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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我爸头七那天,徒弟群三十多人蜂拥而至。

    马强站在灵堂前,满脸悲痛:王师傅走了,但手艺不能断。石子,你得把你爸的绝活传下去。

    短暂的沉默后,马强急了。

    我们是拿了你家一些木料,但抛开这个不谈,你总不能让王家手艺失传吧

    三天了,订单催得紧,是该着急了。

    马强站在灵堂正中,慷慨激昂:师兄弟们,我们只不过想把手艺发扬光大,这有错吗

    后面的人举手大喊:没错!没错!没错!

    师兄弟们,有人能教我们核心技法,却藏私不传,对这种人该怎么办

    那些人继续大喊:该死!该死!该死!

    马强扭过头,居高临下: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王家手艺失传吗你就这么想断了祖宗的根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听徒弟们讲述自己的困难。

    我们都是王师傅的徒弟,学了十几年,一直想学那套独门雕法,现在,他不肯教,就是要我们穷一辈子!

    群情激奋,动情处直抹眼泪。

    马强像胜利的征服者,朝我伸出手:看到了吧,你还是要跟你爸一样,把手艺教给我们。你要嫌麻烦,就把图纸交出来,也行。

    这一招道德绑架加软肋重击,以往确实很好用。

    可惜,我不是我爸,我不像他那么心软。

    我的血,从我爸去世那天就冷了。

    那天,也是这三十多人堵在我家门口,马强一边拍门一边哭丧。

    我们来送送王师傅,王师傅您一路好走啊!

    我妈心软,明知我爸死不瞑目,却还是开了门。

    那一瞬间,马强卡着门大喊:搬东西啊!

    翻箱倒柜,满地狼藉,门窗被卸了扔在地上,床塌了,桌子毁了,木料踩得稀烂,我爸所有珍藏的图纸都被撕了,能搬走的全被搬走了。

    这才过了七天而已。

    脸是好东西,不需要的时候可以不要,需要了可以捡起来。

    师兄弟们!要是他不交图纸,我们就不走了!我们就死在这!看有没有人管!

    马强带头坐在了灵堂中间,其他人跟着席地而坐,把半边院子都堵了。

    派出所来了人,这几天市里有活动,治安24小时连轴管,派出所出警都带着冒火的黑眼圈。

    驱散,散不去,民警只好把所有人都赶到了我家院子里,站不下又挤了一部分到灵堂,满满当当,好歹从外面看不出来。

    警官同志,我主动跟您汇报一下情况。马强义正言辞,我们都是可怜人,跟着王师傅学了十几年手艺,靠这个养家糊口。师傅走了以后,我们的生计就没了着落,希望社会各界能关心一下我们这些传统手艺人的生存问题......

    民警不耐烦地打断他:好了好了,讲的什么东西,做报告来了你们聚在这干什么

    马强羞涩地说:我正要汇报到这一部分,我们这些师兄弟今天齐聚在这里,不为别的,就是要讨一个公道!

    讨公道上法院,跑人家灵堂来讨公道

    不!您有所不知!就是他!马强一指我,他就是断送我们所有人生路的罪人!

    民警看看我,我在灵堂好几天没合眼,满脸都是油腻的纸灰,黑眼圈比熊猫都大,顿时有点共情。

    你们不都还活着吗他怎么断送你们生路了

    我们现在还活着,但是因为他,我们马上就要饿死了!马强一伸胳膊要抱民警哭,被民警敏锐地躲开,用警棍挡住。

    行了行了,不问你了,废话一堆。民警走到我跟前,同志,麻烦你站起来说话。

    腿也确实麻了。

    同志,你是这地方的业主

    我点点头:房子是我父亲的,他刚过世,我正在给他办葬礼。

    节哀。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你要断送他们生路

    我也不知道,上星期我父亲刚过世的时候,他们就突然闯进我家,打砸抢把我家的东西全拿走了,今天又闯进来,非找我要什么图纸,不然就说要他们死。对了,上星期我还报警了,你们怎么还没有抓他们

    民警有些尴尬,这些天警力不够,根本顾不上白事上抢东西这种案子。

    你们要什么图纸民警又问马强。

    第二章

    木雕的图纸!我们跟王师傅学了十几年,一直想学那套独门雕法,现在人死了,他又不肯教我们,我只好找他要图纸了,这下听懂了吧,警官

    你有木雕的独门图纸

    我连忙摆手否认:我怎么会有什么独门图纸我就是个普通学生,我父亲也就是个普通的木匠,学手艺得找正经师傅啊,找我有什么用

    警官同志,您别听他瞎说!马强又急了,他父亲是祖传的木雕大师,会一套独门雕法,在整个古玩市场都有名。我们三十多人都跟他学了十几年,就差这最后一步。我们现在就想让他继续教我们,其他也没什么要求。

    木雕大师怎么又点耳熟民警琢磨半天,一拍大腿,是不是上个月工商局来查处的那个案子

    是的,警察叔叔。我举手,来查处的就是这里,我父亲被举报虚假宣传,欺骗消费者,当场就被立案了。要不是我父亲心力交瘁死的早,这会儿应该已经判罚了。

    哦......民警看看马强,又看看人挤人的灵堂,你们跟他学了真有用

    有用。许多人点头。

    既然是虚假宣传,那多半是忽悠你们交学费,骗你们钱,这种情况我们遇见过很多。学手艺还是要去正规学校,跟私人学副作用很大的。

    人群里有个大叔叫道:没有副作用,我跟他学了20年,现在月入过万。

    学一次得花多少钱很贵吧很多人被骗得倾家荡产......

    以前是300块一个月,今年涨价了,350一个月。

    按你们说,一个月350就能学独门手艺

    对。

    民警叉着腰,大吼:愚昧!祖传独门手艺就这么随便教开玩笑!真有这种绝活,我第一个把举报的人抓起来枪毙!

    鸦雀无声。

    我拉了拉民警的裤子。

    警察叔叔,举报我父亲的就是他们。

    民警懵了,左看右看,大为不解。

    你是说......不对,我不问你。民警转头问马强,你们跟他父亲学手艺,学了十几年,然后把人举报了,又把人家里抢了,现在又要他继续教你们。

    马强激动地说:对!他必须教!不然我们就没活路了。

    我不明白,既然你们需要他父亲教手艺,为什么又要举报人家呢活路不是你们自己断的吗

    马强说:两码事。举报是我们出于正义,他父亲虚假宣传,欺骗消费者,那我们作为守法市民,当然要举报了。但他父亲既然答应教我们手艺,那也必须要做到。做不到就让儿子孙子做,这不是很合理吗

    民警嘴里默默念叨:虚假宣传要举报,答应教手艺又必须做到,举报不让他教,不让教又必须教......小刘,你听明白了吗我怎么感觉在演戏呢

    身边年轻的民警说:事儿我是明白了,但理儿我是真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民警说,你们这么多人,没有报批不准聚众活动,现在立刻离开,否则都跟我回所里。

    一小半人开门跑了。

    还等什么等着去派出所拘留

    又一小半人跑了。

    那个大叔小跑过来,对民警说:我的订单快到期了,我老胳膊老腿的,上次就没抢到几张图,我现在做活都做不了,能不能让小伙子先教我几招让我挺几天

    民警看看我,我两手一摊:我不会雕木头,我又不是木匠,我也没有证啊。

    大叔指着我大骂:你怎么不会我都见过你帮王师傅刻花纹,磨砂纸样样都熟得很,你快教我几招。

    我冤枉,我是帮我父亲打过下手,但那是学校布置的作业呀,社会实践。而且我也不会那套独门手艺啊警察叔叔,我能教吗

    民警没好气地说:学手艺去正规地方,凡事都要讲法。

    大叔大叫:你是让我死啊!你爸黑心,你比他更黑,你要多少钱我把棺材本都给你行了吧

    民警已经无语了。

    年轻的民警有眼力见,拦住大叔往后退,边退边说:大叔,我看还是去正规学校,正规学校是有保障的呀,跟私人学不靠谱,学了对前途不好。

    推着推着,推到人群里头,实在推不动了。

    民警对马强说:你是带头的吧立刻带这些人散了。

    马强倔强地说:那您让他写个保证书,保证按时按量教我们手艺。

    你我告诉你,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要求人民写保证书,我再警告你一次,立刻带这些人散了。

    马强无奈地挥挥手,带着剩下的人离开了我家。

    第三章

    同志,我看你年纪不大,还是要好好学习,遵纪守法。你祖传的手艺,还是不要再继承了,引以为戒,节哀顺变。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几天前被踩踏了一遍,有几根坚强的好不容易冒了个头,今天又被踩一遍,算是彻底踩死了。

    但我也顾不上这些,我爸这个事业我早就不想他干了,是他理想主义爆棚,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他被葬在北郊的墓园,没有人来看他。

    他生前教了数不清的徒弟,让那些半路出家的人掌握了一门手艺,能够养家糊口,但他们不感谢我爸,甚至盼着他早点死。

    他们如愿了,我爸在工商局上门时精神信仰崩塌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传授手艺会被恨之入骨,还是被他教的人亲手埋葬。

    他气倒了,瘫在一层层晾晒的木料上,被他酷爱终身的木头埋葬了一半身体。

    片刻后他被带上了车,刚开了没多久他就气血攻心,死在了车里。

    部门给我看了录像,证明他们并没有任何殴打甚至碰撞,我爸是猝死的,而他们也只是在履行执法程序。

    因为没有判罚,我爸在死的时候还算是清白公民,只能说是一种意料之外的、不幸中的万幸。

    录像里,我爸突然就捂着心脏倒了,身旁的执法人员还对他进行了急救。

    那个执法人员说,我爸上车后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猝死的时候才停止。

    他说的是大恩如大仇。

    他终于明白了,他教的那三十多个徒弟,传给他们的每一项技法,学的都是恨。

    因为我爸死了,虚假宣传的流程也就终止了,他保留了清白之身在人间,虽然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和他那一辈的人普遍相似,把精神满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一个月的学费,成本多少,他就收多少。

    对方要是囊中羞涩,他就大手一挥白教,后来我妈实在没钱买菜,顿顿白菜豆腐,把我饿得营养不良,我爸才同意不再白教了,换成打欠条。

    去年冬天,寒潮汹涌,各地暴雪,木料大涨价。

    我爸算来算去,一个月学费涨了50块。

    这应该就是举报的导火索吧。

    我站在墓碑前,始终不能理解。

    明明我爸可以给我妈和我更好的生活,他却毫不犹豫用来满足自己那虚伪缥缈的善心。

    我不恨他,我也不爱他。

    被抄家的时候,我妈没拦住穷凶极恶的徒弟,被撞翻在地,头磕到桌角晕了过去。

    整个丧事办完,她还躺在医院里。

    这就是我爸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离开墓园,我到医院给我妈办了出院,她要静养,但我家那个房子估计静不了,我只好把她先接到我租的房子里。

    然后,我又回到老房子,把所剩无几的遗产收拾起来。

    未来,还是把这个老房子卖了吧。

    推开大门,身后有人叫我。

    声音很熟悉,听起来很讨厌。

    小师傅。

    真不想回头。

    马强笑嘻嘻追上来,比我还先一步站进院子里,朝我说:进来呀,客气啥

    也好,我正要找他呢。

    小师傅,我们商量商量,大事!好事!你肯定高兴。

    我爸刚死,我高兴

    小师傅,人要往前看嘛,现在前面就有一件好事。

    马强左右看看,想找椅子没找到,一屁股坐在磨刀石上,说: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马强,是徒弟群的群主。

    我知道,我认得你。你说吧,是什么好事

    咱们合伙,你教手艺,我找订单,五五分账。

    350,一人175

    你傻啊,350教一辈子都买不起一碗面条,你别跟你爸一样,这儿不好。马强指了指头顶。

    那收多少

    一万。

    一万一个月

    第四章

    我给你算算。马强捡了根木条,在地上画起来,徒弟群有35个人,除去一些家属,真正学手艺的有30人。每人每月交一万,就是30万,一年就是360万。咱们一人一半,年收入就是180万。怎么样像你这个年纪的,有几个打工能年入百万年入十万都算凤毛麟角了吧

    年入180万,比我爸一辈子赚的都多。

    一万一个月,交得起吗

    嘿嘿嘿......我就说你傻,一万一个月,一年不就十二万,十二万买一门手艺,你买不买到外面正经学校学两年,各种费用加起来,说不准十几万就出去了,人想改变命运的时候还在乎贵不贵

    我亲眼见过一家人来求学,大男人一见面就跪下磕头。

    人想改变命运的时候别说钱,连身而为人的尊严都不要了。

    而且,你爸办不成的事,我能办。马强得意地看我。

    什么事

    办证。我有关系,把你这个手艺注册成正规培训,正大光明地收学费,该进学校进学校,该上网站上网站,开发票,照章纳税,从此再无后顾之忧,谁举报都没用。

    他的表情胸有成竹,似乎笃定我别无选择。

    如果我只是个旁观者,我应该挺佩服他的。

    你好好考虑考虑,过两天我再来找你。你记住,只有我能让你挣那么多钱,别傻乎乎地把手艺交给国家了。

    马强走到门口,我叫住了他。

    万一我不同意呢等你们都失业了,我一样能自己开班,岂不赚得更多。

    他笑了,掩饰不住的狂喜。

    我又不是真的想学手艺,怎么会失业呢谁跟你说我要靠这个吃饭了

    说完他做出一个极其认真又专注的样子,拿起木条比划几下,宛如苦学多年。

    装不会吗他说,哦,为了让你能彻底考虑清楚,避免以后反悔,给咱们俩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要和你说一声。

    他转过身,朝我轻轻鞠了一躬。

    举报你爸,就是我让他们干的。我说你爸涨了50块,一年能多黑他们1800。你知道吗50块在他们每个人身上一年也不过就600块,但他们气得就像每个人都被黑了1万8。算账太好用了,50块钱就让他们所有人像见到杀父仇人一样举报你爸。他们这样的人呐,都不能算是人,所以从他们那赚点钱又算得了什么

    他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我好像又看见了我爸。

    他勤勤恳恳做着一个一个精美的木雕,用低廉的价格教给一个个渴望学艺的徒弟。

    那些人弯着腰,满脸恭敬,却都长着一张恶鬼的脸。

    我爸不能白死。

    更不能白死在这群人手上。

    长夜降临,我打包好老房子里其他要搬走的东西,在院子里点了三炷香,烧完后,把我爸的遗像装进箱子里。

    当晚,徒弟群里的牢骚多了起来。

    有些人手头订单急,想找人代工一些,没有人愿意。

    有些人技术好,表示可以私聊有偿帮忙,却因为要价太高,被人在群里问候祖宗。

    【350学来的,2000代工,你比资本家的狗还狗!】

    更多的人表示了不满。

    【王师傅没了,他儿子又跟我们不对付,将来找谁学手艺】

    【群主说句话啊,是你说只要举报王师傅,他就会把价格降下来,不敢坑我们钱@马强】

    【我们只是想便宜点学手艺,不是学不到手艺!】

    【生计要紧,还有没有人管了谁能教我们技术我就认谁当师傅。我把面子放这,谁有本事谁来拿。】

    【王师傅也是作,非要涨价,结果把自己涨死了,真不知道算不算报应。】

    【就是啊,我的钱也是钱,大家的钱也是钱,非要多收那50块吗赚那么多钱没命花,哈哈。】

    徒弟群是我爸让我加的,他没空搞电脑,也不会,让我偷摸进群是为了观察哪些徒弟有问题,好随时告诉他。

    万一有人突然有急事,他也好提前准备材料。

    他如果知道徒弟是这样评价他的,估计要从骨灰盒里跳出来吧。

    第五章

    我妈静养了几天,从悲痛中走了出来,主动承担起做饭打扫屋子的活,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对她说:安心,我不会继承我爸的遗志,我对教人手艺没有兴趣,我只想好好孝敬你,过好以后的日子。

    我妈很高兴,饭都多吃了一碗,她此生也没什么心愿了,唯独害怕我重走我爸的路。

    但过好以后的日子,哪有那么简单,首当其冲的就是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我爸已经死了,就算把徒弟群的人都杀了,他也不会复活。

    他唯一留给我的,就是祖传了许多许多辈的雕刻图纸。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我发现家附近时常出现一些奇怪的人。

    他们能从一早守到半夜,什么都不做,就一直盯着我家。

    我妈也说,出门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她,一回头又找不到,好像是自己多心了。

    徒弟群里的争吵越来越激烈,有技术的和没技术的分出了阵营,互相谩骂,但一旦有人提起了我爸,所有人的矛头就会瞬间统一。

    终于,有人说要杀了我,杀了我妈,反正没了技术是死,不如拉我们同归于尽。

    看着对话框越来越恐怖的字,我点开了马强的电话。

    这一个多月他给我打了好几次,我都以我妈病了要照顾为由搪塞了过去。

    电话里的他越来越不耐烦,和初次在院子里见面时判若两人。

    显然,徒弟群里的辱骂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他急需在这个时候把技术教上,否则万一有人出事了,群也差不多该解散了。

    在老家的院子里,马强对我的提议很惊讶。

    他足足围着院子转了三圈,才憋出一句话。

    还是你狠。

    我严肃地说:我教技术,有成本,我要六成。

    马强倒是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只是说:你可能没有想过,收这个价万一闹出事,就不好收场了。

    我说:没事,你不是能把培训合法化吗合法了就是商品,商品定多少钱是我们的权利。

    马强皱着眉说:这么说是没错,但合法化需要正规机构介入,定多少钱也会受他们影响,还需要时间。照你说的,恐怕这一茬30人都老死了,也没有新的徒弟补充进来。

    那我不管,那是你的事。你要是嫌贵,随便你收多少钱,反正一个人要给我6000,少一分都不行。

    马强冷冷盯着我:我他妈觉得自己已经够黑了,一万一个月我都是壮着胆子。你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敢收一万一个月,有胆量,比你爸强多了。

    我从小到大一碗鸡汤都没喝过,钱都被我爸无私奉献了,我恨他,恨到骨子里。你就说你干不干吧不干我找别人。

    你爸的技术,你都会吗别教不出来,那就真成骗子了。

    你放心,我从小看到大,闭着眼都会做。喏,这几件你看看真不真。

    我递给他几个木雕小件,他又是看又是摸,还用指甲抠了抠纹路。

    很精细,他的眼珠都瞪大了。

    确实一模一样。但你怎么保证这是你做的呢也许是你爸留下来的呢

    你不信我现在做给你看,我带了工具。

    院子角落里还遗留着我爸的工具,我尽力模仿他的样子,人坐在哪,料放在哪,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一套操作下来,湿漉漉的木雕就呈现在面前。

    现在还是湿的,晾几天干了就成了。

    马强狐疑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拿起一个木雕,摸了摸。

    现在是湿的,看不出来,你放心,你放心呀,肯定是真的,我还能骗你我们是合......合伙人呀。

    我不能自控地脸热起来,眼珠子也自己飘向别处。

    马强从口袋里抽出一把美工刀。

    你......你要干什么杀了我你也得不到图纸。我叫道。

    第六章

    他没理我,一刀切开了那个木雕。

    看了看,又放下,接着切旁边的木雕。

    你要干什么啊你别不相信我,我发誓这都是真的......

    我苍白的解释戛然而止。

    第四个木雕切开后,里面的材质明显和前面三个不一样。

    这三个里面也是湿的,怎么这一个里面都干透了呢

    马强的问题让我无法回答,正在沉默,他一把拽起我的胳膊,猛抖几下,袖子里掉出几个木雕。

    他捡起一个,切开,里面是干的,和第四个一样。

    我说你怎么穿这么宽松的衣服,原来是藏了东西。马强笑道,木雕传人原来是魔术师。

    我很尴尬。

    不说话是吧那我替你说。马强左右踱步,袖子里的和第四个是你爸遗留的真木雕,你自己做的是假的,怕我要验货,趁我不注意雕刻的时候塞了几个真的,因此手上的胶水也抹到了上面,从外表看不出来。但你爸留给你的是早就晾干的木雕,你现做的这些里面必然是湿的。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我低着头,无地自容。

    精心策划,毁于一旦。

    哼,幼稚,你还太嫩了。马强说,其实从一进门我就知道你做不了你爸的活,我甚至都怀疑你连图纸都没看过,或者压根就没有图纸。

    我小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马强仰天大笑:很简单,你带了胶水。胶水是木雕的粘合剂,但是你带这个透明,干净,明显是市面上常见的工业胶。我曾经偷偷蹲过你爸丢的垃圾,你爸一直用的是传统的鱼鳔胶,这种胶不好买,一到北方就凝结成乳白色的,像猪油一样。

    我没话说。

    你到底会不会做别浪费我时间。

    会......但我需要点时间,图纸的字我看不懂。

    字看不懂,你不是大学生吗给我看看。

    我有些为难。

    我们现在是一伙的,我还能霸占你的图纸不成不行你给我看一半,传统手艺少一个步骤都不行,你总该知道吧

    我点开手机,把照片挡掉一半,递给他。

    这是......篆文他把手机还给我。

    我也看不懂,但我认识几个古汉语专家,你把图纸分成四份,我让每个专家翻译一份,这样就不会泄露了。

    不行,我自己能查,顶多半个月,我就能把图纸研究出来。

    半个月人都急死了。马强急得冒火,这样,你不就是怕我知道图纸吗我有个办法,P图会吧你把图纸上你认识的字P掉,只留下不认识的字,我把你不认识的字找专家翻译出来,你有了完整的图纸,我顶多只有不完整的那一半,皆大欢喜。

    我想了想,说:行。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一顿操作,把难以辨认的字用色块盖住,发给了马强。

    马强给我发了大拇指的表情,对我表示赞赏。

    于是,我迎来了漫长的等待,等着我的图纸被专家翻译成我能认识的现代文字,等着我的图纸能变成一万一个月的培训费,创造一天一万的财富。

    奇怪的是,从那天起,徒弟群安静了,再也没有人说过一句话,连例行的早安相互鼓励的话都没有。

    那些终日哀嚎的徒弟,就像集体去世了一样,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中。

    过了一周,我有点急了,打电话发信息催马强,他说快了,字比较难认,专家正在加班加点地翻阅古籍。

    又过了一周,我有点慌了,马强从没有主动联系过我。

    我开始疯狂给他打电话,他要么不接,要么就是关机。

    于是我给他发消息,先是问他进展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和专家探讨一下。

    没有回应,我愤怒了,义正言辞地勒令他立刻停止翻译我家的古籍,要是出了问题他负不了这个责。

    还是没有回应,我害怕了,求他不要公开这页篆书,那是我祖上的遗物,我只是想用来纪念祖辈,想知道写的是什么内容而已。

    既然马强说认识专家,可以翻译这些古文,我才愿意相信他,但他怎么能人间蒸发式的消失呢

    我明白了,他这是过河拆桥。

    我瘫坐在墙角,抬头就看着我爸的遗像,他就那么悄咪咪看着我,一动不动,似笑非笑。

    我闭上了眼睛,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第七章

    又过了半个月,马强打来了电话。

    手机就放在茶桌上,响个不停,茶碗里被它震得阵阵涟漪。

    响了半个小时,我按下了接听。

    姓王的,我操你妈!马强狂吼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操你妈!你敢骗我......

    电话那头咣当一声,乱作一团。

    别抓我,别抓我,我是被骗的......是那个姓王的......

    我回到屋里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告诉我妈我要出去办个事,不一定很快回来。

    在楼下,我很快就等到了呼啸而至的警车。

    我如实交代。

    那天,马强在我老家门口堵我,说知道我父亲被举报而死的真相。

    他说,群里30个徒弟集体举报我父亲虚假宣传,欺骗消费者,是为了迫使我父亲把学费从350降回300。

    这导致我父亲受不了打击,在车上猝死。

    马强让我相信他,他是好人,他还告诉我他其实不是真的想学手艺,只是伪装成了学徒。

    因为经常为徒弟发声,当上了群主。

    我也不知道真假,警察可以带他做个调查。

    他堵我的目的,是为了找我合作收学费。

    但我没有答应他,一是他曾经带领徒弟群到我家打砸抢,二是因为我压根看不懂父亲留下的古籍。

    厚厚一本,我爸死得突然,并没有告诉我哪一张是核心技法的图纸。

    马强说他认识专家,可以帮我翻译,并且让我把一部分内容遮挡掉,以证明他不会占为己有,还说以此算是向我父亲赎罪。

    我也留了心眼,只随意从古籍中拍了一张给他,不知道怎么了,他就再也没联系过我。

    警察反反复复提问,我反反复复回答,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所以问不出什么破绽。

    我还主动上交手机,打开聊天记录,给警察们过目。

    我们就是那天才加上的微信。

    第一条消息是我发的,P过的古籍。

    第二条,我说:这是请专家翻译的照片,我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为了保密,有一部分我遮挡掉了。这是我父亲留给我为数不多的遗物,我想做个纪念,请绝对不要外传。

    马强说:放心,我保证不看,也绝不外传。

    接着是长达两周的空档。

    接着就是我愤怒的警告,我低声下气的哀求,和马强一言不发的冷漠。

    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要把我抓过来我问警察。

    两个警察互相对视一眼,说:你父亲生前有一个徒弟群,是吗

    我点点头:是的,里面有接近40人,但并不全是徒弟。这个群在我和马强见面的第二天起就再也没有人说过话,你们可以查。

    你和这些徒弟熟悉吗

    我摇摇头:完全不熟悉,只知道他们跟我爸学几年到十几年的都有,但他们还是共同举报了我爸,我完全不想熟悉他们,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瞪大了双眼:什么意思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段里中毒死了,前后几天。

    我很惊愕。

    马强供述,他用你给他的古籍里的内容制作培训材料,高价卖给那些徒弟。

    我完全不知情,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且我强调过多次不准外传,马强也承诺了。

    你们有没有合作约定,共同分赃之类的行为

    完全没有,我发誓,我和他的交流记录、银行转账、行为轨迹,你们都可以去查去鉴定。

    这些我们都已经掌握了,马强是在和你见面的第二天建了一个新群,群友和之前的徒弟群是同一批人,他就在那个群里售卖。

    哦......怪不得之前的徒弟群就没人说话了。

    好了,感谢你的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等一下!我起身正要离开,警察又拦住了我。

    你再给我看一下你们的聊天记录。

    我点开手机。

    这是什么文件

    我发给马强的古籍照片,我把一些内容遮住了,不信你点开看看。

    警察点开了文件,确实是一张照片,还有若干个黑色方块。

    你确定遮住了

    对啊。我自信地说,我用小方块一个一个手动遮住的。

    你用什么软件遮的

    PPT,你看这个文件名就是.PPT结尾的。

    两个警察呆呆地看着我,看的我很疑惑。

    你上班了吗

    我摇摇头:还没呢,现在大四。

    学什么专业

    法律。

    一个警察小声问另一个:法律系不学PPT吗

    另一个说:应该不学吧,不工作谁会这玩意啊

    行了,你走吧。

    第八章

    我走出房间,外面是走廊,正巧撞上戴着手铐路过的马强。

    马强一见我就疯了,破口大骂:兔崽子,你故意的!你故意演我!用PPT骗我!你们抓他啊!他才是主谋!是他毒死了那30个人!

    两个警察押着他,并没有放慢速度,马强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渐渐声音也听不见了。

    哎你不是那个......办丧事的,不对,木匠的儿子

    我一扭头,正碰上头七那天的民警。

    警察叔叔,你在这上班啊,我还以为在派出所。

    我来汇报工作,正要回所了,你这是要去哪我顺你吧,刚好要找你,你家里被抢的东西我们追回了一部分,在所里放了一个多月,也确实太忙,没空联系你来取,你正好跟我过去。

    行,我刚才碰到的那个人,犯了什么事啊

    那个人啊民警前后望望,示意我先出去。

    上了车,民警说:他可厉害了,搞培训诈骗,毒死了三十多人。我记得你父亲也是搞培训被举报的吧,你看看,培训还是要规范管理,一出事就是大事。

    我连连点头,说:我绝对听您的,绝对不继承我爸的事业,好好上学,好好工作,报效社会。

    嗯,这就对了。

    他搞的什么培训啊毒死很多人

    嗨,他不知道从哪弄了个古图纸,照着做培训材料,弄了一大堆毒药。完了他还有个群,里面都是想学手艺的,有三十几号。这三十多人可真敢吃啊,胆真大啊,全死了,一个活的都没有。

    我啧啧惊叹。

    那图纸写了什么你知道不

    我立刻摇头。

    你不知道就对了,你爸肯定知道,里面写的全是制毒配方,砒霜、铅丹、朱砂,都是剧毒的东西。

    十两一两就很多了,十两得多少。

    是啊,还不如写半斤呢,那能不毒死人吗还不止,还有什么乌头、断肠草、见血封喉,都是十两。我的天呐,都是致命的毒药。这是做培训啊还是做毒药啊就这他还收一万一个月,我的天,一个人一年就是十二万,三十多人,好几百万啊,太暴利了。

    好几百万,难怪他会冒险。

    这么大的事,想死缓都难啊。到了,我去给拿东西,你先签个字。不过我先声明,追回来的东西不多。

    我拎着一个大袋子回到家里,我妈坐在客厅里着急,一见到我高兴坏了,一个劲地说:听邻居说你被警察带上车了,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被我爸附体了是吧你放心吧。

    我扶她坐下,打开床底下带锁的箱子,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本古书,夹着一张旧的发黄的纸。

    你前阵子一直在折腾木料,还天天雕东西,我还以为你真就要干你爸的工作。你那是要干嘛啊我妈还是不放心。

    我说:我雕东西有用,我学校有场毕业表演,我要演一个木雕传人的角色。我那场剧情可好看了,我要假装被坏人识破,让他放松警惕,觉得我是个傻子。再故意露出破绽,让他以为天上掉馅饼,最后嘎一下死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拿起打火机。

    妈,我爸就是被这张纸害死的,他要是不会做这个破木雕,也不至于挂墙上。

    两寸长的火光摇曳不停,密密麻麻的字迹在我眼前晃动。

    【鹤顶红十两,砒霜十两,朱砂十两,铅丹十两......】

    既然是我爸的东西,就让它随我爸去吧。

    第九章

    火光照亮了我的脸,也照亮了纸上那些毒药的名字。

    我看着这张要了我爸命的纸,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早在我爸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偷看过这本古籍。

    整本书里,只有最后这一页是毒药配方,前面全是正常的木雕技法。

    我爸一辈子都在教人前面那些正常的技法,却不知道自己的古籍里夹着这么一张毒药单子。

    这张纸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祖先留下的,也许是用来防身的,也许是用来报仇的。

    总之,它在这个家里躺了不知道多少年,我爸从来没有翻到过这一页。

    如果不是为了对付马强,我也不会发现它。

    那天马强要看我的图纸,我故意找了这张最不像木雕技法的纸给他。

    果然,他被那些古文字给迷惑了,以为是什么独门秘籍。

    更可笑的是,他还真的照着这张毒药配方去做了培训材料。

    三十个徒弟,每人交一万块钱,就为了学这些毒药配方。

    他们大概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花钱学的是怎么毒死自己。

    马强也不知道,他一直以为这是什么高深的木雕技法,直到那些徒弟开始死人,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但是太晚了。

    三十个人,一个不剩,全部中毒身亡。

    包括那个说我爸涨价就是黑心的大叔,包括那个说要把面子放这里谁有本事谁来拿的家伙,包括所有在群里骂我爸死得好的人。

    他们终于得到了报应。

    我爸泉下有知,应该也能安息了。

    火焰很快就烧到了我的手指,我赶紧把纸丢进烟灰缸里。

    纸化成了灰烬,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儿子,你在干什么我妈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没什么,烧点纸钱给我爸。

    好孩子,你爸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的。

    我妈不知道刚才烧掉的是什么,也永远不会知道。

    有些秘密,还是烂在肚子里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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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去学校办理了毕业手续。

    导师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想找个稳定的工作,好好孝敬母亲。

    导师很欣慰,说这样的年轻人现在不多了。

    从学校出来,我路过那条熟悉的街道,那里曾经是我爸的工作坊。

    现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门上贴着转租的条子。

    我没有进去看,因为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回到家,我妈已经做好了饭。

    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妈,以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不再想那些烦心事了。

    好,听你的。

    我妈眼中含着泪水,但是笑着的。

    她终于可以安心了,她的儿子不会重走她丈夫的老路。

    吃完饭,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是银行发来的,说有一笔钱到账了。

    我查看了一下,是我爸生前的一个老客户,听说我爸去世了,特意汇来的一笔钱,说是感谢我爸这些年的教导。

    虽然钱不多,但是让我很温暖。

    看来我爸教过的人里,还是有好人的。

    只可惜,好人总是少数。

    晚上,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景。

    城市的灯火通明,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个家庭,一个故事。

    有些故事是温暖的,有些故事是悲伤的。

    我们的故事,应该算是悲伤的那一种吧。

    但是现在,悲伤已经结束了。

    从明天开始,我要写一个新的故事。

    一个属于我和我妈的,温暖的故事。

    第十章

    三个月后,我找到了一份在律师事务所的工作。

    虽然是实习律师,工资不高,但是够我和我妈的生活费了。

    我妈的身体也逐渐好转,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我们搬出了那个租来的小房子,在城市的另一边租了一个两室一厅。

    那里离我爸的工作坊很远,离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也很远。

    有时候我妈会问起那些徒弟的消息,我总是说不知道,可能都去别的地方发展了吧。

    我妈也不再追问,她现在最关心的是我的工作和我的未来。

    她经常说,希望我能找个好女孩,组建自己的家庭。

    我总是笑着说不着急,其实心里明白,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来愈合。

    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很忙,每天都有很多案子要处理。

    我的同事们都很友善,主任律师也很器重我,说我有做律师的天赋。

    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见过太多的人性丑恶,所以对法律有一种特殊的敏感。

    每当处理那些涉及欺诈、背叛的案子时,我总能很快抓住关键点。

    同事们都说我很有正义感,如果他们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说。

    但是我不后悔。

    那三十个人的死,不是我直接造成的,是他们自己的贪婪和恶毒造成的。

    马强现在被判了死刑,估计很快就要执行了。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他当初不那么贪心,不那么恶毒,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但是世界上没有如果。

    恶人终有恶报,这是天理。

    我爸虽然死了,但是他的仇已经报了。

    那些曾经恩将仇报的人,已经付出了代价。

    这样想着,我心里的愤怒也渐渐平息了。

    周末的时候,我会陪我妈去公园散步,去市场买菜,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我妈经常说,这样的日子就很好,安安稳稳的,不要再有什么波澜了。

    我也这么觉得。

    有一天晚上,我妈突然问我:儿子,你爸留下的那本古书,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愣了一下,说:你想怎么处理

    我想把它捐给博物馆,让更多的人能看到咱们祖先的智慧。

    我想了想,说:好主意,我明天就去办这件事。

    第二天,我真的去了市博物馆,把那本古书捐了出去。

    工作人员说这本书很有价值,会好好保管的。

    我没有告诉他们,那本书里曾经夹着一张毒药配方。

    有些秘密,永远不需要被人知道。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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