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哨/窃贼/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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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艾拉曾是黑市最顶尖的记忆窃贼,能精准窃取他人最痛苦的记忆。

    如今她隐姓埋名修复古籍,却夜夜被窃来的记忆碎片折磨。

    警探莉娜追查连环失忆案时锁定了她,认定她是凶手。

    艾拉发现唯一的朋友也惨遭毒手,症状竟与当年自己窃取记忆的手法如出一辙。

    有人在模仿我,但更残忍,她警告莉娜,他们不是窃取,是彻底粉碎。

    为救朋友,艾拉被迫重拾旧业,与追捕自己的警探莉娜结盟。

    两人潜入记忆黑市深处,发现幕后黑手竟在打造一个由篡改记忆组成的傀儡帝国。

    最终对决中,艾拉必须潜入自己最恐惧的记忆深渊,直面那个被她亲手窃走所有痛苦的女人。

    而莉娜举枪的手在颤抖——她认出深渊中的女人,正是自己童年失踪的母亲。

    尘埃在狭窄工作室里缓缓旋舞,被唯一一扇高窗透进来的、浑浊的午后光线照亮。空气里混杂着旧纸张、糨糊和年代久远的油墨散发出的干涩气味。艾拉俯身在工作台前,指腹包裹着特制的薄棉手套,像对待初生婴儿般,轻轻抚过一本十七世纪对开本羊皮纸手稿上那道狰狞的裂口。她的动作精微到了极点,镊子尖蘸着近乎透明的修复胶,一点、一点,将纸张断裂的纤维重新弥合。

    专注是她为自己构筑的堡垒,抵御着那些无时无刻不在围墙外咆哮的幽灵。

    突然,一阵尖锐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刺入她的耳蜗深处,眼前羊皮纸上褪色的墨水字迹瞬间扭曲、溶解。一股腥咸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冰冷的海水,带着绝望的咸涩,灌满了她的口鼻!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的胸腔,肺叶火烧火燎地渴求着空气。浑浊的绿色视野里,一个模糊的、穿着条纹泳衣的小小身影正挣扎着向下沉去,手脚徒劳地划动,一串细小的气泡从那张开的嘴里咕噜噜冒出,向上,向上,然后破裂……

    不!艾拉猛地向后一挣,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她紧紧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强迫自己吞咽下那股生理性的恶心。冷汗瞬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她死死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点锐利的疼痛作为锚点,将自己从溺毙的窒息感中硬生生拽回现实。

    又是它。那个小男孩溺亡前的最后几秒。一个在北海冰冷波涛中消失的生命,他母亲撕心裂肺的痛苦,成了她灵魂深处一道永不愈合的溃烂伤口。这种碎片化的闪回,是她天赋留下的永恒诅咒。每一次窃取,都像从别人灵魂上硬生生撕下一块碎片,塞进自己脑中。窃取的痛苦越深,留下的烙印就越重,最终化为她自己的梦魇,日夜啃噬。

    她喘息着,推开工作台上那本价值连城的手稿,仿佛它烫手。窗外,巨型全息广告投射在对面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变幻着虚幻的霓虹色彩。在这个光鲜亮丽的新迦南城邦,表面的秩序之下,潜藏着更深的污浊。记忆黑市,就是那污浊中最隐秘的暗流。而她,曾是那暗流中最顶尖的工匠——一个能精准定位、窃取并完整保存他人特定记忆片段的记忆窃贼。她窃取痛苦,也窃取极致的欢愉,满足客户病态的收藏欲或遗忘的渴望。代价就是她脑中这个不断崩塌、碎片化的地狱。

    她站起身,走到角落一个老式立柜旁,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没有修复工具,只有几件叠放整齐、款式过时的衣物。最下面,压着一个硬壳笔记本,边缘磨损得厉害。她犹豫了一下,指尖拂过粗糙的封面,终究没有打开。那是她的账本,也是她的罪证录。金盆洗手,隐姓埋名,蜗居在这满是尘埃的角落,是她唯一能做的、苍白无力的救赎。她渴望平静,哪怕这平静是建立在流沙之上。

    1

    记忆黑市疑云

    警笛尖锐的呼啸由远及近,最终在新迦南警署第三分局大楼外戛然而止。厚重的防弹玻璃门滑开,莉娜·科尔警探像一阵裹挟着硝烟的风卷了进来。她深棕色的短发有些凌乱,黑色制服外套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深灰色的战术背心。她眉头紧锁,大步流星穿过光线冷硬、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气息的大厅,无视周遭忙碌的制服身影和偶尔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对她破格晋升的审视,有对她横冲直撞作风的不以为然,更多的是对她接手那些怪案子的隐晦疏离。

    科尔!一个声音喊住她。是搭档瑞恩,一个头发日渐稀疏、脸上总带着点疲惫圆滑的中年警探。他刚从证物室出来,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的证据袋,里面装着几片细小的、类似破碎玻璃的深蓝色晶体碎片。技术部那边有初步报告了,关于卡森案受害者脑部残留物。

    莉娜脚步一顿,转身,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说。

    瑞恩把证据袋递到她眼前:不是常规药物残留,也不是已知的神经毒素。这东西……结构异常复杂,有点像高度提纯的神经突触传导介质,但被某种方式强行‘钝化’了,甚至是……‘粉碎’了。他压低了声音,老大在办公室等你,脸色不太好。还有,那个古董修复师的初步背调出来了,艾拉·维恩,履历干净得像张白纸,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太干净了,反而有点奇怪。住址在旧城区边缘,一个叫‘纸页之间’的古籍修复店。

    干净莉娜嗤笑一声,一把抓过证据袋,对着顶灯眯眼细看。那些晶体碎片在冷光下折射出幽暗的蓝芒,像凝固的毒血。这已经是三个月内第五起了。受害者身份各异,从失意的政客助理到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失去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段记忆。不是普通的遗忘,是彻底的、物理性的抹除。有人形容那种感觉:像脑子里被硬生生挖空了一块,边缘参差不齐,血淋淋的。随之而来的,是人格的崩塌,生活的彻底毁灭。受害者要么陷入彻底的绝望麻木,要么变得暴躁易怒,充满攻击性,最终被社会彻底抛弃。这些碎片,是凶手留下的唯一物证。

    旧城区边缘……‘纸页之间’莉娜重复着这个名字,舌尖尝到一丝冰冷的铁锈味。又是旧城区,那个霓虹灯照不到的阴影地带,总是和黑市交易扯上关系。记忆黑市的传闻她听过不少,那些贩卖情感体验、窃取隐私的勾当。但这次不同,手法太彻底,太暴力,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摧毁性的恶意。这已经不是偷窃,是蓄意的谋杀——谋杀一个人的过去,从而谋杀他的现在和未来。

    她攥紧了证据袋,指节发白。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愤怒和一种更深的、源于童年幽暗深处的恐惧开始在她胸腔里翻腾。她仿佛又回到了七岁那年那个混乱的下午,警灯刺眼的红光旋转着切割房间的阴影,穿着制服的陌生人声音平板地询问着什么。而她的母亲,坐在沙发角落里,眼神空洞,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陶瓷人偶。她看着自己,眼神里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一片陌生的茫然。你是谁母亲轻声问,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那个瞬间,莉娜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被硬生生撕掉了。遗忘带来的那种冰冷彻骨的、毁灭性的空洞感,成了她毕生驱之不散的梦魇。

    走。莉娜的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弓弦,转身大步走向队长办公室,步伐比来时更加急促,带着一种要将什么东西彻底撕碎的决绝。那个叫艾拉·维恩的女人,无论她的履历看起来多么清白,莉娜的直觉像警铃一样尖啸——她一定和这个深渊有关。她必须把她揪出来。

    2

    旧城区的秘密

    纸页之间的门铃发出喑哑的叮当声。莉娜推门而入,一股浓郁的旧纸张、灰尘和某种淡到几乎闻不到的草药混合气息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暗,只有工作台上方悬着一盏明亮的无影灯,像舞台追光般笼罩着那个伏案工作的身影。架子高耸至天花板,塞满了各种古籍、卷轴和奇形怪状的修复工具,空气里悬浮着细小的尘埃颗粒。

    伏案的女人闻声抬起头。莉娜的视线与她撞个正着。

    那是一张乍看之下极其平凡的脸,甚至有些过于苍白,缺乏血色,带着一种长期伏案工作者的疲惫感。但那双眼睛……莉娜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像笼罩着冬雾的湖面,看似平静,深处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深沉的、几乎被磨平棱角的痛苦。那不是罪犯的眼睛,至少不是莉娜通常追捕的那种凶徒的眼神。那里面没有狡诈,没有得意,只有一片被反复碾压过的荒芜。但这平静之下,莉娜敏锐的直觉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警惕,像受惊的动物瞬间绷紧了神经。

    艾拉·维恩莉娜开口,声音刻意保持着职业化的平稳,出示了警徽。她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工作台——摊开的厚重古籍,精密的镊子、刮刀,还有一小碟调好的近乎透明的胶液。一切都井然有序,符合一个修复师的身份。她的视线最终落在艾拉微微蜷曲、还戴着薄棉手套的手指上。那双手很稳,但指关节似乎有些用力过度的泛白。

    我是莉娜·科尔警探。她走近一步,目光紧锁着对方,想请你协助调查几起案件。

    艾拉放下手中的工具,缓缓摘下手套,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舒缓,仿佛在极力控制着什么。她的目光掠过莉娜肩章上的警衔标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沉寂的疲惫。警探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许久未用的琴弦,我这里只有旧书,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是关于记忆缺失的案子。莉娜单刀直入,仔细观察着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她将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推到工作台边缘——上面是上一个受害者,那位艺术家,失忆后狂躁发作被强制约束在病床上的照片,眼神涣散,充满原始的兽性。有人被强行抹去了关键记忆。手法很专业,也很……残忍。我们注意到一些线索,指向旧城区,也指向一些特殊的‘技术’。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

    艾拉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只停留了不到半秒。莉娜清晰地捕捉到,那平静的灰色湖面骤然冻结,瞳孔瞬间收缩,仿佛被照片上的景象狠狠刺中。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抵在冰冷的台面上。但她的声音依旧维持着那种疲惫的平静:很遗憾听到这种事。但我只是个修书的,警探。对这些……高科技的犯罪,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莉娜微微倾身,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维恩小姐,你的履历很干净。但太干净了,反而让人好奇。在‘新迦南’,尤其在旧城区,干净本身就是一种可疑。她的目光锐利如探针,试图刺穿对方那层疲惫的伪装,有人看到过……不太寻常的访客,在不太寻常的时间段,出现在你的店附近。一些似乎对旧书没什么兴趣的人。

    艾拉沉默了几秒。她拿起桌上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镊子尖端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那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莉娜注意到她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那阵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张力。

    旧城区总是有很多奇怪的人,警探。艾拉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沉,像从深井里传来。她抬起眼,再次迎上莉娜审视的目光。这一次,莉娜清晰地看到了那灰色湖面下翻涌的痛苦,以及一种几乎被痛苦淹没的、强烈的警告意味。追逐着各种幻觉和危险的东西。我建议您,她一字一顿,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真正危险的源头,而不是……一个只想安安静静修书的人身上。有些漩涡,一旦靠近,就再也脱不了身。

    那眼神,那语气,绝不是一个无辜者的辩解。更像是一个深知黑暗有多深的人在发出绝望的示警。莉娜的心沉了下去,某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她。这个女人绝对知道些什么,而且她害怕,恐惧的来源似乎比警方的追捕更加致命。但莉娜的直觉同样在尖啸——这个女人本身,就是通往那致命黑暗的核心入口。她不能放手。

    维恩小姐,莉娜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恐怕你的‘安静’,需要暂时放一放了。关于你的访客,关于你知道的一切,我需要更详细的解释。现在。

    就在这紧绷的对峙时刻,艾拉放在工作台下方的旧式通讯器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发出沉闷急促的嗡嗡声,像垂死者的心跳。

    艾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莉娜,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迅速低头查看。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莉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剧变。谁她追问,身体微微前倾,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配枪套上。

    艾拉没有回答。她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个小小的通讯器。她猛地抬头看向莉娜,那双灰色的眼睛里,之前所有的疲惫、伪装、警告,此刻都被一种纯粹的、近乎崩溃的恐惧所取代。那恐惧如此强烈,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狭小的空间。

    米拉……艾拉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米拉……她……

    她再也说不下去,猛地推开椅子,甚至顾不上撞翻了工作台边缘一小碟修复胶液。粘稠的液体泼洒在古籍上,她却视若无睹,跌跌撞撞地冲向通往店铺后间的那扇狭窄、光线昏暗的小门,身影瞬间被门后的阴影吞没。

    莉娜没有丝毫犹豫,拔腿跟了上去,右手已按在了枪柄上。直觉和职业素养都在疯狂预警——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冲进后间,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堆满杂物和书籍的起居室,光线更加昏暗。艾拉正跪在角落里一张旧沙发前,通讯器掉落在脚边。

    沙发上蜷缩着一个女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而急促。她的额角有一块新鲜的擦伤,渗着血丝。莉娜立刻认出,这是艾拉资料里提到的唯一社会联系人,她的朋友,米拉·陈,一个自由插画师。

    米拉!米拉!艾拉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颤抖着去探她的颈动脉,又轻拍她的脸颊,动作慌乱无措,醒醒!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

    米拉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眼神空洞,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她茫然地看着跪在眼前的艾拉,又缓缓移向站在门口、手按枪柄、神情严峻的莉娜。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陌生。

    谁……米拉的声音干涩微弱,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来,你们……是谁

    莉娜的心猛地一沉。这空洞的眼神,这彻底的陌生感……和那些案卷里受害者失忆后的状态,一模一样!

    艾拉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朋友那双不再认识自己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和痛苦瞬间淹没了她,但在这崩溃的边缘,一种更深的、更冰冷的认知像毒蛇般钻了出来。她猛地抬头,望向莉娜,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惊骇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明悟。

    看到了吗艾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她指着米拉空洞的脸,**这不是我做的!**

    我的手法……她的声音因为痛苦和极度的愤怒而颤抖,我取走记忆,是‘切割’,是‘剥离’!伤口再深,至少边缘是……是清晰的!留给当事人一个……一个可以填补的空洞,哪怕痛苦!但米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她脑子里的东西……是被‘砸碎’的!被‘碾碎’的!有人……有人在模仿我!但更彻底……更……更残忍!他们不是窃取,他们是……是彻底的粉碎!她猛地抓住米拉冰冷的手,仿佛想从这具躯壳里唤回那个熟悉的灵魂,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们在毁灭!

    莉娜站在原地,手依旧按在枪柄上,但身体却像被冻住了。艾拉崩溃的指控,米拉空洞的眼神,与那些受害者档案里一张张绝望的脸孔瞬间重叠。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窜。模仿更残忍的技术一个比眼前这个痛苦的记忆窃贼更可怕的猎食者

    她看着跪在沙发前崩溃哭泣的艾拉,那个瞬间,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来抓捕她的。一种冰冷的、巨大的阴影,笼罩了这间狭小的、充满旧纸气息的屋子。她追查的,似乎只是一个庞大噩梦的碎片。而艾拉·维恩,这个她认定的凶手,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下一个猎物。

    3

    记忆深渊的觉醒

    旧城区的夜晚像一块浸透了劣质机油的破抹布。霓虹灯招牌在湿漉漉的狭窄街道上投下光怪陆离、不断扭曲的色块,廉价全息广告里搔首弄姿的虚拟人像在墙壁上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空气里混杂着食物腐败的酸臭、下水道的腥臊和劣质合成香料的味道。

    莉娜裹在一件不起眼的深灰色连帽外套里,帽檐压得很低,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紧贴着斑驳脱落的墙壁,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她跟踪艾拉已经超过三个街区。那个古董修复师在米拉出事后的第二天就离开了纸页之间,行踪变得鬼祟而急切。莉娜没有通知警署支援。艾拉崩溃时眼中的恐惧和她对米拉伤势的描述太过真实,让她心中的天平发生了微妙的倾斜。一种更强烈的直觉压倒了程序正义——艾拉是找到那个真正凶手的唯一钥匙,而她此刻的行动,很可能就是去追查线索。莉娜需要知道真相,哪怕这意味着孤身潜入法外之地。

    艾拉在一条弥漫着刺鼻化学药剂气味的小巷深处停了下来。巷子尽头,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门嵌在墙壁里。门上方,一盏接触不良的、裹满油污的灯泡忽明忽灭,发出令人心烦的滋滋声,像垂死昆虫的哀鸣。艾拉警惕地左右扫视,动作快而无声。莉娜将自己更深地缩进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废弃纸箱后面,屏住呼吸。

    艾拉没有敲门。她伸出手指,在那扇金属门上一块不起眼的、磨损严重的区域快速敲击出一串复杂的节奏。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声音在寂静的小巷里异常清晰。几秒钟后,门内传来沉重的金属插销滑动的声音,门无声地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劣质消毒水、廉价熏香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烧焦蛋白质的怪味从门缝里涌了出来。艾拉迅速闪身而入,金属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记忆黑市的门径。她知道自己赌对了,但也把自己推入了最危险的境地。她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盯梢者,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的翻腾,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扇门。她没有艾拉的开锁密码,但警署装备的微型万能解码器被证明是有效的,尽管花了她宝贵的三分钟。当最后一道电子锁发出微弱的咔哒解扣声时,莉娜的掌心已经全是冷汗。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

    门内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光线昏暗而浑浊,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颗粒。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地下诊所和某种赛博朋克黑作坊的混合体。空间被简陋的隔板分割成一个个狭小的诊疗间。一些隔间里,穿着破烂或奇装异服的人蜷缩在肮脏的简易躺椅上,头上戴着布满污渍和裸露电线的简陋头盔或贴片装置,表情或痛苦扭曲,或一片茫然的空白。劣质全息投影在角落里闪烁着,展示着各种服务的价目表:遗忘一段痛苦(价格视痛苦深度而定)、体验一次极乐(风险自负)、植入虚假的温馨回忆(包售后)……字里行间充满了冰冷的交易感。

    一个戴着鸟嘴面具、穿着沾满不明污渍皮围裙的干瘦男人正粗暴地从一个年轻女人太阳穴上撕下几片电极贴片,女人痛苦地呻吟着,眼神涣散。鸟嘴男人不耐烦地嘟囔着:这点钱还想买‘无痛’忍着吧!下一个!声音嘶哑难听。

    莉娜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她很快发现了艾拉。她站在角落里一个相对干净些的隔间前,正和一个穿着磨损严重、但依稀能看出曾经很昂贵的丝绸长袍的老妇人低声交谈。老妇人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眼神却异常锐利,像秃鹫。她似乎是这里的某种信息黑客。莉娜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杂物和电线,借着阴影和混乱人群的掩护,一点点靠近。

    ……‘碎颅者’,艾拉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片嘈杂的背景音中,莉娜还是捕捉到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代号,谁在用这个谁在散播这种……这种彻底毁灭的东西‘灰枭’,我需要名字!艾拉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焦灼。

    被称为灰枭的老妇人慢悠悠地转动着腕骨上几串油腻的骨质念珠,浑浊的眼睛斜睨着艾拉,嘴角咧开一个空洞的笑容,露出几颗发黑的残牙:‘碎颅者’啧啧啧……艾拉,我的老朋友,你离开太久了。这名字听着就吓人,不是吗现在市面上流行的玩意儿,可比你当年玩的那些‘精细活’刺激多了。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听说……能把脑子里的东西彻底搅成糊糊不留一点渣好东西啊!客户们喜欢‘干净利落’,一了百了。价钱嘛……自然也更‘漂亮’。

    谁在供货!艾拉逼近一步,声音从齿缝里挤出。莉娜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

    灰枭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像砂纸摩擦:急什么老规矩,信息有价。而且……她贪婪的目光在艾拉身上逡巡,听说你最近惹上了麻烦条子啧啧,这风险……得加钱。

    艾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正要发作。就在这时,莉娜身后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一阵短促的、被强行掐断的呜咽。

    啊——呃!

    声音不大,但在莉娜听来却如同惊雷!她猛地回头,只见隔板后一个原本躺在椅子上接受某种服务的男人,身体正剧烈地抽搐着,像一条离水的鱼。他头上简陋的头盔噼啪爆出几星火花。旁边的操作者,一个满脸横肉、纹着夸张电路板图案的光头壮汉,惊慌失措地试图按住他,但徒劳无功。

    妈的!又炸了!这批货的‘钝化剂’纯度有问题!光头壮汉气急败坏地咒骂着。

    钝化剂!

    莉娜脑中瞬间闪过技术部报告里对受害者脑部残留物的描述:高度提纯的神经突触传导介质,被强行钝化甚至粉碎!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线索!致命的线索就在这里!

    就在她分神的电光火石之间,异变陡生!

    小心!艾拉尖锐的警告声撕裂了空气。

    莉娜只觉一股恶风猛地从侧面扑来!那个原本还在抽搐的男人旁边,另一个穿着肮脏工装、一直低着头像在打瞌睡的客人,如同鬼魅般暴起!他眼中没有任何痛苦或迷茫,只有冰冷的、机器般的杀意!一只戴着金属指虎的拳头撕裂空气,带着沉闷的呼啸,直捣莉娜的太阳穴!角度刁钻,速度奇快,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千钧一发!莉娜的身体在无数次实战中锤炼出的本能发挥了作用。她猛地后仰,同时左手格挡,右手闪电般探向腋下枪套!

    砰!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和骨骼错位的脆响几乎同时响起!莉娜的左臂一阵剧痛,格挡的姿势被巨大的力量砸得变形,整个人踉跄着撞向身后的隔板。杀手的指虎擦着她的鬓角掠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但她的右手已经拔出了配枪!

    然而,杀手的动作更快!他似乎预判了莉娜的动作,另一只手如同毒蛇出洞,五指如钩,直抓莉娜握枪的手腕!指尖寒光闪烁,赫然是锋利的刀片!

    眼看莉娜的手腕就要被废掉!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锐器破空声响起。一点寒芒从艾拉的方向电射而至!那是一枚细如牛毛、尾部带着一小簇深色羽毛的飞针,精准无比地钉在杀手抓向莉娜手腕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呃!杀手动作瞬间一滞,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和痛苦。那飞针似乎带有某种强效的神经麻痹毒素,他整只手臂瞬间僵直麻木!

    这零点几秒的迟滞,对莉娜而言已足够!

    砰!

    枪口爆出火光!子弹近距离轰在杀手的右肩胛骨上!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打得向后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另一个隔板上,木屑纷飞!

    整个地下黑市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咒骂、桌椅翻倒声、慌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人群像受惊的蚁群般向唯一的出口——那扇厚重的金属门涌去!

    走!艾拉的低吼在混乱中传来。她不知何时已经冲到了莉娜身边,一把抓住她没受伤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再没有一丝修复师伪装出的疲惫,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属于顶级猎食者的决绝。跟我来!别回头!

    莉娜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左臂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看到那个被击中的杀手挣扎着想爬起来,眼神怨毒地盯着她们。而那个灰枭老妇人,早已像受惊的耗子一样钻进了更深的黑暗角落,消失不见。

    艾拉对这里的结构异常熟悉。她拉着莉娜,不是冲向混乱的大门,而是逆着人流,冲向黑市深处一条更狭窄、更阴暗的岔道。那里堆满了废弃的电子元件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像一条通往地狱的肠道。

    他们的人!艾拉的声音在奔跑的喘息中传来,带着金属的质感,是冲你来的!还是冲我或者……都冲!她猛地推开一堆挡路的破箱子,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钻过的、锈蚀严重的通风管道口。进去!快!

    莉娜没有丝毫犹豫。身后混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怒吼声越来越近。她忍着剧痛,矮身钻进了散发着铁锈和尘土味道的黑暗管道。艾拉紧随其后,顺手将一堆沉重的垃圾拉过来堵住了入口。

    管道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陈腐气味。莉娜靠在冰冷粗糙的管壁上,冷汗浸透了后背。左臂传来钻心的疼痛,可能是骨裂。但更让她心惊的是刚才那惊魂一幕。杀手的目标如此明确,时机把握得如此精准。是黑市的人发现了她的警察身份还是……那个代号碎颅者的幕后黑手,已经知道了她们在追查

    黑暗中,她感觉艾拉靠近了些。对方急促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

    你……莉娜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紧绷,刚才……谢了。她指的是那枚救命的飞针。

    黑暗中,艾拉沉默了几秒。只能听到她压抑的呼吸声,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当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疲惫、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用谢。艾拉的声音冰冷而清晰,他们动了米拉。现在,又想动你。她停顿了一下,莉娜几乎能听到她牙齿咬紧的咯咯声。再开口时,那声音里充满了某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像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发出的低吼。

    他们得死。

    黑暗像浓稠的沥青,裹挟着铁锈和尘埃的刺鼻气味,死死压在她们身上。通风管道狭窄、冰冷,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撞在粗糙的管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莉娜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左臂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心跳都像重锤砸在伤口上。汗水浸透了内里的衣服,黏腻冰冷。

    嘶……她忍不住吸了口冷气,右手摸索着左臂。没有明显变形,但肿胀得厉害,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骨裂还是更糟

    别动它。艾拉的声音在咫尺之遥响起,低沉、紧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冷静。黑暗中,莉娜只能模糊感觉到她靠近的轮廓。那只手,艾拉指的是莉娜按在左臂上的右手,放松。尽量别碰。

    莉娜依言,艰难地将右手垂到身侧,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残留着扣动扳机时的震感和肾上腺素退潮后的虚脱。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交锋,死亡的冰冷气息几乎擦着她的头皮掠过。那个伪装成客人的杀手,眼神像淬毒的冰锥。还有艾拉那枚精准得可怕的飞针……这个女人身上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东西

    他们是谁莉娜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黑市的打手还是……‘碎颅者’的人她吐出那个代号,感觉舌尖都染上了血腥味。

    黑暗中传来艾拉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压抑住的抽气声,像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太快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分析,试图用逻辑驱散恐惧,我刚找到灰枭,刚问出‘碎颅者’这个名字……攻击就来了。像是……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像是名字本身触发了警报。有人不想任何人打听这个。

    那个光头喊的‘钝化剂’,莉娜急促地说,忍着痛楚,技术部在受害者脑部残留物里发现的,就是被强行钝化甚至粉碎的神经介质!那就是‘碎颅者’的工具是他们把米拉……她说不下去,米拉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就在这片黑暗里凝视着她,带着彻底的陌生。

    提到米拉的名字,艾拉那边陷入了死寂。只有她压抑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管道里回荡,像濒临决堤的堤坝。莉娜几乎能感受到那股汹涌而来的痛苦和愤怒,在黑暗中无声地咆哮。

    告诉我,莉娜的声音强硬起来,带着警探特有的命令口吻,试图抓住这黑暗中唯一的线索,你的‘手法’。你说过,你只是‘切割’,‘剥离’,留下清晰的伤口。那‘碎颅者’呢他们是怎么‘粉碎’的原理是什么弱点在哪里她必须抓住艾拉此刻的崩溃边缘,逼出信息。

    原理艾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被痛苦扭曲的嘲弄,莉娜警探,你觉得这是什么修理古董钟表吗这是人的脑子!是记忆!是灵魂的碎片!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我依靠的是感知,是天赋!我能‘看到’那些记忆的脉络,找到核心的节点……就像修复古籍时找到断裂的纤维。我小心翼翼地剥离,用……用自己的精神力作为缓冲容器,承受反噬……而他们!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管道里炸开,他们用的是纯粹的暴力!是电流!是化学毒素的洪流!强行冲刷!把那些精密的、脆弱的神经突触像垃圾一样碾碎!根本不在乎里面承载的是什么!也不在乎留下一个千疮百孔、永远无法填补的废墟!她的声音到最后变成了呜咽,充满了绝望,米拉……她脑子里的东西……不是被偷走了……是被烧成了灰烬……

    莉娜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艾拉描述的画面比任何法医报告都更直观、更残忍。她理解了艾拉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那不仅是失去朋友的悲伤,更是一种目睹自己最隐秘的技艺被扭曲、被亵渎成纯粹毁灭工具的悲愤与无力。

    找到他们,艾拉。莉娜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斩钉截铁,不是为了我的案子,是为了米拉。为了所有被他们变成行尸走肉的人。你需要我,我有警方的资源,有追查的渠道。你需要我的力量。她顿了顿,加重语气,而我,需要你的‘天赋’。需要你对那黑暗世界的了解,需要你告诉我,‘碎颅者’的蛛丝马迹会藏在哪里。

    长久的沉默。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在黑暗中交织。莉娜能感觉到艾拉内心的剧烈挣扎。信任一个追捕自己的警察踏入她拼尽全力才逃离的深渊

    出去的路……艾拉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疲惫,却带着一种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冰冷,这条管道通往旧地铁维修通道。废弃很久了,但我知道怎么走。她没有直接回答合作,但行动已经表明了选择。

    莉娜松了口气,随即又被剧痛攫住。我的手臂……可能撑不了太久。她实话实说。

    黑暗中,艾拉摸索着靠近。莉娜感觉到一双冰凉但异常稳定的手触碰到她的左臂,避开肿胀最厉害的区域,摸索着关节的位置。

    骨头应该没断,但伤得不轻。艾拉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评估感,让莉娜莫名想起她修复古籍时的专注。忍着点。话音未落,艾拉已经动作麻利地从自己外套内衬撕下几条坚韧的布料,摸索着莉娜的手臂,开始进行临时固定和包扎。她的动作快、准、稳,没有丝毫犹豫,包扎的手法透着一股利落的实用主义,绝非普通修复师能掌握。莉娜咬紧牙关,冷汗涔涔而下,硬是没哼一声。

    好了,暂时固定住,别用力。艾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包扎结束,她没有立刻退开。黑暗中,莉娜感觉到艾拉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

    莉娜警探,艾拉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为什么对‘记忆缺失’这么执着仅仅是为了正义还是……你也在找什么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黑暗中捕捉莉娜最细微的反应,你看到米拉时的眼神……不止是警探看到受害者的眼神。那里面有别的东西。

    莉娜的身体瞬间绷紧。童年那冰冷彻骨的恐惧感,母亲空洞茫然的眼神——你是谁——像幽灵般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艾拉的感知力,敏锐得可怕!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时候。

    活下去,抓住那个‘碎颅者’,莉娜的声音像淬火的钢铁,强硬地将话题拉回,答案自然会有。

    艾拉沉默了几秒,似乎在黑暗中权衡。最终,她没再追问。跟着我。她简短地说,声音恢复了那种紧绷的平静。她开始向管道深处爬去,动作轻捷得像一只在暗影中穿行的猫。

    莉娜咬牙跟上,每一次移动左臂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只能依靠右手和膝盖在冰冷的管道里艰难挪动。管道内弥漫着陈腐的绝望气息,不知延伸向何方。爬行了仿佛一个世纪,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弱的光源,是管道尽头一处锈蚀的格栅。

    艾拉示意停下,侧耳倾听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格栅。一股更浓烈的潮湿铁锈和霉菌气味扑面而来。她们钻了出去。

    眼前是一条极其宽阔、望不到尽头的废弃地铁隧道。巨大的拱顶在黑暗中隐没,像史前巨兽的腹腔。铁轨早已被厚厚的淤泥和锈迹覆盖,枕木腐朽断裂。两侧墙壁上残留着斑驳褪色的旧广告涂鸦,模糊不清的人像在幽暗中露出诡异的笑容。空气凝滞、冰冷,带着地下深处特有的死寂。远处,只有几盏应急灯苟延残喘地亮着,发出微弱、惨绿的光芒,勉强勾勒出巨大承重柱狰狞的轮廓,更远处则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水滴从拱顶某处滴落,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嗒……嗒……声,如同死亡倒计时。

    旧环线隧道,艾拉的声音在空旷的隧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回音,‘新迦南’的遗忘之地。她指向黑暗中一个方向,往那边,有维修梯可以上去。但上去之前……她转过身,正对着莉娜,惨绿的光线勾勒出她苍白而严肃的侧脸。我们需要信息。米拉出事前,最后接触过谁去过哪里任何细节都可能指向‘碎颅者’的源头。警方的数据库里,有什么

    莉娜忍着痛,快速在脑中过滤近期梳理的线索。米拉·陈,自由插画师。社会关系简单,除了你,就是几个工作室同行和画廊经纪人。她最后被监控拍到的时间是前天晚上八点十七分,在旧城区边缘的‘雾角’酒吧附近。没有明确目击者看到她被袭击。她的通讯记录……莉娜皱紧眉头,最后几个加密通话无法追踪来源。技术组还在破解。她忽然想起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等等!在她工作室的废纸篓里,我们发现了一张揉皱的名片,属于‘海德拉生命科技’的一个中层安保主管。当时以为是她接的某个科幻插画项目的联系人,没太在意……她看向艾拉,‘海德拉’……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当海德拉生命科技这个名字从莉娜口中说出时,隧道里惨绿的光线似乎瞬间凝固了。艾拉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莉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剧烈的反应。艾拉她追问。

    艾拉没有回答。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瞳孔在幽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像是看到了某种极度恐怖的东西。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比之前看到米拉失忆时更加惨白,那是一种近乎死灰的颜色。冷汗瞬间从她额角和鬓角渗出,在惨绿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泽。她放在身侧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在拼命压抑着尖叫的冲动。

    ‘海德拉’……艾拉的声音飘忽得如同鬼魅,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悸和……浓烈的恨意。这个词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记忆深处最黑暗、最不愿触及的禁区。

    你认识他们莉娜的心沉了下去。海德拉生命科技,新迦南最顶尖的生物科技与神经工程巨头之一,势力盘根错节,触角伸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如果碎颅者和他们有关……那意味着她们面对的敌人,强大到超乎想象。

    艾拉依旧没有回答。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地摇晃,眼神失焦,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坠入了某个恐怖的深渊。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像是濒死的喘息。

    艾拉!莉娜意识到情况不对,忍着左臂剧痛上前一步,试图抓住她的肩膀,看着我!你怎么了

    就在莉娜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艾拉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持续、穿透力极强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隧道深处传来!这声音并非来自物理声源,它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大脑皮层的震荡!莉娜感觉自己的颅骨都在随之共振,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猛地袭来!

    嗡鸣声中,艾拉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她痛苦地闷哼一声,双手猛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蜷缩起来,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冲击。但与此同时,她那双失焦的灰色眼睛骤然亮起,瞳孔深处仿佛点燃了两簇幽冷的火焰!她猛地抬头,不再是看向莉娜,而是死死盯向隧道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在那里……艾拉的声音变了,嘶哑,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如同精密仪器扫描般的笃定。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反而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属于修复师的脆弱和痛苦瞬间被另一种东西取代——那是顶级猎食者的本能警觉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她抬手指向黑暗深处,指尖稳定得可怕。有东西……活着的……巨大的……它在‘共振’!和……和我的‘频率’……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战栗,它在……呼唤

    莉娜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脏狂跳。隧道深处,那片应急灯惨绿光芒无法触及的绝对黑暗里,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不是声音,不是气味,而是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存在感。一种冰冷、庞大、带着非人恶意的注视感,正穿透重重黑暗,牢牢锁定了她们!

    走!艾拉猛地低吼,不再是之前的示警,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决绝。她一把抓住莉娜没受伤的右臂,力道之大让莉娜一个趔趄。不能待在这里!快!

    莉娜被她拽着,踉跄地冲向隧道一侧墙壁阴影里一个几乎被锈迹和藤蔓掩盖的、狭窄的螺旋维修梯。身后,那低沉的嗡鸣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有目的性。黑暗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

    她们跌跌撞撞冲到锈迹斑斑的铁梯下。艾拉率先爬了上去,动作快得惊人,像一只受惊的猿猴。莉娜紧随其后,左臂的剧痛让她攀爬得异常艰难,每一次拉动身体都让她眼前发黑。铁梯冰冷、湿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爬到一半,莉娜忍不住回头向下望去。在下方隧道深处那片绝对的黑暗边缘,应急灯惨绿的光芒似乎被某种力量扭曲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庞大、模糊的轮廓在黑暗中极其短暂地显现了一瞬!那轮廓极其不规则,像一堆扭曲的金属和某种暗色肉质组织的结合体,表面似乎还覆盖着粘稠的、反光的液体。在那轮廓的核心位置,两点猩红的光芒猛地亮起,如同地狱深渊睁开的眼睛,冰冷、贪婪、毫无生气地,穿透黑暗,精准地捕捉到了正在攀爬的莉娜!

    莉娜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攫住了她!那是什么东西!

    别看!上方传来艾拉急促的低喝。她伸出手,一把抓住莉娜的手臂,几乎是把她拖上了维修平台。

    平台上方是一扇厚重的、布满铁锈的金属门。艾拉迅速在门旁一个同样锈蚀的面板上操作着,手指在几个特定的锈点上快速敲击。几秒钟后,门内传来沉闷的解锁声。她用力推开一道缝隙。

    进去!艾拉将莉娜推进门内,自己闪身而入,反手重重地将门关上,落下沉重的插销。

    门外,那低沉的嗡鸣声似乎被隔绝了一些,但并未消失,反而像一头被关在门外的凶兽,发出不甘的、令人心悸的低吼。门板甚至传来轻微的震动。

    门内是一条向上的狭窄楼梯通道,稍微干净一些,但也布满了灰尘。安全了暂时。

    莉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膛。左臂的剧痛和刚才那惊悚的一幕让她浑身发冷。她看向艾拉。

    艾拉背靠着关死的铁门,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复杂。惊魂未定、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丝……恍然大悟的冰冷愤怒她看着莉娜,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吐出的声音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仿佛每一个字都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海德拉’……不是‘认识’。艾拉的眼神锐利如冰锥,刺向莉娜,‘碎颅者’的配方……是我写的。

    ‘碎颅者’的配方……是我写的。

    艾拉的声音像淬毒的冰凌,狠狠刺穿隧道楼梯间凝固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莉娜的心上,留下冰冷的凹坑。

    莉娜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左臂的剧痛似乎瞬间被这爆炸性的真相冻结了。她猛地抬头,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死死盯住艾拉的脸。那张苍白的面孔上,此刻没有一丝狡辩的余地,只有一片被痛苦冲刷后留下的、赤裸裸的荒芜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坦诚。

    你……你说什么莉娜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追查的连环失忆案,那些被彻底摧毁的人生,那扇通往地狱的门扉……钥匙竟然握在这个她刚刚开始尝试理解、甚至隐约生出几分同情的女人手里荒谬感夹杂着被欺骗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枪套。

    七年前。艾拉没有躲避莉娜锐利如刀的目光,她的声音低沉而平板,像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判决书,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悔恨和绝望。海德拉生命科技……他们的‘神经潜能开发’项目组找到我。那时我还在黑市最顶端,只接最昂贵、最隐秘的委托。他们开出的价码……足够我彻底消失,永远摆脱那些该死的记忆碎片。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笑容。多讽刺。为了摆脱痛苦,我制造了更可怕的痛苦。

    她的目光投向那扇隔绝了隧道深处恐怖嗡鸣的铁门,眼神空洞。他们需要一个理论模型,一个能将‘记忆窃取’技术极端化、武器化的方案。不是精细的剥离,是彻底的……湮灭。抹除特定记忆,不留任何恢复的可能,甚至……摧毁承载那段记忆的整个神经通路。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指尖冰凉。我给了他们。基于我的‘天赋’感知,逆向推演出的神经信号过载与强制‘钝化’模型。我称之为……‘蚀忆者’(Memory

    Eater)。

    ‘蚀忆者’……莉娜重复着这个冰冷的名字,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技术部报告里那些被粉碎的神经突触残留物……艾拉对米拉伤势的描述……瞬间都有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海德拉……他们在制造武器用活人做实验

    他们称之为‘记忆靶向消融术’。艾拉的声音里充满了浓烈的憎恶,声称是为了治疗最顽固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清除‘有害记忆’。但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一种能精准清除反对者记忆、植入忠诚、甚至将人变成空白傀儡的终极工具。她猛地闭上眼,仿佛被强烈的痛苦攫住,我的模型只是理论!它需要极其庞大的能量和精密的生物神经接口才能实现!我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造出来了……而且……她睁开眼,恐惧再次攫住了她,而且失控了!那个东西……隧道里那个……就是‘蚀忆者’的原型机!它在‘共振’!它在吸收我的‘频率’!它在……成长!

    莉娜的脑子飞速运转,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她的理智。海德拉的阴谋,失控的武器,艾拉既是始作俑者又是关键钥匙……而米拉,成了这疯狂实验的牺牲品之一。愤怒和责任感在她胸中激烈碰撞。

    为什么是米拉莉娜的声音冷硬如铁,她只是个插画师!她手里有什么值得海德拉动用这种武器灭口

    艾拉痛苦地摇头:我不知道!米拉……她一直很单纯,和我的过去毫无交集!除非……她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光,除非她无意中接触到了什么……和‘蚀忆者’有关的东西或者……和我有关的东西那张名片……

    名片指向海德拉的安保主管。莉娜接口,思路逐渐清晰,米拉最后出现在‘雾角’酒吧……那地方鱼龙混杂,也是情报掮客常出没的场所。她可能在那里接触到了不该接触的信息,或者……被当成了传递信息的媒介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艾拉,你的‘账本’!那本你藏起来的笔记本!里面有没有关于‘蚀忆者’模型的原始记录或者……海德拉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艾拉的身体瞬间绷紧,眼中爆发出强烈的警惕和难以置信。我的账本……藏在修复店最隐秘的地方!米拉……她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随即,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除非……海德拉一直在监视我!他们知道米拉是我唯一的朋友!他们对她下手,是为了逼我出来或者……是为了找到我的账本那里面有原始模型,也有……也有他们当年和我交易的证据!

    就在这时,莉娜腰间的加密通讯器突然震动起来,发出极其微弱、只有她佩戴的骨传导耳机才能接收的信号。是瑞恩!她立刻接通,将声音压到最低:瑞恩说!

    瑞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焦急,直接传入她的耳中:莉娜!你在哪安全吗技术组刚破解了米拉最后几个加密通话!来源指向海德拉内部一个代号‘渡鸦’的匿名线路!通话内容高度加密,但残留的元数据指向一个地点——‘雾角’酒吧地下二层的一个私人储藏间!还有!我们刚收到匿名举报信,附带了一份扫描件!是海德拉‘蚀忆者’项目早期的一份内部风险评估报告!里面提到了原型机代号‘蚀忆者-零’,以及一个关键信息:原型机的核心生物神经接口需要定期‘校准’,而校准的‘原始频率源’……指向一个代号‘织网者’(Weaver)的前雇员!莉娜,‘织网者’……会不会就是……

    莉娜的目光如电般射向艾拉。艾拉似乎从她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我知道了。莉娜对着通讯器低语,心脏狂跳,保护好那份报告原件!等我消息!她切断了通讯。

    ‘织网者’……艾拉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一种被彻底剥光的虚弱和悲凉,那是……我在海德拉项目组里的代号。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海德拉在追杀艾拉,为了她的账本,为了她这个原始频率源,更为了灭口!米拉因为接触了与艾拉或蚀忆者相关的信息(很可能是那张名片背后的交易线索),或仅仅因为她是艾拉唯一的朋友,就被蚀忆者当成了目标!而隧道里那个怪物,就是失控的原型机蚀忆者-零,它在主动寻找、甚至呼唤艾拉这个源头!

    没时间了。莉娜的声音斩钉截铁,左臂的剧痛被巨大的危机感暂时压制。她看向艾拉,眼神锐利而复杂。这个女人是罪魁祸首,也是唯一的钥匙。‘雾角’酒吧。米拉最后出现的地方,也是线索指向的关键点。海德拉的人肯定也在找那个储藏间!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拿到里面的东西,弄清楚米拉到底接触了什么!那可能是扳倒海德拉、救回米拉记忆的唯一希望!她顿了顿,眼神无比凝重,还有……如何对付那个‘蚀忆者-零’你的‘天赋’,能不能反过来干扰它甚至……摧毁它

    艾拉的眼神剧烈挣扎。再次面对自己亲手创造的怪物利用那带来无尽痛苦的天赋去对抗它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在深渊边缘试探。但米拉空洞的眼神再次浮现,还有莉娜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隧道里所有的冰冷和绝望都吸入肺腑,再化为最后的火焰。那双灰色的眼睛再次亮起,疲惫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

    我不知道能不能摧毁它。艾拉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冰冷,但我能……找到它的‘节点’。就像当年设计它时一样。她忽然扯开自己外套的衣领,从紧贴胸口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细长物体。她一层层揭开油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精巧、充满蒸汽朋克风格的装置。主体是一根约十厘米长、泛着暗银色金属光泽的纤细探针,针尖闪烁着一点幽蓝的寒芒。探针尾部连接着几缕细如发丝、颜色各异的生物神经纤维,缠绕在一个小巧的、镶嵌着几块不规则深色晶体的黄铜基座上。整个装置透着一股冰冷、精密而危险的气息。

    我的‘探针’。艾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金属表面,当年在黑市吃饭的家伙。它能感应、定位记忆的核心节点,也能……在极近距离内,强行注入强大的精神脉冲。理论上……她的目光投向那扇隔绝了恐怖嗡鸣的铁门,如果我能接触到‘蚀忆者-零’的核心,或许能用它引发连锁过载。她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带着一种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疯狂,代价是……我和它,可能都会被炸成碎片。

    莉娜看着那枚危险的探针,又看向艾拉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决绝。她明白了艾拉的选择。为了米拉,为了赎罪,她愿意赌上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那就赌一把。莉娜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她强忍着左臂的剧痛站直身体,眼神如磐石般坚定。我们从维修梯上去。‘雾角’酒吧离这里不远。记住,她盯着艾拉的眼睛,在我拿到储藏间里的东西之前,别死。你的命,留着赎罪。

    艾拉扯出一个极其短暂、毫无笑意的弧度,将探针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属似乎汲取了她最后一丝体温。走。

    两人不再言语,一前一后,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上奔去。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急促而沉重。身后,那扇厚重的铁门之外,来自隧道深处的、令人心悸的低沉嗡鸣,如同跗骨之蛆,始终萦绕不去。黑暗中,那两点猩红的光芒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金属,无声地宣告着猎杀远未结束。

    4

    迷雾深渊

    她们正奔向一个充满未知陷阱的酒吧,和一个由篡改记忆构成的傀儡帝国的核心边缘。而她们唯一的武器,是一个痛苦不堪的灵魂,一枚危险的针,和一个伤痕累累但永不退缩的警徽。

    楼梯像一条永无止境的冰冷肠道,盘旋向上,吞噬着她们的体力和时间。每一级台阶都像在莉娜受伤的左臂上敲打重锤,冷汗浸透了她的鬓角,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艾拉在前方引路,脚步迅捷无声,像一道在阴影中滑行的幽灵,只有紧握在手中的那枚探针偶尔反射出上方渗下的、来自城市霓虹的微光,泄露着她内心的紧绷。

    终于,头顶出现一扇锈蚀的铁栅栏。艾拉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界只有远处街道模糊的噪音,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潮湿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带着旧城区特有的、混杂着劣质燃料和食物腐败的复杂气味。她们爬出地面,置身于一条堆满废弃建材和垃圾的肮脏后巷。

    雾角酒吧那歪斜的霓虹招牌在不远处的街角闪烁着,像一只充血的眼睛。招牌上Fog

    Horn几个字母缺笔少划,投射出扭曲的光影。酒吧门口站着几个吞云吐雾、眼神飘忽的身影,空气中飘来廉价酒精和电子烟油的甜腻气味。

    莉娜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喘息,左臂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艾拉迅速扫视四周,目光锐利如鹰隼。后门,她低语,指向酒吧侧面一条更窄、更黑的缝隙,跟我来。

    她们贴着墙根,像两道紧贴地面的影子,快速移动到酒吧后门。那扇铁门紧闭,上方一个布满蛛网的摄像头镜头空洞地俯视着。艾拉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黑色装置,贴在门锁感应区。装置屏幕闪烁了几下,发出极其轻微的滴声。

    干扰器,能争取十秒。艾拉的声音紧绷。她猛地按下装置侧面的按钮。

    滋啦!

    摄像头镜头里闪过一丝微弱的电弧火花,随即熄灭。门锁发出一声沉闷的解锁声。艾拉毫不犹豫地拉开铁门,闪身而入,莉娜紧随其后。门在她们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和噪音。

    门内是一条狭窄、陡峭向下的混凝土楼梯,通往更深的地底。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试图掩盖底下更深处传来的、一种难以形容的陈旧霉味和……隐约的、类似隧道里那种嗡鸣的、极其微弱的低频震动。莉娜的心猛地一沉。

    楼梯尽头是另一扇厚重的、没有标识的金属门。艾拉如法炮制,再次使用干扰器。门无声滑开。

    门后的景象让莉娜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里不像酒吧的地下储藏室,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小型的……档案库或者实验室的标本储藏间空间不算大,但异常高挑。冰冷的金属架子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不一的透明玻璃罐。罐体浸泡在一种散发着微弱蓝光的、粘稠的溶液中。每个罐子里,都漂浮着……

    人脑。

    莉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完整的大脑,而是被精心切割、处理的特定脑区组织切片!海马体、杏仁核、前额叶皮层……像被展示的病理标本。浸泡液里的蓝光幽幽地映照着这些苍白、失去生机的组织,投射出诡异而扭曲的影子。空气冰冷得刺骨,那股消毒水味下,一股淡淡的、类似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挥之不去。最令人心悸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微弱、但无处不在的低频震动感,仿佛无数个微小的引擎在同时运转,发出无声的悲鸣。这里,是蚀忆者的原料库还是……它的食物储存间

    米拉……艾拉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目光在那些浸泡在蓝光中的组织切片上扫过,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愤怒。她不敢想象米拉的部分是否也在这里。

    莉娜强压下生理性的不适,警探的本能让她快速扫视整个空间。找!那个储藏间!她的目光锁定在房间最深处,一个明显更厚重、带有复杂电子锁的独立金属保险柜上。那应该就是米拉线索指向的地方!

    就在这时——

    嘀嘀嘀!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炸响!尖锐的音波在密闭的空间里疯狂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同时,天花板角落几个隐蔽的红外探头瞬间亮起刺目的红光,牢牢锁定了她们的位置!

    该死!干扰时间过了!触发警报了!艾拉脸色剧变。

    快!莉娜低吼,忍着剧痛冲向那个保险柜。时间不多了!

    艾拉紧随其后。两人冲到保险柜前。柜门上是一个复杂的生物识别锁,屏幕闪烁着红色的警告标识。莉娜立刻掏出警用万能解码器,连接上去。屏幕上数据流疯狂滚动。

    需要时间!莉娜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她能感觉到,沉重的脚步声正从楼梯上方快速逼近!不止一个!

    艾拉没有回答。她猛地转身,背对着莉娜和保险柜,面朝楼梯口方向,身体绷紧如猎豹。她左手紧握那枚危险的探针,右手则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小精悍、闪烁着哑光的陶瓷匕首。她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楼梯口那片涌动的黑暗,眼神冰冷,再无一丝修复师的痕迹,只剩下纯粹的、属于黑暗世界的杀伐之气。

    多久艾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三十秒!撑住!莉娜的指尖在解码器上飞速操作,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楼梯口的黑暗被两道强光手电撕裂!两个穿着海德拉制式黑色作战服、手持脉冲步枪的安保人员冲了下来!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枪口瞬间抬起,指向艾拉!

    不许动!放下武器!冰冷的命令声响起。

    艾拉动了!

    她不是躲避,而是迎着枪口猛地前冲!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在对方扣动扳机的瞬间,她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第一道灼热的蓝色脉冲光束!光束擦着她的肩膀射入后方的金属架子,留下一个焦黑的孔洞,罐体里的蓝色溶液瞬间沸腾、泄露!

    嗤!

    艾拉左手的探针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刺入左侧安保人员持枪手腕的神经丛!那安保人员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整条手臂瞬间麻痹,脉冲步枪脱手掉落!同时,艾拉右手的陶瓷匕首化作一道寒光,抹向右侧安保人员的咽喉!

    那安保反应极快,猛地后仰,匕首只划破了他战术背心的肩带!他怒吼一声,丢开步枪,反手拔出一柄高周波震动匕首,带着刺耳的嗡鸣,凶狠地刺向艾拉的小腹!

    叮!

    艾拉的陶瓷匕首精准地格挡住高频震动的刃锋,爆出一串火星!巨大的力量震得她手臂发麻!她借力旋身,一记凌厉的膝撞狠狠顶在对方肋下!骨骼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对方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但第一个被麻痹手臂的安保已经缓过劲来,怒吼着用另一只手拔出配枪!艾拉眼角余光瞥见,身体强行扭转,试图躲避!

    砰!

    枪声在狭小空间里震耳欲聋!子弹擦着艾拉的脸颊飞过,带起一溜血线!灼热的刺痛让她动作一滞!

    就在这生死一瞬——

    开了!莉娜的吼声传来!伴随着保险柜沉重的机械解锁声!

    艾拉精神一振!趁着对手被枪声和莉娜的喊声分散注意力的刹那,她猛地将手中的陶瓷匕首掷向持枪的安保!匕首化作一道流光,逼得对方狼狈躲闪!同时,她左手探针闪电般刺向近在咫尺、手持高频匕首的安保的颈侧!

    噗!

    探针精准地刺入神经节点!那安保身体猛地一僵,眼珠暴突,手中的高频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软倒下去。

    艾拉毫不停留,转身扑向保险柜!莉娜已经打开了柜门,正从里面快速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看起来像老式硬盘阵列的金属盒子!

    走!莉娜将盒子塞进一个准备好的防震袋,背在身后。

    楼梯上方传来更多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援兵到了!

    艾拉看了一眼楼梯口,又看了一眼房间里那些浸泡在蓝光中、无声哀嚎的脑组织切片。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闪过她的脑海。她猛地冲向最近的一个架子,拔掉了一个浸泡着海马体切片罐子的连接线!罐体里的蓝光瞬间变得不稳定,剧烈闪烁起来!

    你干什么莉娜惊道。

    制造点混乱!艾拉吼道,又快速拔掉了另外几个罐子的线路!整个房间的低频震动声瞬间变得杂乱、尖锐!警报声更加凄厉!罐体开始剧烈震动,溶液翻滚!

    这边!艾拉不再看身后,拉着莉娜冲向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金属小门,似乎是紧急逃生通道!艾拉一脚踹开门锁生锈的插销,撞开门!

    门后是一条向上延伸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狭窄管道!她们一头扎了进去!

    身后,房间里的混乱达到了顶点。被拔掉线路的罐体发出刺耳的过载警报,蓝光疯狂闪烁。几个冲下来的安保被这突如其来的能量紊乱和闪烁的光线干扰,一时无法瞄准。更多的安保从楼梯口涌下,狭窄的空间一片混乱!

    追!她们进了通风管!有人怒吼。

    莉娜和艾拉在狭窄、陡峭的管道里拼命向上攀爬。身后传来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喊。莉娜左臂的剧痛让她动作变形,几乎全靠意志力支撑。艾拉在前面引路,动作依旧迅捷,但呼吸也明显粗重了许多。

    终于,她们爬到了管道尽头,推开一扇锈蚀的格栅,滚落到一条堆满垃圾桶的后巷地面。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带着城市特有的污浊气息。

    甩掉了吗莉娜靠在湿漉漉的墙壁上,剧烈喘息,左臂的疼痛让她几乎虚脱。

    艾拉警惕地探出头,望向她们爬出来的管道口。暂时没有追兵出来。暂时。她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污,脸颊上被子弹擦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莉娜从防震袋里拿出那个沉重的金属盒子。盒子侧面有一个接口。她立刻拿出自己的警用数据板,连接上去。屏幕上数据流快速滚动,开始读取。

    里面有什么艾拉凑过来,声音带着急切。

    莉娜没有回答,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随着数据的加载,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愤怒和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

    屏幕上首先显示的是一份加密文档的标题:《蚀忆者-零:意识核心溯源与稳定性报告》。下面是一行加粗的警告标识:**最高机密

    -

    源体意识活性异常

    -

    极度危险!**

    莉娜颤抖着手指点开报告的核心附件。一张清晰度极高的脑部扫描图占据了屏幕。扫描图旁边,是详细的神经活动图谱分析。但莉娜的目光,瞬间被扫描图下方标注的个人信息栏死死钉住!

    **姓名:海伦娜·科尔

    (Helena

    Cole)**

    **编号:S-07**

    **状态:深度意识冻结(非生理死亡)**

    **备注:原始频率源织网者(艾拉)校准记录唯一匹配体。意识核心已成功植入蚀忆者-零原型机。其深层记忆碎片(特别是涉及女儿莉娜的部分)表现出强烈、持续性的异常神经活动,构成原型机主要不稳定因素。建议执行深度记忆抹除程序(代号:静默)以彻底消除风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冰冷的雨水顺着莉娜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屏幕上。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烙印进她的大脑深处。

    海伦娜·科尔……

    女儿莉娜……

    嗡——!

    那低沉、持续、穿透灵魂的嗡鸣声,仿佛从地狱深处,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不再遥远,而是近在咫尺!它不再来自地下隧道,而是……来自莉娜手中紧握的那个金属盒子!盒体在剧烈震动、发热!屏幕上关于海伦娜·科尔的报告页面疯狂闪烁,神经活动图谱瞬间飙升至峰值,变成一片刺目的、代表极度活跃和混乱的猩红!

    莉娜!艾拉惊恐的呼喊像是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

    莉娜猛地抬起头。不是看向艾拉,也不是看向手中的盒子。她的视线,穿透了肮脏后巷的雨幕,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在了巷子尽头——那个她们刚刚逃离的雾角酒吧后门!

    沉重的金属后门,在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下,正从内部被一股无法形容的、非人的力量……缓缓地、无声地推开!门缝里,没有灯光,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

    在那片蠕动的黑暗核心,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地狱深渊睁开的眼睛,骤然亮起!冰冷、贪婪、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熟悉的、非人的注视感,死死地锁定了巷子中央、如同被钉在原地的莉娜!

    嗡鸣声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莉娜手中的金属盒子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全身的肌肉僵硬如铁,血液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在童年噩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最后变得空洞茫然的母亲的眼睛……此刻,却在黑暗中,化作了两点猩红的、非人的凶光!

    妈……妈……一个破碎的、连莉娜自己都认不出的声音,从她颤抖的嘴唇间逸出。

    回应她的,是黑暗中,一声低沉、沙哑、仿佛无数金属碎片摩擦、又夹杂着某种非人电子合成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

    莉……娜……

    那声嘶吼——莉……娜……——像生锈的齿轮强行咬合,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杂音和电子合成的冰冷质感,却又诡异地糅杂着一丝……属于人类的、被无限扭曲拉长的母性呼唤。它撕裂雨幕,狠狠撞在莉娜的耳膜上,更撞在她灵魂最脆弱的核心。

    时间停滞了。

    莉娜僵立在后巷冰冷的雨水中,像一尊被瞬间浇铸的雕像。手中滚落的金属盒子砸在积水里,溅起肮脏的水花,屏幕上猩红的神经图谱仍在疯狂闪烁,映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巷子尽头,那扇被无形力量推开的门内,蠕动的黑暗如同活物,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地狱的灯塔,牢牢锁定着她。嗡鸣声不再是背景噪音,它变成了实质的浪潮,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恶意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血脉的悲伤,疯狂冲刷着她的意识堤坝。

    妈……妈……那破碎的音节再次从她唇间逸出,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喘息。这不是疑问,而是被撕裂的童年伤口在喷涌鲜血。七岁那年冰冷的客厅,母亲空洞茫然的眼神,那句摧毁她整个世界的你是谁……所有被强行压抑的绝望和恐惧,在这一刻,被那两点猩红的注视彻底引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里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只剩下灵魂在恐惧的旋涡中疯狂下坠。

    莉娜!醒过来!艾拉的嘶吼如同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尖锐,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嗡鸣!她猛地扑向莉娜,不是温柔的搀扶,而是用尽全力狠狠一撞!

    砰!

    莉娜被撞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砸在湿漉漉的砖墙上!冰冷的触感和剧痛让她混沌的意识骤然撕开一道裂缝!她看到艾拉挡在了自己身前,像一道脆弱的堤坝,直面那从门内黑暗中缓缓流淌出来的恐怖存在!

    那东西……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更像是一团由粘稠的、暗色肉质组织与扭曲的金属管道、闪烁的电路板强行糅合而成的、不断蠕动变形的聚合体。表面覆盖着一层反光的、油污般的粘液,在巷子尽头应急灯惨绿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无数细小的机械臂如同畸形的触手,从主体中探出,末端是闪烁着寒光的探针、吸盘或微型的激光发射口。而在那不断蠕变的、令人作呕的核心部位,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深渊之眼,冰冷、贪婪、毫无生气,却又死死地钉在莉娜身上!

    蚀忆者-零……不,是母亲海伦娜被囚禁、被扭曲的意识核心!

    嗡——!

    低频的嗡鸣陡然拔高,变成一种尖锐的、撕裂神经的啸叫!一道无形的精神冲击波如同重锤,狠狠砸向挡在莉娜身前的艾拉!

    呃啊!艾拉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摇晃,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扔进了高速旋转的搅拌机,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冰冷的恐惧、非人的痛苦、对女儿的疯狂思念与绝望的嘶吼——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意识!她的天赋感知在此刻成了酷刑刑具,让她比莉娜更直接地承受着那聚合体核心中扭曲灵魂的滔天痛苦!她灰色的眼睛瞬间充血,视线模糊,鼻孔和嘴角渗出细细的血丝。

    艾拉!莉娜看到艾拉的惨状,被冻结的血液瞬间沸腾!母亲被亵渎的痛苦,艾拉因保护自己而承受的折磨,还有那些被蚀忆者摧毁的无辜生命……所有的愤怒、悲伤和身为警探的责任感,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爆发!她猛地拔出配枪,怒吼着,不顾左臂撕裂般的剧痛,对着那团蠕动的恐怖聚合体疯狂扣动扳机!

    砰!砰!砰!

    灼热的脉冲光束撕裂雨幕,狠狠轰击在蚀忆者-零不断变形的躯体上!蓝色的能量束在暗色的肉质组织上炸开,留下焦黑的坑洞,溅射出粘稠的、散发着腥臭的汁液!几根挥舞的机械触手被炸断,带着电火花掉落在地,兀自抽搐!

    然而,这攻击如同石沉大海!炸开的伤口在粘液的覆盖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愈合!那两点猩红的眼睛甚至没有眨动一下,依旧死死锁定着莉娜!嗡鸣声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狂暴!一股更加强大的精神冲击再次凝聚!

    没用的!物理攻击伤不到它的核心!艾拉强忍着脑中撕裂般的剧痛,声音嘶哑地吼道。她看到莉娜的攻击非但没有效果,反而彻底激怒了那怪物!猩红的光芒亮度骤增!几条未被击毁的机械臂猛地抬起,末端探针亮起危险的蓝光,目标直指莉娜!

    它要抹除你!艾拉目眦欲裂!她太清楚那蓝光意味着什么——强行过载神经信号的碎颅者攻击!一旦击中,莉娜将变成和米拉一样的行尸走肉!

    千钧一发!

    艾拉眼中闪过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不再试图防御那无孔不入的精神冲击,而是将所有残存的意志力,所有承受的痛苦,所有对米拉的愧疚和对莉娜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疯狂地灌注进左手紧握的那枚探针!

    嗡——!

    探针尖端那点幽蓝的寒芒瞬间暴涨!不再是微光,而是凝聚成一道刺目的、仿佛能撕裂空间的蓝色电弧!一股强大的精神脉冲以艾拉为中心,如同无形的冲击波,反向轰向正在蓄力攻击莉娜的蚀忆者-零!

    两股无形的精神力量在狭窄的后巷中狠狠对撞!

    噗!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沉闷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挤压撕裂的诡异声响!空气中瞬间爆开无数细小的、肉眼可见的静电火花!艾拉如遭重锤轰击,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莉娜身上,两人一起滚倒在冰冷的积水里!艾拉口鼻喷血,那枚探针脱手飞出,掉在不远处,光芒黯淡下去。

    而被艾拉精神脉冲正面冲击的蚀忆者-零,动作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核心处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如同电压不稳的灯泡!它整个庞大的、蠕动变形的躯体猛地一颤,发出一种更加混乱、更加痛苦的、混合着金属摩擦和野兽嘶鸣的咆哮!几条抬起准备攻击的机械臂也僵在了半空!

    有效!艾拉用自己的精神和天赋作为武器,撼动了那怪物的核心!

    莉娜……就是现在!艾拉躺在冰冷的积水中,意识模糊,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记忆……你的记忆……深渊……锚点……只有那里……能找到……对抗它的……方法……大量的鲜血从她嘴角涌出,刚才的全力一击几乎透支了她的生命和精神。

    莉娜挣扎着从积水中爬起,浑身湿透冰冷,左臂的剧痛和眼前的恐怖景象让她心脏狂跳。她看着艾拉濒死的惨状,看着那短暂迟滞但正快速恢复、猩红目光重新聚焦、带着滔天怒意锁定的蚀忆者-零,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个仍在闪烁的金属盒子——屏幕上,母亲海伦娜的名字和深度意识冻结的状态刺得她眼睛生疼。

    锚点……记忆的深渊……

    艾拉的话像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恐惧。救艾拉!救母亲!摧毁这个怪物!所有念头在瞬间凝聚成一个疯狂的行动!

    艾拉!抓住我!莉娜嘶吼着,猛地扑向意识模糊的艾拉,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腕!同时,她的另一只手,没有去捡枪,而是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拍向自己佩戴在腕骨内侧的一个不起眼的装置——那是警署配备的、用于紧急情况下稳定精神、回溯关键记忆的记忆锚定器(Mind

    Anchor),通常用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治疗辅助,但从未被用于如此极端的目的!

    嗡!

    锚定器被强行激活到极限功率!一道强烈的、定向的精神脉冲瞬间刺入莉娜自己的大脑深处!

    轰——!

    莉娜眼前的世界瞬间崩塌!不再是肮脏的后巷,不再是冰冷的雨水,不再是那蠕动的恐怖怪物!无边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她感觉自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扯着,向着意识的最深处、最黑暗的角落疯狂下坠!失重感让她窒息,无数破碎的画面、扭曲的声音、冰冷刺骨的情绪碎片如同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碎片,疯狂地冲击着她的意识!

    妈妈!别走!

    你是谁

    莉娜……乖……

    警笛的尖啸……

    空洞茫然的眼神……

    冰冷彻骨的绝望……

    这是她的记忆深渊!是她七岁那年彻底崩塌的世界!是她灵魂中最黑暗、最痛苦、最不愿触碰的禁区!

    就在她感觉自己要被这混乱的旋涡彻底撕碎时,一股微弱但异常坚韧的连接感从她紧握的手腕处传来!是艾拉!艾拉的手依旧被她死死抓着!即使艾拉已经意识模糊,即使她自己正被拖入深渊,那股连接感如同一根细若游丝却坚韧无比的绳索,勉强维系着她们之间最后的桥梁!

    莉娜在混乱的黑暗中猛地睁开眼。她看到了!

    在这片属于她个人地狱的无边黑暗中,并非空无一物!一个极其微小、散发着微弱白光的光点,如同暴风雨夜中的灯塔,顽强地在黑暗深处闪烁着!那就是艾拉所说的锚点她童年记忆崩塌时,唯一未被彻底摧毁的核心印记

    但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就在那微小白光锚点的正上方,一片庞大、粘稠、散发着猩红光芒的阴影,正如同垂涎猎物的巨大水母,缓缓地、无声地覆盖下来!那阴影的边缘蠕动着,探出无数由纯粹黑暗和精神力构成的、细密的触须,正贪婪地伸向那个代表她童年最后光明的白色光点!意图将其吞噬、同化!

    是蚀忆者-零!或者说,是它那被扭曲的海伦娜意识核心!它竟然坠入了她的记忆深渊!它要彻底抹去她关于母亲最后的、最珍贵的印记!完成那报告里所谓的深度记忆抹除程序(静默)!

    不!!!莉娜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尖啸!她拼命地想要扑过去保护那个光点,但在这片属于精神领域的深渊里,她的意志如同陷入流沙,沉重无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猩红的阴影越来越近,那黑暗的触须即将触碰到那微弱却无比珍贵的白光!

    就在那黑暗触须即将吞噬光点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蓝色光丝,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猛地从莉娜紧握着艾拉手腕的连接处激射而出!这道蓝光,带着艾拉独有的、冰冷而坚韧的精神印记,精准无比地射入那片覆盖下来的猩红阴影中心!

    嗤——!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冰面上!猩红的阴影剧烈地扭曲、翻腾起来!发出一种无声的、却直接在莉娜灵魂层面响起的痛苦尖啸!那伸向白色光点的黑暗触须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艾拉!是艾拉残存的意志!她在莉娜的记忆深渊中,用最后的力量,对那入侵的蚀忆者核心发动了攻击!为莉娜争取到了最关键的一瞬间!

    机会!

    莉娜感到那束缚自己意志的流沙感在艾拉攻击的瞬间出现了一丝松动!她爆发出全部的精神力量,不再试图冲向那个白色光点,而是将自己的意识,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撞向那被艾拉蓝光刺中、正在痛苦翻腾的猩红阴影核心!

    她不是要攻击,而是……要看!要理解!要感受!就像艾拉用天赋感知记忆脉络一样,她要感知这片阴影中,属于母亲海伦娜的、哪怕最微弱的一丝真实意识!

    她的意识,如同投入滚烫岩浆的冰块,瞬间被那猩红阴影中蕴含的滔天痛苦、非人的折磨、疯狂的思念和冰冷的机械意志所淹没!她感觉自己要被彻底融化、同化!

    但就在这意识即将崩溃的边缘,在那片猩红与黑暗的混沌最深处,她终于触摸到了!

    那不是完整的意识,而是一缕极其微弱、几乎被彻底磨灭的……温暖。一缕熟悉的、带着淡淡薰衣草香气的、只属于母亲海伦娜的温柔气息!它像狂风中的烛火,微弱却顽强地闪烁着,被无数冰冷的机械触须和扭曲的痛苦记忆死死缠绕、压制着!

    莉……娜……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的声音,直接在她意识最深处响起。不再是那金属摩擦的嘶吼,而是母亲温柔、疲惫、充满无尽思念与……告别的低语!

    记……记住……锚点……光……摧毁……核心……放……过我……

    这缕微弱的意识传递出破碎的信息,却如同惊雷在莉娜脑中炸响!母亲残存的意识在指引她!摧毁蚀忆者-零的核心!而核心的关键……就在那个代表她童年的白色光点锚点上但同时,母亲也在祈求……放……过我是让她彻底摧毁这被囚禁的痛苦灵魂,给予永恒的解脱

    巨大的悲伤和决心瞬间淹没了莉娜!她明白了!要摧毁这个怪物,必须利用她记忆深渊中的锚点!那是她与母亲最后的、最纯粹的精神连接点,也是唯一能触及并重创蚀忆者-零核心的武器!但代价……可能是母亲残存意识的彻底湮灭!

    没有时间犹豫!

    莉娜在意识深渊中,凝聚起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爱、所有的愤怒和悲伤,化作一道纯粹的精神指令,狠狠刺向那个在猩红阴影下顽强闪烁的白色光点——锚点!

    以莉娜·科尔之名!以海伦娜·科尔之女之名!她的精神在咆哮,摧毁它!

    嗡——!!!

    现实的后巷中,倒在积水里的莉娜身体猛地绷直!她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深处,不再是恐惧和茫然,而是燃烧着金色的、如同实质般的决绝光芒!一股强大到难以形容的精神力量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

    与此同时,那覆盖在她记忆深渊锚点上方的庞大猩红阴影,如同被投入了熔炉的核心,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混乱而痛苦的猩红强光!整个蚀忆者-零的聚合体在现实中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混合着金属撕裂和灵魂哀嚎的恐怖咆哮!它庞大的躯体疯狂地扭曲、膨胀,表面的粘液沸腾,无数机械臂失控地疯狂挥舞、断裂!那两点猩红的眼睛光芒暴涨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艾拉!就是现在!它的核心节点!在我记忆锚点正下方!莉娜的声音不再是人类的嗓音,而像某种精神层面的直接共鸣,清晰地传递到意识同样连接在深渊中的艾拉耳中!她猛地指向现实里那团正在崩溃边缘的恐怖聚合体的核心位置!

    艾拉在莉娜精神爆发的冲击下,模糊的意识被强行唤醒了一丝!她看到了莉娜眼中燃烧的金色光芒,听到了那精神层面的指令!更看到了那聚合体核心处,因为莉娜锚点力量的轰击而短暂暴露出来的、一个由无数精密生物神经纤维缠绕包裹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的深蓝色能量核心!那就是蚀忆者-零真正的生命之源!也是囚禁着海伦娜残存意识的牢笼!

    她的身体虽然濒临崩溃,但记忆窃贼的本能和对时机的把握早已刻入骨髓!就在莉娜指向那核心的瞬间,艾拉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像一道离弦之箭,猛地扑向那在地上滚落的、属于她的那枚探针!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积水中抓住了那冰冷的金属!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绝!她将残存的所有精神力,所有痛苦,所有对救赎的渴望,疯狂地灌注进探针!

    嗤——!

    探针尖端那点幽蓝的寒芒再次亮起!这一次,光芒不再暴涨,而是凝聚成一道细如发丝、却仿佛能洞穿虚空的深蓝色光线!艾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如同标枪般挺直,手臂化作一道残影,将那凝聚了她生命与灵魂的致命一击,狠狠刺向蚀忆者-零聚合体核心处那暴露出来的、搏动着的深蓝色能量核心!

    为了米拉!!!

    深蓝色的探针光线,如同命运之矛,精准地、无声地没入了那搏动着的核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深蓝色的探针光线,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缕光芒,带着艾拉全部的生命、痛苦与决绝,精准地、无声地刺入了那搏动着的深蓝色能量核心!

    时间,凝固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

    只有一种……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

    那团由扭曲血肉与冰冷机械强行糅合、不断蠕动变形的恐怖聚合体——蚀忆者-零——瞬间定格!所有挥舞的机械臂僵在半空,如同被冰封的黑色荆棘。表面覆盖的粘稠粘液停止了流动,闪烁着不祥光泽的金属管道和电路板上的光芒瞬间熄灭。核心处那两点猩红的、如同深渊之眼的凶光,在亮度达到顶峰的瞬间,如同被掐灭的烛火,骤然黯淡,熄灭!

    嗡鸣声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冰冷的雨水砸在积水洼里,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紧接着,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从那被探针命中的核心深处响起。咔…嚓…咔…嚓…如同亿万片最精密的玻璃在同时崩解。

    庞大的聚合体开始崩塌。不是爆炸,而是从内部开始的、无声的瓦解。暗色的肉质组织失去了支撑,如同融化的蜡像般瘫软、流淌,散发出浓烈的焦糊和有机质腐败的恶臭。坚硬的金属管道和电路板扭曲、断裂,如同被无形巨力揉碎的锡箔,纷纷剥落、掉进肮脏的积水里。那些细小的机械臂如同枯萎的藤蔓,无力地垂落、断裂。

    几秒钟内,曾经散发着恐怖威压的庞然巨物,化作了一滩不断冒着青烟、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混杂着有机与无机残骸的粘稠废墟。只有那枚深深嵌入核心残骸的探针,在雨水的冲刷下,还闪烁着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屈的幽蓝光芒,随即也彻底黯淡下去。

    寂静笼罩着肮脏的后巷。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莉娜的脸颊,也冲刷着地上那滩代表着一个恐怖时代终结的污秽残骸。

    莉娜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如铁。她眼中那燃烧的金色光芒早已褪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一种被彻底抽干的虚脱。她成功了。她摧毁了怪物,摧毁了囚禁母亲的牢笼。但代价……她不敢去想。刚才在记忆深渊中,那缕属于母亲海伦娜的、带着薰衣草香气的温暖意识,在那核心崩毁的瞬间,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

    放……过我……

    母亲最后的低语在她灵魂深处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解脱。

    妈……妈……莉娜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泪水混合着雨水滚滚而下。她赢了,却感觉失去了整个世界。身体晃了晃,支撑她站立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走,膝盖一软,就要向前栽倒。

    莉……娜……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她脚边传来。

    莉娜猛地低头。

    艾拉躺在冰冷的积水中,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口鼻和脸颊上干涸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出淡淡的红痕。她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眼睛半阖着,眼神涣散,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但她那只同样冰冷的手,却依旧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着莉娜的裤脚。那枚曾经属于她的、刺入怪物核心的探针,已经离她而去,只剩下空落落的手心。

    她还活着!但也仅仅只是活着。

    艾拉!莉娜瞬间从巨大的悲伤中惊醒,强烈的责任感压过了崩溃的边缘。她不能倒下!艾拉需要她!她猛地跪倒在艾拉身边,冰冷浑浊的积水浸透了她的膝盖也毫不在意。她颤抖着手,迅速检查艾拉的脉搏和呼吸。

    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呼吸更是浅而急促,像破旧的风箱。艾拉的体温低得吓人,身体在雨水中微微颤抖。她为了发动那致命一击,为了在莉娜的记忆深渊中对抗蚀忆者的侵蚀,早已透支了所有,精神和肉体都濒临崩溃的边缘。那些不属于她的、被强行灌注的痛苦记忆碎片,正在她脆弱的精神世界里疯狂肆虐。

    撑住!艾拉!看着我!莉娜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用力拍打艾拉冰冷的脸颊,不准睡!听到没有!不准睡!

    艾拉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灰色的瞳孔勉强聚焦,对上莉娜焦急而坚定的目光。她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但嘴角只牵动了一下,涌出更多的血沫。

    米……米拉……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气若游丝,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最后的祈求。

    米拉会没事的!我保证!莉娜斩钉截铁地吼道,尽管她心里也没有底。她迅速脱下自己还算干燥的外套,裹住艾拉冰冷颤抖的身体,试图保留一点温度。听着!我现在需要联络支援!你撑住!为了米拉!为了你自己!听到了吗!

    艾拉的眼神似乎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眼睛再次缓缓闭上。

    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掏出之前掉落在地的加密通讯器,幸好防水性能极佳。她按下紧急求救按钮,直接接通了瑞恩的频道。

    瑞恩!是我!莉娜!紧急救援!位置:旧城区‘雾角’酒吧后巷!重复,‘雾角’酒吧后巷!两人重伤!艾拉·维恩濒危!需要医疗队!最高优先级!立刻!马上!她的声音因为焦急和嘶吼而完全变了调,还有!封锁现场!海德拉的安保人员可能还在附近!最高戒备!快!

    通讯器那头传来瑞恩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是迅速而沉稳的回应:收到!莉娜!坚持住!医疗和支援已在路上!最高优先级!保护好自己和目标!我们马上到!

    切断通讯,莉娜紧紧抱着艾拉冰冷虚弱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们,冲刷着旁边那滩象征着毁灭的残骸。莉娜的目光落在那枚插在怪物核心残骸中的探针上。它曾经是艾拉赖以生存、也带来无尽痛苦的武器,如今,它成了终结一个时代的关键钥匙。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莉娜不停地呼唤着艾拉的名字,拍打着她的脸颊,强迫她保持一丝意识。艾拉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终于,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旧城区死寂的雨夜!红蓝光芒在巷口疯狂闪烁!

    这边!快!莉娜嘶声大喊。

    急促的脚步声踏破积水冲了进来!全副武装的警员迅速封锁现场,枪口警惕地指向各个角落。穿着白色制服、抬着担架的医疗队紧随其后,冲到莉娜和艾拉身边。

    她怎么样领队的医生迅速蹲下检查艾拉的生命体征,脸色凝重。

    脉搏微弱!呼吸衰竭!体温过低!精神遭受严重冲击!莉娜语速飞快地报告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需要立刻急救!快!

    医护人员动作麻利地将艾拉转移到担架上,迅速连接上便携式生命维持装置。氧气面罩扣上艾拉惨白的脸,强心针注入她冰冷的血管。担架被迅速抬起,冲向巷口闪烁着灯光的救护车。

    莉娜!你的手!瑞恩冲了过来,看到莉娜肿胀变形、无力垂落的左臂和她脸上交织的雨水、泪水和血污,倒吸一口凉气。

    我没事!艾拉!必须救活她!莉娜的目光死死追随着被抬走的担架,直到救护车门关上,刺耳的鸣笛声再次响起,飞速驶离。

    这里发生了什么瑞恩看着巷子中央那滩散发着恶臭的、难以名状的巨大残骸,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被莉娜从积水中捞起、屏幕还在微弱闪烁的金属盒子,眼神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那……那是什么东西

    莉娜的身体晃了晃,巨大的精神冲击和体力透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靠住冰冷的墙壁,深吸一口气,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

    那是‘蚀忆者-零’。莉娜的声音疲惫不堪,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海德拉生命科技的终极武器。用活人意识……作为核心驱动的记忆湮灭机器。她的目光投向救护车消失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艾拉……是唯一能阻止它的人。她付出了……一切。

    瑞恩看着莉娜眼中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疲惫,没有再追问细节。匿名举报信附带的那份报告……还有米拉·陈的通话记录指向……指向了海德拉高层。铁证如山。上面已经成立了特别调查组,突击搜查海德拉总部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敬畏,你……还有她……你们做到了。

    莉娜闭上眼睛,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做到代价太过沉重。母亲的灵魂在解脱前那声悲凉的放过我……艾拉躺在担架上那毫无生气的模样……还有米拉空洞的眼神……

    米拉……怎么样了她睁开眼,声音干涩。

    还在深度昏迷,脑部扫描显示……有严重损伤,但……并非完全不可逆。瑞恩谨慎地说,技术组还在分析你带回来的那个盒子,里面可能有……治疗方案的关键。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在莉娜冰冷的心底亮起。她挣扎着站直身体,无视左臂钻心的剧痛。去医院。我要知道艾拉的情况。还有……那个盒子,必须立刻破解!

    5

    记忆深渊

    三天后。

    新迦南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区。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精密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厚厚的玻璃墙将病房内外隔开。病房内,艾拉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生命体征监测仪的管线,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但呼吸在呼吸机的辅助下已经平稳了许多。她闭着眼睛,似乎仍在沉睡,但紧蹙的眉头显示着她的意识并不平静。

    玻璃墙外,莉娜静静地站着。她的左臂打着石膏,吊在胸前,脸上还带着几处未消的擦伤和淤青,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和清醒。她隔着玻璃,看着病床上那个曾被她视为凶手、如今却成为并肩战友的女人。

    生命体征稳定了,但大脑活动异常活跃,甚至……过度活跃。穿着白大褂的神经科主任站在莉娜身边,低声说道,扫描显示,她的脑部充斥着大量非结构化的神经信号风暴,像是……无数混乱的记忆碎片在同时爆发。我们推测,是她在对抗‘蚀忆者-零’时,承受了远超负荷的精神冲击,导致她自身本就脆弱的记忆屏障彻底崩溃了。

    她会怎么样莉娜的声音低沉。

    很难说。主任摇摇头,她可能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意识被困在记忆的乱流里。也可能……会醒来,但醒来后,她可能不再是‘艾拉·维恩’。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会重塑她的人格,甚至……彻底抹去她是谁的认知。他顿了顿,就像……那些受害者一样。

    莉娜的心沉了下去。艾拉为了摧毁那个怪物,为了救她,最终却可能付出和米拉一样的代价成为一具空壳这比死亡更残酷。

    有办法吗莉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常规疗法无效。主任叹了口气,她的情况太特殊。除非……能找到一种方法,帮助她重新梳理、稳定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但这需要……他斟酌着词句,……需要进入她的意识深处,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风险极高。

    莉娜沉默着,目光久久停留在艾拉沉睡的脸上。进入意识深处……记忆的深渊……艾拉曾经为了米拉,为了对抗蚀忆者,义无反顾地踏入她的深渊。现在……

    莉娜警探。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莉娜回头。是搭档瑞恩,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那个金属盒子,还有……一枚严重扭曲变形、尖端焦黑、失去了所有光泽的金属探针——艾拉的探针。

    技术组初步结果出来了。瑞恩的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振奋,盒子里有‘蚀忆者’项目的全部核心数据和实验记录,包括非法人体实验、意识囚禁、以及高层直接授权的证据链!足以把海德拉连根拔起!特别调查组已经控制了所有相关高层,包括那个安保主管。米拉·陈小姐的情况……也有转机。技术组在数据里发现了一种理论上的‘记忆碎片重组算法’,虽然不完善,但结合最新的神经修复技术,或许……有机会。

    莉娜接过证物袋,目光落在那枚扭曲的探针上。它曾经是艾拉窃取痛苦的利器,也是她自我放逐的枷锁,最终,却成了刺穿黑暗的利矛。它承载着艾拉所有的罪孽、痛苦和……最后的救赎。

    这个呢莉娜轻轻碰了碰证物袋里的探针。

    能量核心过载损毁,结构严重变形。瑞恩看着那枚探针,眼神复杂,但技术组在它内部残留的神经纤维里,检测到了一种极其特殊的、高度凝练的‘记忆印记’残留……是艾拉·维恩的。他们说……这很可能是世界上唯一能‘解读’她混乱精神世界的钥匙。但如何解读……他摇摇头,目前没有任何技术能做到。

    唯一的钥匙……

    莉娜的目光再次投向玻璃墙内沉睡的艾拉。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风暴……那枚残存着她独特印记的探针……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莉娜的脑海。艾拉能进入她的记忆深渊……是因为她们之间建立了精神连接。那枚探针,是艾拉精神力量的延伸,是她的锚点!

    如果……如果她握住那枚探针……如果她主动进入艾拉的记忆深渊……像艾拉曾经为她做的那样……

    风险九死一生。她们两人的意识都可能被那狂暴的记忆乱流彻底撕碎。

    但……这是唯一的希望。

    莉娜握紧了装着探针的证物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病床上沉睡的艾拉,看着那张苍白而痛苦的脸。

    艾拉·维恩,莉娜的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像是在对沉睡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你偷走了那么多记忆,背负了那么多痛苦……现在,该轮到我了。

    她抬起头,看向一脸震惊的瑞恩和神经科主任,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

    准备一间绝对安静、隔绝所有外部干扰的观察室。申请最高权限的神经连接设备。莉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警探威严,我要进去。握着这枚探针,进入她的意识深处。帮她……找到回家的路。

    新迦南中心医院最底层的神经科学部,如同一个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静默堡垒。厚重的铅合金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纯白到令人眩晕的空间。空气经过三重过滤,带着一种冰冷的、无机质的洁净感,将任何一丝属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这里是专门用于意识干预研究的最高等级静默室,此刻,成为了莉娜·科尔警探孤注一掷的战场。

    房间中央,两张并排的、如同未来棺椁的神经连接舱静静矗立。艾拉躺在其中一个舱内,依旧沉睡,脸色在柔和的环境光下显得愈发苍白脆弱,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无数纤细如发的生物传感光纤从舱体延伸出来,连接在她头部的精密贴片上,实时监测着她大脑中那场无声的风暴——屏幕上,代表脑电活动的图谱如同狂怒的大海,无数尖锐的峰谷毫无规律地疯狂跳跃,描绘着意识深处混乱到极致的记忆碎片旋涡。

    莉娜站在另一个开启的连接舱前。她脱下了警服外套,只穿着简单的病号服,左臂的石膏在纯白的环境中格外显眼。她的目光掠过艾拉沉睡的面容,最终落回自己手中紧握的那个透明证物袋上。袋子里,那枚扭曲变形、尖端焦黑的探针静静地躺着,像一件来自远古战场的残破圣物。冰冷的金属隔着袋子硌着她的掌心,传递着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这是艾拉最后的精神印记,通往她混乱意识深渊的唯一钥匙,也可能是……通往两人共同毁灭的引信。

    莉娜警探,神经科主任的声音通过内置通讯器传来,带着凝重,所有生理指标稳定,外部干扰已完全屏蔽。神经连接系统准备就绪。但……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我必须再次强调风险。艾拉·维恩的意识状态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她的‘天赋’在崩溃状态下,其精神世界可能充满了极具攻击性的记忆碎片和防御机制。强行进入,你的意识很可能被瞬间撕裂、同化,甚至……被那些痛苦彻底淹没,再也无法返回。即使成功,她能否恢复,也是未知数。

    莉娜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她看着艾拉紧蹙的眉头,仿佛看到了那个在记忆深渊中痛苦挣扎的灵魂。她想起了艾拉挡在她身前面对蚀忆者-零时决绝的背影,想起了她躺在冰冷雨水中攥着自己裤脚的手,想起了那句破碎的米拉……。

    我知道风险。莉娜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在寂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启动链接。目标:稳定核心意识,建立引导锚点。她不再犹豫,将证物袋放在链接舱内的感应区,然后躺了进去。冰冷的合成材料贴合着她的身体,像躺在手术台上。

    链接程序启动。神经同步倒数:5……4……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响起。

    莉娜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杂念和恐惧强行压下。她的精神高度集中,意识如同绷紧的弓弦,锚定在莉娜·科尔警探这个身份之上——她的职责,她的信念,她对艾拉的承诺。这是她唯一的盾牌。

    3……2……1……意识桥接建立!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吸力猛地攫住了莉娜的意识!不再是上次进入自己记忆深渊时的下坠感,而是像被投入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由无数锋利碎片构成的巨大旋涡!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瞬间爆发出令人致盲的、混乱到极致的色彩和光影洪流!

    无数破碎的画面、扭曲的声音、尖锐刺耳的情绪碎片如同失控的列车,以毁灭性的速度狠狠撞向她的意识!

    ——冰冷的海水灌满口鼻!一个穿着条纹泳衣的小小身影在浑浊的绿色视野里绝望地下沉!溺毙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莉娜的喉咙!(艾拉窃取的痛苦记忆:小男孩溺亡)

    ——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戴着鸟嘴面具的干瘦男人粗暴地撕下电极贴片,女人痛苦的呻吟!(黑市记忆碎片)

    ——昏暗的工作台!羊皮纸古籍上狰狞的裂口!镊子尖端微微颤抖!巨大的、无法摆脱的疲惫和痛苦!(修复师的伪装与挣扎)

    ——扭曲的血肉与冰冷的金属强行糅合!两道猩红的凶光!非人的嗡鸣!撕裂灵魂的恐惧!(直面蚀忆者-零的终极噩梦)

    莉娜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张脆弱的纸,被瞬间撕裂成千万片!每一种不属于她的痛苦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她的灵魂上!她几乎要被这狂暴的洪流彻底冲垮、湮灭!

    呃啊——!现实中,连接舱内莉娜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无声的嘶吼,监测她生理指标的屏幕瞬间飙红!警报声凄厉地响起!

    莉娜警探!脑波过载!精神压力突破阈值!必须立刻中断链接!主任焦急的声音传来。

    不……准……断!莉娜的意识在狂暴的漩涡中发出无声的咆哮!她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死死抓住警探这个身份锚点!她不是为了被冲垮而来的!她是来寻找艾拉的!

    **艾拉·维恩!**

    莉娜在意识层面发出最强的精神呐喊,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一块巨石!**看着我!我是莉娜·科尔!警探莉娜·科尔!我来带你出去!为了米拉!为了你自己!回答我!**

    这声呐喊,带着她全部的信念和力量,短暂地在混乱的洪流中开辟出一小块空间。如同在狂怒的沙尘暴中,硬生生撑开了一顶摇摇欲坠的帐篷。

    就在这一瞬间的空隙中,莉娜的意识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连接感!来源并非来自混乱洪流的深处,而是……她手中紧握的那个证物袋!那枚扭曲的探针!

    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幽蓝光芒,在探针焦黑的尖端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道细若游丝、却无比清晰的蓝色光线,如同在混沌中指引方向的微弱星光,猛地从那探针残骸中激射而出!它无视了周围狂暴的记忆碎片,无视了混乱的时空,笔直地刺向这片意识风暴的某个……核心方向!

    探针在指引她!艾拉残存的最后印记,在回应她的呼唤!

    莉娜的精神为之一振!她不再试图对抗整个风暴,而是将全部的意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附着在那道微弱的蓝色光丝上!任由它牵引着自己,在狂暴混乱的记忆碎片洪流中艰难地穿行!

    眼前的光影依旧疯狂变幻,痛苦依旧如影随形,但有了这道光丝的指引,莉娜的意识不再像无根的浮萍。她感觉自己正被拉向风暴的眼——那可能是艾拉意识深处唯一还保持相对静止的核心区域。

    不知在混乱的时空中穿行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一瞬。那道蓝色光丝骤然变得明亮、稳定!它指向的前方,混乱的光影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沉淀。

    莉娜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这里像一个巨大、冰冷、精密运转的神经中枢。无数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纤细丝线在虚空中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无边无际、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立体网络。每一根丝线都连接着外界那些疯狂闪烁、代表混乱记忆碎片的光点,像一张巨大蛛网的核心。而在网络的中央,悬浮着一个由纯粹幽蓝色光芒构成的、模糊的女性人形轮廓。

    是艾拉!或者说,是艾拉意识核心的某种投影!

    但此刻,这个人形轮廓的状态极其诡异。她不再是莉娜熟悉的那个带着疲惫和痛苦的艾拉,而更像一个……绝对冷静、绝对精准、绝对无情的……处理器她的手在虚空中飞速地舞动,如同最高效的织工,精确地引导着那些幽蓝色的丝线,将外界涌入的、代表痛苦记忆碎片的狂暴数据流进行强行分类、压制、封存!她的面容模糊不清,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非人的专注。她在用自己最后残存的意志力,强行构建一个庞大的精神防火墙,试图将那些足以摧毁她的痛苦记忆风暴隔离在外!

    织网者……莉娜的意识瞬间明白了这个代号的含义。这就是艾拉在意识崩溃边缘,本能启动的终极防御机制!她在编织一张巨大的记忆之网,将自己真正的意识核心层层包裹、保护起来,代价是……彻底摒弃了情感和自我认知,变成了一个纯粹的、维护防火墙运转的程序!

    艾拉!莉娜的意识再次呼唤,试图靠近那个幽蓝的人形轮廓,停下!看着我!我是莉娜!你不需要再‘织网’了!危险已经过去了!米拉有救了!

    那幽蓝的人形轮廓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甚至没有向莉娜的方向投来一丝目光。她的手依旧在飞速舞动,冰冷的声音直接在莉娜的意识中响起,毫无波澜,如同机器的合成音:

    **警告:外部意识入侵。威胁等级:高。启动防御协议:隔离。**

    随着这冰冷的宣告,莉娜附着的那道蓝色光丝瞬间被几根更粗壮的幽蓝丝线强行缠绕、切割!同时,周围虚空中,无数代表痛苦记忆碎片的光点如同被激怒的蜂群,瞬间调转方向,带着更加狂暴的恶意和尖锐的负面情绪,如同密集的陨石雨,铺天盖地地砸向莉娜的意识!

    莉娜感觉自己的精神防护瞬间被撕裂!巨大的痛苦和混乱再次席卷而来!溺水感、被背叛的愤怒、修复古籍时指尖的颤抖、直面怪物的极致恐惧……无数不属于她的痛苦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试图将她彻底淹没、同化!她构建的警探锚点在如此狂暴的攻击下摇摇欲坠!

    呃——!现实中的莉娜身体剧烈抽搐,监测屏幕上的警报灯疯狂闪烁!生理指标再次逼近崩溃临界点!

    不行!她的防御机制太强了!莉娜警探的意识在被强行排斥和攻击!监控室里的主任声音带着绝望,必须中断!

    再……等等!莉娜在意识深处发出不屈的嘶吼!她不能放弃!艾拉将自己变成冰冷的织网者,是为了保护最后的核心不被痛苦摧毁!她必须找到那个核心!唤醒真正的艾拉!

    就在意识即将被痛苦洪流彻底吞噬的瞬间,莉娜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个幽蓝人形轮廓的核心位置!在那片冰冷的幽蓝光芒最深处,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波动

    不是艾拉作为记忆窃贼或修复师的气息,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尘埃和旧纸张气味的……疲惫一种几乎被磨灭的、属于艾拉·维恩这个真实存在的个体的……存在感像一本被遗忘在角落、落满灰尘的旧书,书页间还残留着主人指尖的温度。

    是了!就是它!艾拉真正的核心意识!被织网者冰冷的防御机制层层包裹、压抑在最深处的那一点人性的微光!

    莉娜放弃了所有抵抗!她不再试图对抗那些汹涌而来的痛苦记忆碎片,而是将最后残存的、所有的精神力量,不再凝聚成盾牌,而是化作一道纯粹的信息洪流,一道饱含着强烈情感和坚定信念的呼唤,如同破釜沉舟的利箭,无视了织网者冰冷的防御指令,无视了周围狂暴的攻击,狠狠地、精准地射向那幽蓝人形轮廓最深处,那一点微弱的、属于艾拉·维恩的波动!

    **艾拉·维恩!**

    莉娜的意识在呐喊,声音不再仅仅是信息,而是融入了她所有的情感:在纸页之间初次对峙时的审视,在地下黑市共同对敌时的震撼,在记忆深渊中并肩作战时的托付,在冰冷雨水中她攥着自己裤脚时的脆弱……还有,那份沉重如山的承诺!**你答应过米拉要活下去!你答应过要赎罪!你说过你的命留着赎罪!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冰冷的机器一样躲在这里‘织网’,就是你的赎罪吗!**

    莉娜的箭狠狠刺中了那点微弱的波动!

    嗡——!

    整个巨大的、精密运转的幽蓝神经网络猛地一震!那飞速舞动的织网者之手,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微不可查的停顿!她那冰冷无波的面容上,似乎……极其模糊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米……拉……赎……罪……**

    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不再是冰冷机械音的、带着困惑和一丝……痛苦挣扎的声音,极其艰难地从那幽蓝人形轮廓的深处逸出。不再是织网者的宣告,而是属于艾拉·维恩的、被压抑到极致的低语!

    有效!莉娜心中狂喜!她赌对了!米拉和赎罪,是刺穿织网者冰冷外壳的关键钥匙!

    对!米拉!莉娜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意识的力量如同潮水般再次涌向那点波动,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米拉在等你!她在等你回去!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这里当‘织网者’,永远也赎不了罪!只有醒过来!只有面对!艾拉·维恩!看着我!看着我莉娜·科尔!看着我这个被你救过、也救过你的警探!看着我!醒过来!**

    这一次,莉娜的呼唤不再仅仅是信息,而是将自己意识中关于艾拉的每一个片段——从最初的怀疑、到共同战斗的震撼、再到最后雨中那份沉重的托付——都化作最直观、最强烈的情感冲击,毫无保留地轰向那点被唤醒的波动!

    **莉……娜……科……尔……**

    那点微弱的波动猛地亮了起来!如同风中残烛被注入了新的氧气!幽蓝人形轮廓的动作彻底停滞!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头。

    那双由纯粹幽蓝光芒构成的眼睛,不再是冰冷无情的处理器,而是……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人的困惑、挣扎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聚焦感!她看向了莉娜意识所在的方向!

    整个庞大的、精密运转的幽蓝神经网络,开始剧烈地、不稳定地闪烁、明灭!无数连接着痛苦记忆碎片的丝线开始颤抖、崩解!外界的记忆碎片洪流失去了引导,变得更加狂暴混乱,但攻击却失去了目标!

    织网者的防御机制,正在从内部瓦解!真正的艾拉·维恩,正在那冰冷外壳的深处,挣扎着要醒来!

    现实中的静默室内,连接着艾拉的神经链接舱监测屏幕上,那代表混乱记忆风暴的狂暴峰谷图谱,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趋向于某种规律性波动的迹象!虽然依旧起伏剧烈,但不再是毫无头绪的疯狂跳跃!

    天啊……脑波模式……正在重组!监控室里,神经科主任看着屏幕上奇迹般的变化,震惊得无以复加,她在……她在回应呼唤!核心意识……在苏醒!

    莉娜躺在链接舱内,身体依旧紧绷,汗水浸透了病号服,但嘴角却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微小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她的意识虽然疲惫不堪,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她能感觉到,那层冰冷的幽蓝外壳正在碎裂,一个真实的、痛苦的、却也无比坚韧的灵魂,正在那风暴的核心,艰难地睁开眼睛。

    第一步,成功了。唤醒,才刚刚开始。真正的艾拉·维恩,正在从她自己编织的、冰冷而安全的牢笼中,挣扎着归来。

    6

    白纸重生

    新迦南中心医院顶层的特殊看护病房,阳光被调光玻璃过滤成柔和的暖金色,均匀地洒满房间。空气里只有医疗设备最轻微的运行嗡鸣,和窗外遥远城市模糊的喧嚣。

    莉娜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左臂的石膏已经拆除,换成了更轻便的固定护具。她手里拿着一份电子报告,但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病床上。

    艾拉靠坐在床头,身上是干净的病号服,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初融的雪水,映着窗外的阳光,带着一种孩童般纯粹的好奇和……令人心碎的陌生感。她微微歪着头,看着莉娜,像在看一个复杂难解的谜题。

    莉娜·科尔警探艾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如同在念一个刚刚学会的、拗口的词汇。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单的边缘。

    是我。莉娜放下报告,声音放得异常轻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每一次面对艾拉这种全然陌生的眼神,她心头都像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艾拉摇了摇头,目光转向窗外那片广阔的天空,几只银色的城市穿梭艇划过湛蓝的背景。这里……很安静。她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和……里面不一样。里面很吵,很多……颜色,很乱。她指的是她意识深处那片刚刚平息的风暴。

    那是你生病了。莉娜解释,尽量用最简单的词汇,现在病好了。你需要休息。

    艾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视线又落回莉娜身上,带着纯粹的探究。你说……我们认识你救了我她指了指莉娜手臂上的护具,你也受伤了是为了……救我

    莉娜看着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灰色眼睛,里面没有对过往的愧疚,没有对未来的恐惧,只有对眼前这个莉娜警探最本真的好奇和一丝……依赖她喉咙有些发紧,点了点头:嗯,我们一起面对了一些……很危险的事情。我们都受伤了。

    危险的事情……艾拉低声重复,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但很快又松开,脸上露出一丝困惑的迷茫。我不记得了。医生说……我的脑子,像被大风吹过的书架,很多书……散开了,放错了地方。她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动作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莉娜的心沉了沉。神经科的报告清晰地显示:艾拉·维恩的大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精神风暴冲击和防御机制崩溃。结果是,她关于记忆窃贼生涯的所有经历、关于黑市、关于蚀忆者项目、关于那些痛苦和罪孽的记忆……如同被彻底格式化,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天赋——那能感知和窃取记忆的精密能力,似乎也随着那些记忆一同沉寂,再也无法被唤醒。她的大脑功能基本正常,但人格核心被重塑了。现在的她,是一张真正的白纸。一个只拥有艾拉·维恩这个名字,以及莉娜·科尔这个救命恩人的、全新的存在。

    不记得也没关系。莉娜压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更柔和了些,重要的是,你现在安全了。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她拿起床头柜上一个保温饭盒,要不要吃点东西医院营养师配的。

    艾拉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被点亮的星星,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看着莉娜打开饭盒,小心地舀起一勺清淡的汤羹,笨拙又认真地试图自己拿勺子,手指还有些不太灵活。

    莉娜看着艾拉专注地、小口小口喝着汤,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这个安静、甚至有些怯生生的女人,和那个在黑市后巷如同幽灵般迅捷、在记忆深渊中化作冰冷织网者、最终手握探针与怪物同归于尽的身影,再也无法重叠。那个背负着沉重枷锁的灵魂,连同枷锁本身,都被那场风暴彻底埋葬了。

    米拉……艾拉突然停下动作,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困惑,这个名字……感觉很熟悉。很重要吗她是谁

    莉娜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米拉……艾拉唯一的朋友,也是这场灾难最初的受害者。技术组利用从蚀忆者核心数据中逆向推导出的记忆碎片重组算法,结合最先进的神经修复技术,已经对米拉进行了三次治疗。效果……正在显现。米拉虽然还未完全恢复,但空洞的眼神里开始有了微弱的焦点,偶尔能认出护士,甚至能含糊地叫出艾拉的名字。只是,艾拉已经不认识她了。

    米拉·陈,莉娜看着艾拉清澈的眼睛,决定告诉她部分真相,她是你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她也生病了,在另一个病房。医生正在努力治好她。等你再好一点,我带你去看她,好吗

    朋友……艾拉轻声念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努力思索的微光,但很快又归于平静的茫然。好。她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小口喝汤,仿佛朋友只是一个需要学习的新概念。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瑞恩探进头来,看到艾拉在喝汤,对莉娜使了个眼色。

    莉娜帮艾拉掖好被角: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艾拉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走廊里,瑞恩将一份加密文件递给莉娜,压低声音:海德拉的初步处理结果出来了。铁证如山,董事会核心成员、‘蚀忆者’项目所有负责人,包括那个安保主管,全部被捕,等待审判。集团被处以天文数字的罚款,所有非法项目被永久叫停,资产被冻结重组,由政府监管机构接管。那个‘蚀忆者-零’的残骸分析报告也出来了,确认核心意识载体彻底崩解,没有恢复可能。还有……他看了一眼病房门,声音更低,技术组对你带回来的那枚‘探针’做了最终分析。它内部的神经纤维彻底碳化,艾拉·维恩独有的‘记忆印记’……完全消散了。

    莉娜接过文件,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尘埃落定。一个由记忆篡改构筑的傀儡帝国,连同它邪恶的源头,被彻底摧毁。代价是沉重的:母亲海伦娜残存意识的彻底消逝;艾拉·维恩作为记忆窃贼存在的彻底消亡;还有米拉,以及无数受害者被强行抹去的过去和破碎的人生。

    米拉那边怎么样莉娜问。

    第四次治疗下午进行。主刀的神经外科专家说,米拉大脑中受损区域的神经突触出现了明显的再生迹象,对特定刺激的反应越来越清晰。虽然完全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很低,但……重新建立认知,回归正常生活的希望很大。瑞恩的语气带着一丝欣慰。

    莉娜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病房门上的小窗。艾拉正安静地看着窗外,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一个刚刚降临人间的、懵懂的灵魂。

    她呢瑞恩顺着莉娜的目光看去,语气复杂,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天赋’也……

    报告里写得很清楚。莉娜的声音很平静,‘记忆窃贼’艾拉·维恩,已经不存在了。活下来的,是另一个艾拉·维恩。她顿了顿,补充道,一个……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艾拉·维恩。

    瑞恩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对她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没有那些痛苦的记忆,没有罪孽的枷锁,可以重新开始。

    莉娜没有回答。最好的结局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在黑暗世界中与她并肩作战、用生命完成最后救赎的艾拉,已经随着那枚扭曲的探针一同化作了灰烬。而病房里这个安静的女人,拥有同样的名字,同样的面容,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个需要她指引、保护的……全新的人。

    莉娜推门回到病房。艾拉立刻转过头,清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全然的信任。

    莉娜警探,艾拉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刚学会的、小心翼翼的请求,窗外的……那些会飞的东西,是什么它们……要去哪里

    莉娜走到窗边,站在艾拉身边,望向那些在摩天大楼间穿梭的银色飞行器。

    那些是穿梭艇,莉娜的声音放得异常柔和,像在教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认识世界,人们坐着它们,去工作,回家,或者……去看望朋友。

    朋友……艾拉重复着这个词,目光追随着一艘远去的穿梭艇,清澈的灰色眼眸里,映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和流动的光影,充满了对未知世界最纯粹的好奇与一丝懵懂的向往。

    阳光温暖而安静,笼罩着病房里的一切,也笼罩着这个被彻底格式化、等待着被重新书写的灵魂。过去如同一本被焚毁的书,只剩下灰烬。未来,则是一张空白的纸页,等待着新的墨迹。

    莉娜看着艾拉专注的侧脸,看着那双映着天空和阳光的、不再背负任何痛苦的清澈眼眸。她伸出手,轻轻放在艾拉冰凉的手背上。

    等你再好一点,莉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承诺的重量,我带你去看米拉。带你……认识这个世界。

    艾拉转过头,迎上莉娜的目光。阳光在她眼中跳跃,像初生的星辰。她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纯粹而安静的微笑。

    好。

    7

    紧握的契约

    阳光穿过康复中心巨大的落地窗,将米拉·陈所在的活动室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植物和某种舒缓精油的清香。轻柔的背景音乐流淌着。米拉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里,腿上盖着柔软的毛毯,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光滑的彩色鹅卵石——这是认知康复训练的道具之一。

    她的眼神不再像莉娜最初在纸页之间后间看到的那样,是一片死寂的荒原。那里有了微光,有了焦点,虽然依旧蒙着一层薄纱般的迷茫,但不再是彻底的陌生。当莉娜推开活动室的门,带着艾拉走进来时,米拉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落在了莉娜身上,带着一种熟悉的、依赖的暖意。

    莉……娜……米拉的声音有些含糊,发音不太准确,但那份认出和亲近感清晰无误。她甚至微微抬了抬手,一个类似打招呼的笨拙动作。

    莉娜心中一暖,快步走过去,蹲在米拉面前,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米拉,我来了。你看,我还带了一个人来看你。她侧过身,将一直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艾拉轻轻带到前面。

    艾拉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阳光勾勒着她依旧清瘦的身形和略显苍白的脸。她穿着莉娜给她买的简单舒适的棉布裙,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眼神小心翼翼地落在米拉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新生的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米拉的目光,从莉娜脸上移开,落到了艾拉身上。那眼神里的暖意和亲近感,如同投入冰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迟疑她微微歪着头,眉头一点点蹙起,像是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似乎想叫出那个刻在灵魂深处的名字,却卡在了喉咙里。

    艾……艾……米拉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神在艾拉脸上来回逡巡,试图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那个会安静地陪她熬夜画画、会笨拙地试图煮姜茶、会在她失意时用沉默的陪伴给予力量的艾拉。

    可她看到的,是一双清澈得如同雨后天空、却全然陌生的灰色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她熟悉的疲惫和深藏的痛楚,没有那种历经沧桑后沉淀的温柔,只有一片懵懂的、新生的空白。这张脸是艾拉的脸,却又不是她认识的艾拉的脸。

    米拉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攥着鹅卵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困惑渐渐变成了焦躁,甚至是一丝……恐惧她认出了莉娜,却认不出艾拉。这种巨大的认知落差像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她正在艰难重建的世界。

    米拉艾拉被米拉越来越明显的焦躁情绪感染了,下意识地往莉娜身后缩了缩,声音轻得像羽毛,你……不舒服吗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关心,却也更加强烈地凸显出那份陌生的茫然。

    莉娜的心揪紧了。她看到米拉眼中的光在熄灭,被一种更深的迷茫和痛苦取代。她连忙握紧米拉的手,声音放得更加轻柔:米拉,别急。这是艾拉。艾拉·维恩。她……她也生病了,刚刚好起来。很多事情,她也不记得了。她艰难地解释着这个残酷的现实,但她就在这儿,她来看你了。

    艾……拉……米拉终于完整地、艰难地吐出了这个名字。可她的眼神里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迅速盈满了眼眶,在她茫然的脸上蜿蜒而下。她没有发出哭声,只是无声地流泪,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看着艾拉,又像是在透过艾拉看着某个永远消失的影子,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伤和……失落。

    艾拉被米拉的眼泪吓到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莉娜,又看看无声哭泣的米拉,清澈的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水汽。她……她为什么哭是因为我吗我……我做错了什么艾拉的声音带着慌乱,本能地向莉娜寻求依靠。

    不,不是因为你。莉娜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一手紧紧握着米拉冰凉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揽住艾拉微微颤抖的肩膀,米拉只是……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她很想你,只是……只是现在还有点认不出来。她只能用最苍白的话语安慰着两个同样破碎的灵魂。

    活动室里只剩下米拉压抑的啜泣声和轻柔的背景音乐。阳光依旧温暖,却照不进这片无声的悲伤海洋。

    这时,一位温和的康复治疗师走了过来,她显然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莉娜警探,米拉小姐的情绪需要平复一下。她对莉娜点点头,然后蹲在米拉面前,用专业而平静的声音安抚着她,引导她进行深呼吸。

    莉娜趁机拉着艾拉走到活动室的另一侧,那里有几张空着的椅子,靠近一个摆满了绿植的架子。艾拉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她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裙边。

    她……她以前认识我,对吗艾拉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很难过,因为……因为我不记得她了。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向莉娜,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莉娜警探,我是不是……很没用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让她伤心了……

    莉娜看着艾拉眼中纯粹的悲伤和自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轻轻叹了口气,拉着艾拉在椅子上坐下。艾拉,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声音异常柔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没有做错任何事。生病不是你的错。忘记……也不是你的错。米拉的难过,是因为她记得,她记得你们曾经有多好,她记得那个她认识的艾拉·维恩。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只是……这个世界对你们开了个很残酷的玩笑。

    艾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那……那我还能和她做朋友吗像……像以前那样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新生的、对朋友这个概念的渴望和不确定。

    莉娜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掉艾拉脸颊上的泪水。这个动作自然而亲昵,连她自己都有些微怔。她看着艾拉那双因为泪水洗过而更加清澈的灰色眼眸,里面映着自己的倒影,也映着窗外的阳光。

    当然可以。莉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虽然‘以前’没有了,但你们可以重新认识,重新成为朋友。就从……现在开始。她指了指那个摆满绿植的架子,你看,米拉喜欢画画。她生病前是个很棒的插画师。或许……你可以帮她浇浇花或者,只是安静地陪她坐一会儿让她知道,艾拉·维恩就在这里,只是……需要重新认识一下。

    艾拉顺着莉娜的手指看向那些生机勃勃的绿植,又看向远处在治疗师安抚下渐渐停止哭泣、但眼神依旧空洞迷茫的米拉。她眼中的茫然和悲伤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点笨拙的……决心。

    嗯!艾拉用力地点点头,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站起身,犹豫了一下,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试探性地,朝着米拉的方向走去。她的脚步很轻,带着一种新生的谨慎。

    莉娜坐在椅子上,没有立刻跟过去。她看着艾拉走到米拉身边不远处的另一张椅子旁,没有靠得太近,只是安静地坐了下来。艾拉的目光落在米拉腿上那块被摩挲得光滑的鹅卵石上,又看看米拉依旧带着泪痕的侧脸。她没有说话,只是学着米拉的样子,也拿起旁边花架上一个小花盆旁边放着的另一块小石头,放在掌心,笨拙地、轻轻地摩挲着。阳光穿过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米拉似乎感觉到了身边多了一个人。她有些迟钝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艾拉身上。艾拉立刻抬起头,迎上米拉的目光。这一次,艾拉努力地、有些生硬地,对着米拉扯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紧张和讨好的笑容。那笑容笨拙,却无比真诚,像初春刚刚钻出冻土的嫩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

    米拉空洞的眼神,在那笨拙的笑容里,微微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她看着艾拉摩挲石头的样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块,眼神里的迷茫似乎……淡了一点点。

    莉娜靠在椅背上,远远地望着这一幕。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她身上,也笼罩着那两个在破碎记忆的废墟边缘,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尝试重新靠近彼此的灵魂。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植物的清新气息,还有无声流淌的、属于新生的微光。

    她知道,过去那本沉重的书已经合上,无法翻开。但未来这张空白的纸页上,第一笔笨拙的墨迹,已经悄然落下。尽管歪歪扭扭,却蕴含着重新书写的无限可能。

    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流淌在康复中心活动室的原木地板上,留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缓缓起舞,混合着绿植的清新和一种令人安心的、类似雨后泥土的淡淡精油香气。轻柔的钢琴曲如同涓涓细流,抚平了之前无声的波澜。

    艾拉安静地坐在米拉旁边的椅子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扇影。她的双手依旧紧张地交握着,指尖无意识地揉捏着裙边柔软的布料。那块从花架旁拿来的、光滑温润的小鹅卵石,被她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像一个小心翼翼的供奉,又像一个不知如何安放的、新生的好奇心。

    米拉腿上盖着柔软的毛毯,那块属于她的彩色鹅卵石被她攥在掌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它光滑的弧面。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没有聚焦在艾拉身上,而是落在艾拉膝盖上那块小小的、灰白色的石头上。阳光落在石头的表面,折射出微弱的、温润的光泽。米拉的眼神不再是刚才那种撕裂般的痛苦和空洞的茫然,而是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思索

    莉娜坐在稍远一些的椅子上,没有靠近打扰。她看着那沉默相对的两人,看着米拉眼中那片迷雾般的思索,看着艾拉低垂的颈项和微微颤抖的指尖。空气中有一种无形的张力,像拉满的弓弦,却又被某种更柔软的东西包裹着。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混合着背景音乐里几个舒缓的音符。

    时间在静谧的阳光里悄然滑过。活动室里其他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片小小的、凝固的空间,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和交谈。

    突然,米拉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转头,更像是肩膀和脖颈一个细微的放松。她攥着鹅卵石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那么一点点。紧接着,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音节。然后,又是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翕动。

    艾拉似乎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灰色眼眸带着一丝惊惶和探究,飞快地瞥了米拉一眼,又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米拉的目光,终于从艾拉膝盖上的鹅卵石,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到了艾拉的脸上。她的眼神依旧蒙着一层薄纱,但薄纱之下,不再是彻底的陌生。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困惑、迟疑、一丝被唤醒的极其遥远的熟悉感……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胆怯的确认。

    她的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发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气音。

    艾拉像是被那微弱的声音烫到了,身体轻轻一颤。她鼓起所有的勇气,再次抬起头,迎向米拉探寻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躲闪。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不掺杂任何过往的紧张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用那双眼睛,无声地、专注地看着米拉。

    米拉的眼神在那清澈的注视下,似乎又清晰了一点点。她看着艾拉的脸,目光从她光洁的额头,滑过挺直的鼻梁,落在她微微抿起的、带着天然柔润弧度的嘴唇上。那目光专注得近乎贪婪,像是在一笔一划地描摹,又像是在努力唤醒灵魂深处某个沉睡的印记。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阳光无声地移动着光斑。钢琴曲流淌到一段极其轻柔、带着淡淡忧伤的旋律。

    米拉的嘴唇,第三次翕动。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尝试,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音节,如同从深海中艰难浮起的气泡,终于挣脱了束缚,轻轻地在静谧的空气中破碎开来:

    艾……

    仅仅一个音节,短促得如同叹息,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艾拉!她的身体猛地一震,清澈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记忆被唤醒的狂喜,只有一种被巨大善意和认同猛然击中的、纯粹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温暖!仿佛在寒冷的荒原上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远方亮起了一盏灯,哪怕灯光微弱,也足以照亮整个世界。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涌出了艾拉的眼眶。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被巨大的、纯粹的情感洪流瞬间淹没的不知所措。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她放在膝盖的手背上,也砸在那块小小的鹅卵石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似乎完全忘了要回应,只是那样睁大了蓄满泪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米拉,像要把这一刻、这一声呼唤,深深地、永久地烙印进自己这片空白的灵魂里。

    米拉看着艾拉汹涌而下的泪水,看着那双被泪水洗得更加清澈透亮的、盛满了震撼和温暖的灰色眼眸。她眼中的迷雾似乎被这泪水冲刷开了一道缝隙。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沉淀下来,凝聚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钝痛却又无比温柔的……确认。

    她不再尝试发出更多的音节,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只没有攥着鹅卵石的手。那只手有些僵硬,带着康复中的不协调感,微微颤抖着,向着艾拉的方向,伸了过去。动作缓慢得像是在抵抗无形的重压,目标却无比明确——艾拉放在膝盖上、同样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

    艾拉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她看着那只向自己伸来的、属于米拉的手,像是看到了通往某个温暖世界的唯一桥梁。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自己那只冰凉的手,迎了上去!

    两只同样冰凉、同样微微颤抖的手,在空中笨拙地、急切地摸索着,终于——指尖相触!

    如同两块分离了亿万年的磁石,在接触的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吸力!艾拉的手几乎是本能地、紧紧地抓住了米拉的手指!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全然的依赖!米拉的手指先是一僵,随即也颤抖着、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了艾拉!

    指尖紧紧相扣!冰凉的温度在掌心交汇,传递着无声的、汹涌的情感洪流!

    艾拉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如同幼兽呜咽般的、破碎的抽泣。她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自己和米拉紧紧交握的手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巨大温暖包裹的、失而复得的委屈和宣泄。

    米拉没有动,任由艾拉抓着自己的手痛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颗抵在她们交握的手上的、栗色的头顶,看着艾拉因为哭泣而颤抖的肩膀。她的眼神依旧带着迷茫,但那层薄纱般的迷雾,却在艾拉汹涌的眼泪和掌心传来的、真实的、紧握的触感中,被一点点融化、驱散。一种深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宁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如同暖流般,缓慢地、坚定地,从她们紧紧交握的指尖,流向了她的四肢百骸。

    莉娜坐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阳光温暖地笼罩着那两个紧紧依靠的身影——一个无声痛哭,一个宁静守护。她们之间没有语言,没有回忆,只有两只紧紧相扣的手,传递着比任何言语都更强大的力量。那力量足以穿透遗忘的坚冰,足以在记忆的废墟上,重新点燃一盏名为存在的灯。

    她的目光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落在艾拉颤抖的栗色发顶,落在米拉脸上那终于不再只有空洞、而有了实质重量的宁静。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释然和无限感慨的弧度,悄然爬上了莉娜的嘴角。她靠在椅背上,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目睹了一场漫长寒冬后,第一朵花在废墟上倔强绽放的奇迹。

    阳光无声,琴音流淌。那两只紧紧相扣的手,在金色的尘埃中,如同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坚固的契约。过去已如烟云消散,未来尚在迷雾之中,但此刻紧握的现在,便是她们重建世界的唯一基石。

    8

    光影新

    时光如同新迦南城上空穿梭的银色飞艇,在日升月落间悄然滑过三个月。盛夏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度,却也在傍晚时分沉淀成温柔的金色,透过尘光画廊巨大的落地窗,洒满一尘不染的原木地板。

    画廊里人不多,空气里漂浮着高级香氛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新装裱画框的淡淡木质味道。轻柔的爵士乐流淌着,为这场小型画展定下宁静的基调。墙壁上悬挂着米拉·陈最新的作品。它们不再是灾难前那些充满幻想与张力的插画,色调变得柔和内敛,笔触带着康复期的笨拙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索,主题多是窗外的阳光、瓶中静静舒展的绿植、康复中心走廊尽头模糊的光影……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虔诚的静物写生。

    莉娜站在一幅名为《晨光》的画前。画面里,一束阳光穿透百叶窗的缝隙,落在康复中心活动室一张空着的椅子上,椅背上搭着一条柔软的米白色毛毯。光影的捕捉异常细腻,带着一种凝固的、无声的期待感。她穿着合体的便装,左臂的护具早已拆除,只留下一条浅淡的疤痕。她的目光停留在画上,眼神平静,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弧度。

    莉娜警探!一个依旧带着点磕绊,却明显流畅了许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莉娜转过身。艾拉小跑着过来,脸颊因为兴奋和画廊里偏高的温度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她穿着莉娜陪她挑选的一条水蓝色连衣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那双灰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碎钻的湖泊,清澈见底,找不到一丝过往阴霾的痕迹。她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冒着冷气的柠檬水。

    艾拉,莉娜自然地接过一杯,说了多少次,不用叫我警探了。她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

    艾拉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那笑容纯粹而干净。习惯了嘛。她小声说,目光在画廊里搜寻着,米拉呢她的画真好看!我……我有点看不懂,但就是觉得……很舒服。她努力寻找着词汇,表达着最本真的感受。

    她在那边,和策展人说话。莉娜指了指画廊深处被几个人围着的米拉。米拉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亚麻长裤,身形依旧清瘦,但气色好了许多。她的眼神不再空洞,虽然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需要思考的迟疑,但与人交谈时已经能保持基本的流畅和专注。她正对着自己的画作,用手势比划着,脸上带着一种专注而平和的神情。那是一种重建后的平静,一种在废墟上重新学习行走的坚韧。

    艾拉的目光追随着米拉的身影,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欣赏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羡慕。米拉好厉害。她由衷地赞叹,吸了一口冰凉的柠檬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被阳光晒暖的猫。

    莉娜看着艾拉这副全然新生的模样。三个月前康复中心里那个茫然无措、为一声艾而泪流满面的女孩,如今已经能穿着漂亮的裙子,在画廊里自如地走动,表达着简单的喜好。她的世界干净得像一张崭新的画布,只有阳光、柠檬水的味道、米拉的画,还有……莉娜。那些属于记忆窃贼的黑暗技艺、那些沉重的罪孽枷锁、那些撕裂灵魂的痛苦碎片,连同那枚扭曲的探针,都被彻底埋葬在了那场意识风暴的灰烬之下。活下来的,是一个全新的、需要被重新定义的艾拉·维恩。

    最近在‘纸页之间’帮忙,感觉怎么样莉娜问。她帮艾拉在那家她们初次相遇的古籍修复店找了一份简单的助理工作,整理工具,打扫卫生,学习辨识一些基本的纸张类型。那家店承载着艾拉作为修复师的伪装过往,如今,成了她接触这个崭新世界的第一个窗口。

    很好!艾拉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初学者的兴奋,老板说我手指很稳,适合做精细活!虽然……那些旧书上的字我大部分都不认识,但它们摸起来……很特别。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修复古籍时镊子的动作,神情专注,像是有很多故事,藏在那些皱巴巴的纸里面。老板说,慢慢学,以后也许能教我一点点修复的皮毛。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简单而美好。

    莉娜点点头,心头涌动着复杂的暖流。让艾拉回到纸页之间,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那里有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有修复所需的耐心和专注,这些或许能在潜意识里给她一种熟悉的安宁感,却又剥离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这是一种温柔的引导,引导她走向一种平静、有价值的生活。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属于学徒的光彩,莉娜知道,这条路走对了。

    莉娜,艾拉。米拉的声音传来,她结束了交谈,走了过来。她的步伐比之前稳健了许多,脸上带着画展主人应有的、温和的疲惫和满足。她的目光落在艾拉身上,带着一种平静的、如同看待熟悉风景般的温和。累了吗她问艾拉,语气自然。

    艾拉立刻摇头,把还剩小半杯的柠檬水递过去:不累!米拉,你的画太好看了!真的!她的赞美直白而热烈,带着毫无保留的真诚。

    米拉接过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口,目光扫过墙上自己的作品,最后落回艾拉脸上,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真实的弧度。你喜欢就好。她的回应简单,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艾拉清澈的眼眸里漾开一圈明亮的欢喜。

    莉娜看着她们。米拉的眼神里没有了初见时那种撕裂般的痛苦和失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接纳。她接受了这个全新的艾拉,如同接受自己同样需要重建的人生。她们之间不再需要费力地回忆过去,而是建立了一种基于现在的全新连接——一种在共同经历巨大创伤后,在废墟之上重新生长出来的、带着笨拙却无比坚韧的陪伴。

    对了,米拉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投向画廊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我给你们留了一幅画。还没挂出来。她示意她们跟她过去。

    角落的墙上,覆盖着一块深色的绒布。米拉走上前,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神情,轻轻拉下了绒布。

    画布暴露在傍晚金色的余晖中。

    画面异常简洁,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背景是模糊的、如同水洗过一般的柔和暖色,可能是阳光,也可能是某种温暖的光晕。画面的中心,只有两只手。

    两只紧紧相扣的手。

    一只手的线条略显僵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着一种新生的紧张和笨拙的坚持。另一只手则相对柔和,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暴后的疲惫与包容,同样用力地回握着。两只手的皮肤在画家的笔下呈现出不同的质感,一者带着初生般的细腻光泽,一者则隐现着淡淡的、象征过往磨难的痕迹。光影在交叠的指关节处流淌,在紧贴的掌心间汇聚,将那份无声的、超越言语的支撑与连接,刻画得淋漓尽致。

    画作没有名字。但任何一个目睹过康复中心那个下午的人,都瞬间能读懂这幅画的语言——那是两个灵魂在记忆的废墟边缘,笨拙而勇敢地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彼此,确认存在本身的瞬间。

    莉娜屏住了呼吸。她认出了那两只手。属于米拉的那只,带着康复的痕迹;属于艾拉的那只,带着新生的笨拙。画面捕捉到的,正是那个阳光洒满活动室、两只冰凉的手在空中摸索、最终紧紧相扣的永恒刹那。那瞬间的震撼、依赖、确认和无声的契约,被米拉用画笔永恒地凝固下来。

    艾拉呆呆地看着那幅画,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那个对她而言依旧模糊的下午。她看看画中那两只紧握的手,又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此刻自然垂落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温暖和踏实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淹没了她。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眶迅速泛红,却没有哭出来,只是那样专注地、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幅画,像是要把这份无声的见证,深深地刻进自己空白的灵魂深处。

    米拉站在画旁,目光也落在画上,又缓缓移向艾拉。她的眼神复杂而深邃,有对过去的追忆,有对现实的接纳,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无需言说的承诺。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艾拉,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带着抚慰力量的微笑。

    莉娜的目光在画作、艾拉和米拉之间缓缓移动。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画布上,将那双紧握的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画布前,艾拉仰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映着画中的光影,折射出纯净而震撼的光芒。米拉站在一旁,笑容温柔而宁静,像守护着一株新生的幼苗。

    这一刻,没有惊天动地的救赎,没有荡气回肠的誓言,只有一幅沉默的画,两个紧握的灵魂,和一个见证者心中无声的潮汐。过去那本沾满血泪的书被彻底合上,连同书页间那些黑暗的技艺和沉重的枷锁,一同化作了滋养新生的灰烬。而未来那张空白的纸页,在米拉的画笔下,在艾拉懵懂而勇敢的探索中,在莉娜无声的守护里,正被一笔一划,填上温暖而坚实的色彩。

    莉娜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胸前那枚冰凉的警徽,感受着金属的坚硬与阳光的温度。她微微仰起头,望向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之间,将这座伤痕累累却又永不屈服的巨大都市,涂抹成一片辉煌而宁静的金红。

    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钢铁森林的地平线,将新迦南的天空染成一片由深紫过渡到墨蓝的绸缎。霓虹灯渐次亮起,如同苏醒的巨兽睁开无数只冰冷的电子眼,贪婪地舔舐着最后的天光。尘光画廊的灯光也柔和地亮起,为这场小型画展拉下帷幕。宾客散去,留下满室静谧与淡淡的香氛余韵。

    艾拉站在画廊巨大的落地窗前,额头几乎要贴到冰凉的玻璃上。窗外,是流动的光河——悬浮车流拖曳着各色光尾在高架轨道上穿梭,巨大的全息广告在摩天楼宇间变幻着虚幻的影像,下方街道上行人如织,汇入更明亮的商店橱窗和人行道指示灯的光流中。这是一个由光与电构成的、永不停歇的庞然世界。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倒映着窗外那片沸腾的光海。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窒息的、纯粹的震撼。三个月前,她的世界还局限于康复中心那扇能看到一小片天空的窗户,局限于纸页之间店里旧纸张的尘埃气息。此刻,这庞大、喧嚣、光怪陆离的都市全景图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像一幅从未见过的、过于浓烈的油画,冲击着她新生的感官。她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嘴,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贪婪地汲取着这陌生的视觉洪流。

    看呆了莉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从她身后传来。

    艾拉猛地回过神,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莉娜正靠在离窗不远的一根承重柱旁,手里拿着两杯温热的饮品,一杯递给她。是淡淡的草本茶,带着安神的微甘。

    好……好亮。艾拉接过杯子,指尖感受到杯壁的温暖,目光却忍不住又飘向窗外那片流动的光海,声音带着惊叹,像……像星星都掉下来了,在地上跑……她努力寻找着孩童般的比喻,眼神里充满了新生的好奇。

    莉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片由人类欲望和科技编织的光网,在她眼中是秩序、混乱、机遇与危险的混合体。她喝了一口茶,温热的液体熨帖着喉咙。新迦南。我们生活的地方。她的声音很平静,白天有白天的样子,晚上……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习惯了就好。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晚上一个人在外面走,要小心点。有些地方的光,下面藏着影子。

    艾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捧着温热的杯子,小口啜饮着,目光依旧流连在窗外。对她而言,这警告里蕴含的复杂现实,远不如眼前这片流动的光河来得直观和震撼。危险影子那些概念还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米拉结束了最后的收尾工作,拿着一份薄薄的画展资料册走了过来。她的脸上带着忙碌后的疲惫,但眼神是平和的,甚至有一丝满足。她走到艾拉身边,也望向窗外那片光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艾拉立刻感受到了米拉的靠近,她侧过头,献宝似的指着窗外一个方向:米拉你看!那个会变颜色的大楼!像彩虹糖!她指的是远处一座不断变幻着霓虹色彩的摩天楼。

    米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嗯,那是‘棱镜塔’。以前……是海德拉的总部。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窗外的喧嚣淹没,提到海德拉时,语气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标。

    莉娜的目光微微一凝,看向米拉。米拉回视她,眼神平静无波,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倦怠。那场风暴的源头,那个曾经盘踞在她们命运之上的庞然巨物,如今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名字,一个夜晚会发光的地标。米拉接受了它,如同接受自己画中那片模糊的背景,存在,却不再具有压迫性的力量。

    莉娜,米拉将手里的画展资料册递给莉娜,这个给你。里面有《紧握》的高清图片和一些……策展人的评论。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莉娜胸前那枚在画廊灯光下反射着冷硬光泽的警徽,还有……警署那边刚发来的加密简报。关于海德拉案件的最终司法程序启动,以及……对部分受害者的后续安置方案草案。他们需要你的最终确认和签名。

    莉娜接过那份不算厚的册子,指尖触到纸张的纹理。它轻飘飘的,却承载着过往所有的沉重、血腥和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的句点。简报的内容她大致能猜到:清算、审判、赔偿、以及无数个像米拉、艾拉这样需要漫长重建的人生。她随意地翻到简报那几页,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司法术语和安置条款,最终停留在需要她签名的地方。

    艾拉好奇地凑过来,清澈的眼睛看着册子里印刷精美的《紧握》图片,又看看莉娜手中的笔。莉娜,你要写名字吗她问,带着对新事物最本真的关注。

    嗯。莉娜应了一声,目光却越过艾拉的头顶,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永动的光河。新迦南的夜晚,吞噬了白日的轮廓,只剩下欲望和能量流动的脉络。在这座城市巨大的阴影与霓虹之下,新的罪案正在滋生,新的黑暗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蠢蠢欲动。她的职责,如同这枚胸前的警徽,冰冷而沉重。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警徽的边缘,感受着金属的坚硬与棱角。然后,她收回目光,没有再看那份简报,也没有犹豫。她拔开笔帽,笔尖悬停在需要签名的横线上方。艾拉屏息看着,米拉也静静注视着她。

    笔尖落下。

    莉娜·科尔。

    笔迹流畅而有力,带着她一贯的决断。落笔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尘埃簌簌落下。海德拉的幽灵、蚀忆者的残骸、那些被窃取和被粉碎的记忆……所有属于过去的重量,随着这个名字的签下,被正式移交给了司法冰冷的齿轮和漫长的善后流程。她的战斗,在这一页纸上,画下了休止符。

    她合上资料册,递给米拉:好了。

    米拉接过,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那份承载着过往的沉重,从莉娜手中,传递到了她手里。她会妥善处理,如同处理自己画展的后续。这是她们各自需要背负的以后。

    艾拉看看莉娜签完名的动作,又看看窗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下面街道上几个快速移动、在霓虹灯牌阴影下显得模糊不清的身影:莉娜,你看那些人跑得好快!他们……是影子吗

    莉娜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几个身影迅速拐进了一条更暗的巷子,消失不见。是醉汉是小偷还是别的什么在这座城市的光影交界处,答案从不唯一。

    也许吧。莉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她抬手,轻轻按在了艾拉单薄的肩膀上。掌心传来年轻肌肤的温度和微微的骨感。但别怕。有光的地方,影子就追不上。她的目光落在艾拉清澈的、映着霓虹光彩的眼眸里,也落在米拉平静的脸上,走吧,该回去了。明天,‘纸页之间’还有一堆等着整理的旧书页呢。

    艾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影子的困惑很快被旧书页的新任务取代,脸上露出期待的光彩。米拉将资料册收好,动作从容。

    三人一起走出画廊。夜晚微凉的空气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喧嚣扑面而来。莉娜走在前面,身影挺拔,警徽在街灯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光。艾拉紧跟在她身侧,像一只初涉陌生领地的小鹿,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光怪陆离的一切,偶尔会因巨大的全息广告变幻而发出小小的惊呼。米拉稍稍落后半步,步伐稳定,目光沉静地扫过熟悉的街景,像一个走过了漫长旅途、终于归家的旅人。

    她们汇入街道上的人流。莉娜的身影如同礁石,沉默而坚定地分开前方涌动的光影与人潮。艾拉紧紧跟随,她的侧脸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带着一种新生的、懵懂而勇敢的光泽。米拉走在最后,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融入这座巨大都市无数相似的影子里,却又带着一份独属于她的、劫后重生的宁静。

    霓虹灯牌的光芒在她们头顶流淌、变幻,如同永不停歇的彩色瀑布,照亮前路,也在她们身后投下深深浅浅、不断变化的影子。那些影子纠缠着,拉长又缩短,像这座城市本身一样复杂而暧昧。

    莉娜没有回头。她的目光投向更远的前方,投向那些被光与影切割的街道深处。她知道,属于她的战斗永不会真正停止。但在这一刻,在艾拉好奇的惊叹声和米拉平稳的脚步声里,在这片由光、影、以及她们三个渺小身影共同构成的流动图景中,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沉重的平静。

    新迦南的夜晚,依旧在呼吸。而她们的故事,在这片永恒的光影交织中,正翻开全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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