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猫总喜欢把邻居晾阳台的内衣叼回来。我捏着带血的蕾丝内衣上门还给她丈夫。
他却说我疯了:我妻子一周前就失踪了,怎么晾衣服
夜里我听到防盗链摩擦的声音。
开门啊,我把你那只死猫的尸体还给你。
煤球跳上窗台的时候,黑得几乎融进了外面的夜色。只有窗框缝隙里挤进来的一小片光,吝啬地描出它脊背上一道油亮的弧线,还有那双翡翠似的眼睛,幽幽的,像是在夜潭里浸过。
它嘴里叼着东西。一团金属的冷光刺得我眼睛疼,沉甸甸地坠在它那张刁钻的、总是偷我小鱼干的猫嘴下面。
煤球,我打了个哈欠,声音黏糊糊的,你又在捣鼓谁的垃圾回来给我扔……话没说完,那东西被它当啷一声丢在窗台内侧的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带着点金器特有质感的轻响。
声音不对劲。太实,绝不是啤酒拉环或者塑料片。
睡意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跑得精光。我的目光从它得意扬扬竖起的尾巴尖,落到地板上那个东西——一枚钻戒。铂金的指圈,中间一颗主钻不小,切割面即便在这微弱的光线下也冷冷地折射着光,旁边还围着碎钻。这东西出现在我们这栋老旧居民楼的窗台上,突兀得像一颗昂贵的鱼目掉进了河泥里。
它不可能是我或者附近邻居任何一个人的。我的手指上只有光秃秃的洗洁精味道,而楼上张婶整天念叨她当年的金戒指是多么实在。
煤球蹲坐在那里,伸出猩红的舌头,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背上的毛,一副大功告成的德行。它刚刚是溜出我专门给它留的那条小缝,去外面巡它的领地了。
一股细细的寒意,像条冰冷的线蛇,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爬。这小畜生,它虽然调皮,可从来不往家里捡垃圾。以前顶多是叼回过半死不活的麻雀或者壁虎。戒指还带着钻
哪来的
窗外的城市沉沉睡着,几点遥远的灯火模糊地亮着,寂静无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骤然攥紧了我的心。
第二天我请了假,打算去物业查查监控,看看这猫崽子到底钻进了哪家当了回劫富济贫的义贼,最主要的是要把这烫手山芋物归原主。
手还没摸到物业的门把,身后单元楼门口一阵嗡嗡的嘈杂声。
两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推开了玻璃门,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朝着里面值班的老王走去。他们的声音压得低,但在这空旷的大厅里,零星的词句还是不受控制地飘了过来。
……确认吗
……她丈夫报的失踪……
……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是……
……三栋……702……
我的脚步像被无形的胶水黏在了原地。三栋702那……不就是我对门吗昨天煤球叼回来的……那枚戒指!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冲得我头皮发麻。喉咙发紧,后腰那块脊骨仿佛钉进了一根冰棱,又硬又冷,硌得生疼。
警察的声音继续断断续续传来,每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我心上:
……初步勘察……她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像是匆忙出门……但邻居反映……她平时……
……主要矛盾点……嗯,她和丈夫感情……最近比较紧张……有邻居听到过争吵……
他丈夫现在……我们还在继续排查……
701和702的入户门只隔着一米多宽的走廊。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飘回电梯、按下七楼的,只记得电梯嗡嗡上升时,脑子里也嗡嗡作响。
警察的话和那枚冰冷的钻戒,两件事像两条毒蛇,死死地绞在一起。煤球是去对门那家借的东西可戒指怎么会在阳台或者窗台上失踪对门那位化着精致妆容、说话总是带着点客套疏离的笑的肖红薇,不见了
回到家,我反锁了房门,后背重重地抵在冰冷的门板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撑住自己发软的腿。煤球从沙发底下钻出来,疑惑地喵了一声,蹭着我的裤脚。我蹲下身,一把将它紧紧抱进怀里,仿佛它是漆黑风浪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它的毛发柔顺温暖,带着一股外面夜风和尘土的味道,小小的身体紧贴着我急促的心跳。
我把那枚戒指,小心地用一张干净的纸巾里三层外三层包了起来,最后塞进一个不起眼的旧药瓶。
不能贸然送回去。万一……万一她的失踪真的和那个看起来温文儒雅的男人有关万一他就是警察口里那个有矛盾的丈夫呢
直觉像疯长的藤蔓,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喉咙,勒得我喘不上气。
煤球,我把脸埋进它温热的皮毛里,声音闷闷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再也不要乱跑出去了,明白吗外面……坏人多得很。
它不明所以地抬眼看我,那双绿眼睛里映着我苍白的脸。然后,它像听懂了似的,轻轻喵呜一声,伸出带着倒刺的小舌头,舔了舔我的下巴。
夜色再次浓稠如墨。我检查了好几遍,不仅锁好了窗,还特意找了个厚重的东西顶在下面,只留下那个连煤球都只能勉强挤进挤出的小缝隙透气。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那枚戒指仿佛有千斤重,压在心头。
肖红薇,她会去哪里为什么警察会说她和丈夫有矛盾那枚戒指……
寂静中,哧啦——一声轻响。
极轻,极短促,像是什么光滑的东西快速摩擦过粗糙表面的声音。
我几乎是触电般从床上弹坐起来!黑暗中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又是几声哧啦——哧啦——
那声音,分明是煤球在挤那窄窄的窗缝!它在往外溜!
这个小叛徒!白天说得都喂了猫了!
我赤着脚冲到窗边,冰凉的地板激得脚心一阵抽搐。煤球!我压低声音低吼,给我回来!
窗外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剩下深秋的凉风顺着窗缝,阴魂不散地往里钻,吹得我一个哆嗦。煤球那身黑得像墨块似的皮毛,早已无声无息地融化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又跑了!
这个念头像滚油一样烫过我的神经。它去哪里会不会又去对门
我僵在窗边,手脚冰凉,无数混乱恐怖的念头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它会叼回来什么它还会叼回来什么!
这一次,时间流逝得如同沙漠里干涸的溪流,缓慢得令人窒息。客厅挂钟的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撞在我的心鼓上,沉重到发疼。我把自己卷在沙发毯子里,背对着窗户,不敢看那片沉沉黑暗,好像那样就能隔绝掉所有未知的、令人血液凝固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要以为煤球今晚就此一去不回,或者终于学乖了在外面打盹儿的时候——
那个熟悉的、轻微落地的扑声,伴随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夜风倒灌声,再次响起。还有煤球那特有的,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呼噜声,带着得胜归来的骄纵。
血液瞬间涌向耳朵,轰然作响。我猛地扭过头。
它又站在那个窗台上了,身形被外面的城市微光勾勒得纤细而危险。这一次,它似乎更兴奋,小小的尾巴高高翘起,尾巴尖轻轻抖动。
喵——
一声短促的叫唤,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响亮。
然后,它脑袋一低,一小团东西被它放在了冰冷的瓷砖窗台上。不是金属冷光。那东西在黑暗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深色的点,形状扭曲模糊,看不真切。但它周围,似乎裹着一层异常暗沉、湿润的东西。窗台边缘昏暗的光线下,那东西表面诡异地泛起一星极其黯淡、接近幽绿的反光。
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挪过去。每靠近一步,空气中的铁锈味就重一分,浓稠得化不开,死死堵着我的呼吸道。
我终于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物品残骸。
是一小片东西……质地……似乎是某种坚韧的有机层。不规则的形状,指甲盖大小。边缘是诡异的、撕裂般的毛茬,并不光滑,反而呈现出一种被暴力掀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断口。更让人头皮炸裂的是,在那翻卷着的深色边缘上,粘连着几缕极其细微的、颜色深到发黑的丝状物。
我的胃猛地抽搐起来,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
那是……一小块……指甲片断裂的指甲上面好像还……连带着……
data-faype=pay_tag>
视觉、嗅觉、联想的冲击同时爆炸,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身体本能地向后猛缩,砰地一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
空气里的铁锈味浓郁得令人窒息。煤球蹲坐在窗台上,喉咙里依旧发出那种心满意足的呼噜声,小脑袋歪了歪,那双在幽暗中泛着诡异绿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像是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窗沿上那块小小的战利品静静躺着,边缘粘黏的深色物在死寂中缓缓聚合成一滴粘稠的液体,滴答一声,极其轻微地落在我冰凉的地板上。
啪嗒。
那声闷响像是一记冰冷的锤子砸在我的脑子里。
我猛地扑过去,几乎是带着毁灭的冲动抓向那个令人作呕的东西,胡乱抓起旁边擦灶台的抹布——油腻腻的,也顾不上了——发狠地连擦带裹,像处理一颗炸弹。我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那片被裹起来的狰狞物,手抖得厉害,牙齿因为恐惧和生理性的厌恶死死地磕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响。
不能在这里!绝对不能在这里留下痕迹!
我像一只被驱赶的野兽,跌跌撞撞冲进洗手间。灯都不敢开,黑暗中摸索着拧开冰冷刺骨的水龙头。水流冲击着不锈钢水槽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震耳欲聋。我把那团裹着噩梦的破布塞在出水口下,疯狂搓揉,任凭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刷着我的手指,直到皮肤冻得麻木泛红,那股黏腻的触感和想象中的腥味仿佛才被水流带走一点点。水声里,我的喘息带着尖锐的哨音。
擦干手指,动作慌乱得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我拧开那个存放过戒指的药瓶,将那团湿冷腥涩的破布死死压在最底层。
做完这一切,身体里的力气也仿佛被彻底抽空。我贴着冰冷的洗手间瓷砖墙壁滑坐到地上,地板上的水渍阴冷地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外面那只功臣猫似乎饿了,开始扒拉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发出轻微的抓挠声。每一下抓挠,都像是在我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切割。
不能留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我。无论煤球叼回来的是什么,无论对门那个失踪的女人现在如何,这些东西都烫手到足以烧死我!我要把它们甩出去,立刻,马上!物归原主!只有把东西塞回到对面那个男人手里,我才能从这无边的恐惧里探出头来喘一口气,哪怕那男人……我根本不敢细想。
什么理智,什么警察,统统被我抛在脑后。被煤球刺激出来的生理性厌恶和铺天盖地的恐惧像巨大的磨盘,碾碎了我残存的思考能力。
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看似正当的理由。
目光落在洗好晾在阳台挂钩上、忘记收的那条灰不溜秋的旧围巾上。
天刚蒙蒙亮,光线惨淡,带着一丝秋末的凄凉。我像个被操控的木偶,僵硬地把自己打理好,穿着最普通的工作装。手指死死攥着那个装着两样东西的、深棕色牛皮纸文件袋。冰凉的药瓶硬物和软塌湿黏的布团被裹在里面,像一个沉甸甸的诅咒,贴着我的肋骨。
做了不知道几次深呼吸,牙齿磕碰的咯咯声还没完全停止。我终于鼓起一股类似于赴死的狠劲,转动门锁,拉开自家701的房门。
嘎吱——
老旧铰链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格外刺耳。我走出门,回身准备轻轻带上,同时抬起眼。
心跳,在那一刹那,骤然停止了。
对面的702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道缝。
门后露出半个身影。
李明德。肖红薇的丈夫。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衫,熨帖的灰色长裤,脚上是一双柔软的深色家居鞋,整个人透着一股清晨该有的舒适和整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像惊讶,也没有一丝因妻子失踪而应有的憔悴和悲伤。他甚至……似乎早就站在门后,等着我出来这个念头带着寒霜扫过我的脊椎。
隔着那不到两米的寂静过道,他的目光笔直地落在我身上。平静,无波无澜,却又深得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如同灌了水泥。
那个深棕色的牛皮纸文件袋,就拎在我的右手边,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带着地狱深渊的寒意直往下坠,灼烧着我指关节的皮肤。
我能感受到他目光的落点。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掠过他的眼底,像风吹过深潭时短暂的涟漪。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带着一种让我窒息的、仿佛瞬间被洞穿的寒意。他看的是——我手里这个仿佛在发烫的牛皮纸袋
四周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地压在胸腔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生疼。清晨的微光透过楼道的采光窗斜斜落下,灰尘在光柱里无声飞舞,更添一分死寂。
他微微侧了侧头,那动作优雅得近乎刻板。然后,用一种礼貌得让人毛骨悚然的温和腔调开了口:
方小姐,这么早他的目光这才缓缓移上我的脸,嘴角甚至还牵动了一下,拉出一个薄薄的、公式化的弧度,有事
每一个字都像裹了冰碴的石头,砸在我几乎麻木的神经上。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清晨冰凉的空气猛地呛进肺里,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瞬间滚烫,羞窘和浓烈的恐惧交织着,扼住了我的语言能力。
他为什么在这里!他这副平静得过分的姿态,还有那看似无意实则精准落在牛皮纸袋上的眼神……
没……
咳得我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干涩的气音,尾音抖得不成样子,没……事。这两个字吐出来,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和勇气。那个甩掉烫手山芋的计划,在这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下,像个脆弱的肥皂泡,啪地一下破灭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道门缝里,脸上那抹公式化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狼狈咳嗽,直到我咳得弯下腰,身体里的气都快被抽干。
然后,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就好。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下一秒,702的房门无声无息地、平稳地在我眼前合拢。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门锁扣合声,却如同丧钟,闷闷地响在我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门板隔绝了他的身影,却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寒彻骨的疑惧,严严实实地留在了这死寂的七楼过道里。
我像个幽魂一样飘回自己的小屋,反手锁门时,一连插上了三道锁舌,机械的咔哒声都无法驱逐骨子里的寒意。客厅安静得吓人,只有墙角那台笨重的老式挂钟,秒针走着走着,突然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时针指向了一个整点。
咚……咚……
那两下报时的尾音在凝滞的空气里沉重地回荡。
这一声像是一个开关,被煤球叼回来、又被我藏起来的戒指和指甲片带来的生理厌恶,瞬间被另一种更加尖锐、更加致命的恐惧覆盖——那张门后平静无波的脸孔。那双眼睛扫过我手中牛皮纸袋时,一闪而过的冰冷涟漪。
他看见了。
他绝对看见了我手里的东西!
他知道我藏着什么!
这个认知像无数冰针,密密地扎进我的血管,冻得我手脚发麻,血液倒流。他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平静他是在观察我吗还是……等待等待我下一步的愚蠢动作
报警!
对,把东西交给警察!现在,立刻!
手指抖得如同痉挛,好不容易才摸出冰凉的手机,屏幕解锁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那上面明晃晃显示的时间,像一道残酷的审判:7:15。这个点,所里值夜班的没下班,接白班的也还没到位……
就在我几乎要把指尖戳进屏幕的金属边缘时,屏幕顶部跳出一条微信通知。
程远:【刚熬了通宵,胃里空得难受。案子这边暂时告一段落,失踪案的走访没什么大的进展。给你打包了东街那家粥铺的青菜鱼片粥和虾饺,大概二十分钟到你楼下。】
程远。法医。
这两个字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微弱火苗,给了溺水的人唯一的方向。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胸口因窒息感而剧烈起伏。手指僵硬地点开对话框,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颤抖地打出一行字:
【程远,你快到了吗我……有急事,很重要!你快点来!】
发送。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韧性惊人的口香糖,黏腻而迟缓。程远那边没有回复。短短的十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蜷缩在门厅冰凉的地砖上,后背死死抵着门板,好像这样能挡住外面那无孔不入的恐怖视线。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门外楼道哪怕最微弱的动静。
煤球蹲在不远处的木地板上,依旧舔着爪子,时不时抬起它那绿幽幽的眼睛瞟我一眼,仿佛在嘲笑我的惊惶失措。
它根本不知道自己闯下了何等的大祸!
又过了度秒如年的五分钟,终于——
叮!
电梯抵达七楼那略显刺耳的提示音,如同天籁!
紧接着,清晰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沉稳有力。钥匙串轻微碰撞的清脆叮当声,停在了我的家门口。
程远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夜班的疲惫,但透着安心:方雅门开一下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嗡地一下松开了,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我几乎是瘫软着向前,手忙脚乱地拨开门锁。
门打开一条缝,程远穿着那件有点旧了的棕色夹克,一手拎着一个印着粥铺红字的白色打包袋,另一手扶着门框。
你怎么了他脸上的表情由疲惫的温和迅速转为错愕和关切,目光落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以及我背后那道被汗水浸透一大片、在晨光里泛着深色的睡衣后背。
他下意识地要探身进来。
别进来!我失控地低吼一声,身体像触电一样向后弹开半步,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巨大的恐惧早已占据了所有的理智。那只装着戒指和指甲片的旧药瓶,就在洗手间!
我像疯了一样扑向洗手间!
嘭!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撞开洗手间的移门,一股消毒水和冷水混合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心跳声在耳边擂鼓般作响,我扑到盥洗台下,摸索着去翻那个被杂物挡在角落的旧药瓶……指尖传来塑料冰凉的触感。
找到了!
正当我死死攥着那个冰凉的瓶子直起身,要冲出去交到程远手中时——
方雅!程远压抑着震惊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
程远并没有进门。他依旧站在那道我打开的、仅容半个人侧身而入的门缝之外。但他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极致的错愕、冰冷的严厉、职业性的警觉……所有情绪都在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混合、翻涌。
他一只手紧紧抓着门框,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死死地钉在了我背后某处——玄关附近通往卧室的转角。
那是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去。
眼前是通向主卧的走道。尽头,卧室门敞开着一条缝。
煤球刚才在客厅的木地板上……但它现在在哪里!
我僵直的目光下移,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刹那骤然倒流,直冲天灵盖!
就在进主卧走道口的木地板上,靠近踢脚线的位置,一个全新的、与地板格格不入的小东西正丢在那里。
一小截管子,大约成年男子拇指长。塑料材质,哑光的表面,带着一种冰冷器械特有的质感。一端平齐,另一端是一个微小的、金属材质的圆嘴头,闪烁着冷硬的光。在那个金属嘴的边缘,清晰地附着着一抹暗沉到发黑的……干涸的痕迹!
那痕迹……
程远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就在我耳边,却又仿佛远在天边。时间好像被拉长,扭曲,静止。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他的声音如同被冷冻过,一字一句,带着金属撞击的冰冷质感响起:凯伦·科特恩……法医物证记录上有描述……被害人颈部深处……发现微量不明管状物残留……深喉道组织……撕裂伤极其吻合……
凯伦·科特恩。那是谁我不认识!法医物证被害人我脑子里一团浆糊,心脏狂跳几乎要爆炸。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可置信的锐利:
方雅——这东西!为什么和你丢在卧室门口的那根…给煤球喂营养膏的塑料管…一模一样!而且管子口部残留物质…高度疑似干涸体液!
凯伦……科特恩!被害人!我如同被一柄巨大的冰锤狠狠砸中颅骨,思维瞬间四分五裂。那个名字,那种死法,与对门失踪的肖红薇……怎么可能
程远的目光仿佛钢针,穿透我混乱的灵魂,死死钉在那根遗落在主卧入口处的塑料管上。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轮磨过,那……那是煤球!它又叼了东西回来!它就喜欢……
话音戛然而止。
程远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反而更加凝重、冰冷,甚至带上了一种看穿一切的……怜悯他微微眯起眼,视线仿佛穿透了那根塑料管,穿透了墙壁,投射到对面那扇紧闭的、冰凉的701大门上。
……李明德,他低语般吐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冰渣在摩擦,市生物技术研究所……他是器械精密流体研究……方向的专家……
生物技术研究所……器械专家……
我脑子里那个名字凯伦·科特恩突然爆炸开来!
那是本市轰动一时的一起悬而未决的旧案!一年前,一个外企高管,死法离奇恐怖!案子至今未破……时间久远得几乎被公众遗忘!
时间!空间!
一个更可怕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猜想像毒蛇一样骤然蹿起:李明德不是初犯!也许,对门那个肖红薇,根本不是他的第一个妻子!不是他第一次善后!
眼前发黑,我下意识地往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那只紧紧攥着旧药瓶的手,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
程远一把拽住我的手臂,他的手指像冰冷的铁钳,稳住了我发软的身体。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急促:
方雅,听好了!他目光灼灼,死死盯着我,把你藏起来的所有东西!所有煤球叼回来的东西!现在!立刻交给我!然后你待在这里,锁好所有的门!一步不要离开!无论外面有任何动静!听到了吗
恐惧像涨潮的冰冷海水,灭顶而来。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扫过玄关角落。
煤球……那只罪魁祸首的黑猫,正蜷缩在我平时放帆布包的角落里,像一个无辜的煤球。地板上,我视线掠过的地方,还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小的、不起眼的深棕色牛皮纸袋。
那是我昨天晚上……本来准备塞回给李明德的文件袋它怎么在这里它应该被我放好了才对……我刚才冲出来时……撞掉了
不。刚才程远死死盯着的、那根丢在卧室门口的塑料管旁边……
赫然掉落着一个同样颜色的、不起眼的牛皮纸袋!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它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煤球……又叼出来……在程远抵达的瞬间!
一个恐怖的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煤球,我养了三年、从巴掌大养到现在的黑猫,它叼回那根给猫用过的管子……根本不是什么偶然!
它是……在告诉我在给我找证据
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我把那个攥得几乎失去知觉、里面装着戒指和指甲片的旧药瓶,连同那个似乎自己跑到卧室口的牛皮纸袋一起,一把塞进程远手里。冰凉的塑料瓶身撞到他手指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全……全在这里……牙齿磕碰的声音几乎掩盖了我的话语。
锁门!程远低吼一声,眼神锐利如鹰隼,他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东西:警告,沉重,甚至……一丝决绝他紧紧攥住那两个东西,像攥着两颗滚烫的、冒着烟的炸弹,没有任何犹豫,转身疾步走向电梯口。
我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残叶,双手根本使不上力气,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将厚重的防盗门狠狠带上!三道锁舌被我哆哆嗦嗦地全部插死!防盗链也颤巍巍地挂上!
身体彻底失去力气,我背靠着冰冷的、坚硬无比的门板滑坐下去,瘫坐在同样冰凉刺骨的地砖上。
眼睛像最灵敏的雷达,死死地盯着公寓的每一个角落——紧闭的窗帘缝隙安静的卧室门口还有那个该死的、通向猫妖异世界的小窗缝……
外面的光线一点点黯淡下来,厚重的窗帘遮住了白昼的最后一丝天光。屋内彻底陷入黑暗,死寂如坟墓,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和压抑到极致的、像漏气风箱一样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玄关里无限放大,再放大。
程远那边……怎么样了警察来了吗他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恐惧和未知的等待把每一秒都无限拉长,磨成一把钝刀子切割着我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楼道里终于传来一点声音!
脚步声!
只有一个人是程远为什么只有一个人
脚步声沉重、缓慢、一深一浅……伴随着一点轻微的……拖拽声像是拖着什么沉重又湿濡的东西在地板上艰难挪动。
那个声音,停在……停在了701和702门之间的过道上!
黑暗中,我的瞳孔猛地放大,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冰冷凝固,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那声音……离我的门太近了!近在咫尺!
就在我几乎要失声尖叫的瞬间——
咚!
一个沉闷无比、如同重物落地的声音重重砸在门外!紧接着,一阵极其粗粝刺耳、令人牙酸的声响紧随其后——
嘶啦……刮擦……吱……嘶啦……
是金属爪尖刮擦光滑防盗门板的噪音!伴随着一种让人头皮炸裂的、带着粘稠阻滞感的拖曳……还有……某种微弱的、绝望的、濒死的嘶鸣……
喵呜……嗬嗬……哧……
我的煤球!
是煤球在惨叫!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心痛和撕裂般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所有的理智!它受伤了被什么拖拽着那声音……
嗷!!!
一声濒死的、凄厉到非人般的猫叫撕破死寂!那声音近得仿佛就在我耳边炸开!伴随着最后一声拖得极长、刮心剜肺的摩擦刮擦声!
然后,外面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黑暗死寂中,泪水瞬间夺眶而出,灼烧着脸颊,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封住,连悲鸣都被堵在胸腔里,只剩下无法自控的、无声的颤抖。
门外那个沉重的存在,似乎静静地停驻着,如同深渊里的巨兽匍匐在猎物的洞口。
几秒钟一分钟还是一百年
就在我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几乎要冲破喉咙时——
笃、笃、笃。
三下极其克制、甚至称得上礼貌的敲门声,清晰无比,如同冰锥一下下扎在鼓膜上。
安静。
下一秒,一道温和得令人汗毛倒竖、像是老朋友寒暄的男声,透过厚重的防盗门,冰冷地渗了进来:
开门啊。
我把你那只死猫的尸体……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