!能补一大笔钱,还有…还有一个县里集体单位招工的名额!顶好的机会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罕见的光彩,你是老大,这名额…爹想着…
那光彩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我看向旁边。弟弟韦光宗缩在爹身后,比我矮了大半个头,瘦得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脸上还带着没褪干净的少年稚气。他垂着眼,手指不安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偶尔怯生生地抬眼看看爹,又飞快地垂下。
我心里那点刚被毕业证点燃的、极其微弱的火苗,噗地一下,熄灭了。剩下的只有一片灰烬般的沉寂。光宗才十六,身子骨又单薄,下地干活都勉强。这个家,需要钱,更需要一个能顶门户的人。而我,二十岁的大块头,有的是力气。
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在摩擦,让光宗去吧。他是块读书的料子,心也细。那集体单位坐办公室的活儿,清闲,适合他。我…我顿了顿,用力吸了口气,把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压下去,我力气大,去县里找活儿干,扛包卸货,啥都行。
爹脸上的光彩瞬间凝固了,嘴唇哆嗦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他布满老茧的手,在我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那力道沉得几乎让我踉跄。弟弟猛地抬起头,眼圈迅速红了,嘴唇翕动着:哥…
行了!我打断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好好干,别给家里丢人。
几天后,光宗穿着崭新的工装,背着一个半旧的包袱,一步三回头地骑自行车去县里上班了。我站在飞扬的尘土里,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土路的尽头,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大块。那笔征地补偿款,厚厚一沓,被爹小心翼翼地锁进了柜子深处,那是给光宗攒的,将来娶媳妇的底气。
我自己的路,得靠肩膀去扛出来。
县城不大,灰扑扑的街道,空气里永远混杂着煤烟、尘土和隐约的泔水味儿。几经周折,我站在了人民饭店油污发亮的大门口。门楣上那几个红漆大字早已斑驳褪色。厨房里传出的巨大噪音和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烈的油烟和某种肉类久炖的荤腥气。
你就是韦村来的韦光明一个围着看不出原色围裙的胖男人走出来,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在掂量一块案板上的肉。他是饭店的负责人,姓胡,大家都叫他胡胖子。他油腻腻的手指头几乎戳到我鼻子上,小子,别以为认识乡里哪个干部就能来享福!这里是厨房!是战场!看见没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里面。灶火熊熊,映得半边墙壁通红。一个精瘦的汉子,围着个油腻腻的围裙,正抡着一把巨大的铁勺,在一口大锅里奋力搅动着翻滚的汤汁,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脊背小溪般淌下。旁边案板上,一个半大小子正哆哆哆地切着堆成小山的土豆,速度快得只见刀光。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沉默地蹲在地上,对付着一大盆油腻的碗碟,污水淌了一地。
喏,先跟着老王头洗碗去!胡胖子不耐烦地朝那老者努努嘴,手脚麻利点!打碎一个碗,扣你三天工钱!
老王头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身边一个空着的、满是油污的木盆往我这边踢了踢。盆沿上沾着几片烂菜叶和凝固的油脂,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馊味。我默默走过去,挽起袖子,蹲下,把手伸进那油腻腻、凉冰冰的污水里。水面上漂浮的油花立刻贴附在皮肤上。
新来的一个切菜的小工凑过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征地户啧啧,钱都揣兜里了,还来跟我们抢这口饭吃有那钱,躺家里吃香喝辣多好!
旁边几个人发出低低的哄笑。我低着头,用力搓洗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黑色的油垢,一言不发。水很凉,那股油腻腻的感觉却像黏在了皮肤上,怎么搓也搓不干净。
2
日子就在这油腻、嘈杂和若有若无的挤兑中缓慢爬行。洗碗,择菜,倒垃圾,搬沉重的米袋、面袋和整扇的猪肉…我成了厨房里一块沉默的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汗水浸透了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粗布衬衣,留下大片大片泛白的盐渍。腰总是酸得直不起来,手掌被劣质清洁剂泡得发白、开裂,渗着血丝。晚上躺在集体宿舍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铺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直到那天,胡胖子叉着腰站在厨房中央,眉头拧成了疙瘩,对着配菜案上切得粗细不均、长短不一的土豆丝大发雷霆:这切的是他娘的什么东西喂猪都嫌塞牙!李拐子呢死哪儿去了李拐子是负责切配的,一条腿有点跛。
旁边有人小声回话:胡头儿,李师傅…昨儿喝多了,摔沟里,腿折了,躺家里嚎呢…
胡胖子骂骂咧咧,目光在厨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你!那个大块头!韦光明!过来试试!
我愣了一下,放下手里沉重的泔水桶,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发白的手,走到案板前。拿起那把沉甸甸的菜刀,冰凉的木柄握在满是裂口的手里有些陌生。我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平时看李拐子切菜的样子,左手按住一个圆滚滚的土豆,右手刀起刀落。
哆!哆!哆!哆!
声音沉闷,甚至有些笨拙,远不如李拐子那般清脆密集。但每一刀下去,都带着一股子狠劲和沉稳。土豆片落在案板上,厚薄竟是惊人的均匀。接着是切丝,刀锋贴着手指关节,不快,却异常稳定,细长的土豆丝簌簌落下,渐渐堆成一撮,粗细竟也相差无几。
厨房里嘈杂的声音不知何时低了下去。胡胖子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脸上的怒气慢慢被一丝惊异取代。他走过来,拈起几根土豆丝看了看,又看看我因为用力而绷紧的手臂肌肉线条,没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第二天,配菜案板旁,多了一个我的位置。那把沉重的菜刀,成了我新的伙伴。我知道,这只是开始。案板上的食材,冰冷而沉默,但刀锋过处,它们服服帖帖。这方油腻的小天地,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我像一头蒙住眼睛拉磨的驴,只盯着眼前那一方案板,心无旁骛地切、剁、片、削。汗水滴进眼睛里,辣得生疼,也懒得去擦。手被刀锋划破的口子结了痂,又被磨破,最后变成一层厚厚的、粗糙的老茧。
日子在单调的刀砧声中流淌。直到一个赶集的日子,饭店里人声鼎沸。我正埋头对付一堆顽固的萝卜,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在身后响起:光明…韦光明…
我猛地回头,案板上的刀差点脱手。是张婶,邻村的媒婆,脸上堆着惯常的、过于热络的笑。她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女人。个头不高,身形纤细,穿着一件半新的碎花的确良衬衫,洗得有些发白。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我看不清她的全貌,只记得她垂着的眼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叫柳月娥。
光明啊,瞧你这手艺,出息了!张婶的嗓门很大,盖过了厨房的噪音,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月娥可是个好姑娘,邻村柳家的,勤快,性子也静。张婶瞧着你们俩啊,般配!
我有些手足无措,沾着萝卜屑的手在油腻的围裙上蹭了又蹭,脸上火辣辣的,笨拙地挤出几个字:张婶…我…我这…脏着呢…
柳月娥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带着一丝慌乱,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极其隐晦的复杂情绪她迅速又低下头去,脸颊似乎飞起了一抹红晕,声音细若蚊呐:张婶…我们…走吧…别耽误人家干活…
张婶却不管不顾,硬是拉着柳月娥在厨房门口又说了好一会儿。内容无非是夸我老实肯干,夸月娥温柔贤惠,最后撂下一句:光明,改天请个假,上柳家相看相看去!这事包在婶子身上了!
她们走了。厨房里几个相熟的帮工立刻围上来起哄。
行啊光明!傻人有傻福!那姑娘看着真水灵!
就是瘦了点,不过配你这大块头正好!
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哈哈哈!
我胡乱应付着,心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案板上那堆萝卜似乎也带上了点别样的意味。那抹低垂的眼睫,那段白皙的脖颈,还有那细弱的声音,总在眼前晃。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紧张和莫名悸动的感觉,在心底悄悄滋生。这感觉陌生又滚烫,冲淡了长久以来浸透在骨头缝里的油腻和疲惫。
相看、定亲、过礼…程序走得飞快,快得让我有点晕眩。爹娘显然对柳月娥很满意,她话不多,手脚麻利,低眉顺眼的样子符合他们对儿媳妇的所有想象。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只觉得心里那点模糊的期待,似乎被这过快的节奏冲得有点七零八落。柳月娥在我面前总是很安静,安静得近乎疏离,眼神常常飘向别处,很少与我对视。偶尔目光相接,她也总是飞快地移开,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潭深不见底的、让人捉摸不透的静水。
3
婚宴是在村里摆的。喧天的锣鼓,呛人的鞭炮硝烟,流水席上推杯换盏的喧闹…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穿着新买的、不太合身的中山装,被众人推搡着,傻笑着,机械地敬酒。直到被簇拥着送入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
红烛跳动着暖昧的光。柳月娥坐在铺着新被褥的炕沿上,依旧低着头,大红嫁衣衬得她的侧脸在烛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
屋里只剩下我们俩。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只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我口干舌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撞得肋骨生疼。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挪到炕边,笨拙地伸出手,想去碰碰她的肩膀。
指尖还未触及那滑溜的绸缎料子,柳月娥却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一缩,整个人都绷紧了。她抬起头,烛光映在她眼里,那里面没有羞涩,没有期待,只有一片冰冷的、带着强烈抗拒的戒备,像冬日里冻硬的河面。
我…我累了。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块冰坨子砸在地上,睡吧。
……
我没有觉得有什么火山爆发的舒爽,我看到她脸色涨红了,两腿蹬了蹬,又复归于宁静,口中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黑暗中,听着炕上传来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桩被所有人看好的婚姻,从开始,就冷得像这深秋的夜。
婚后的日子,像一潭死水,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结着厚厚的冰。柳月娥履行着一个妻子的职责——做饭、洗衣、收拾屋子,手脚麻利得挑不出错。可她从不主动跟我说话,我笨拙地找话题,她也只是用最简单的嗯、哦、知道了来应付。夜里,她永远背对着我,蜷缩在最里面,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只拒绝靠近的刺猬。每一次我试图靠近,哪怕只是翻个身,都能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和无声的抗拒。那冰冷的疏离感,比胡胖子最刻薄的责骂还要让人难受。
如果我来了激情,她总是敷衍了事。看不出她对这件事情有任何的兴趣,而我也没有尝到什么快乐。
3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村里同龄人的娃娃都能满地跑了,爹娘的眼神从最初的期盼,渐渐变成了焦虑,最后沉淀为一种沉重的失望和隐隐的责备。每次回村,那些好心的问候像针一样扎过来。
光明啊,咋还没动静是不是饭店的油烟熏坏了
月娥身子看着单薄,该补补啦!
老韦头,你这抱孙子的福气,啥时候能享上哟邻居的调侃,让爹的脸黑得像锅底。
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沉甸甸地坠在心口。柳月娥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眼神里的空洞和疏离似乎更深了。偶尔,她会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我,那里面混杂着我看不懂的怨怼、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怜悯这眼神让我更加惶惑不安,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迷宫里。
终于,在一个爹娘又一次长吁短叹后的傍晚,我鼓足了残存的勇气,几乎是嗫嚅着对柳月娥说:月娥…要不…咱…咱去看看找个大夫…瞧瞧我的声音低得自己都快听不见,脸上火烧火燎。
柳月娥正在纳一双鞋垫,闻言,手指猛地一抖,针尖狠狠扎进了指腹,一滴鲜红的血珠迅速冒了出来。她没喊疼,只是迅速把手指含进嘴里吮吸着,抬眼看向我。那眼神极其古怪,没有羞恼,没有委屈,反而像蒙着一层浓重的雾,雾后面是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和空洞。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最终,她垂下眼帘,盯着那滴在鞋垫上洇开的小小红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县城东头,一条窄巷尽头,有家不起眼的济世堂。门脸古旧,木门上的黑漆剥落得厉害,门楣上悬着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木匾,字迹模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苦涩中带着陈年的霉气。
坐堂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中医,戴着一副断了条腿、用细绳绑着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异常锐利,像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头缝里。他慢条斯理地呷着茶,听我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描述着情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柳月娥坐在旁边的条凳上,头垂得更低了,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把自己缩进那阴影里。
老中医听完,没看我,目光却像两把小刷子,在柳月娥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然后,他放下茶杯,慢悠悠地开口,那口音带着浓重的乡音,沙哑而直接,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寂静的诊室里:
娃啊,他对着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你方才说…入巷之后…是如何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着了,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诊室里光线昏暗,只有老中医案头那盏旧台灯发出昏黄的光晕,空气里苦涩的药味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我喉咙发紧,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膝盖上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子,那上面沾着几点洗不掉的油污印子,像丑陋的伤疤。
就…就那么…呆着…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说完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
唔。老中医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又端起他那把掉了漆的搪瓷茶缸,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浑浊的目光透过那副断腿眼镜,再次落到我旁边几乎要缩进墙缝里的柳月娥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沉默在狭小的诊室里弥漫、发酵,压得人心脏狂跳。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老中医终于放下茶缸,发出叭哒一声轻响。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看向我,语气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调子,像是在传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窍门:
知道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似乎眯了一下,插进去后,你要抽动抽动。光杵着,能出个啥
轰——!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滚烫的血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那赤裸裸的、直白到粗鄙的话语,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脸上,烫在心上。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扒光了示众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条凳,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椅子腿刮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声音格外刺耳。
我甚至不敢去看柳月娥此刻的表情,那一定是充满了鄙夷和嘲弄。我像一头被鞭子抽打的、惊慌失措的牛,只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我几乎是撞开门冲了出去,身后似乎传来老中医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还有柳月娥压抑着的、极其细微的抽气声。巷子里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冷却脸上的滚烫和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羞愤。
4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凝重、诡异。那铺土炕像一块巨大的烙铁。黑暗中,柳月娥依旧背对着我,蜷缩在炕的最里侧,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老中医那句粗鄙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疯狂回旋,混合着巨大的羞耻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爹娘失望的眼神,邻居的闲言碎语,柳月娥长久的冰冷…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变成了破釜沉舟的蛮力。
我猛地翻身,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伸手扳过柳月娥的肩膀。她身体剧烈地一颤,黑暗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双手下意识地推拒。她的力气出奇地大,带着一种绝望般的挣扎。混乱中,指甲划过我的胳膊,留下几道火辣辣的痛感。我不管不顾,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声音在咆哮:抽动抽动!
没有温存,没有言语,只有粗暴的动作和无声的对抗。柳月娥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变成一种僵硬的、死鱼般的承受。黑暗中,我听到她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声音,像是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又像是…一种绝望的抽泣但这声音很快被一种更陌生的、细细的、猫儿一样的呻吟取代了。这声音像细小的电流,瞬间窜遍我全身,带来一种陌生而强烈的刺激,混合着释放的粗鲁和一种扭曲的、近乎报复的快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柳月娥猛地推开我,翻身坐起,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摸索着衣服的窸窣声和压抑的、剧烈的啜泣声。那哭声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扎在我刚刚被快感填满的心上,留下巨大的空洞和茫然。我呆呆地躺在炕上,身体里那点热度迅速退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无边的空洞。窗外,是沉沉的、无边的黑暗。
日子依旧在过。那晚之后,柳月娥似乎更沉默了,像一尊失去了生气的瓷娃娃。只是,她不再那么激烈地抗拒夜晚的亲近,变成了彻底的、冰冷的顺从。像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苦役。而我,也像是在履行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带着一种麻木的、机械的坚持。只有在那短暂的、黑暗的瞬间,听着她喉咙里偶尔溢出的、不受控制的细碎呜咽,才能短暂地麻痹自己。
两个月后,柳月娥在饭桌上毫无预兆地干呕起来。她冲出门外,扶着院墙吐得昏天黑地。爹娘先是愕然,随即狂喜。娘颤巍巍地扶住柳月娥,爹激动得搓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嘴里不住念叨:有了!准是有了!祖宗保佑啊!
柳月娥吐完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直起身。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漠然。她看着狂喜的公婆,又扫了一眼旁边手足无措、心头滋味难辨的我,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个冰冷而空洞的符号。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然后,她转身,默默地走回灶间,继续去洗刷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碗碟。水声哗哗,盖过了爹娘兴奋的议论。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单薄而挺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绝和疏离。喜悦似乎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茫然和不安,像阴云一样笼罩下来。
十月怀胎,柳月娥的肚子像吹气一样鼓了起来。她的行动日渐笨拙,脸色却始终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她很少出门,整天待在家里,除了必要的家务,更多时候是沉默地坐在窗前,望着院子角落那棵光秃秃的老枣树出神。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笨拙地试图照顾她,炖点鸡汤,或者笨手笨脚地想帮她揉揉浮肿的腿脚,都被她无声而坚决地避开。
分娩是在县医院。产房外,我听着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陌生而凄厉,完全不像柳月娥平时那细弱的样子。我坐立不安,手心全是冷汗。爹娘紧张地踱着步,嘴里念念有词地求着菩萨。
终于,门开了。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走出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韦光明家属恭喜,是个千金!母女平安!
我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包裹。那么小,那么软,像一团没有重量的云。皱巴巴的小脸通红,眼睛紧紧闭着,稀疏的胎发贴在头皮上。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而温热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茫然,涌遍全身。这是我的女儿!我和柳月娥的女儿!那一刻,所有的隔阂、冰冷似乎都被这新生命带来的巨大喜悦冲淡了。
爹娘围上来,笑得合不拢嘴。我抱着女儿,小心翼翼地挪到产房门口。柳月娥被推了出来,她躺在移动床上,头发被汗水浸透,一绺绺粘在苍白的额头上,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费力地睁开眼,目光越过围上来的公婆,落在我怀里的襁褓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疲惫,有解脱,有一闪而过的温柔,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凉的平静。她只看了一眼,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女儿取名叫晓晓。晨曦微露的晓。
晓晓的到来,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照进了这个冰冷沉寂的家。我把她抱在怀里,她那么小,那么软,带着奶香。她每一次无意识的咂嘴,每一次挥舞小拳头,甚至每一次响亮的啼哭,都像有魔力,能把我从饭店后厨那油腻的疲惫和与柳月娥之间无形的冰墙中暂时抽离出来。我笨拙地学着换尿布,兑奶粉,抱着她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也打量着我这个笨手笨脚的父亲。当她第一次无意识地咧开没牙的小嘴,对我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时,一种近乎酸楚的暖流猛地冲上我的眼眶。我小心翼翼地用粗糙的手指碰碰她柔嫩的脸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值了,什么都值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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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奔头。我切菜的手更稳了,胡胖子骂人的次数也少了些。月底领了工资,除了交给爹娘的那部分,总要想方设法省下一点,给晓晓买包奶粉,或者扯块柔软的花布做件小衣裳。柳月娥对晓晓的照顾是细致周到的,喂奶、换洗、哄睡,一丝不苟。但她很少笑,对着晓晓时,眼神也是淡淡的,带着一种近乎履行职责的平静。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沉默地做着一切,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晓晓似乎也更黏我,在我怀里会咯咯笑,在柳月娥怀里却常常只是安静地睁大眼睛看着。
日子在孩子的哭闹和成长中滑到了晓晓三岁那年。一个傍晚,我刚从饭店那油腻腻的后厨钻出来,浑身带着洗不掉的油烟味,正蹲在门口的水龙头下用力搓洗着胳膊上的油污,一辆沾满尘土的吉普车嘎吱一声停在了饭店门口,扬起一片灰土。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的中年男人。他梳着整齐的分头,皮鞋擦得锃亮,脸上带着一种长期身处上位的从容和隐隐的倨傲。正是我的姨姐夫,赵德昌。他是乡供销社的主任,在十里八乡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我爹娘常挂在嘴边,说他是我们韦家最有出息的门面。
光明!赵德昌笑着走过来,亲热地拍了拍我满是水珠的肩膀,力道不小,还在这儿窝着呢瞧你这身油星子味儿!他皱了皱鼻子,随即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给你指条明路的神秘笑容,有个好机会!县石油公司,知道吧那地方,金饭碗!他们消防队。正缺人手,尤其缺你这样身板好、老实可靠的!我跟他们保卫科的科长有点交情,递个话的事儿!怎么样想不想挪挪窝
石油公司!这几个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中了我。那是县里真正的天堂单位!效益好得流油,连街上的小贩都知道,石油公司的工人走路腰杆都比别人直三分!我猛地站起身,水珠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姐…姐夫我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真的能行我…我除了有点力气,别的啥也不会啊…
啧!赵德昌一摆手,语气笃定,消防队要的就是力气和胆量!技术活儿进去再学!关键是人要可靠,根正苗红!你这样的,最合适!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推心置腹的味道,放心,你姐夫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你回去准备准备,等我信儿!
巨大的惊喜像浪潮一样把我淹没,冲得晕头转向。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只会一个劲地说:谢谢姐夫!谢谢姐夫!太谢谢了!我…我…
赵德昌哈哈一笑,又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上了吉普车,绝尘而去,留下一地烟尘和一个呆立在原地、被巨大馅饼砸懵的我。
调动出乎意料地顺利。仿佛赵德昌一句话,就为我推开了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当我脱下那身沾满油污、永远带着饭店后厨泔水味的旧工作服,换上崭新的、挺括的石油公司黄军装式消防制服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的感觉油然而生。镜子里的人,肩膀似乎都宽阔了几分。
石油公司的日子,和饭店后厨简直是天壤之别。巨大的厂区,银光闪闪的储油罐像钢铁巨人般矗立。消防队的小楼整洁明亮,装备崭新锃亮。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油水厚得惊人。工资是饭店的三倍还不止!逢年过节的福利堆成小山:成箱的苹果、整条的猪腿肉、崭新的搪瓷脸盆暖水瓶…而最震撼的,是年终奖。
第一次领年终奖的情景,我永生难忘。不是信封,也不是工资条,出纳直接指着一个沉甸甸的、鼓鼓囊囊的布袋,对我说:韦光明,你的,拿走!
我懵了,难以置信地走过去,颤抖着手把布袋提起来。里面是钱!一捆捆崭新的大团结!沉甸甸的,坠得胳膊生疼。二万块!整整二万块!在那个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几十块上百块钱的年代,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我拎着布袋,走在厂区的水泥路上,脚下像踩着棉花,周围投来的目光充满了羡慕。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终于挺直了腰杆,活得像个人了!
5
家里的变化更是翻天覆地。低矮的土坯房推倒了,在原址上盖起了气派的红砖大瓦房,玻璃窗擦得锃亮。屋里摆上了县城百货大楼里最时兴的一头沉写字台,带玻璃拉门的立柜,还有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在村里可是头一份!爹娘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见人就夸:多亏了晓晓她姨父啊!德昌可是我们韦家的大恩人!
柳月娥也变了。她换下了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穿上了县城裁缝铺做的、时兴的小翻领外套和的确良裤子。脸上似乎也多了点血色,偶尔还会擦点雪花膏。家里收拾得更加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只是,她看我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那点变化,更像是这崭新环境和富足生活带来的表象。她对赵德昌的感激之情却溢于言表,每次赵德昌开着吉普车来家里(次数明显比以前多了),她总是格外热情周到,泡上最好的茶,摆上最贵的点心,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明媚的笑容,那是她在我面前从未有过的。
姐夫,快尝尝这茶!光明他们单位新发的,说是特级龙井呢!
姐夫,这趟去省城开会辛苦了吧家里新做了腊肉,待会儿给你装上点带回去!
她围着赵德昌转,眼神亮晶晶的,语气轻柔得能滴出水来。赵德昌则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屋最好的那把椅子上,享受着这份殷勤,偶尔用那种长辈般的、带着点优越感的眼神瞥我一眼,拍拍我的肩:光明啊,好好干!在石油公司,前途无量!听姐夫的话,没错!
我只会憨厚地笑着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没有姐夫,哪有我今天我韦光明能有今天,全是姐夫的恩情!这份感激,像烙印一样刻在心底。
晓晓五岁生日快到了。这孩子出落得越来越水灵,眉眼弯弯,像个小仙女。她喜欢唱歌,常常跟着电视里的旋律咿咿呀呀地哼。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给她买架钢琴!石油公司家属院里,只有最体面的那几户人家才有这稀罕玩意儿。我要让我的晓晓,也当上小公主!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充满了干劲。那天,消防队轮到我备勤,原本不用出操。但我特意起了个大早,跟队长请了半天假,揣着厚厚一沓攒了好久的票子,满怀激动地蹬上自行车,直奔县城唯一的那家乐器行。
挑选的过程漫长而神圣。最终,一架小巧漂亮的星海牌立式钢琴被敲定。老板答应下午就送货上门。走出乐器行,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仿佛已经看到晓晓坐在锃亮的钢琴前,小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的可爱模样。心里像灌了蜜,脚下蹬车都格外轻快。路过副食品店,我又特意称了两斤晓晓最爱吃的什锦水果糖,用油纸包好,小心地揣在怀里。
哼着小曲儿,一路风驰电掣赶回家。推开新刷了绿漆的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奇怪,这个点,柳月娥应该在家准备午饭才对。堂屋门虚掩着。我放轻脚步,想给她们一个惊喜。
刚走到堂屋门口,一种异样的感觉像冰冷的蛇,倏地窜上脊背。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只有里屋…我和柳月娥的卧室方向,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声响。像是…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女人断断续续的、极其熟悉的、如同猫儿呜咽般的呻吟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怀里的水果糖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五颜六色的糖块滚了一地。一种可怕的预感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攥住了心脏!
我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步挪向卧室门口。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窄窄的缝隙。
透过那道缝隙,午后的阳光斜射进去,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带。光带里,散落着女人的碎花衬衫和男人的深灰色干部裤。目光向上挪动——
炕上,两具白花花的身体像交缠的蛇,正剧烈地起伏、耸动!男人宽阔、黝黑的脊背布满汗珠,肌肉虬结,正卖力地耕耘着。他身下压着的女人,长发散乱,脸颊潮红,眼神迷离,正忘情地仰着脖子,发出那种我曾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听到过的、细碎而压抑的呜咽和呻吟!那是柳月娥!而那个男人…那个压在柳月娥身上,像牲口一样动作着的男人…梳着整齐的分头,侧脸那熟悉的轮廓…正是我视为再造恩人的姐夫——赵德昌!
轰!!!
脑子里像有一万吨炸药被同时引爆!眼前瞬间血红一片,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持续的蜂鸣!世界在眼前疯狂地旋转、扭曲、崩塌!
唔…德昌…快点…嗯…柳月娥带着哭腔的、媚到骨子里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小骚货…憋死老子了…赵德昌喘着粗气,声音浑浊而得意,那傻大个…还在队里…回不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哐当!!!
一声巨响炸裂在死寂的堂屋!我像一头彻底被激怒、丧失了理智的疯牛,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脚踹在单薄的卧室木门上!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内弹开,重重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来回晃荡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摩擦声。
炕上纠缠的两具身体瞬间僵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赵德昌猛地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优越感和从容的、梳着整齐分头的脸,此刻因惊骇和猝不及防的暴露而扭曲变形,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和赤裸的胸膛往下淌。
柳月娥更是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她脸上的潮红和迷醉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她惊恐地尖叫一声,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屋顶,双手下意识地拼命去抓散落在炕沿的被单,试图遮盖自己赤裸的身体,动作慌乱得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光…光明!赵德昌的声音劈了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彻底破功的颤抖。他手忙脚乱地想从柳月娥身上爬起来,动作狼狈不堪,赤条条的身体暴露在午后刺眼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丑陋和滑稽。
我没有动。像一尊被怒火烧透、又在极致的冰寒中瞬间封冻的石像,死死地钉在门口。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咆哮,冲击着太阳穴,发出擂鼓般的巨响。眼前的世界一片猩红,只有那两具白花花的、纠缠在一起的丑陋身体在视野里无限放大、扭曲。巨大的背叛感、被愚弄的愤怒、还有那积压了多年、此刻被彻底点燃的屈辱,像无数条毒蛇,噬咬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淬了毒的刀子,越过惊惶失措的赵德昌,死死地钉在柳月娥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恐的脸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带着血腥味,硬生生挤出来:
柳月娥…你…好…好不要脸…!
柳月娥被我眼中那骇人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恨意和疯狂吓得浑身一哆嗦,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牙齿打架的咯咯声。她拼命地往床角缩,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赵德昌终于胡乱地抓过他的干部裤套上,光着膀子,强自镇定地试图摆出他姐夫的威严,但那声音抖得厉害:光明!你听我说!别冲动!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是月娥她…她勾引我!对,是她…
放你妈的屁!!!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我喉咙深处炸开!积压了半生的屈辱、隐忍、还有对这个男人长久以来的感激,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为焚尽一切的暴怒!什么恩情!什么姐夫!全是狗屁!全是他们这对狗男女用来玩弄我、践踏我的遮羞布!
我像一头红了眼的蛮牛,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撕碎他们!巨大的身形带着一股狂风,猛地朝炕上扑去!目标直指还在试图狡辩的赵德昌!
啊——!!!柳月娥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连滚带爬地翻下炕,死死抱住我的腿,光明!光明不要!你听我说!别打!求你了!
她的阻挡像火上浇油!我猛地一甩腿,柳月娥哎哟一声被狠狠掼倒在地。赵德昌见我扑来,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穿衣服了,赤着脚就想往炕下跳。我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揪住了他梳得油光的分头!
嗷——!赵德昌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就在这混乱到极点、一触即发之际,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而惊恐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疯狂:
爸爸!妈妈!你们在干什么呀!
小小的晓晓,穿着我给她新买的碎花裙子,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不知何时站在了堂屋门口。她睁着那双酷似柳月娥的大眼睛,里面盛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和茫然,小脸煞白,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5
这一声爸爸,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兜头浇下。我浑身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女儿那张惊恐的小脸。揪着赵德昌头发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赵德昌趁机连滚带爬地摔下炕,也顾不上形象了,抓起地上的衬衫胡乱往身上套,狼狈不堪地夺路而逃,连鞋都没穿,光着脚丫子就冲出了院子,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
柳月娥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捂着脸放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晓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腿,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爸爸…我怕…我怕…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间风化的泥塑。怀里的水果糖早已散落一地,被踩得稀烂。刚才还充满甜蜜幻想的钢琴声,此刻仿佛变成了尖锐刺耳的噪音,在脑子里疯狂回荡。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分崩离析,只剩下女儿恐惧的哭声,和柳月娥那绝望的呜咽,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
那层维持了多年、薄如蝉翼的平静假象,被彻底撕得粉碎。日子再也无法回到从前。沉默成了家里唯一的主旋律,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柳月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抹没有温度的影子,眼神空洞,回避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我的。只有在面对晓晓时,她眼中才会偶尔流露出一丝属于母亲的、带着巨大痛苦和愧疚的复杂情绪。
晓晓变得异常敏感和沉默。那天恐怖的场景显然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爱笑,常常一个人抱着布娃娃坐在角落里发呆,大眼睛里蒙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她变得格外黏我,只要我在家,就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晚上睡觉也总是惊醒,哭喊着爸爸别走、妈妈别打架。
这种压抑和痛苦,像钝刀子割肉,日夜折磨着每一个人。终于,在一个飘着冷雨的傍晚,柳月娥在默默收拾完碗筷后,没有像往常一样躲进里屋,而是站在堂屋中央,背对着我,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死寂:
韦光明…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像一块早就悬在头顶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和爆发,反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我坐在条凳上,手里拿着给晓晓新削好的木头小马,动作顿住了。堂屋里昏黄的灯光映着她单薄而僵硬的背影。
为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其实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可我还是想问,像一个溺水的人,徒劳地想抓住点什么。
柳月娥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她没有回头,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停了。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那张曾经清秀的脸庞此刻毫无血色,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的眼神不再闪躲,直直地看向我,那里面没有愧疚,没有哀求,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到尽头的灰烬,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鄙夷。
那鄙夷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进我的眼底。
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嘴角极其古怪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残忍的、积压已久的宣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韦光明,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她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在我脸上刮过。
看看你!除了这一身傻力气,你还有什么啊在饭店里,你是个切墩的!在消防队,你不过是个扛水枪的!你姐夫赵德昌,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是供销社主任!管着多少人的饭碗他一句话,就能让你端上石油公司的金饭碗!你呢你离了他,算个什么东西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和刻毒:
还有…呵…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眼神里的鄙夷和厌恶浓得化不开,像在看着什么肮脏不堪的秽物,连上床那点事,都要老中医教你‘抽动抽动’!你这种男人…笨得像头不开窍的蠢驴!让我恶心!我柳月娥跟着你,就是守活寡!守着一块又蠢又笨的木头!
啪嗒!
我手里那只刚削好的、光滑的木头小马,掉在了地上,滚到了桌子底下。
整个世界在她尖利刻毒的话语中彻底失声。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持续的蜂鸣。眼前柳月娥那张因为憎恶而扭曲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不断晃动、模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那些我最隐秘、最不堪的伤疤上!饭店后厨的油腻,老中医诊室里那巨大的羞耻,无数个黑夜里她的冰冷抗拒…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感激…在这一刻,都被她这淬毒的言语碾得粉碎!原来在她眼里,我韦光明,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靠着姐夫施舍、连男人都不算的废物!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猛地站起身,条凳被我带倒,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野兽,赤红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巨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就要朝那张刻毒的脸砸下去!
爸爸!不要打妈妈!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刺破了凝滞的空气!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屋冲了出来,像一颗炮弹一样撞进我的怀里,死死抱住我的腰!是晓晓!她仰着小脸,泪水糊满了脸颊,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爸爸!求求你!不要打妈妈!晓晓害怕!晓晓害怕呀!
女儿滚烫的眼泪浸透了我胸前的衣服。那温度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沸腾的怒火。高高扬起的拳头,僵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最终,无力地、颓然地垂落下来。
我低头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布满恐惧的小脸,再看看柳月娥那张写满冰冷鄙夷和决绝的脸。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疲惫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愤怒和屈辱。心口的位置,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巨大的黑洞。
我弯下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轻轻抱起了哭得浑身发抖的晓晓。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轻颤着。我最后看了一眼柳月娥,她的眼神依旧冰冷如铁。没有再看地上那只滚落的木头小马。抱着女儿,我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这个曾经耗尽了我所有希望和力气、如今却只剩下冰冷和绝望的家门。门外,冷雨如织,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7
离婚的手续办得异常顺利,也异常冰冷。柳月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签了字。关于晓晓的抚养权,她没有丝毫争抢的意思,那份冷漠让我心寒,却也隐隐松了口气。房子、存款、那些曾经象征着富足和体面的家具电器…我什么都没要。只带走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和一张晓晓周岁时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无忧无虑。
法院判决那天,晓晓被判给了我。走出那栋冰冷的大楼,柳月娥甚至没有再看晓晓一眼,径直走向路边一辆等候的吉普车——赵德昌的车。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车子绝尘而去,留下一道尾气和一片茫然。
我牵着晓晓的小手,站在初冬萧瑟的风里。晓晓仰着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声地问:爸爸…妈妈不要晓晓了吗
我蹲下身,用力抱住女儿小小的身体,把脸埋在她带着奶香的颈窝里,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冷风吹过,脸颊一片冰凉。
工资袋薄得可怜,像片用过的餐巾纸。我捏着那点钱,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里面几张钞票的轮廓,微弱的厚度,带着点敷衍的凉意。周围工友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驱不散的苍蝇,直往我耳朵里钻。
……听说没下个月名单就贴出来了……
唉,这破地方,早该走了!耗着等死啊
说得轻巧,拖家带口的,能去哪儿
我没搭腔,只把那薄薄的工资袋胡乱塞进口袋。口袋边缘的线头,已经被摸得有些毛糙。我闷头挤出人群,穿过弥漫着柴油味儿的空旷厂区。午后的阳光白花花地刺得人眼睛发痛。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哒声。门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炮弹似的冲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爸爸!晓晓仰着脸,声音清脆,带着点奶气。
我的心像被这小小的冲撞猛地戳了一下,酸胀得厉害。我弯腰,一把将女儿抱起来。晓晓瘦小的身体轻飘飘的,细软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我环顾着这间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柳月娥离开时,那瓶廉价香水留下的、令人窒息的甜腻味道。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卡在这个破败的角落,艰难地、吱吱嘎嘎地向前挪动,每一次转动都磨得人心头出血。
8
下岗名单像一道催命符,终究还是贴在了厂门口那面斑驳的水泥墙上。韦光明的名字,刺眼地挤在中间。那天下午,我没去领那点象征性的遣散费。抱着晓晓,坐在楼门口那块冰凉的水泥台阶上。夕阳的余晖是种廉价的橘红,涂抹在对面同样破败的楼面上。晓晓似乎也感受到了我身上那股沉甸甸的绝望,安静地蜷在我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揪着我领口磨破的线头。
我把脸埋在女儿带着淡淡奶香气的头发里,肩膀无声地抽动起来。眼泪滚烫,浸湿了晓晓细软的头发。我的呜咽压在喉咙深处,闷得像是受伤野兽的低嚎。这破败的大院,这灰暗的人生,似乎要把他和女儿彻底吞噬。
光明啊!一个熟悉的大嗓门打破了这片死寂。是隔壁楼的刘婶,出了名的热心肠,嗓门大得像装了扩音器。她快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人。
我慌忙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刘婶旁边站着个姑娘。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布罩衫,身形单薄,头发简单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没什么血色,但一双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安静地看着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
喏,这就是胡晓慧,邻村胡家湾的。刘婶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推销意味,老实本分,顶顶能吃苦!心眼儿实诚得跟石头似的!你瞅瞅,多好的姑娘!她像展示一件物美价廉的商品,用力拍了拍胡晓慧的胳膊。
胡晓慧被拍得微微晃了一下,脸上飞快掠过一丝红晕,头垂得更低了。她的手指绞着罩衫的下摆,指关节有些粗大,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洗不净的泥土痕迹。
我的心里一片灰败,对刘婶的热情提不起半点劲。下岗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连呼吸都觉得费力,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我胡乱地点点头,算是回应,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晓晓从我怀里挣扎着探出头,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阿姨。孩子的眼睛干净,却也带着被生活过早磨砺出的警惕和不安。
胡晓慧的目光落在晓晓脸上。她没看我的眼睛,也没理会刘婶还在旁边滔滔不绝地夸赞,只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晓晓齐平。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种近乎木讷的安静。然后,她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自己那个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布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枚小小的塑料发卡。淡粉色的底,上面嵌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透明小蝴蝶,翅膀边缘还点缀着几粒廉价的彩色小水钻。在楼里昏暗的光线下,那几粒小水钻居然也折射出一点微弱、但活泼的光。
胡晓慧没说话,只是把那枚蝴蝶发卡轻轻递到晓晓眼前。蝴蝶的翅膀随着她细微的动作,仿佛真的在轻轻颤动。
晓晓的眼睛,像被那点小小的、跳跃的光芒点亮了。她犹豫了一下,伸出小手,试探性地碰了碰那只透明的蝴蝶翅膀。胡晓慧的手很稳,任由晓晓触碰。终于,晓晓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枚发卡,紧紧攥在手心里,看了几秒,又抬起头,对着这个陌生的、沉默的阿姨,露出了一个怯生生、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嘴角弯起,露出几颗小小的牙。
胡晓慧看着晓晓的笑脸,那双安静的黑眼睛深处,似乎也漾开了一丝极淡、极暖的涟漪。她依旧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疏,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轻轻拂开了晓晓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几缕碎发。
我抱着女儿,怔怔地看着蹲在面前的胡晓慧。她单薄的肩胛骨在洗旧的罩衫下微微凸起,蹲着的姿势显得她更加瘦小。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她低垂的脖颈上,那里有一层细密的绒毛,透着一股属于土地和劳作的、沉默的坚韧。女儿那小小的、带着泪痕的笑脸,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劈开了他心头沉沉的阴霾。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音节:
……嗯。
9
韦氏酒楼四个红底金字的招牌,在县城不算繁华的街口支棱起来时,显得有点突兀,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生猛。招牌是我自己找木匠做的,字是胡晓慧盯着描上去的,她说韦字那一撇要拉得长些,才显得气派。
店面不大,原是间临街的旧杂货铺,被我们夫妻俩里外拾掇了个遍。墙刷白了,油腻的地板撬掉换了水泥地,几张半新不旧的方桌条凳摆开,一个用砖和水泥砌起来的大灶台占去了后厨大半江山。开张那天没放鞭炮,只贴了张红纸告示,上面是胡晓慧一笔一划写的开业大吉,面食炒菜。
真正的苦日子这才算开了头。天不亮,县城还在沉睡,只有街角昏黄的路灯和偶尔驶过的垃圾车发出声响,我就得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三轮车,去城郊的批发市场抢最新鲜便宜的菜。冷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手指头冻得没了知觉。胡晓慧则起得更早,她总是轻手轻脚地起来,生怕惊醒睡在柜台后小隔间里的晓晓。她得先捅开封了一夜的煤炉子,让冰冷的厨房有点活气儿,然后开始和面、发面、熬那一大锅骨头汤底。骨头是剔得没什么肉的筒子骨,熬得久了,汤色才勉强能显出点奶白。
后厨就是胡晓慧的战场。她围着一条沾满油污的蓝布围裙,头发用一根旧筷子胡乱绾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贴在额角。灶火熊熊,巨大的铁锅在她手里颠动,菜蔬和肉片在里面翻滚爆响,油烟蒸腾而起,模糊了她本就瘦削的脸。我采买回来,就得立刻扎进油烟里,切配、打荷、招呼前头零星的客人。
胡晓慧的手,成了那间狭窄后厨里最触目惊心的风景。原本只是有些粗糙,现在则布满了勋章。滚烫的热油点子溅上去,立刻就是一个亮晶晶的水泡;冬天用冷水洗堆积如山的碗碟,手背和手指关节上,裂开了一道道暗红色的血口子,像干涸土地上龟裂的缝隙;不小心碰到滚烫的锅沿,立刻就是一块深红的烙印。旧的冻疮没好利索,新的烫伤又叠上去,那些水泡破了,结了痂,又被蹭掉,露着粉红的新肉。她似乎感觉不到疼,或者疼也顾不上了,只是埋头在灶台和水池之间。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切菜、揉面、洗刷、颠勺……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晓晓起初只能怯生生地缩在柜台后面的小隔间里,透过布帘的缝隙,看着妈妈(她已经开始在心里偷偷这样叫了)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油烟里旋转。后来,她慢慢敢溜出来,蹲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胡晓慧忙碌。胡晓慧再忙,只要瞥见晓晓的身影,总会抽空递过去一小块刚切下的、去了皮的苹果,或者一小块揉面时揪下来的、没加糖的软面团,让晓晓在一边安静地捏着玩。有时晓晓睡着了,小小的身子蜷在板凳上,胡晓慧就会停下手里的活,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抱回隔间的小床上,给她掖好被子。昏黄的灯光下,她凝视着晓晓熟睡的脸庞,布满倦容的脸上会露出一丝极淡、却极温柔的笑意,用那缠着胶布的手指,极轻地拂开晓晓额前的碎发。
日子就在这烟熏火燎、叮当作响中流淌。小店的招牌渐渐被油烟熏染出岁月的颜色,韦氏酒楼几个字却越发清晰。从最初的门可罗雀,到后来几张桌子渐渐坐满,再到门口支起几张简易的折叠桌也常常爆满。食客们口耳相传:韦老板实在,分量足;老板娘手艺好,尤其那碗汤面,汤浓面筋道,吃了浑身舒坦。
终于,我们咬牙盘下了隔壁一间空置的屋子,打通了墙壁。新店面宽敞明亮了许多,添置了几张刷着清漆的木头圆桌,后厨也请了两个帮工。胡晓慧终于不用一个人顶在前面,但她依旧守着那口最大的灶,那是酒楼的魂,颠勺的手势依旧沉稳有力,只是偶尔停下来,扶着酸痛的腰喘口气时,我能看到她眼底深重的疲惫,以及那双交叠在一起、布满新旧伤痕的手。
10
当儿子德生满月酒的请柬一张张发出去时,韦氏酒楼早已是县城里叫得上名号的好去处。新扩的店面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从门口一直挂到街边,映得半条街都喜气洋洋。大厅里十几张圆桌铺着崭新的红桌布,早已坐得满满当当。亲朋、老客、街坊邻居,人声鼎沸,笑语喧天。空气里弥漫着菜肴的浓香、酒水的醇冽,还有那种属于兴旺之家的、热烘烘的烟火气。
我穿着崭新的藏青色夹克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抱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儿子韦德生,脸上是长久劳作后难得一见的红光,笑容几乎咧到了耳根。我挨桌敬酒,嗓门洪亮,杯盏碰撞声、道贺声不绝于耳。胡晓慧也难得地换下了那身油污的围裙,穿着一件枣红色的新棉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用一根崭新的银簪子别住。她脸上带着温婉腼腆的笑,跟在我身边,怀里抱着儿子,不时轻轻拍哄着。只是那笑容深处,依旧难掩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那是长年累月透支身体刻下的印记。她的手习惯性地拢在儿子的小包被上,指节上那些陈年的冻疮疤痕和烫伤的痕迹,在红袄子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晓晓已经长高了不少,穿着漂亮的新裙子,像只快乐的小蝴蝶,在热闹的席间穿梭。她一会儿跑到我的身边,一会儿又溜到后厨门口,探着头看帮工们忙碌。她的小辫子上,依旧别着那枚淡粉色的蝴蝶发卡,翅膀在灯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
就在这喧闹达到顶点,我端着酒杯,正豪气干云地感谢诸位亲朋帮衬时,酒楼厚重的大门帘子被人哗啦一声,粗暴地掀开了!
一股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离门口近的几桌客人一个激灵,所有的笑语喧哗,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剪断,瞬间死寂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柳月娥。
她穿着一件紧绷的、亮片闪烁的短款皮衣,头发烫成了夸张的大波浪,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嘴唇抹得鲜红,和这满堂朴素的喜庆格格不入。几年不见,她的眉眼间多了几分被生活打磨过的尖刻和风尘气。她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先在抱着孩子的胡晓慧身上狠狠剜了一下,然后死死钉在我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刻薄而怨毒的冷笑。
哟,韦大老板!儿子满月酒,排场不小啊!柳月娥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碎玻璃片刮过铁皮,怎么光顾着自己快活,把亲闺女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踩着细高跟的皮靴,噔噔噔地闯了进来,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目标明确,直冲到我和胡晓慧站着的主桌前。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中间一个巨大的红鸡蛋塔尤其显眼。
我女儿呢晓晓!柳月娥的目光在人群中凶狠地扫视,很快锁定了躲在我身后、小脸煞白的晓晓。她伸手就去拽晓晓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孩子的皮肉里,跟我走!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跟这个乡下女人能有什么出息!
晓晓吓得尖叫一声,死命往后缩,像受惊的小兽般紧紧抱住我的腿,小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柳月娥!你发什么疯!我又惊又怒,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把柳月娥推开。酒意和愤怒让我脸上青筋暴跳。
我发疯柳月娥猛地一甩手,尖利的指甲差点划到我的脸。她像是被彻底点燃了,怨毒的目光转向胡晓慧,又扫过这满堂宾客和这间宽敞明亮的酒楼,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疯狂的嫉恨,姓韦的!当初离婚你屁都没有!现在倒好,房子、铺子、儿子,全齐活了!凭什么啊晓晓是我的种!这酒楼,也有我女儿的一份!今天不把女儿还给我,不分我一半酒楼,我跟你们没完!
话音未落,她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猛地伸手抓住铺着红桌布的桌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往上一掀!
哗啦——哐当——!
杯盘碗盏碎裂的刺耳巨响,瞬间撕裂了满堂的寂静!汤汁四溅,油污横流,滚烫的菜、摔碎的瓷片、油腻的骨头,连同那个精心堆砌的红鸡蛋塔,一起狼藉地泼洒在地上、椅子上、甚至旁边几个躲闪不及的客人身上。惊叫声、怒骂声、孩子的哭闹声轰然炸开!
一片混乱狼藉中,胡晓慧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儿子紧紧护在胸前,滚烫的汤汁溅在她崭新的枣红棉袄上,洇开深色的污渍。她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死死抿着,身体因为护着孩子而绷得僵直,只有那双抱着儿子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妈!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像一把利刃,穿透了混乱的噪音。
是晓晓。
她不知何时挣脱了我的遮挡,小小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像一发小炮弹,猛地冲到了被撞得靠在柱子上的胡晓慧身前,张开小小的手臂,死死地护住了她。孩子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燃烧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愤怒和恐惧的火焰,死死地瞪着那个状若疯魔的亲生母亲。
不许你欺负我妈妈!晓晓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在狼藉一片的大厅里回荡,你才不是我妈妈!你只会扯我头发!你只会骂我!
她猛地抬手指着呆住的柳月娥,又飞快地指向地上狼藉的汤水和那碗摔得粉碎、面条泼了一地的面碗,那是胡晓慧特意给她留的、还没动筷的一碗面。
她给我煮的面,晓晓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每一个字却像小锤子一样砸在人心上,从来、从来都不放葱花!因为我不爱吃!你知道我不爱吃!你从来都不记得!
她的目光扫过胡晓慧抱着弟弟、因为护着孩子而被汤汁溅湿弄脏的棉袄袖子,又猛地聚焦在柳月娥那双精心保养、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上,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控诉的尖锐:
你看看你的手!你看看她的手!
所有的目光,瞬间被这句话牵引着,落在了胡晓慧那双因为本能地护住儿子而暴露在众人视线下的手上。
那双手,此刻正牢牢地抱着襁褓。手背上,新新旧旧的烫伤疤痕像丑陋的地图,暗红色的冻疮裂口在指关节处张着狰狞的小嘴,指甲被油烟熏得微微发黄,边缘粗糙。几滴滚烫的汤汁正顺着她的小指往下淌,在那布满艰辛痕迹的皮肤上留下新的红痕。与她身上那件象征喜庆的新棉袄,形成了最刺眼、最残酷的对比。
而柳月娥那双伸在半空中、还保持着掀桌姿势的手,白皙、细腻,涂着鲜亮欲滴的红色指甲油,在狼藉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和……空洞。
时间仿佛凝固了。碎裂的声响、旁人的惊呼、孩子的啼哭,似乎都在晓晓那声尖锐的控诉后,被按下了静音键。整个狼藉的大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柳月娥的手还僵在半空,鲜红的指甲油像凝固的血点,在满地的油污和碎瓷的反光中,刺得人眼睛生疼。晓晓那声你看看她的手!,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她精心涂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又猛地抬眼,死死盯住胡晓慧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伤痕累累的手背。那上面盘踞的烫伤、冻疮、油污的痕迹,像最粗粝的砂纸,狠狠磨过她此刻狰狞的、被嫉恨扭曲的心。她脸上厚厚的粉底似乎也遮掩不住骤然褪去的血色,那张抹得鲜红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一种混杂着震惊、难堪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羞恼的情绪,在她眼中剧烈地翻腾。
滚出去!
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暴喝猛地炸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我额角青筋根根暴起,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几步跨过地上狼藉的汤水,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骇人的压迫感,直接插在柳月娥和胡晓慧母女之间。我不再有任何顾忌,伸出粗壮有力的手,狠狠抓住柳月娥的手臂,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滚!听见没有!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再敢来闹一次,我打断你的腿!
柳月娥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细高跟踩在油腻的汤汁里,狼狈地打滑。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脸上精心维持的凶悍和怨毒终于彻底碎裂,只剩下惊慌和狼狈。她试图挣扎,想甩我铁钳般的手,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尖叫:放开!姓韦的!你放开我!晓晓是我的……
你的我猛地将她往外狠狠一搡,力道之大,让柳月娥尖叫着踉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我|指着死死护在胡晓慧身前、小脸紧绷、眼神像受伤小兽般警惕又愤怒的晓晓,又指向胡晓慧那双紧紧抱着儿子、伤痕累累的手,声音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配吗你配提‘女儿’两个字吗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柳月娥被这毫不留情的斥骂和周围一道道鄙夷、厌恶的目光刺得无地自容。她站稳身体,胸口剧烈起伏,还想再说什么,目光扫过我铁青的脸,扫过晓晓那充满恨意的眼神,最后,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掠过胡晓慧那双沉默地护着孩子、布满艰辛痕迹的手。所有的不甘和怨毒,最终都化作一种灰败的颓唐。她嘴唇剧烈地哆嗦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来。最后,她猛地一跺脚,发出一声不知是哭还是嚎的呜咽,像个彻底溃败的逃兵,转过身,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酒楼大门,身影狼狈地消失在门外街道的阴影里。
满地的狼藉,碎裂的碗碟,泼洒的菜肴,油腻的汤汁……喜庆的欢宴被彻底毁掉,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混杂的怪异气味和一种难言的压抑。宾客们面面相觑,有低声叹息的,有摇头的,气氛沉重。
我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刚才的暴怒耗尽了我最后的力气,此刻看着满地狼藉和受惊的妻儿,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心痛涌了上来。我转过身,看向靠在柱子上的胡晓慧。
胡晓慧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后背刚才那一下撞得不轻。她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德生似乎也感受到了方才的惊险,正咧着小嘴委屈地啼哭着。晓晓依旧张开手臂,像一尊小小的守护神,挡在她和弟弟身前,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却固执地不肯退开一步。晓晓辫子上那枚粉色的蝴蝶发卡,翅膀在混乱中歪斜了,却依旧折射着一点微光。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哑着嗓子,对帮忙的伙计和几个相熟的老客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各位……让大家看笑话了。帮把手,收拾收拾……改天,改天我韦光明再好好摆酒,给大家赔不是!
我的声音疲惫而诚恳。众人这才仿佛活了过来,几个老客和伙计立刻应声,开始默默地收拾残局。拖地的拖地,扫碎瓷的扫碎瓷,搬动翻倒的桌椅。
我走到胡晓慧面前,伸出手,想把她拉起来。我的目光落在她抱着儿子的手臂上,那被汤汁浸湿的棉袄袖子下,手背上被烫起的新红痕刺得我眼睛发涩。
晓慧……我声音干涩,带着浓浓的愧疚。
胡晓慧却轻轻摇了摇头,避开了我伸过来的手。她抱着啼哭的儿子,自己咬着牙,一手扶着冰冷的柱子,慢慢站直了身体。她的动作有些吃力,后背的疼痛让她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站直后,她第一件事不是理会我,而是低下头,看向依旧像只受惊小刺猬般挡在自己身前的晓晓。
晓晓……胡晓慧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温柔。她腾出一只手,那只布满伤痕的手,没有去碰晓晓的脸,只是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晓晓辫子上那枚歪了的蝴蝶发卡,把它扶正了。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晓晓紧绷的小身体,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丝。她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胡晓慧。
胡晓慧对着晓晓,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带着点疲惫的笑。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扫过狼藉的大厅,扫过那些帮忙收拾的伙计和客人,最后落在我写满担忧和愧疚的脸上。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似乎吸尽了她所有的疼痛和委屈。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在油烟灶火中淬炼出来的、磐石般的平静和力量:
光明,别愣着。后厨……后厨还有备用的菜,面是现成的,汤还热在锅里。收拾干净了,重新上桌。她的目光转向帮忙的众人,微微颔首,辛苦大家了,动作快点,别耽误了孩子的好日子。德生的满月酒,还没完呢。
她的话像一道无声的命令。我猛地一震,看着妻子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一股混杂着心疼和敬重的热流冲上眼眶。我用力抹了一把脸,重重地嗯了一声,立刻转身,吆喝着伙计们加快动作。
后厨的炉火重新熊熊燃烧起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伙计们麻利的清扫声,重新盖过了刚才那场闹剧的余音。虽然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空气里还残留着些许怪味,但十几张圆桌很快被重新擦净摆好。一道道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菜肴,重新从后厨端了出来,速度比之前更快。
胡晓慧把啼哭渐歇的儿子交给一个相熟的婶子暂时抱着。她自己走进后厨,动作有些迟缓,后背的疼痛让她每一步都显得不太自然。但她还是利落地系上了那条沾满油污的旧蓝布围裙,拿起大勺。灶火映着她苍白却沉静的侧脸,那双布满伤痕的手,稳稳地握住了勺柄。
当一碗碗热气腾腾菜姚重新端上桌时,大厅里重新响起了碗筷的轻微碰撞和压低的交谈声。气氛虽不复最初的喧闹喜庆,却多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沉甸甸的暖意。
我抱着重新安静下来的儿子德生,坐在主位上。胡晓慧坐在我旁边,脸色依旧有些白,但神情平静。她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排骨,轻轻放到旁边晓晓的碗里。晓晓低着头,小手抓着筷子,没有立刻吃。
胡晓慧又夹起一筷子软嫩的鱼肉,仔细剔掉细刺,放进了我的碗中。她的动作很自然,带着一种日积月累形成的习惯。
我看着碗里的鱼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胡晓慧拿着筷子的手上。那双手因为刚才的忙碌,有些地方被热气重新蒸得发红,新烫起的红痕在灯光下尤为刺眼,叠在那些陈旧的疤痕上。我喉头猛地一紧,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堤坝。我慌忙低下头,不想让妻儿看到自己瞬间通红的眼眶。滚烫的液体还是失控地涌出,滴落在我面前的饭碗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沉默低着头的晓晓,忽然放下了筷子。她抬起头,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湿气,却异常清亮。她看着胡晓慧,看着那双布满艰辛痕迹的手,小嘴张了张,似乎用了极大的勇气,发出一个清晰得如同珠玉落盘的音节:
妈……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温热的暖流,瞬间注入了这个刚刚经历风暴的家庭。胡晓慧夹菜的动作猛地顿住,筷子悬在半空。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晓晓。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黑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顶棚白炽灯的光,剧烈地波动起来,一层浓重的水汽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所有的疲惫和伤痛。
我也猛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脸上,却咧开了嘴,想笑,那笑容却又被更汹涌的泪水淹没,显得有些滑稽。
被婶子抱在怀里的德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刻奇异而温暖的宁静,他停止了吮吸手指,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转动着,看着流泪的爸爸,看着默默流泪的妈妈,又看看一脸认真的姐姐,忽然,毫无预兆地,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了一连串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最纯净的铃音,在重新升腾起食物暖香的厅堂里,清脆地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