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水。冰冷的,密集的,带着一种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的蛮横,狠狠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刮擦声,像垂死挣扎的节拍器,却怎么也赶不走那铺天盖地的水幕。车窗外,城市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霓虹在雨水中扭曲、拉长,如同廉价画布上晕开的油彩。
我死死攥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塑料里。每一次轮胎碾过积水,车身都猛地一沉,激起浑浊的水浪,拍打在底盘上,发出沉闷的哗啦声,像野兽的低吼。胃部深处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尖锐的痉挛,冰冷的手指用力按上去,隔着湿透的薄毛衣,只摸到一片僵硬的冰凉。
这该死的天气,这该死的胃。不,这该死的,是那个远在城郊高档公寓里、娇气地抱怨着胃痛的苏晴,和那个隔着电话、语气不容置疑地命令我立刻送药过去的男人——顾衍。
林晚,苏晴胃不舒服,老毛病。她的药上次搬家可能弄丢了。他的声音透过车载蓝牙传出来,背景音是舒缓的钢琴曲,平静无波,理所当然,地址发你了,立刻送过去。她怕疼,别让她等太久。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外面是不是在下雨,没有问一句我是不是方便。五年了,他早已习惯。习惯用金钱买断我的时间,我的尊严,我的一切。
我盯着导航上那个闪烁的红点,刺眼地标注着青澜国际公寓。那地方,离顾衍给我安排的、位于市中心的金丝笼足足有四十公里。一脚油门踩得更深,发动机发出压抑的轰鸣,在滂沱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思绪。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母亲那张苍白、安静的脸,躺在无菌病房里,靠着冰冷的仪器维持着脆弱的生命线。每一次呼吸机规律的声响,都是对我无声的鞭挞,提醒着我脚下这条路的代价。
三百六十万。
五年,六十个月,每个月准时打到那张专用卡上的十万块。这就是顾衍给我的价格,买断我五年的人身自由,让我扮演一个合格的、没有灵魂的顾太太。一个在需要时出现,在碍眼时消失,在他心尖上的白月光苏晴回国后,更要随时准备着为她跑腿、甚至充当替身的工具。
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车顶,像无数冰冷的指骨在叩击。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湿意灌入肺腑,呛得我一阵咳嗽。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我再次用力踩下油门,朝着那片被昂贵灯光点缀的雨幕深处冲去。
青澜国际公寓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眼神锐利得像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上下扫视着我。我浑身湿透,头发狼狈地贴在脸颊和脖子上,廉价帆布鞋边缘沾满了泥泞,与这栋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光芒的高档公寓格格不入。
找谁保安的声音平淡无波。
苏晴小姐。我报出名字,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发颤,送药。
他拿起内线电话,低声确认了几句。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如同一个世纪。雨水顺着我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洇开一小滩深色的水迹,像某种丑陋的污点。终于,他放下电话,侧身让开,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27层,B座。
电梯平稳而迅速地上升,光滑的镜面映出我此刻的狼狈——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我移开视线,盯着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
门开了。
一股暖风混合着昂贵的香薰气息扑面而来。苏晴穿着丝质的睡袍,慵懒地倚在门框上,海藻般的长发微卷,衬得一张脸精致得无可挑剔。她看到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落在我滴水的衣角上。
啧,怎么淋成这样她的语气带着点嫌弃,伸出手,药呢
我将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用塑料袋包裹了好几层才没被雨水浸湿的药盒递过去。指尖冰凉,触碰到的瞬间,她迅速缩回了手,仿佛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麻烦你了,林小姐。她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眼底没有半分谢意,阿衍也真是的,这么大的雨还让你跑一趟。她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才慢悠悠地补充,哦,对了,阿衍今晚……应该会很晚回去。他在忙,嗯……很重要的布置。她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带着点炫耀和怜悯。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我垂下眼睫,盯着地上昂贵地毯上被我弄湿的一小片痕迹,低声道:药送到了。苏小姐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手就要关门。
苏小姐,我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这药……最好饭后半小时吃,一次一片。如果……如果还是疼得厉害,就……我试图把顾衍在电话里叮嘱过、被我死死记住的注意事项告诉她。
知道了知道了。她不耐烦地打断我,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啰嗦。阿衍都跟我说过了。话音未落,厚重的雕花木门砰一声在我面前关上,隔绝了里面的温暖馨香,也隔绝了我最后一点笨拙的关切。
冰冷的空气重新将我包围。电梯下降时,失重的感觉让胃里的绞痛更加清晰。顾衍都跟她说过了……是啊,他怎么会不亲自叮嘱他的苏晴呢我算什么一个跑腿的传声筒罢了。
重新冲进暴雨里,雨水砸在脸上,冰冷刺骨。来时那股支撑着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四十公里的归途,在肆虐的风雨和死寂的深夜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车窗外的世界只剩下模糊的色块和永不停歇的哗哗声。
终于,熟悉的雕花铁门出现在视野里。别墅里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反常,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块块巨大的、暖黄色的琥珀,将室内的景象清晰地映照出来。
我停好车,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大门。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脖子流进衣领,激起一阵阵寒颤。推开沉重的门扉,一股温暖干燥的空气夹杂着……某种浓烈得有些霸道的甜香扑面而来。
我僵在玄关,水珠不断从身上滴落,在地板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滩。
客厅,完全变了模样。
不再是顾衍一贯喜欢的冷硬、极简、黑白灰的性冷淡风格。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耀眼的、浓烈的、仿佛凝固的阳光—几上,甚至沿着旋转楼梯的扶手蜿蜒而上。暖黄色的灯光落在那些丝绒般的花瓣上,流淌着蜜糖般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甜得有些发腻。
整个空间,被一种近乎夸张的、盛大而温暖的庆典感所充斥。为了迎接某个人,某位真正的主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缩紧,然后沉甸甸地坠下去,坠入一片无边的、冰冷的黑暗里。胃部的绞痛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钝刀割肉般的疼,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像个误闯入他人盛宴的幽魂,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与这满室的辉煌和温暖格格不入。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金色花海中,我看到了顾衍。
他背对着我,站在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白色羊毛地毯上。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背上,只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微微弯着腰,极其专注地调整着茶几上最大一束向日葵的角度。他的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线条不再冷硬,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笑意。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一片饱满的花瓣,动作郑重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
她最爱向日葵了。他低声说,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近乎沉醉的温柔,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花香,钻进我的耳朵里。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穿鼓膜,直抵大脑深处最脆弱的地方。嗡的一声,世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眼前的金黄花海开始旋转、扭曲、变形,那刺鼻的甜香猛地钻入鼻腔,呛得我几乎窒息。
他最爱苏晴。苏晴最爱向日葵。
原来如此。
那我呢这五年里,我算什么一个顶着顾太太名头的、按月领薪的、随叫随到的……高级保姆还是此刻这满室辉煌的、盛大欢迎仪式的……背景板
冰冷的雨水似乎渗透了皮肤,冻僵了血液,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结了冰。指尖的麻木感沿着手臂一路蔓延,最后冻住了心脏。我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泡胀的、即将腐朽的木偶,脚下汇聚的水渍无声地蔓延开,在光洁的地板上显得格外刺眼。
顾衍似乎终于调整好了那朵花的角度,满意地直起身。他随意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姿态放松而愉悦,指尖在屏幕上轻点。
几秒钟后,他低沉含笑的嗓音再次响起,清晰地敲打在我已然麻木的神经上。
晴晴嗯,到家了就好……药拿到了吧感觉好点没他侧对着我,眉眼舒展,语气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跟我还客气什么你的事,从来都是最重要的。
我听着,雨水顺着发梢滑进眼睛里,涩涩的疼。
布置他低笑了一声,目光扫过满室怒放的向日葵,那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嗯,弄好了。你喜欢的向日葵,到处都是……就等你回来验收了。
电话那头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他的笑意更深,带着点无奈的纵容:傻瓜,跟我还说什么谢不谢的。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情人间的亲昵,……只要你喜欢,一切都值得。
那温柔的低语像淬了毒的蜜糖,黏腻地糊在心上,然后猛地收紧,勒得人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痛楚。
……林晚他的声音突然清晰地提到了我的名字,语气里的温度瞬间消失,切换成一种毫不掩饰的、公事公办的漠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她啊呵……
那一声短促的、带着冷嘲的轻笑,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穿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支撑。
她只是我花钱雇的替身。他对着电话,用一种谈论天气般平淡的口吻,轻易地给我的存在下了定义,一个……还算识趣的工具人罢了。合同关系,各取所需。放心,她心里有数,不会碍着你的事。
工具人。
替身。
各取所需。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落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砸出更深、更空洞的回响。原来,在他眼里,这五年,三百六十万,我母亲的命悬一线,我所有的隐忍和付出,都只是明码标价、冷冰冰的合同关系。
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终于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脚下冰冷的水渍似乎蔓延到了全身,从脚底一路冻结到头顶。我静静地站在玄关的阴影里,像一个被遗忘的、潮湿的幽灵。顾衍还在低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语气重新变得温柔缱绻,仿佛刚才那几句刻薄的话只是我的幻听。
他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
客厅里温暖的光线落不到我身上半分。我沉默地转过身,湿透的鞋子踩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水印。没有上楼,没有去那个名义上属于我的、却永远冷冰冰的房间。我径直走向别墅另一端,那间几乎被遗忘的、堆放着杂物的小书房。
这里没有向日葵,只有灰尘的味道。我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指尖触碰到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我把它抽出来,动作有些僵硬。
文件袋里,是两份一模一样的、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
纸张崭新,带着油墨的气息。标题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这是我很久以前就准备好的,像一个绝望的病人提前为自己写好的遗嘱,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或者说是无法再忍受的时刻。
我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支最普通的黑色签字笔。笔身冰凉,握在同样冰冷的、微微颤抖的手指间。目光落在协议书上乙方后面那空白的签名处。
林晚。
两个字,简单,却承载了我五年所有的重量。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像是某种催促,又像是悲鸣。胃部的绞痛早已被另一种更深邃、更空旷的疼痛取代,心口那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啸着寒风的空洞。
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笔尖落下。
黑色墨水在雪白的纸面上洇开,流畅地勾勒出我的名字。一笔,一划,清晰,用力,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写完最后一个收笔,指尖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仿佛签下的不是一个名字,而是斩断所有过往的刀。
我把其中一份协议重新塞回文件袋,放回原处。另一份,我捏在手里,薄薄的纸张却仿佛有千钧重。
重新走向灯火通明、花香浓郁的客厅。顾衍已经打完了电话,正背对着我,弯腰摆弄着沙发旁一盆开得尤其绚烂的向日葵。他拿起喷壶,细细地给花瓣喷洒着水雾,动作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专注的侧影,和这满室的金黄一起,构成一幅完美而温暖的画。
而我,浑身湿冷,站在温暖的边缘,像一块格格不入的寒冰。
我走过去,脚步声很轻,但在这过分安静、只有雨声作伴的空间里,依旧清晰。他似乎有所察觉,微微侧过头。
当他的目光触及我手中那份摊开的、标题醒目的文件时,他脸上的温柔和专注瞬间冻结。喷壶里的水还在细细地喷洒着,有几滴溅到了他昂贵的衬衫袖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直起身,眉头拧紧,眼神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我。那里面没有惊讶,只有被冒犯的、冰冷的不悦。
什浓烈耀眼的明黄之上,刺眼得如同一个荒谬的休止符。
顾衍的目光扫过文件标题,又落在乙方签名处那个清晰的名字上。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放下喷壶,伸出手,两根修长的手指捻起那份协议,姿态随意得如同捡起一张废纸。
他垂眼,目光在纸页上快速扫过。然后,毫无预兆地,他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呵。
那笑声短促,却像淬了冰的针。
林晚,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此刻却只盛满寒霜的眼睛直直地刺向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你又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捏着协议的手指收紧,雪白的纸张在他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合约没到期。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地上,你母亲账户里的钱,还够扣多久违约金嗯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阴影瞬间笼罩住我。他身上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向日葵的甜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气息。
想逃他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眼神冰冷地锁住我,像猎人看着落入陷阱、徒劳挣扎的猎物,林晚,你最好看清楚自己签的是什么。白纸黑字,五年。少一天,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捏着那份协议的手猛地用力!
刺啦——
清晰而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客厅里突兀地炸开,盖过了窗外的雨声。
薄薄的纸张在他指下瞬间被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他动作粗暴,带着一种发泄式的轻蔑,三两下就将那份签着我名字、承载着我最后一点微末希望的离婚协议,撕成了几片不规则的碎片。
他松开手。
白色的碎纸片如同残破的蝶翼,纷纷扬扬地飘落,散在昂贵的地毯上,落在那些怒放的金色向日葵花瓣之间。像一场无声的、冰冷的葬礼。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动容,只有掌控一切的冰冷和笃定。
安分点。他冷冷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像在训诫一件不听话的物品,做好你该做的事。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他转过身,重新拿起喷壶,细致地、温柔地,继续去喷洒那些被他精心呵护的向日葵花瓣。水雾在灯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我站在原地,脚下是散落的协议碎片,头顶是他冷漠的背影。冰冷的湿意从皮肤渗透进骨头缝里,连带着心脏都冻成了冰坨。那满室辉煌的金黄,此刻像无数只嘲讽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这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原来,连结束,都不是我能自主选择的。
时间被抽掉了筋骨,软塌塌地流淌着,没有形状。撕碎的纸片还躺在昂贵的地毯上,没人清理,像一道丑陋的伤疤。顾衍似乎完全遗忘了那晚的不快——或者说,他从未真正在意过。他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扑在了即将回国的苏晴身上。
别墅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绷,佣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说话压低了声音,唯恐惊扰了男主人的重要布置。空气里那股向日葵霸道而甜腻的香气,日复一日地浓郁着,无孔不入,熏得人头晕。
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避开了所有向日葵摆放的区域,只待在二楼那个属于我的、空旷冰冷的房间。更多的时候,我把自己关进那间堆满杂物的小书房。这里没有向日葵,只有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反而让我觉得安全。
书桌上摊着素描本。铅笔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一朵朵形态各异的向日葵在纸上绽放。没有颜色,只有深深浅浅的灰,扭曲的茎秆,花瓣边缘带着挣扎般的笔触。画着画着,笔尖有时会突然失控,在纸上戳出深深的洞,或者划出凌乱破碎的线条。
画纸旁边,是那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里面那份完好的离婚协议,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窗外的雨早就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仁和疗养院的名字。
心猛地一沉。指尖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画纸上,在刚勾勒出的向日葵花盘上戳出一个难看的黑点。
喂李医生我接起电话,声音干涩。
林小姐,你好。李医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职业化的温和,却掩不住一丝公式化的提醒,打扰了。是这样,例行通知您一下,您母亲林淑慧女士的账户余额,已经不足维持下个月的常规治疗和护理费用了。系统这边显示,需要尽快续费,否则……后续的一些基础生命维持项目,可能会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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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一圈圈绝望的涟漪。余额不足……下个月……生命维持……
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用力到骨节泛白。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母亲苍白安静的脸,呼吸机规律的声响,各种仪器冰冷闪烁的指示灯。
林小姐您在听吗李医生等不到回应,又追问了一句。
……在。我艰难地挤出声音,干哑得厉害,我……我知道了。谢谢李医生。钱……我会尽快转过去。
好的,麻烦您了。请尽快处理,以免耽误治疗。李医生又公式化地叮嘱了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忙音传来。
我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立在书桌前。窗外阴沉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打在摊开的素描本上。那朵被铅笔戳坏的向日葵,扭曲的花盘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钱……
我慢慢放下手机,目光空洞地落在桌角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上。撕碎的协议,冰冷的警告,还有顾衍那句合约没到期,你休想逃……像沉重的枷锁,死死地套在脖子上。
那份完好的协议,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不敢触碰。签了字又如何顾衍会放我走吗违约金……那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瞬间榨干母亲账户里最后一点救命钱,甚至将我彻底打入深渊。
不能签。
至少,现在不能。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我顺着冰冷的书桌边缘,缓缓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板上。后背抵着坚硬的桌腿,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骨髓。
额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冰冷的布料贴着脸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塌陷。仁和疗养院的电话像最后的丧钟,而顾衍撕碎的协议,则彻底堵死了我所有可能逃离的出口。
我像一只被黏在蛛网中央的飞虫,无论向哪个方向挣扎,都只会让那致命的丝线缠得更紧。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紧心脏,扼住咽喉,让人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双腿都失去了知觉。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别墅里亮起了灯。楼下隐约传来佣人小心翼翼摆放餐具的细微声响。苏晴明天就要正式入住了,今晚大概是最后的平静或者,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压抑
胃部熟悉的绞痛感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带着一种要将人彻底撕裂的凶狠。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指死死抵住胃部,咬紧牙关,将痛苦的呻吟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在这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手机命的符咒。胃部的绞痛还在持续,一阵紧过一阵,但比起心底那片冰冷的麻木,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我划开接听。
在哪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音是悠扬的古典乐,语调是一贯的简洁、直接,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昨晚那场撕碎协议的冲突从未发生。
……书房。我吐出两个字,声音因为疼痛和压抑而显得沙哑干涩。
下来。他言简意赅,餐桌。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嘟嘟作响。
我撑着冰冷的书桌边缘,费力地站起来。双腿麻木得像灌了铅,胃部的绞痛并未因姿势的改变而缓解半分。我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出狭小窒息的书房,走下旋转楼梯。
餐厅里灯火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落在光洁如镜的长餐桌上。桌上已经摆放好了精致的两人份餐具,银质刀叉熠熠生辉。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向日葵的甜腻,还混合了食物的香气。
顾衍已经坐在主位。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头发微湿,似乎刚沐浴过,神情放松,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他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报纸,目光落在上面,并没有看我。
我拉开距离他最远的椅子坐下,动作迟缓而僵硬。冰冷的椅面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胃部的绞痛让我几乎坐不直身体,只能微微蜷缩着,手指在桌下用力按着疼痛的部位,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佣人无声地端上开胃汤。热气袅袅升起。
顾衍终于放下了报纸。他拿起汤匙,姿态优雅地舀了一勺,却没有立刻送入口中。他的目光,第一次正式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平静,淡漠,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
脸色怎么这么差他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例行询问。
我垂下眼睫,盯着面前汤碗里微微晃动的清亮汤汁,低声道:没什么,可能……有点着凉。
嗯。他应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回答,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的汤上。餐厅里只剩下轻微的餐具碰撞声和他偶尔翻动报纸的窸窣声。
沉默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蔓延,淹没了所有角落。胃里的绞痛翻江倒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疼痛。额角的冷汗慢慢渗出,汇聚成细小的水珠,沿着太阳穴滑落。我强撑着,拿起冰冷的银质汤匙,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勺子在汤里搅动了一下,却怎么也送不到嘴边。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往下坠,带着尖锐的棱角,不断刮擦着脆弱的胃壁。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尖锐、剧烈的绞痛猛地袭来!像有一只手在胃里狠狠攥紧、扭转!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不受控制地溢出喉咙。手里的汤匙当啷一声掉落在精致的骨瓷碗碟里,发出刺耳的脆响。汤水溅出,星星点点洒在洁白的桌布上。
我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抵住胃部,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终于彻底打破了餐厅里虚假的平静。
顾衍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眉头紧紧蹙起,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我因为疼痛而蜷缩、颤抖的身体上。那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冰冷的审视。
怎么回事他放下汤匙,声音沉了下来。
剧烈的疼痛让我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胃……胃疼……
他看着我痛苦蜷缩的样子,眉头锁得更紧,眼神里掠过一丝烦躁。他没有起身,没有靠近,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昨晚淋雨了他冷冷地问,语气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损坏的原因。
我咬紧牙关,用力点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桌布上。
麻烦。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随即,他提高了声音,对着餐厅门口的方向,张姐!
脚步声立刻响起,负责厨房的张姐有些慌张地出现在门口:先生
去储物间。顾衍的视线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需要处理的麻烦,左边最上面那个白色药箱,拿一盒胃药下来。标签上写着‘铝碳酸镁’的那个。他的语气极其精准,没有丝毫犹豫。
张姐应声匆匆去了。
餐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我极力压抑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空旷华丽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刺激着脆弱的胃壁,带来新一轮的痉挛。
顾衍不再看我。他拿起手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目光投向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沉沉的夜色,侧脸线条冷硬。他周身的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无声地诉说着被打扰晚餐的不悦和对眼前麻烦的厌烦。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被疼痛拉得无比漫长。张姐终于拿着药盒快步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边:林小姐,药。
药盒是崭新的,上面印着清晰的铝碳酸镁咀嚼片。我看着它,胃里又是一阵翻滚。这药……是苏晴惯用的牌子。顾衍记得如此清楚。而我呢我的胃痛,在他眼里,只是需要尽快处理掉、以免影响他心情的麻烦。
我用颤抖的手撕开药盒的铝箔包装,掰出两片白色的药片。没有水。我直接将苦涩的药片塞进嘴里,用力咀嚼。那干涩粗糙的粉末粘在口腔里,苦味迅速蔓延开,呛得我一阵反胃,差点呕出来。我死死捂住嘴,强忍着,硬生生将那些苦涩咽了下去。
药效没有那么快。胃里的绞痛依旧像一只疯狂的野兽在撕咬。我蜷缩在冰冷的椅子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着抖,等待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药力生效。冷汗浸透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顾衍终于重新拿起了他的汤匙,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播放电影时一个无关紧要的卡顿。他慢条斯理地继续着他的晚餐,姿态优雅,动作从容。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餐厅里被无限放大,一声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他吃得专注而平静。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却无法驱散他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意。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再落到我身上半分。
时间在痛苦和无声的煎熬中缓慢爬行。胃部的绞痛终于在那苦涩的药粉作用下,稍稍缓和了一些,从尖锐的刀割变成了沉闷的钝痛。冷汗不再像之前那样汹涌,但后背的衣衫依旧湿冷地黏在皮肤上。
我撑着椅子扶手,极其缓慢地直起一点身体,脸色想必依旧苍白如纸。
顾衍也恰好用完了他那份精致的晚餐。他拿起雪白的餐巾,姿态优雅地按了按嘴角,动作一丝不苟。然后,他放下餐巾,目光终于再次投向了我。
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件刚刚被修复好的、暂时不会惹麻烦的物品。
明天上午十点,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司机在门口等你。
我的心猛地一缩,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呼吸。
他看着我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抗拒,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了然。
去机场。他清晰地吐出三个字,目光锁住我,带着一种审视猎物反应的冰冷兴味,接苏晴。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压在晚这顿平静晚餐的真正目的。一个通知,一个命令。在我刚刚被胃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之后,在我刚刚咽下他施舍的、属于他白月光的胃药之后。
我蜷在冰冷的椅子里,指尖用力抠着掌心,试图用那一点尖锐的刺痛来压下翻涌而上的屈辱和绝望。空气里残留的食物香气混合着向日葵霸道的气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
顾衍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没有错过我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满意。
穿得体面点。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别给我丢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从主位上站起,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灯火通明的餐厅。脚步声在空旷的大理石地面上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旋转楼梯的方向。
餐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死寂。冰冷。华丽的水晶灯投下惨白的光,将我的影子孤独地钉在光洁的地板上。手边是那个印着铝碳酸镁的空药盒,铝箔包装被撕开的边缘锋利,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
胃部的钝痛还在持续,心脏的位置却已经彻底麻木,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呼漏风的空洞。明天……机场……苏晴……
我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几个深红的月牙印,隐隐渗出血丝。我撑着冰冷的桌面,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起来。双腿虚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沉重的镣铐。
离开餐厅,走上楼梯。每一步都踩在空洞的回响里。路过主卧的方向,厚重的雕花木门紧闭着,门缝底下透出一点暖黄色的灯光。里面隐隐约约传来顾衍低沉的声音,似乎是在打电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耐心。
……嗯,都安排好了,放心……明天见,晴晴。
那一声晴晴,像淬了毒的针尖,精准地扎进我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我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走廊尽头那个属于我的房间。
砰!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遥远而模糊的光晕透进来,勾勒出家具冰冷的轮廓。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同样冰冷的地板上。
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声格外清晰。胃部的疼痛,心脏的空洞,还有那即将到来的、避无可避的明天……所有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将我淹没。
我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抱住冰冷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堤坝,汹涌而出,浸湿了膝盖上冰冷的布料。
没有声音。只有无声的、绝望的泪水,在黑暗里肆意流淌。城市上空。餐厅里璀璨的水晶灯光芒,此刻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瞳孔。胃里刚刚平息一些的钝痛,因为这三个字,又猛地翻滚起来,带着一股腥甜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接苏晴。
机场大厅的穹顶高得令人眩晕,巨大的玻璃幕墙将惨白的天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照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斑。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咖啡香精和无数旅人奔波的气息,嗡嗡的广播声、行李箱滚轮的噪音、各种语言的交谈声,汇成一股沉闷而令人焦躁的洪流,不断冲击着耳膜。
我站在到达口汹涌的人潮边缘,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身上穿着顾衍指定的体面衣服——一条剪裁利落却过分拘谨的米白色连衣裙,外面套着同色系薄呢外套,脚上是磨得脚后跟生疼的新皮鞋。这身打扮,是顾衍眼中顾太太该有的、不会给他丢脸的壳子。它紧紧包裹着我,却无法掩盖我此刻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眼底深重的疲惫。胃里残留的隐痛像幽灵一样时不时窜出来提醒我昨晚的狼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电子显示屏上,苏晴乘坐的那班从巴黎飞来的航班状态,终于从抵达跳成了行李提取。
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指尖在身侧悄然蜷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感,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推着精致的银色行李箱,如同聚光灯下的主角,缓缓步出闸口。
苏晴。
海藻般的微卷长发随意披散,衬得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精致。她穿着剪裁合体的驼色羊绒大衣,内搭丝质衬衫,颈间系着一条色彩活泼的丝巾,脚上是舒适又时髦的平底靴。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长途飞行也掩不住的、精心打理的松弛感与优越感。她的目光在接机人群中逡巡,带着自然而然的期待。
然后,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一丝极其明显的错愕和毫不掩饰的失望,瞬间掠过她漂亮的眼睛。她的脚步顿住了,眉头微蹙,红唇抿起,那表情,像是看到了一件极其碍眼的、打乱了她完美计划的瑕疵品。
是你苏晴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毫不客气的质疑,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落在我耳中。她推着行李箱走近几步,高跟鞋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上下打量我,阿衍呢他怎么会让你来语气里的嫌弃和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周围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是被无形的巴掌狠狠抽过。胃里的隐痛骤然加剧,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我强撑着挺直脊背,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声音干涩地开口:苏小姐,顾先生……公司临时有重要会议,抽不开身。他让我来接您。
重要会议苏晴嗤笑一声,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轻蔑,比接我还重要林晚,你是不是在跟我耍什么花样她往前逼近一步,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机舱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还是说,你故意在阿衍面前说了什么,让他不来的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想要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更多的声音。屈辱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死死勒紧心脏。
没有苏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来!我提前半个月就告诉他航班时间了!他答应得好好的!她的声音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他……他真的有事……我的辩解苍白无力,在苏晴盛气凌人的质问下显得如此可笑。
有事呵!苏晴冷笑,目光如刀,狠狠剜着我,我看是你这个替身,趁我不在,用了什么下作手段,缠住了他吧林晚,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不过是个拿钱办事的玩意儿!真把自己当顾太太了
替身、拿钱办事的玩意儿……顾衍那冰冷的话语,此刻从苏晴涂着精致口红的嘴里吐出来,带着更加刻薄和羞辱的温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巨大的耳鸣声轰然响起,盖过了机场所有的喧嚣。眼前苏晴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美丽面孔,周围人群模糊而刺探的目光,头顶惨白刺眼的光线……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变形。
胃里那只蛰伏的野兽再次疯狂地撕咬起来,比昨晚更甚!剧痛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口!
唔……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嘴,却无法阻挡那股翻江倒海的汹涌!
呕——!
在苏晴惊愕而嫌恶的目光中,在周围人群骤然响起的低呼和避让中,我狼狈不堪地跪倒在了冰冷光滑的机场大理石地面上。胃里仅存的一点酸水混合着苦涩的胆汁,还有早上勉强咽下的几口清水,毫无预兆地、猛烈地呕吐了出来。秽物溅落在光洁的地面和我崭新的裙摆、鞋面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世界瞬间安静了,只剩下我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呕吐后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干咳。眼泪生理性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苏晴那两道如同实质般的、带着极致厌恶和鄙夷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蜷缩颤抖的背上。
天哪!脏死了!苏晴尖锐的惊呼声刺破短暂的寂静,她像避瘟疫一样猛地后退好几步,用手紧紧捂住口鼻,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恶心和嫌弃,保安!保安呢!这里有人吐了!快把她弄走!真是晦气!
屈辱、痛苦、绝望……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将我彻底碾碎。我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垃圾,蜷缩在自己制造的污秽旁,在众人或同情、或鄙夷、或漠然的目光中,在苏晴尖锐的指责声里,意识一点点沉入冰冷的黑暗。
黑暗。
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在冰冷的海水中沉沉浮浮,耳边是遥远而模糊的嗡鸣。胃部的剧痛似乎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简洁到近乎冰冷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不是医院。也不是顾衍的别墅。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灰色床单的单人床上。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窗外天色已经昏暗,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是哪里
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灌——机场刺眼的白光,苏晴刻薄鄙夷的脸,汹涌的呕吐,围观的目光,尖锐的指责……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神经。强烈的羞耻感和屈辱感瞬间攥紧了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软得像一滩泥,头也晕得厉害。
醒了一个温和而平静的男声在门口响起。
我猛地转头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和卡其裤的男人,身形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玻璃杯。
是陈默。顾衍的特助之一,一个总是沉默而高效地处理着各种事务,存在感不强却总能让人安心的男人。我见过他几次,他替顾衍给我送过文件,也处理过一些别墅的琐事。印象里,他总是礼貌而疏离,公事公办。
陈多余的寒暄和询问,仿佛处理我这种狼狈的状况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我撑着身体坐起来,靠在床头,接过杯子。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舒缓。蜂蜜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却压不住心底的苦涩。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低声问,不敢看他。
机场人太多,苏小姐情绪激动,场面有些混乱。陈默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情绪,顾总接到机场安保的电话,让我过去处理一下。你当时……状态很不好,我就先把你带到这里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我临时的公寓,离机场近,也……安静些。
原来如此。是顾衍派他来的。为了处理混乱,为了安抚苏晴的情绪。而我这个制造了混乱和晦气的源头,只是被随手丢给了特助善后。
谢谢。我低声道谢,声音微不可闻。除了这两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陈默没有回应我的道谢,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但并无恶意。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顾总的意思是,让你先在这里休息。苏小姐那边……情绪还需要安抚。
我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他的首要任务是安抚苏晴。我在这里,只是避免再出现在苏晴面前碍眼。
另外,陈默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用词,顾总让我转告你……他停顿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我攥紧了手中的玻璃杯,温热的杯壁也无法驱散指尖的冰凉。来了。顾衍的判决。
陈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微弱的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钉入我的耳膜:
顾总说,你今天的表现,让他非常失望。
在公开场合失态,给苏小姐造成困扰和惊吓,严重损害了他的颜面。
下个月,你母亲的疗养院账户,会暂停汇款。
嗡——
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湖里轰然炸开!巨大的耳鸣声瞬间淹没了周遭的一切!
暂停汇款!
下个月!
母亲!
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瞬间抽走。我死死攥着手中的玻璃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滚烫的蜂蜜水溅出来,烫在手背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挤压、揉碎,然后被抛入万丈冰窟,连带着血液都瞬间冻结!
胃里空无一物,却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伴随着灭顶的绝望,再次汹涌而上!喉咙口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
暂停……汇款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如同被踩碎的枯叶,为什么合约……合约里……
合约里规定,甲方有义务按时支付款项,陈默的声音像冰冷的机器,清晰地复述着顾衍的意志,但前提是,乙方需履行合同义务,维护甲方形象,不得做出有损甲方利益和声誉的行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惨白如鬼的脸上,林小姐,你今天的行为,显然严重违反了这一条。
我没有……我徒劳地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在顾衍制定的规则里,在他绝对的权力面前,我的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苏晴的不悦,就是最大的损害。
顾总还让我转告,陈默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宣判,冰冷地落下,如果你还想继续履行合约,让令堂得到持续的治疗,那么,从今天起,搬出别墅。
搬出别墅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默。搬出那个名义上属于我的金丝笼顾衍连最后一点表面的体面都要彻底撕碎了吗为了苏晴的舒适为了惩罚我的失态
苏小姐即将正式入住。顾总不希望她看到无关紧要的人,影响心情。陈默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至于你新的住处,公司会安排。当然,你需要随叫随到,履行合约规定的其他义务。
新的住处一个更隐蔽、更不碍眼的仓库方便他随时传唤我这个工具人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头顶。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眼前陈默平静的面孔开始模糊、晃动。
手里的玻璃杯再也握不住。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狭小的房间里骤然响起!
温热的蜂蜜水混合着锋利的玻璃碎片,溅了一地,也溅湿了我的裙摆和手背。滚烫的液体和冰冷的玻璃碴混合在一起,带来混乱而尖锐的触感。
我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猛地从床上弹起来!顾不上满地狼藉,顾不上手背上被玻璃划破的细小伤口渗出的血珠,更顾不上陈默瞬间蹙起的眉头。
我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占据了所有的思维!离开这个被顾衍掌控的空间!离开这个传达他冰冷判决的地方!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充满羞辱和绝望的空气!
我踉跄着,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木偶,赤着脚(鞋子在机场弄脏了),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地板上的玻璃碎片扎进脚心,尖锐的刺痛传来,却丝毫无法阻挡我的脚步!鲜血在冰冷的地板上留下几个刺目的红点。
林小姐!陈默似乎想阻拦。
但我爆发出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猛地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拉开门,一头冲进了外面昏暗的走廊!
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硌着流血的脚底,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随着我慌乱的脚步声忽明忽灭。我没有回头,不敢回头,只是拼尽全力地奔跑,逃离那个代表着顾衍意志的牢笼,逃离那份足以将我母亲推向深渊的冰冷判决!
去哪里不知道。
能去哪里不知道。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离开!离开顾衍!离开这个地狱!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连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带。我蜷缩在出租车后座最阴暗的角落,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脚底的伤口在粗糙的袜子摩擦下传来阵阵刺痛,手背上被玻璃划破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但这些肉体上的痛苦,此刻都被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所覆盖。
小姐,您到底要去哪儿啊司机师傅有些不耐烦地第三次问道,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我狼狈的样子——赤着脚,裙摆和外套上沾着可疑的污渍和血迹,脸色惨白得像鬼。
去哪里
家那个冰冷的、名义上属于我的别墅顾衍已经下达了驱逐令,苏晴即将成为那里的新主人。那里早已不是我的容身之所。
朋友这五年,为了扮演好一个随叫随到的顾太太,为了不泄露这段屈辱的合约婚姻,我早已主动切断了和所有朋友的联系。我的世界,除了冰冷的医院病房,就只剩下顾衍那座华丽而压抑的牢笼。
无处可去。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心上。
……去仁和疗养院。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说。这是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还能收容我的地方。至少……那里有母亲。即使她沉睡不醒,那也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唯一的牵绊。
司机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车速。我妈妈。我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哑。
或许是看我状态实在太差,护士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带着我走向母亲所在的重症监护区。
厚重的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
母亲静静地躺在无菌病房里。暖黄色的床头灯映照着她苍白而平静的睡颜。她那么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这一觉,沉睡了太久太久。各种冰冷的仪器环绕着她,屏幕上跳动着规律而微弱的曲线,发出单调的、维系生命的滴答声。呼吸面罩覆盖着她的口鼻,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一根无形的线,死死地牵动着我的心。
我站在玻璃窗外,贪婪地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指尖颤抖地贴上冰冷的玻璃,仿佛想穿过这层阻碍,触摸到一丝微弱的温度。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
妈……破碎的音节从颤抖的唇瓣间溢出,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我该怎么办……他停了钱……下个月……停了钱……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住我的脖颈,越收越紧。没有钱,那些维系生命的仪器会停止运行,那些昂贵的药物会中断供应……母亲的生命线,会被顾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残忍地剪断!
是我……是我连累了她!是我签下了那份该死的合约!是我今天的失态给了顾衍惩罚的借口!
强烈的自责和灭顶的绝望几乎将我撕裂!身体顺着冰冷的玻璃墙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同样冰冷的地板上。我蜷缩在监护室外昏暗的角落里,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再也控制不住,在死寂的走廊里低低地回荡。
林小姐一个温和而带着关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母亲的主治医生,李修远。他穿着白大褂,似乎刚结束夜间查房,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充满力量。
李医生……我哽咽着,慌忙想站起来,却因为腿软和眩晕又跌坐回去。
别动。李修远蹲下身,视线快速扫过我狼狈的样子——赤着的、沾着血迹的脚,凌乱的头发,哭得红肿的眼睛,还有手背上已经凝结的血痕。他的眉头紧紧蹙起,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毫不掩饰的担忧。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弄成这样
他的关心像一根细微却温暖的烛火,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中,微弱地摇曳了一下。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瞬间决堤。我语无伦次,声音破碎地向他哭诉:顾衍……他……他停了钱……下个月……我妈……我妈怎么办……他会停掉治疗……是我……是我没用……我惹他生气了……我……
慢点说,别急。李修远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他拿出随身的纸巾递给我,等我稍微平复一点,才沉声问道:他停了疗养费为什么
我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将机场发生的一切,苏晴的羞辱,顾衍冰冷的惩罚命令,以及陈默转达的最后通牒,都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每一个画面都让我痛不欲生。
李修远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沉。镜片后的目光从最初的担忧,渐渐凝聚起冰冷的怒意。当听到暂停汇款和搬出别墅时,他搁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简直……荒谬!他低声斥道,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他怎么能……怎么敢用病人的生命做要挟!
他的愤怒像一道微弱的共鸣,让我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个冰冷的夜晚,在这个充满绝望的地方,终于有人为我、为母亲感到愤怒和不平。
林小姐,李修远看着我,眼神锐利而坚定,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母亲的情况……时间就是生命!角膜匹配等了多久才等到手术窗口期不等人!他这样卡着治疗费,就是在谋杀!
谋杀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是啊,顾衍的冷酷,就是在谋杀我的母亲!
可是……可是合约……我绝望地摇头,违约金……我付不起……我什么都没有了……
合约李修远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质问,那是什么狗屁合约!用你的尊严和自由,去换你母亲的命现在他连这命都要掐断了!你还守着那份卖身契做什么等着他把你和你母亲一起拖进地狱吗!
他的话,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绝望的脑海!
是啊……地狱……我已经在地狱里了!而母亲,也即将被我拖入地狱!守着那份早已被顾衍视如敝履的合约,还有什么意义等待我的,只有更深的羞辱和母亲生命的消逝!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像濒死的困兽发出的最后嘶吼!
那……我该怎么办我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第一次燃起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盯着李修远,李医生……求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李修远看着我眼中那簇绝望的火焰,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愤怒,有同情,还有一种在绝境中寻找生路的凝重。他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和坚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林晚,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语气沉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如果你想救你母亲……如果你真的想彻底摆脱那个恶魔……或许……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微微前倾身体,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消失。
手术室上方的红灯,亮得像凝固的血。
李修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白大褂下摆沾着几点不起眼的暗红。手术已经进行了三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他闭上眼,耳畔是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那味道来自他外套内侧口袋里,那张被冷汗浸得微潮的、签着顾衍名字的角膜自愿捐赠协议。他清晰地记得那个雨夜,顾衍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困兽,猩红着眼冲进疗养院办公室,将那份协议狠狠拍在他桌上时的样子。
用我的!签!顾衍的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与毁灭,立刻安排手术!她的眼睛……必须是她母亲的眼睛!他死死盯着李修远,那眼神偏执得令人心惊,仿佛李修远只要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就会被撕碎。
李修远没有拒绝。为了那个躺在无菌舱里、生命体征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女人,为了那个此刻不知在哪个角落承受着巨大煎熬的林晚,他必须接下这烫手的山芋。手术风险极高,排异反应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但这是唯一的、残酷的机会。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一个护士脚步踉跄地冲出来,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里满是惊惶:李医生!不好了!病人血压骤降!出现急性排异反应!心跳……心跳停了!
嗡——
李修远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意识更快地冲了进去。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心电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如同死神的丧钟,屏幕上那条代表生命的绿色直线,无情地刺穿着每个人的眼睛。
肾上腺素!准备除颤!李修远的声音在颤抖,却强迫自己发出指令。他扑到手术台边,触手是林母冰凉得可怕的皮肤。他疯狂地按压着那单薄的胸膛,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200焦耳!充电!Clear!电流击打在毫无生气的躯体上,那身体只是无力地弹跳了一下,监护仪上依旧是一条绝望的直线。
300焦耳!再来!Clear!
……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除颤仪冰冷的电极片一次次贴上去,又一次次落下。手术室里只剩下仪器尖锐的警报声和医生徒劳的指令声。
李修远的动作越来越慢,手臂酸胀麻木,每一次按压都沉重无比。他看着那张和林晚有几分相似的、此刻却毫无生气的脸,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恸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失败了。辜负了林晚的托付,也辜负了这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宣布吧。主刀医生疲惫而沉重的声音响起,带着无尽的惋惜。
李修远颓然停下了按压的手,脱力般地后退一步,沾满血迹的手套无力地垂落。他摘下口罩,露出惨白如纸的脸,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监护仪那刺眼的直线,是最后的判决。
手术室外,死寂的走廊。
顾衍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背对着手术室大门,一动不动地站着。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臂弯,昂贵的皮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却支撑不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听到了里面骤然爆发的混乱,听到了那令人心胆俱裂的警报长鸣,听到了最后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不敢回头。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冰寒,从脚底一路冻结到头顶。他精心策划的赎罪,他以为能挽回一切的牺牲,最终指向的,是彻头彻尾的、无法挽回的毁灭。
他甚至没有资格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他只知道,那是林晚的母亲。是他亲手,用冷酷的命令,用暂停的汇款,用无形的绞索,勒断了她的生命线。而此刻,他献出的眼睛,也未能挽回这残酷的结局。
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是尖锐的耳鸣,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叫、嘲笑、控诉。
顾先生……一个微弱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疗养院的护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边缘被海水泡得有些发皱的素描本,刚才……整理林女士遗物时发现的……压在枕头底下……好像……是林小姐留下的……
顾衍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本子,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扭曲的救赎稻草。他一把夺过!
颤抖的、骨节泛白的手指,粗暴地翻开被海水侵蚀过的纸页。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朵向日葵。
扭曲的、挣扎的、破碎的向日葵。
没有阳光,没有温暖。只有深深浅浅的灰色铅痕,勾勒出被狂风摧折的茎秆,被暴雨撕裂的花瓣,被黑暗吞噬的花盘。花瓣边缘带着疯狂的、锯齿般的笔触,花盘中心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的漆黑。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痛苦和压抑的呐喊,仿佛要刺破纸面!
翻到最后一页。
不再是向日葵。
而是一幅海。
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压着墨黑色的、汹涌咆哮的海浪。笔触狂乱而绝望。在画面的右下角,一个极其渺小的、几乎要被巨浪吞噬的身影,正张开双臂,决绝地投向那片深渊。没有回头,没有留恋,只有一种被黑暗彻底拥抱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画面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因为纸张被海水浸泡而有些晕染,却依旧清晰得如同烙印:
顾衍,地狱太冷,我替你去了。
噗——!
压抑在喉间的那口滚烫的鲜血,再也无法遏制,猛地喷溅而出!鲜红的血点如同凄厉的梅花,瞬间染红了素描本上那片冰冷的、吞噬一切的墨色海洋!
顾衍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一座被彻底抽空了地基的巨塔,轰然坍塌!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佝偻着身体,双手死死攥着那本沾满了血污和泪痕(不知是他的还是林晚的)的素描本,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像抓住烧红的烙铁。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大滴大滴地砸落在素描本上,砸在那行地狱太冷,我替你去了的字迹上,迅速晕开一片模糊而绝望的红。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了那死死扼住他咽喉的枷锁,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嚎,在空旷死寂的疗养院长廊里疯狂地回荡、撞击!那声音里饱含的痛悔、绝望和彻底崩塌的疯狂,让闻者无不心胆俱裂。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他亲手将那个沉默的、隐忍的、曾被他视为廉价工具的女人,逼到了地狱的尽头。而她留给他的,只有这一本浸透血泪与绝望的素描,和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更永远无法偿还的深渊。
迟来的深情,终究比草贱。他连下地狱追随她的资格,都被她亲手剥夺。
南太平洋·无名小岛
海风带着咸腥的暖意,轻柔地拂过窗棂。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是这片天地永恒的白噪音。
晨光熹微,金色的光芒刺破海平线上厚重的云层,将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染上一层流动的碎金。万丈霞光喷薄而出,驱散了夜的阴霾,也仿佛驱散了旧日黏附在灵魂深处的寒冷。
林晚赤脚踩在露台温热的木地板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亚麻衬衫,海风鼓起衣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在晨光中勾勒出柔和的弧度。一只手无升的、光芒万丈的朝阳,跃出海面,照亮整个世界的瞬间。画风依旧带着她独有的、略显粗粝的笔触,但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磅礴的力量和新生的希望。
她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阳光味道的、自由的空气。咸湿,却无比清新。远处,洁白的海鸥掠过波光粼粼的海面,发出清脆的鸣叫。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李修远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近,将杯子轻轻放在露台的小圆桌上。他的目光落在她沐浴在金光中的侧影,落在她覆在小腹上的手,最后落在她手中那幅光芒万丈的日出图。他的眼神温和而宁静,带着历经惊涛骇浪后的平和。
在看日出他轻声问,声音也融入了这片海风与阳光里。
嗯。林晚没有回头,唇角却微微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褪尽了昔日的苦涩与绝望,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释然,和对未来小心翼翼的、却无比坚定的期待。她将那张画小心地放在桌上,朝阳的光芒仿佛穿透了纸背。
真美。她轻声说,目光追随着海天交接处那轮冉冉升起的、不可阻挡的红日,仿佛在凝视着自己终于挣脱黑暗、破土而出的新生。
海风温柔,拂过她的发梢,带着远方的气息和无限的可能。脚下的路,终于不再是通往地狱的单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