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冷的雨点砸在落地窗上,蜿蜒扭曲的水痕将窗外的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也映照着顾承泽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雪茄和昂贵皮革混合的冷硬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那只装着支票的纯黑色信封,被他两根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夹着,像递出一张无关紧要的纸片。五百万。顾承泽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比窗外的冷雨更冻人骨髓,拿着它,离开这里。他狭长的眼眸微微垂下,视线落在我身上,却空洞地穿透过去,仿佛在看一件亟待丢弃、沾了污渍的旧物,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轻慢,苏晚,你该有自知之明。你这种……他顿了顿,似乎在挑选一个足够精准又足够伤人的词,…平庸的女人,永远配不上顾太太的位置。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拧绞,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我死死地盯着那只黑色信封,那刺目的伍佰万元整字样,像烙铁一样烫在视网膜上。指尖冰凉,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勉强压住那股翻涌而上、几乎要将喉咙撕裂的酸涩和屈辱。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单调冰冷的雨声,和他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指针走动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嗒、嗒声,如同倒计时,冷酷地敲打着我的尊严。
我抬起眼,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眸。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我慢慢地、异常平静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沉重得几乎拿不稳的信封。指尖触碰到他微凉的皮肤,他像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样,几乎是瞬间就收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丝细微的风。
好。一个字,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砸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我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攥紧了那个装着五百万羞辱的信封,挺直了背脊,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曾让我有过短暂幻梦、如今只剩下彻骨寒意的奢华办公室。高跟鞋踩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孤单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
沉重的红木大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彻底隔绝了那个属于顾承泽的世界,也碾碎了我所有的天真和幻想。
五年光阴,如同一场漫长的、无声的落雪,悄然覆盖了过往的喧嚣和痛楚。
曾经被捧在云端又狠狠摔落的双手,如今在香遇这间弥漫着复杂气味的街角小店中找到了新的支点。左手腕骨深处那道几乎要了命的旧伤,如同潜伏的幽灵,在每一个阴雨天或过度劳累后,都会准时唤醒尖锐的刺痛和无法抑制的细微震颤,无声地提醒着我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晚姐,这瓶‘雨后花园’的尾调,客人说感觉太‘粉’了,压得慌,想调淡一点店员小雅捧着一瓶试香纸,皱着秀气的眉头,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询问凑过来。
我放下手中正在擦拭柜台玻璃水痕的抹布,左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蹭了蹭,试图缓解那熟悉的、针扎似的微麻感。接过小雅递来的试香纸,凑近鼻尖。雨后湿润泥土的清新感还在,但中后调里鸢尾根和紫罗兰酮的粉质感确实过于厚重,压住了广藿香和橡木苔带来的湿润绿意。
嗯,鸢尾根的比例减百分之三,紫罗兰酮减百分之一,我微微蹙眉,感受着香气在鼻腔里的变化,加一点冷杉精油,0.5%左右,提亮木质绿感,把那种沉闷的‘粉’压下去。
好的晚姐!小雅眼睛一亮,立刻记下,转身小跑着去了后面的调香工作台。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落在工作台一角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恒温冷藏柜上。柜门紧闭,里面静静躺着几支深棕色的玻璃瓶,瓶身没有任何标签,瓶口用特制的惰性气体密封塞封死。其中一支,色泽最深,如同凝固的琥珀——那是幻梦最初的母液,是无数个失眠夜晚,左手在剧痛与颤抖中,仅凭右手一丝不苟地操作,一滴一滴萃取、融合、平衡出来的心血结晶。它像个沉默的、尚未启封的潘多拉魔盒。
小店门上的风铃突然发出一阵清脆急促的碰撞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个穿着考究、气质精干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目光锐利地扫过略显拥挤的店面,最终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苏晚小姐他径直走到柜台前,语气是肯定而非询问。他递出一张设计简洁却质感非凡的名片——纯黑底色,烫金的法文LArtisan
Parfumeur(香水工匠协会),下方是一个优雅的花体签名:Franois
Dubois。
我是弗朗索瓦·杜布瓦,协会秘书长。男人的法语口音纯正,带着巴黎特有的腔调,我们收到了您匿名提交的作品,‘Rêverie’(幻梦)。评审委员会……为之震撼。它拥有一种罕见的、直击灵魂的力量。我们诚挚邀请您,以‘St
Queen’的名义,出席下个月在巴黎举办的年度调香盛典暨慈善拍卖晚宴。他微微倾身,姿态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幻梦’,将是压轴拍品。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柜台玻璃反射出我有些怔然的脸。小雅不知何时悄悄溜了回来,躲在工作台后面,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我下意识地抚摸着左手腕骨那道早已愈合、却永远改变了命运的旧伤疤。指尖下的皮肤微微发烫,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玻璃碎片刺入时那冰冷的剧痛。五年隐忍,五年蛰伏,那些被顾承泽轻蔑地斥为平庸的时光,那些在疼痛和颤抖中咬牙坚持的日夜,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张纯黑烫金的名片赋予了全新的、滚烫的意义。
指尖在那张质感冷硬的名片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那个烫金的签名上。弗朗索瓦·杜布瓦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期待。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要平静得多,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或惶恐,只有一种尘埃落定、水到渠成的坦然,我去。
五年了。那些被强行剥离的骄傲,被践踏的梦想,是时候,亲手拿回来了。顾承泽那双永远盛满轻蔑的眼睛,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这一次,我要让他看清楚,他当年弃如敝履的,究竟是怎样一颗蒙尘的明珠。
巴黎的空气似乎都浸染着香根草和栗子花的味道,古老而馥郁。盛典晚宴设在塞纳河畔一座拥有百年历史的私人古堡中,穹顶高耸,壁画繁复,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璀璨如星河的光芒。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全球最顶级的香水气息,却奇异地和谐。穿着高定礼服、佩戴着稀世珠宝的宾客们低声交谈,目光不时投向宴会厅中央那个被防弹玻璃罩小心呵护的水晶瓶——瓶身线条流畅优雅,里面盛装着琥珀色的液体,正是今晚的压轴主角,幻梦。
我坐在主办方预留的、靠近角落的阴影里。一身简洁利落的黑色丝绒长裤套装,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脸上架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宽大墨镜。弗朗索瓦·杜布瓦先生坚持认为,神秘感是St
Queen魅力的一部分。此刻,我只想当一个彻底的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推向世界瞩目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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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带来的绝世孤品,‘Rêverie’(幻梦)!起拍价,一百万欧元!
话音未落,竞价牌已如雨后的春笋般争先恐后地举起。
一百二十万!
一百五十万!
两百万!
三百万!
数字如同失控的野马,一路狂飙。举牌的皆是全球香水界巨擘、顶级收藏家或财阀代表,每一次加价都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呼和议论。空气因金钱的激烈角逐而变得灼热紧绷。我隔着墨镜,冷静地注视着这场因我的作品而掀起的风暴,左手无意识地轻轻搭在右手手背上。那里,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因五年废寝忘食的练习和无数次实验灼伤留下的细微疤痕,此刻仿佛也在微微发烫。
一千万!一个沙哑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势在必得的蛮横。是石油大亨维克托。全场为之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鸣。
一千一百万!另一个方向传来沉稳的叫价。
一千两百万!维克托毫不退让。
一千三百万!
价格仍在攀升,但节奏明显慢了下来,每一次加价都带着沉重的考量。维克托志得意满地环视四周,仿佛幻梦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拍卖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一千三百万!第一次!一千三百万!第二……
三千万!
一个冰冷、低沉、如同大提琴最低音弦震颤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如同惊雷般炸响!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的议论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
全场死寂!
所有的声音、动作,甚至连呼吸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一千三百万到三千万!这已经不是竞价,这是毁灭性的碾压!是赤裸裸的、用金钱堆砌而成的宣告!
无数道目光,惊愕、探寻、难以置信,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循着那个声音的来源,射向宴会厅最深处、光线最为幽暗的那个角落!
心脏,毫无预兆地、剧烈地撞击着胸腔,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几乎要破膛而出!那个声音……即使被时光打磨了五年,即使隔着喧嚣的人海,我也绝不会认错!每一个音节都曾刻进骨髓,带着冰渣的温度!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冷的麻木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我僵坐在丝绒座椅上,隔着深色的镜片,清晰地看到那个角落的阴影里,缓缓站起一个高大的身影。
宴会厅顶部的追光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极其精准、冷酷地,啪地一声,骤然打亮!
强光撕开幽暗,如同舞台剧的高潮降临,将那个角落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顾承泽。
一身剪裁完美、冷硬如铁的纯黑色高定西装,勾勒出他依旧挺拔迫人的身形。他站在那束惨白刺眼的光柱中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紧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那双曾经盛满傲慢和冰冷轻蔑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布满了骇人的、蛛网般密布的血丝,猩红一片,死死地、如同锁定猎物般,穿透人群和空间的距离,牢牢地钉在我的身上!那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是惊涛骇浪般的震惊,是难以置信的狂乱,是某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燃烧的悔恨和绝望!
时间,空间,鼎沸的人声,闪烁的镁光灯……一切的一切,都在他这双猩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注视下,扭曲、模糊、褪色,最终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真空。
拍卖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天价和变故震得呆滞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三……三千万!这位先生出价三千万欧元!还有……还有更高的吗他的声音在巨大的寂静中显得异常突兀。
全场依旧鸦雀无声。三千万欧元!这个数字本身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想象极限和承受能力。维克托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号牌,脸上满是挫败和不解。
三千万第一次!
三千万第二次!
三千万第三次!
拍卖槌落下,发出清脆而沉重的一声响,如同命运的最终宣判。
成交!恭喜这位先生!‘幻梦’属于您了!
巨大的掌声和惊叹声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几乎要掀翻古堡的穹顶!无数的闪光灯疯狂闪烁,对准了那个光柱中的男人。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涌向那个角落,长枪短炮的话筒几乎要怼到顾承泽的脸上。
先生!请问您为何愿意为‘幻梦’付出如此天价
您认识神秘的‘St
Queen’吗能透露她的身份吗
先生!请说几句!
顾承泽对那些几乎戳到他脸上的话筒和刺眼的闪光灯视若无睹。他像一尊被强行唤醒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雕塑,猩红的双目依旧死死地锁着我所在的角落。他粗暴地拨开挡在身前的记者,无视所有的提问,迈开长腿,一步一步,极其坚定地,朝着我坐着的方向走来。
沉重的、带着绝对压迫感的脚步声,穿透鼎沸的人声,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也敲打在我骤然缩紧的心脏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不断逼近的身影和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赤红眼眸。
他来了。带着三千万的天价和几乎要将人焚毁的疯狂,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近乎残酷的清醒。在那片因他而起的巨大骚动和无数聚焦的目光中,我缓缓地、极其从容地,从阴影里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仪式感。
然后,在顾承泽距离我仅剩几步之遥,在他那猩红得几乎要滴血的目光死死笼罩下,在无数镜头和闪光灯的疯狂捕捉中,我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墨镜镜腿。
没有丝毫犹豫,我干净利落地,摘下了脸上那副宽大的墨镜。
世界骤然清晰。璀璨到刺目的水晶灯光,宾客们震惊错愕的脸孔,记者们疯狂闪烁的镁光灯……以及,近在咫尺的顾承泽。
那张曾经英俊得无可挑剔、永远带着疏离冷漠的面容,此刻写满了扭曲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崩塌。他的瞳孔在我完全露出面容的瞬间,剧烈地收缩,如同被最锋利的针狠狠刺穿!血色瞬间从他脸上褪尽,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惨白。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St
Queen!
是St
Queen!
记者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和疯狂的快门声,人潮汹涌着想要挤过来,却被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死死拦住。
我和顾承泽之间,只剩下短短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嗬嗬的抽气声,像是濒临窒息的困兽。
晚……
他终于挤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带着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近乎卑微的祈求。他猛地向前一步,似乎想抓住我的手臂。
我几乎是同时地、极其自然地侧身,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仿佛只是避开一个挡路的陌生人。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那只落空的手,然后重新落回他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痛苦和疯狂的眼睛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里面没有温度,没有喜悦,没有重逢的波动,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荒原,和一丝淬了毒的、冰冷的了然与嘲讽。
顾先生
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喧哗,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语气平淡得像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您认错人了吧
轰!
如同冷水滴入滚沸的油锅!整个宴会厅瞬间炸开了!
什么顾先生他们认识
天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三千万拍下前女友的作品!这剧情……
闪光灯亮得如同白昼,记者们彻底疯了,不顾一切地想要冲破安保的阻拦,话筒恨不得伸到我们两人之间。
顾承泽伸出的那只手僵在半空中,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攥得死白,咯咯作响。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消失,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那双猩红的眼睛里,痛苦、震惊、难以置信、还有某种灭顶般的绝望疯狂交织、翻涌、崩塌!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晚晚……
他终于再次发出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中硬生生抠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你的手……当年……你的左手……
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左手上,仿佛想透过那层衣料,看到那早已愈合却永远无法复原的旧伤,那次事故……你不能再调香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崩溃和控诉,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巨大空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震惊地看着这位一向以冷酷无情著称的商界帝王,此刻竟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囚徒,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着他血淋淋的悔恨。
呵。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以为的平庸,是建立在我左手废了、无法调香的真相之上多么仁慈的认知啊。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心脏的位置,没有预想中的刺痛,只有一片麻木的、近乎可笑的荒凉。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迎着他崩溃的目光。周围的闪光灯疯狂闪烁,将我们两人对峙的身影切割成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然后,在顾承泽那绝望的嘶吼余音还在空气中震颤,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彻底熄灭之前,我动了。
我没有回答他关于左手的问题。
我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这只手,指节修长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五年间,无数个日夜,就是这只手,代替了那被判定为废掉的左手,拿起最精密的移液管,在剧痛和颤抖的间隙,在无数次失败的灰烬中,重新点燃了调香的火焰。指腹和关节处,有着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的浅色灼痕,那是无数次与高浓度香精和酒精灯亲密接触留下的勋章。
在无数道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目光聚焦下,在顾承泽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中,我的右手,优雅而稳定地,伸到了他的面前。
没有触碰他,只是悬停在他眼前。掌心向上,五指舒展。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又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审判。
冰冷的、带着一丝奇异慵懒的轻笑,从我唇边溢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如同冰锥,精准地刺入每一个竖起耳朵聆听的灵魂深处。
顾总,
我微微歪了歪头,墨镜早已摘下,那双曾经被斥为平庸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冰封千里的寒光,以及一丝淬了毒液的、近乎残忍的玩味。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僵直如石雕般的身躯,最终落在他那双笔挺昂贵、此刻却微微颤抖的膝盖上。
当年您施舍那五百万分手费的时候,姿态那么高,眼神那么冷……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冰棱碰撞的脆响,怎么现在,跪着的……是这条腿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凝固,连水晶吊灯折射的光芒都似乎停止了流动。无数道目光,震惊的、错愕的、难以置信的、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齐刷刷地聚焦在顾承泽的膝盖上。
他的身体,在我那句轻飘飘却如同淬毒冰刃的话语落下时,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张英俊得曾令无数名媛趋之若鹜的脸庞,此刻惨白如纸,所有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灰败。猩红的血丝如同蛛网,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深陷的眼窝,里面翻涌着灭顶的绝望、极致的痛苦,以及……一种被彻底剥光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难堪。
晚晚……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破碎的声音,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辩解,想祈求,想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但所有的话语,都在我那双冰冷、平静、不带一丝波澜的眼眸注视下,被硬生生地扼杀在喉咙深处。
下一秒。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无数闪光灯疯狂闪烁的惨白光芒中,在足以容纳千人的奢华宴会厅中央。
顾承泽,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顾氏掌权人,那个曾用五百万和一句平庸将我打入尘埃的男人,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又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砸中了膝盖。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清晰地传来了骨骼与岩石撞击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不是单膝点地,而是双膝!以一种完全放弃抵抗、彻底臣服的姿态,轰然跪倒!
他昂贵的黑色西装裤膝盖处瞬间绷紧、变形,昂贵的面料摩擦在冰冷的地面上。他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却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挺直了腰背,没有完全瘫软下去。只是那颗曾经永远高昂着的头颅,深深地、深深地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布满血丝、此刻可能已经流下某种滚烫液体的眼睛。
巨大的抽气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大厅!闪光灯亮到了极致,如同无数道闪电同时劈落,将男人屈辱下跪的身影和他面前那个傲然挺立、眼神冰冷的女人,定格成一幅足以震撼整个欧洲上流社会的画面!
天啊!
上帝!他跪下了!
顾承泽……他……
快拍!快拍下来!
记者们彻底疯了,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安保人员再也无法完全阻挡,人群开始骚动,试图冲破封锁线靠近这戏剧性的一幕。
我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我脚边的男人。他曾经是我仰望的天空,是我深陷的泥沼。此刻,他跪在冰冷坚硬、价值连城的大理石上,膝盖骨碎裂的声音仿佛还在空气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那声音,比我当年左手腕骨碎裂时听到的,似乎更加清晰,更加……悦耳
五年了。那些被碾碎的自尊,被践踏的梦想,被斥为平庸的日日夜夜,那些在左手剧痛和右手灼伤中咬牙坚持的煎熬……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在看到他轰然跪倒、头颅深埋的这一刻,并没有如同预想中那样化作汹涌的洪流将我淹没。
相反,一股奇异的、冰冷的平静感,如同沉静的湖水,缓缓漫过心田。
我的右手,那只曾被他弃之如敝履、如今却承载着St
Queen无上荣光的手,依旧稳稳地悬停在他低垂的视线前方。五指舒展,指节匀称,那些细微的灼痕在璀璨的灯光下几乎看不真切。
顾总,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却像淬了冰的针,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清晰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玩味。目光缓缓地、如同审视一件物品般,扫过他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双腿,最终落在他那张惨白如纸、写满崩溃的脸上。
刚才的问题,您还没回答我呢。
我微微俯身,靠近他,距离近到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惯用的、冷冽的雪松后调此刻被一种绝望和血腥气所掩盖。我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我们两人,以及那些疯狂伸过来的、几乎要戳到我脸上的话筒收音孔能捕捉到。
当年您甩支票的时候,站得那么笔直,姿态那么高……我的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原上反射的月光,现在,跪碎了的……是左边这条腿,还是右边这条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彻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