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张宝宝蜷缩在孤儿院医务室的角落，数着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水。七岁的她已经能准确计算出每分钟二十三滴的速度，这是她第三次肺炎住院，也是第三次被领养家庭送回。宝宝，这次是因为你生病了，那家人负担不起医药费。李嬷嬷摸着她的头发，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歉意，不是你的错。
张宝宝没有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她知道真正的原因——那些人在知道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后，眼神立刻就变了。就像看到一件有瑕疵的商品，迫不及待想要退货。
下次会有人真正爱你的。李嬷嬷递给她一颗水果糖。
张宝宝接过糖，没有吃。她把它藏在枕头底下，和另外两颗放在一起。三颗糖，三次被退回。她盯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梧桐树，心想如果自己像树一样强壮就好了，就不会被一次次送回来。
医务室的门被推开，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外套，男人手上满是老茧。他们身上的雨水顺着一角滴落在地板上。
就是她吗女人小声问，眼睛却亮得出奇。
李嬷嬷点点头：张宝宝，七岁，很聪明，就是心脏有点问题...
我们知道。男人打断她，蹲下来平视张宝宝，我们存了些钱，可以给她看病。
女人补充道：我们没孩子，会好好待她。
张宝宝抬起头，看到女人眼角的皱纹和男人粗糙的手。他们的衣服上有面粉和机油的味道，不像之前那些领养人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我叫张建国，这是我爱人王淑芬。男人说，我们在面粉厂工作。
张宝宝注意到他说我们时看了妻子一眼，那种默契让她心里某个地方轻轻颤了一下。她慢慢伸出手，放在张建国摊开的掌心上。他的手很暖，粗糙的皮肤磨蹭着她的小手，却莫名让人安心。
宝宝...王淑芬突然哭了出来，紧紧抱住她，我的宝宝...
那一刻，张宝宝闻到了她头发上的肥皂香，感受到她颤抖的身体。这是第一次有人为她哭泣。她小心地回抱了这个陌生的女人，枕头下的三颗糖突然变得无足轻重。
离开孤儿院那天，雨停了。张宝宝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养母的腰，看着孤儿院渐渐远去。她突然想起那颗被遗忘在枕头下的水果糖，但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早稻田大学的樱花开了又谢，张宝宝站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飘落的花瓣。二十二岁的她已经出落得令人惊艳——乌黑的长发，瓷白的皮肤，眼角一颗泪痣平添几分妩媚。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那种矛盾的气质，既脆弱又锋利，像一柄裹着丝绸的刀。
张桑，能借一下你的笔记吗同研究组的日本男生小心翼翼地问。
张宝宝合上笔记本，露出完美的微笑：抱歉，我还没整理完。
男生红着脸走开了。她转头继续看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疤痕——那是十四岁那年，得知自己可能永远无法生育时留下的，自己可真是早熟呀。养父母花光了积蓄带她去北京最好的医院，医生说她这种情况以后可能不适合怀孕。
宝宝，没关系，我们不介意。王淑芬抱着哭泣的她，你就是我们最好的礼物。
但张宝宝介意。她记得孤儿院里那些没人要的大孩子，记得每次体检时医生同情的目光。优秀成了她唯一的武器，从重点初中到重点高中，再到早稻田大学全额奖学金，她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失误。
手机震动起来，是养父发来的消息：钱已汇，注意身体。
张宝宝咬住嘴唇。她知道那笔钱是养父加班多少个夜晚换来的。面粉厂工人的工资，要供一个留学生，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她需要这笔钱，不是为学费，而是为那个在银座高级诊所的预约——日本最好的心脏外科医生。
张宝宝一个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徐志明，早她两届的学长，正站在桌前，下周的研讨会，教授让我们一组。
她抬头微笑：好的，学长。
徐志明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孩子——家境优渥，成绩优异，长相俊朗。他对张宝宝的追求全系皆知，每天不重样的早餐，图书馆偶遇，甚至动用父亲关系帮她联系医生。
我爸爸认识顺天堂医院的教授，他曾这样说，可以帮你安排手术。
张宝宝知道接受帮助意味着什么。但当她躺在东京高级公寓的床上，徐志明的手指划过她胸前手术疤痕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真美，他痴迷地说，像星星一样。
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有些残缺在别人眼中反而成了装饰品。徐志明爱的是那个从中国底层奋斗到早稻田的坚强女孩，是那个有故事的美人。他收集她的痛苦如同收集限量版球鞋。
三个月后，当徐志明提出分手时，张宝宝正在他的公寓里煮醒酒汤。他醉醺醺地进门，领口沾着口红印。
我们不适合，他说，你太...沉重了。
张宝宝看着汤锅上升起的蒸汽，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第二天早上，徐志明发现自己被锁在了卧室里。门缝下塞进来一张纸条：学长不是说喜欢我的故事吗现在你有足够时间听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成了徐志明一生的噩梦。张宝宝每天准时送来三餐，温柔地询问他想听什么故事——孤儿院的手术室的被退回时的她甚至带来了相册和病历，像做学术报告一样详细讲解。
放我出去！第二十天，徐志明崩溃地撞门，我报警了！
张宝宝坐在门外，手指绕着发梢：警察来了我就告诉他们，你答应帮我联系医生，却要求我用身体交换。她轻笑，你说，他们是信奖学金留学生，还是信一个玩弄女性的富二代
第三十天，她打开门。徐志明已经瘦了一圈，眼神涣散。张宝宝蹲下来，替他整理衣领：现在学长懂我了吗
徐志明疯狂点头，连滚带爬地逃出公寓。张宝宝站在窗前，看着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出租车，突然感到一阵空虚。她以为自己会满足，但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又回来了，甚至更强烈。
那天晚上，她吞下了半瓶安眠药。醒来时在医院，床边是连夜从中国赶来的养父母。王淑芬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张建国的白发又多了一片。
傻孩子...王淑芬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张建国只说了一句：我们回家。
但张宝宝摇了摇头。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去见那个银座的医生。手术很成功，恢复期间，她收到了徐志明托人转交的信，里面是一张支票和简短道歉。她把支票捐给了孤儿院，附言栏写着：给下一个张宝宝。
毕业典礼上，张宝宝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台下掌声雷动，没人知道这个光彩照人的女孩手腕上的疤痕又多了一道。她微笑着感谢养父母，说到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我时，声音哽咽了。
那一刻，她是真心的。
上海外滩的灯光倒映在黄浦江上，张宝宝站在落地窗前，轻轻摇晃着红酒杯。二十八岁的她已是知名日企最年轻的高管，陆家嘴这套公寓的价格足以让老家面粉厂的工人们瞠目结舌。
张总，合同已经发您邮箱了。助理在电话里说。
嗯。她挂断电话，目光落在墙上的照片上——养父母站在她买的商品房前，笑得拘谨又骄傲。那是她用第一笔年终奖给他们买的，虽然他们只住了三天就坚持回厂区宿舍，邻居都认识，热闹。
门铃响了。张宝宝皱眉，她没有约人。监控屏幕上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周正阳，上周行业酒会上认识的建筑设计师，大她十五岁。
抱歉冒昧来访，通过门禁对讲，他的声音有些失真，我路过看到你灯还亮着...
张宝宝按下开门键。周正阳身上有雨水和古龙水混合的味道，手里拿着一本旧书。
你上次提到的，《阴翳礼赞》，他递过书，想你可能需要消遣。
张宝宝接过书，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注意到他无名指上的戒痕。周正阳顺着她的目光，坦然道：离婚了。
那晚他们聊到凌晨。周正阳谈起他在京都的工作室，谈起他失败的婚姻，语气平和得像在讨论天气。张宝宝发现自己罕见地放松，甚至提到了孤儿院——这是她通常避而不谈的话题。
所以你一直在证明自己值得被爱。周正阳的话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挑开她精心包扎的伤口。
张宝宝猛地站起来：你该走了。
周正阳没有辩解，只是轻轻点头。走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身：下周我回京都，要一起吗你说过喜欢那里的枫叶。
张宝宝想拒绝，但嘴里却说出了好。关上门，她滑坐在地，心脏跳得厉害。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恐惧——周正阳看她的眼神，像是能看透所有伪装。这比徐志明那种肤浅的迷恋危险得多。
京都的秋天美得不真实。枫叶红得像血，金阁寺的倒影在镜湖池中摇曳。张宝宝穿着和服，周正阳的相机镜头追随着她。
别拍，她伸手挡镜头，不上相。
周正阳放下相机，突然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像京都的瓷器——美丽，易碎，但经历千度高温才成型。
张宝宝愣住了。没有人这样形容过她。在别人口中，她是励志典范，是冰山美人，是拼命三娘。但周正阳看到了火焰，看到了那些让她扭曲变形的高温。
回上海后，他们同居了。周正阳的包容让张宝宝既安心又恐惧。他不介意她半夜检查他手机，不介意她在他出差时打几十个电话，甚至不介意她偷偷倒掉他女客户送的茶叶。
你需要多少安全感，我就给多少。他这样说。
但当张宝宝提出结婚时，周正阳犹豫了：你确定吗我大你十五岁，将来...
你也会抛弃我，是吗张宝宝的声音尖锐起来。
周正阳抱住她：我只是不想你将来后悔。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养父母和几个朋友。王淑芬拉着周正阳的手说：宝宝性子倔，你多包涵。张建国则悄悄塞给女儿一张存折，应急用。
张宝宝把存折还了回去，心里却记下了那个数字——三万六千元，不知道他们攒了多久。
婚后的日子甜蜜而扭曲。张宝宝的控制欲随着安全感一起增长。她在公寓装监控，删掉周正阳通讯录里所有女性联系人，甚至干涉他的设计案。
这个女客户太年轻了，换个人。她指着图纸说。
周正阳终于爆发：这是工作！
争吵以张宝宝心脏病发作告终。医院里，医生严肃地说：以你的情况，怀孕风险很大。
张宝宝却像抓到救命稻草：我能怀孕
回家后，她偷偷停了避孕药。当验孕棒显示两道杠时，她欣喜若狂——现在周正阳永远不会离开她了，他们有血缘的纽带。
但怀孕加剧了她的不安全感。荷尔蒙让她情绪波动更大，一次产检后，因为周正阳和护士多说了几句话，她当场摔了保温杯。
你疯了吗周正阳第一次对她吼。
张宝宝浑身发抖：你果然嫌弃我了！我现在胖了，丑了...
周正阳疲惫地抹了把脸：我需要出差两天，冷静一下。
张宝宝冲上去抓住他的行李箱：不行！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拉扯中她跌倒在地上，腹痛如绞。急诊室里，医生保住了孩子，但警告说：再这样下去会早产，很危险。
周正阳守了她三天。第四天清晨，张宝宝醒来发现他趴在床边睡着了，手机屏幕还亮着。她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看到搜索记录：如何应对偏执型伴侣、病态依恋能治好吗。
那一刻，她感到比孤儿院最冷的冬天还要刺骨的寒冷。周正阳醒来时，看到她举着手机，泪流满面。
你后悔了，她声音嘶哑，你也觉得我是疯子。
周正阳试图抱她，但她躲开了。出院后，他们的关系变得小心翼翼。周正阳报备每一个行程，张宝宝强忍每一次猜疑。但这种压抑在女儿出生后达到了顶峰。
张宝宝不允许任何人抱孩子，包括周正阳。她整夜不睡盯着婴儿床，怀疑保姆会下毒，甚至在奶瓶上做记号。产后第六周，当她发现周正阳手机里有前妻发来的慰问短信时，彻底崩溃了。
你们一直有联系！她尖叫着摔了手机，你根本不爱我，你只爱她！
周正阳试图解释那是关于他母亲病情的消息，但张宝宝听不进去。她抱着婴儿躲进卧室，反锁上门，任凭周正阳如何哀求也不开。
第二天早上，警察破门而入——邻居听到争吵报了警。张宝宝缩在角落，怀里紧抱婴儿，眼神涣散。周正阳满脸是血（他自己撞的），被警察按在地上。
她需要帮助，他嘶哑地说，请帮帮她。
精神科医生诊断张宝宝有严重的产后抑郁和边缘型人格障碍。强制住院治疗期间，周正阳来看她，但她拒绝见面。
离婚吧，她通过护士传话，孩子归我。
周正阳在病房外坐了一夜，最终签了协议。他留下了京都的房子和大部分存款，只带走了一个箱子。临走前，他把《阴翳礼赞》交给护士：等她好些了给她。
张宝宝出院后，带着女儿搬到了新城市。她开始看心理医生，学着控制情绪。有时深夜喂奶，她会翻开那本旧书，在周正阳的批注旁写回复，仿佛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女儿周岁那天，她收到一个包裹——京都的枫叶标本，没有署名。她把标本放进相册，和女儿的照片放在一起。窗外阳光正好，照在婴儿熟睡的脸上，温暖而宁静。
张宝宝轻轻哼起儿时在孤儿院学的歌谣，突然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爱不是占有，而是放手。这个道理，她花了三十年，伤害了所有爱她的人，才终于懂得。
婴儿的哭声划破凌晨三点的寂静。张宝宝机械地从床上爬起来。她抱起摇篮中的女儿，动作熟练却毫无温情。
别哭了，她低声说，手指检查着尿布，妈妈在这里。
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依然陌生。六个月了，她仍不习惯妈妈这个称呼。周小阳——这个名字是她坚持取的，尽管周正阳曾委婉表示听起来像男孩名。
这样她长大了不会被性别束缚，当时她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这样她永远带着你的姓氏。
奶瓶温热适中，奶粉量精确到克。张宝宝盯着女儿吮吸的样子，突然想起孤儿院李嬷嬷的话：你小时候喝奶特别急，像怕被人抢走似的。
现在她明白了那种恐惧。每次喂奶，她都会不自觉地加快速度，仿佛慢一秒女儿就会消失。这种焦虑蔓延到生活的每个角落——她记录每次喂奶的时间、毫升数，监控婴儿房的温湿度，甚至计算女儿每天眨眼的次数。
天亮后，保姆王阿姨准时到来。张宝宝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洗手、消毒、准备辅食，眼神锐利如鹰。
张小姐，你去休息吧，王阿姨笑着说，小阳交给我。
张宝宝没有动：我不累。
这不是实话。离婚八个月来，她没睡过一个整觉。黑眼圈用遮瑕膏盖住，颤抖的双手藏在袖子里。白天她是雷厉风行的外企高管，晚上是神经质的新手妈妈。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两张面具下是同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医生——她的心理医生。屏幕上显示：今天下午三点的预约别忘了。
张宝宝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她讨厌心理治疗，讨厌林医生那种看透一切的眼神。但法院要求她必须完成至少一年的心理辅导，否则可能失去抚养权。
为了小阳，她对自己说，再忍忍。
办公室里，张宝宝快速浏览着季度报表，却不断被手机提醒打断——家庭监控APP显示王阿姨正推着婴儿车在小区散步。她放大画面，检查每一个路过的人，直到确认没有可疑身影才勉强继续工作。
张总，企划部在等您。助理敲门提醒。
张宝宝抬头，眼神冷冽：让他们再等十分钟。
她需要先看完监控回放——早上离开家后王阿姨有没有异常举动小阳的奶瓶是否彻底消毒这种强迫症般的检查每天要重复几十次，耗尽她的精力却无法停止。
会议中途，手机突然响起警报——婴儿房温度异常。张宝宝立刻中断汇报，冲出会议室。
系统故障，物业人员解释，已经修复了。
回到公司，她发现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怜悯警惕无论哪种都让她愤怒。下午的心理咨询，她迟到了二十分钟。
今天想聊什么林医生问，声音平静得令人恼火。
张宝宝盯着墙上挂画：没什么可聊的。
上周你提到担心小阳被带走。
那是合理的担忧！张宝宝声音陡然提高，她才七个月，如果周正阳...
如果周正阳什么林医生追问，法律上他放弃抚养权了。
张宝宝的手指掐进掌心：他会后悔的。所有人最终都会后悔然后离开。
林医生轻轻放下笔记本：就像你生父母抛弃你，养父母可能会抛弃你，前男友抛弃你那样
这句话像刀子捅进心脏。张宝宝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水杯：你懂什么你没有在孤儿院等过整整三年！没有人选你，因为你心脏有个该死的洞！
喊完这句话，她愣住了。三十年来，她从未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恐惧。
林医生没有安慰她，只是递来纸巾：继续。
那一小时的治疗像一场手术，林医生精准地剖开她层层伪装，暴露出鲜血淋漓的真相——她害怕女儿像所有人一样离开，所以用控制来预防背叛。
回家路上，张宝宝破天荒地没有查看监控APP。小阳在婴儿床里熟睡，小手握成拳头。她轻轻触碰那些粉嫩的手指，突然泪如雨下。
对不起，她低声说，妈妈太害怕失去了。
那天晚上，她删除了手机里三个监控软件，只留下一个基础版。这是她给女儿——也是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一点点自由。
钢琴声戛然而止。张宝宝站在琴房门口，看着十五岁的周小阳把乐谱摔在地上。
我说了不想考级！女孩喊道，黑发甩动间露出和张宝宝一模一样的泪痣。
张宝宝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眼角：李教授说你有天赋...
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周小阳推开她冲进卧室，门摔得震天响。
张宝宝深吸一口气，数到十才去敲门。这是心理医生教她的方法——在情绪爆发前给自己缓冲时间。过去十年，她学会了太多这样的技巧，但实践起来依然艰难。
小阳，我们谈谈。
没有回应。张宝宝用备用钥匙打开门，看到女儿戴着耳机趴在床上，墙上贴满了摇滚乐队海报。这个房间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曾精心设计过公主风的装修，但周小阳在十二岁那年全部撕掉了。
听我说完，她坐在床边，如果你真的不想学钢琴...
周小阳突然转身，眼睛红红的：那你为什么偷删我手机里的联系人
张宝宝僵住了。上周她确实删掉了女儿通讯录里几个可疑的男生号码，还修改了社交媒体密码。
那些人...
那些人怎么了周小阳坐起来，因为他们不是你想让我交的朋友像徐阿姨的女儿那样优秀的模范生
张宝宝胸口发闷。徐阿姨的女儿早稻田毕业，现在在投行工作——她确实经常拿这个举例。
我只是想保护你。
像你保护爸爸那样周小阳的话像刀子，直到把他逼走
这句话击中了张宝宝最脆弱的部分。她站起来，声音颤抖：你不了解当时的情况...
我了解！周小阳从床底下抽出一本旧相册，我了解你有多控制狂！爸爸留下的信我都看了！
张宝宝脸色煞白。她不知道周正阳还留了信，更不知道女儿偷偷保存了它们。
那是...私人物品。
我也是私人物品吗周小阳的眼泪滚下来，你的专属洋娃娃
张宝宝伸手想擦女儿的眼泪，却被躲开。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孤儿院里那个拒绝所有人触碰的女孩。
那天晚上，张宝宝独自坐在阳台上，翻看那本意外出现的相册。里面不仅有周正阳的信，还有女儿从小到大的照片，每一张背面都写着日期和简短说明。在最近的照片后，她发现了陌生的笔迹：
3月15日，妈妈又偷看我日记。她永远不会改变。
4月2日，想联系爸爸，但怕妈妈崩溃。
5月20日，爱妈妈又恨妈妈。为什么不能正常一点
这些简短的句子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张宝宝想起林医生上周的话：青春期是孩子寻求独立的阶段，过度控制只会适得其反。
她一直以为自己比养父母做得好——提供最好的学校、最贵的衣服、最专业的辅导老师。但此刻她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那种窒息的爱，只不过包装更精美罢了。
第二天早餐时，周小阳戒备地看着她：你看了相册。
不是疑问句。张宝宝放下咖啡杯：是的。
出乎意料的是，张宝宝推过一个新手机：你的旧手机我修好了。密码是你生日，通讯录...我没动。
周小阳怀疑地检查手机：为什么突然...
我有条件，张宝宝打断她，每周五晚上我要知道你在哪，和谁在一起。紧急联系人必须是我。
这不是完全的放手，但已经是她能给的极限。周小阳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问：你昨晚又没吃药
张宝宝下意识摸向手腕上的疤痕——这个习惯性动作暴露了太多。抗焦虑药物她已经偷偷停了两个月，因为她讨厌那种迟钝的感觉。
我会继续吃，她最终说，你继续练琴，但不用考级。
周小阳慢慢点头，这是她们之间难得的妥协。出门前，女孩犹豫了一下，突然快速抱了她一下：别担心，我不会像爸爸那样离开。
这句话让张宝宝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下班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心理诊所。
我女儿联系她父亲了，她直接对林医生说，我该怎么办
林医生放下笔：你怎么知道的
我...张宝宝停顿了一下，我确实看了她的私人物品。
然后呢
然后我装作不知道。
林医生微微笑了：这就是进步。
张宝宝皱眉：你不明白！周正阳会抢走她...
或者，林医生轻声说，小阳只是需要一个父亲。
这个可能性像闪电击中张宝宝。三十年来，她从未想过那些抛弃她的人可能有自己的苦衷——生父母无力抚养病孩，周正阳被她的控制欲逼疯...所有人都成了她受害者叙事中的反派。
如果他们...都有苦衷呢她艰难地问。
林医生向前倾身：那么也许不是所有人都会抛弃你。
那天晚上，张宝宝久违地梦到了孤儿院。但这次不是恐怖的记忆，而是李嬷嬷给她梳头发的温暖瞬间。醒来时，她发现周小阳蜷缩在她床边睡着了，手里攥着一张纸——京都某设计院的联系方式和航班信息。
张宝宝轻轻抽出那张纸，没有撕掉，而是放进了抽屉。这是她给女儿的第二份礼物：选择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