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像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倾盆而下,没有半点温情。冰冷的雨水砸在柏油路面上,碎裂成无数浑浊的水花,又迅速汇成湍急的细流,裹挟着尘土和落叶,漫过人行道的边沿,争先恐后地钻进城市的下水道。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哗啦啦,永无止境,冷漠得令人窒息。我站在紫荆苑那扇沉重的、雕着繁复花纹的黑色铁艺大门外,像一尊被遗忘在洪水中的石像。身上那件单薄的衬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布摩擦的滞涩感和刺骨的冰凉。雨水顺着我的头发、眉毛、脸颊,汇成冰冷的小溪,毫无阻碍地淌进脖颈,再一路蜿蜒向下,浸透全身。
手里那个精心挑选的蛋糕盒,此刻成了巨大的负担。粉色的包装纸被雨水浸透,软塌塌地往下垂着,鲜艳的颜色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污渍。盒子的边角被泡得发胀变形,沉重得几乎要脱手坠落。隔着湿透的硬纸板和塑料膜,我似乎能感觉到里面那个昂贵的奶油蛋糕正在无可挽回地塌陷、融化,就像某种愚蠢的坚持,在现实的冷雨里一点点消解。
盒子上,用巧克力酱精心裱出的字迹——屿屿爱晚晚,第十年快乐!——此刻也模糊成了一片暧昧的棕黑色污迹,每一个字都在嘲笑我的荒谬。
十年了。整整十年。
十年里,我的手机备忘录塞满了她的各种日子:生日、生理期、第一次相遇纪念日、她喜欢的歌手发新专辑的日子……每一个日子,都需要一份与之匹配的心意。十年里,我电脑里那三个沉甸甸的移动硬盘,每一个2TB的空间,都几乎被转账记录的截图、付款凭证的PDF塞得满满当当。那些冰冷的数字,精确到分毫,连成一条漫长而沉默的河流,无声地记录着我单向的、倾尽所有的奔赴。
从她弟弟小学的择校费、初中的补习班、高中的国际部学费,到她心仪的那个限量版爱马仕铂金包,再到她口中普通朋友周慕辰脚上那双最新款、全球限量发售的AJ球鞋……每一次她或明示或暗示的需求,都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圣旨。我的回应,永远只有一个动作:打开手机银行APP,输入金额,确认密码。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
甚至,连他们约会的高级餐厅账单,有时也会不小心转发到我的微信上。她总会附上一个委屈又可爱的表情包:屿屿,这个月生活费又超支了啦,都怪慕辰非要去那家新开的店打卡!呜呜呜……
没事,我来。这三个字,仿佛成了我刻在骨髓里的本能反应。
手机屏幕在湿透的裤子口袋里,隔着布料透出微弱的光。我艰难地把它掏出来,屏幕立刻被密集的雨点覆盖。我用僵硬的手指,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抹开屏幕上的水珠。微信置顶的对话框里,我发出的最后几条信息,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像投向深渊的石子,听不见半点回响。
晚晚,我到了,在你家楼下。
雨好大,你带伞了吗要不要我送上去
蛋糕……有点淋湿了,不过应该还好,你最喜欢的栗子口味。
你还在忙吗
晚晚
……
时间显示:23:47。
距离我的生日结束,只剩下十三分钟。也是我们相识十周年纪念日的结束。
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屏幕上的字。我用力眨了眨眼,试图看清对话框上方是否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没有。只有一片死寂。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浸泡透了,传来一种奇异的麻痹感。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痛觉神经都已被冻僵的麻木。十年积攒下来的疲惫,被这倾盆冷雨彻底激发,如同沉重的铅块,灌满了四肢百骸。我甚至觉得,就这样站到天荒地老,被雨水冲刷成一具没有知觉的躯壳,似乎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终于,突兀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微信。
是电话!苏晚打来的!
那点麻痹的心脏猛地被注入一股滚烫的电流,瞬间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湿透的胸膛。巨大的希望像一束强光,刺穿了冰冷的雨幕,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寒意。手因为激动和冰冷而剧烈颤抖,我慌乱地在湿滑的屏幕上滑动,试图接听那个救命的铃声。
晚晚!声音冲出喉咙,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嘶哑和急切,瞬间被哗哗的雨声吞没大半。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苏晚那熟悉又甜腻的嗓音。
喂林屿一个陌生又透着点不耐烦的男声,背景音是嘈杂的音乐和隐约的笑闹声。
是周慕辰。
我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滚烫的云端直坠冰窟。狂跳的心脏骤然失速,沉甸甸地往下坠。
嗯。我应了一声,喉咙干涩发紧,所有的热度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雨和更冷的现实。
噢,真是你啊。周慕辰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慢,苏晚让我跟你说一声,她今晚不回去了,在我家别墅这边玩呢。雨这么大,你也别傻等了,赶紧回去吧。
他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哦,对了,你那个蛋糕……心意她知道了。不过我们这边派对也定了好几个呢,吃不完也浪费。你自己处理了吧,啊
背景里,清晰地传来苏晚娇嗲的笑声,还有一句模糊的撒娇:谁啊辰哥别管他啦,我们继续玩骰子!
听到了吧周慕辰的语气更加敷衍,行了,就这样。挂了啊。
嘟…嘟…嘟…
忙音响起,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耳膜。
我握着手机,僵立在原地。冰冷的雨水似乎不再是落在皮肤上,而是直接灌进了血管,冻结了血液。周慕辰那轻飘飘的、如同打发路边乞丐般的语气,苏晚那毫不掩饰的、沉浸在欢乐中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蛋糕盒的提手勒得指关节生疼。我低头,看着盒子上那滩彻底糊掉的、面目全非的巧克力字迹。
第十年快乐
呵。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直冲喉咙。那绝不是感动,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冲破临界点的、滚烫的屈辱和愤怒!它们在我冰冷的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我猛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承载了十年痴愚的蛋糕盒,狠狠砸向面前那扇冰冷、坚固、纹丝不动的黑色铁门!
砰——!
一声闷响,在震耳的雨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纸盒瞬间炸裂开,粉色的包装纸被撕裂,里面那个早已塌陷变形的栗子蛋糕,连同破碎的托盘和融化的奶油,像一滩不堪的、色彩恶心的呕吐物,喷溅在冰冷的铁艺栏杆和湿漉漉的地面上。昂贵的奶油混着雨水,迅速流淌开来,沾染上污泥,散发出一种甜腻又腐败的怪异气味。
剧烈的动作扯动了麻木的神经,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真实的绞痛。我弓下腰,大口喘着气,冰冷的雨水灌进嘴里,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股灼烧的痛楚。
狼狈,彻头彻尾的狼狈。
就在这时,小区门卫室那扇一直紧闭的窗户,突然哗啦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头发花白的老赵探出头来。他显然是被刚才那声闷响惊动了,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警惕。他皱着眉,浑浊的眼睛扫过地上那滩狼藉的蛋糕残骸,又落在我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液体的男人身上。
老赵的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见惯了世间百态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他没好气地开口,声音穿过雨幕,带着驱赶的意味:
哎!干什么呢你大半夜的!砸东西干嘛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儿碍事!再不走我叫人了啊!
那毫不掩饰的驱逐,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股更猛烈的腥甜直冲喉咙。我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指缝间,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渗了出来,混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脚下污浊的水洼里,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老赵显然看到了这一幕,脸上那点厌烦瞬间被惊愕取代,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什么,或许是畏惧,或许是嫌恶。
我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嘴角残留的温热。视线越过老赵,死死盯住门卫室内墙上那个闪着微弱红点的监控屏幕。
那冰冷的电子眼,像一只高高在上、漠视着这一切的魔鬼之眼。
咳…咳咳…我艰难地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赵…赵师傅…
老赵警惕地看着我,没应声。
能…咳咳…能让我进去…看看刚才…门口的监控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碾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我甚至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解释,就…就刚才…我好像…掉了点…很重要的东西…
也许是地上的血迹和我此刻濒死般的样子起了作用,也许是很重要的东西这个借口让老赵觉得麻烦,他脸上的警惕松动了一下,不耐烦地挥挥手:真是麻烦!快点快点!看完了赶紧走!别弄脏我这儿!
他侧身让开窗户的位置,示意我从旁边的小门进入门卫室。
门卫室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方便面调料包混合的浑浊气味。一台老旧的电脑显示器亮着,分割成几个小窗口,显示着小区的各个角落。雨水敲打着窗户,发出单调的声响。
老赵嘟囔着,用鼠标笨拙地操作着监控系统,回放时间。喏,就刚才那会儿。他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点空间,自己则坐回角落的破沙发里,拿起一份皱巴巴的报纸,显然不想再多看我一眼。
我凑近屏幕,冰冷的荧光映着我湿漉漉、毫无血色的脸。屏幕上,时间轴被拖动。画面里,很快出现了我孤零零站在雨中的身影,像一尊绝望的雕塑。然后,是我疯狂砸蛋糕的失控瞬间。监控没有声音,但那画面传递出的崩溃感,隔着屏幕都令人窒息。
老赵在沙发那边,报纸翻动的声音哗哗作响,带着一种刻意的忽视。
就在这时,监控系统右下角一个原本处于关闭状态的音频通道指示灯,突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段清晰的对话,毫无征兆地从电脑旁边那对廉价的小音箱里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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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有些失真,带着电流的杂音,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耳膜上!
……啧,外面雨可真大。
是周慕辰那标志性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腔调。
管它呢,反正又淋不着我们。
苏晚的声音,娇慵又带着点漫不经心,背景是轻柔的音乐,欸,辰哥,你猜猜刚才谁给我打电话了
谁啊
周慕辰似乎并不怎么关心。
还能有谁楼下那条傻狗呗!
苏晚的语调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讥诮,林屿啊!抱着个破蛋糕,在雨里跟个落汤鸡似的站了快俩小时了!笑死我了!真以为我会下去今天可是我认识你的一百天纪念日!谁有空搭理他啊!
呵,周慕辰短促地嗤笑一声,像听见了什么无聊的笑话,他倒真是…风雨无阻。你也是,养条狗养十年,也该腻了吧
腻怎么会!苏晚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意的愉悦,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ATM,谁会嫌多啊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好用!我弟那贵族学校的学费,我那个铂金包,还有上次你那双限量球鞋,不都是他巴巴儿送来的钱用他的钱,跟你约会,想想都特别爽!哈哈!
她的笑声像淬了毒的银铃,透过廉价的音箱,在狭小的门卫室里尖锐地回荡。
而且,这种傻狗最好哄了!随便撒个娇,发点模棱两可的朋友圈仅他可见,他就能脑补出一场深情大戏,然后乖乖把钱打过来!比提款机还听话,连密码都不用输!苏晚的语气充满了掌控者的得意,你知道吗他今天居然还跟我说什么‘第十年快乐’我的天!十年诶!整整十年!他怎么还没认清自己就是个备胎,就是个移动钱包的现实啊真是狗都不当的舔狗!哈哈哈!
狗都不当周慕辰也跟着笑起来,笑声里是纯粹的嘲弄,精辟!晚晚,还是你总结得到位!这种男人,活该当一辈子舔狗!行了,别让他扫了兴,我们继续……
嗯嗯,辰哥说得对!来,喝一杯!为了我们的一百天,也为了……楼下那条傻狗给我们提供的恋爱基金!干杯!
叮!
清脆的碰杯声,像丧钟一样敲响。
门卫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那对廉价的音箱里,还残留着电流的嗡鸣,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冷漠的雨声。
老赵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报纸,他僵在破沙发上,嘴巴微张,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看屏幕(虽然屏幕上的画面已经静止),又看看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褪去了麻木和厌烦,只剩下纯粹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他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些恶毒的话语是冲着他去的。
我站在显示器前,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冻土里的标枪。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和翻涌的血气,奇迹般地消失了。所有的痛苦、愤怒、委屈……那些灼烧着我内脏的情绪,在那些字字诛心的话语响起的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冰寒刺骨的东西彻底冻结、碾碎。
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毒蜂在同时振翅。视野的边缘在微微发黑,只有监控屏幕那一点惨白的光,牢牢钉在视网膜上。
原来是这样。
十年。
整整十年。
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卑微,所有那些在深夜里辗转反侧为她寻找借口、为她开脱的心痛时刻……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充满恶意的游戏。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ATM……
狗都不当的舔狗……
用他的钱,跟你约会,想想都特别爽……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在我早已模糊的血肉上切割。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崩溃的痛哭。巨大的冲击之后,是一种近乎真空的平静。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
老赵被我空洞的眼神看得一个激灵,慌忙移开视线,拿起报纸胡乱地挡在脸前,但那微微颤抖的报纸边缘暴露了他的不自在。
我的目光掠过他,落在门卫室角落那个污渍斑斑的塑料垃圾桶上。里面塞满了方便面桶、废纸和烟头。然后,我弯下腰,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从自己湿透的、沉重的背包侧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厚厚的、硬壳的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边角已经磨损得泛白起毛。它被一个密封性很好的防水文件袋仔细地包裹着,尽管外面暴雨如注,文件袋表面也挂满了水珠,但里面的笔记本显然是干燥的。
这是我十年的信仰。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关于苏晚的一切。她的喜好,她的习惯,她随口说的一句话,她对我笑了一下……所有能让我卑微地汲取到一丝希望的碎片,都被我虔诚地记录下来。它是我在无望深渊里抓住的唯一稻草,是我证明自己这十年深情并非毫无意义的唯一证据。
我捧着它,如同捧着某种圣物。
然后,在门卫老赵惊愕得快要掉出来的目光注视下,我走到那个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桶边,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
噗通。
深蓝色的笔记本掉进了肮脏的垃圾堆里,溅起一点微不可闻的声响,瞬间被几个揉皱的方便面桶和废纸覆盖了大半。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不舍,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彻底剥离后的麻木。
谢了,赵师傅。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死水。然后,没再看他一眼,也没再看那监控屏幕一眼,我拉开门卫室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重新走进了那片冰冷刺骨的倾盆大雨之中。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老赵呆滞的目光,也隔绝了那个埋葬了我十年痴愚的垃圾桶。
暴雨瞬间将我重新吞噬。
冰冷,刺骨。
但这一次,我挺直了脊背。雨水冲刷着脸颊,洗去了血迹,也洗去了某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东西。眼底深处,那被十年卑微尘封的、属于林屿的锐利光芒,如同淬火的刀锋,在雨幕的暗色中,第一次真正地、冰冷地亮了起来。
十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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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嘉禾拍卖行。
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的醇厚、昂贵香水的幽冷,以及一种无声的、金钱堆砌出的紧绷感。衣着光鲜的男女低声交谈,袖口偶尔露出的名表指针无声滑动,记录着分秒流逝的财富角逐。
我坐在二楼的VIP包厢。位置极佳,视野开阔,能将整个拍卖大厅尽收眼底,包括前排那个熟悉的身影——周慕辰。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侧脸线条紧绷,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身边空着,苏晚不在。他父亲周宏远坐在他旁边,这位宏远地产的掌舵人,此刻眉头紧锁,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目光死死盯着拍卖台上。
今天压轴的标的,是城南那块编号A-07的地皮。毗邻规划中的新CBD核心区,潜力巨大。对宏远地产这种急需一个重量级项目提振股价、突破发展瓶颈的公司来说,这块地,是救命稻草,更是未来数年的利润基石。业内早有风声,宏远几乎押上了大半身家,志在必得。
拍卖师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传遍全场:……A-07地块,起拍价,一亿五千万!现在开始竞拍!
话音刚落,竞价牌便此起彼伏。
18号,一亿六千万!
27号,一亿六千五百万!
前排周先生,一亿七千万!
价格一路稳健攀升,每一次举牌都牵动着无数神经。周慕辰和他父亲周宏远的表情也随着价格的上涨而愈发凝重,每一次加价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当价格被另一家实力雄厚的对手推到两亿三千万时,周宏远额头明显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侧头对儿子急促地说了句什么,周慕辰立刻举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两亿三千五百万!
场内出现了短暂的沉寂。这个价格,已经逼近甚至超出了这块地当前价值的极限。许多竞拍者开始犹豫,摇头。
拍卖师环视全场:两亿三千五百万!第一次!
周宏远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周慕辰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眼神里透出希冀的光芒。
就在这寂静即将被落锤声打破的瞬间。
三亿。
一个清晰、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透过VIP包厢特设的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拍卖大厅。
如同平地惊雷!
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二楼那个低调的包厢。包厢的玻璃是单向的,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能看到那个代表着神秘买家的、在黑暗中亮起的、冰冷的红色竞价灯牌。
三亿!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滔天巨浪!窃窃私语声轰然炸开,所有人都被这完全不符合常理、近乎蛮横的加价方式惊呆了!
周慕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猛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二楼那个包厢,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错愕,还有一丝被巨大冲击打懵的茫然。他父亲周宏远更是霍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身体微微发抖,死死盯着那个方向,仿佛要用目光穿透那层单向玻璃。
拍卖师也愣了一下,随即职业素养让他迅速反应过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VIP
1号包厢!三亿!第一次!
爸!周慕辰的声音带着变调的惊惶,一把抓住他父亲的手臂。
周宏远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神里是赌徒输红了眼的疯狂和一丝绝望的挣扎。他几乎是吼了出来:三亿……三亿一千万!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颤音。
全场目光再次聚焦二楼包厢。
包厢里没有任何动静。那盏红色的竞价灯牌依旧亮着,像一只沉默而冰冷的眼睛。
拍卖师:三亿一千万!第一次!
周宏远父子死死盯着包厢,呼吸都停滞了。
三亿一千万!第二次!
周慕辰的嘴唇开始哆嗦。
拍卖师高高举起了拍卖槌:三亿一千万!第……
三亿五千万。
那个平稳无波的声音,再次透过扩音器响起。没有犹豫,没有试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
轰!
整个拍卖大厅彻底沸腾了!三亿五千万!这已经完全超出了A-07地块的合理价值范畴!这根本不是在竞拍,这是在用钱砸!用钱宣判!所有人都明白,宏远完了!这个价格,足以抽干宏远的流动资金,甚至需要抵押核心资产才能勉强支付,宏远地产将彻底被拖入债务的深渊!
不——!周宏远发出一声绝望的、野兽般的低吼,身体晃了晃,颓然跌坐回椅子上,面如死灰。
周慕辰呆立在原地,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看着二楼包厢的方向,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彻底将他淹没。他精心打理的头发此刻显得有些凌乱,昂贵的西装也掩盖不住身体的微微颤抖。
拍卖槌落下,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成交!恭喜VIP
1号包厢的贵宾!A-07地块,三亿五千万!
尘埃落定。有人鼓掌,有人摇头叹息,更多的则是看向宏远父子那绝望角落的复杂目光。巨大的失败和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周慕辰吞噬。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带着怜悯、嘲讽、幸灾乐祸……像无数根针扎在他身上。他再也无法承受,猛地低下头,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个让他尊严尽失的修罗场,背影狼狈不堪。
拍卖行顶层的贵宾休息室,隔绝了楼下的喧嚣。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仿佛一片流淌的星河。室内灯光柔和,昂贵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的杂音,空气里弥漫着顶级咖啡的醇香。
我坐在宽大舒适的丝绒沙发里,手里端着一杯刚送来的冰镇香槟。金黄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里微微晃动,细密的气泡无声地上升、破裂。刚才在拍卖厅里那掌控一切的平静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三亿五千万,一个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庞大数字,此刻在我心里激不起半点涟漪。它只是一个工具,完成了它该完成的任务。
门被轻轻敲响。
进。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厚重的木门被侍者无声地推开。苏晚站在门口。
她显然是匆匆赶来的。精心打理过的卷发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份仓皇和苍白。她身上穿着一件当季最新款的连衣裙,剪裁完美,勾勒出她姣好的曲线,但此刻,这份美丽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可笑。她的眼睛红肿,像是狠狠哭过,里面交织着震惊、恐惧、委屈,还有一丝残留的、习惯性的希冀。
她看到我,看到我安然地坐在这里,手里晃着香槟,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她快步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屿!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些尖利,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那块地对慕辰家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毁了他们!也毁了我!
她冲到沙发前,胸口剧烈起伏着,红着眼圈死死瞪着我,仿佛我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
我抬眼看她,目光平静无波。十年的时光,像一层厚厚的、落满尘埃的滤镜,曾经让我把她的一颦一笑都视若珍宝。此刻,这滤镜终于彻底碎裂、剥落。眼前这张脸,依旧美丽,却清晰地显露出那美丽皮囊下的算计、自私和愚蠢。那种曾经能让我心跳加速、甘愿付出一切的心动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废墟。
我晃了晃手中的香槟杯,看着气泡在杯壁上碎裂。她的质问,她这副受害者的姿态,只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荒谬和一丝厌倦。
苏晚,我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温和,却像冰锥一样清晰锐利,带着一种彻骨的疏离,你以什么立场,来这里质问我
她被我这句话噎住了,脸上的委屈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大的愤怒取代:什么立场!林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明明……
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试图唤醒那个她所熟悉的、召之即来的林屿。
以前我打断她,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形成一个标准的、冰冷的微笑。这个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赤裸裸的审视和嘲弄。
我微微倾身向前,水晶杯搁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目光牢牢锁住她那双写满惊惶和不解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以前当狗,是我不对。
苏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那双曾经盛满了我所有卑微爱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一种信仰崩塌般的茫然。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抽气声。精心构建的、以我为地基的世界,在我这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钧的一句话面前,轰然坍塌。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她,重新端起那杯香槟,看向窗外那片流动的星河。香槟入口冰凉,带着微涩的甘甜。
城市的灯火在眼底流淌,冰冷而璀璨。
苏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一具无形的冰棺当头罩下,连指尖都泛出死灰般的青白。那句轻飘飘的以前当狗,是我不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精准地、残忍地烫在她精心维持了十年的、高高在上的认知之上。
你…你……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精心描画的眼线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晕染开,在苍白的脸颊上拖出两道狼狈不堪的黑痕。她踉跄着,高跟鞋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慌乱的声响,如同踩在即将崩塌的悬崖边缘。
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男人。那张熟悉的、曾经写满无条件顺从和迷恋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那双眼睛,深邃得像暴风雨过后沉寂的海,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愤怒咆哮,也没有任何一丝残留的温情,只有一片冰封的、能将人灵魂都冻裂的漠然。他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件与己无关的、打碎在尘埃里的劣质瓷器。
巨大的惊恐攫住了她的心脏,但比惊恐更汹涌、更致命的,是那如同海啸般拍打过来的、迟到了十年的后悔!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被她嗤之以鼻的画面,此刻如同淬了毒的钢针,带着迟来的剧痛,狠狠扎进她的脑海:
*
**暴雨里那个凝固的身影。**
监控画面中,林屿像一尊绝望的石像,在倾盆冷雨中站成永恒。雨水冲刷着他单薄的身体,手里那个精心准备的蛋糕盒,在绝望中被砸向铁门,碎裂成一滩不堪的污秽。那时的她呢她正依偎在周慕辰怀里,享受着空调房的温暖,听着情歌,举着香槟,将那个痴心等候十年的男人,轻蔑地称为傻狗和ATM!那声从音箱里传出的、她自己的、充满恶意的嗤笑——狗都不当的舔狗!——此刻像魔音灌耳,尖锐地撕扯着她的神经。**后悔!**
她当时怎么能笑得出来她怎么能那么恶毒那是一个在暴雨中为她站了整整十年岗哨的人啊!
*
**转账记录塞满的硬盘。**
三个2TB的硬盘!里面塞满了转账截图、付款凭证!她弟弟昂贵的国际学校学费、她心仪已久却买不起的铂金包、周慕辰脚上那双限量球鞋……每一次她或撒娇或抱怨或不小心发来的账单,后面都跟着林屿那句毫不犹豫的没事,我来。那些冰冷的数字,此刻在她眼前疯狂跳动,每一个零都像在嘲笑她的贪婪和理所当然!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甚至觉得那是林屿的荣幸!她从未想过,那每一分钱,都是他十年如一日、倾尽所有的付出!**后悔!**
她怎么会把一个人的真心和血汗,如此轻贱地踩在脚下
*
**那个被丢进垃圾桶的笔记本。**
门卫室里,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个深蓝色的、视若珍宝的笔记本,毫不犹豫地丢进肮脏的垃圾桶。那是他的圣经!里面记录着她所有的喜好、习惯、随口说的话……记录着他卑微的爱和希望。她曾多少次无意中瞥见他偷偷记录的样子,心里只觉得可笑又厌烦。现在她才明白,他丢掉的不是一本笔记,而是埋葬了整整十年的、愚蠢又赤诚的信仰。**后悔!**
她亲手把那份视她如命的真心,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
**拍卖厅里周慕辰惨白的脸。**
三亿五千万!那一声声冰冷的竞价,像重锤一样砸碎了周慕辰和他父亲所有的骄傲和希望。他们引以为傲的宏远地产,他们周家未来的基石,在她眼前被林屿用最冷酷、最碾压的方式彻底摧毁。而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是她!是她十年如一日地将林屿的真心踩在泥里!是她用最恶毒的话语,亲手点燃了这个男人心底复仇的冰焰!**后悔!**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周家完了,她依靠的辰哥变成了一个负债累累、尊严扫地的失败者!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她自以为是的好日子,被她亲手、被她那愚蠢的恶毒,彻底葬送了!
林屿……
苏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厚厚的地毯上。昂贵的裙摆皱成一团,沾上了她自己滴落的泪水。她伸出手,想去抓林屿垂在沙发边的手,那是她曾经可以随意触碰、甚至随意挥开的。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所有的骄傲和算计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不该说那些话…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会听到…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你会……
她试图辩解,试图将那些恶毒归结为无心之言,但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监控里那恶意的笑声和刻薄的分析,字字清晰,句句诛心,哪里是什么不知道
我后悔了!林屿!我后悔了!
她仰起头,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残妆,露出底下真实的、因恐惧和悔恨而扭曲的面容。她死死地盯着他,仿佛他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求你…求求你看在过去十年的份上…看在我曾经…曾经也对你…
她急切地想要搜寻哪怕一丝一毫能证明他们之间有过情意的证据,却发现记忆里全是她颐指气使的画面和他卑微讨好的眼神。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空洞和绝望感吞噬了她。放过慕辰家…放过他们好不好那块地对他们太重要了…没有它,他们就完了啊!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恨我…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你怎么对我都行!求求你…别毁了周家…别毁了慕辰…
她卑微地匍匐在他脚边,姿态低到了尘埃里。这曾是她最不屑一顾的姿态,如今却成了她唯一能做的挣扎。她试图用眼泪打动他,用过去十年的情分绑架他,甚至不惜提出让他报复自己,只求能保住周慕辰和周家的产业。
林屿垂眸,看着脚边这个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的女人。
十年了。
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眼泪。不是为了他曾经的付出,不是为了他淋过的雨、流过的血、碎掉的心,而是为了另一个即将被她拖入深渊的男人,为了她摇摇欲坠的好日子。
多么讽刺。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一丝怜悯的涟漪都没有泛起。那深不见底的平静,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让苏晚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绝望。她在他眼中,真的什么都不是了。连恨,似乎都显得多余。
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看着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看着她精心构建的世界在她自己的愚蠢和恶毒中彻底坍塌。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间奢华的休息室里。窗外城市的流光溢彩,成了这幕荒诞剧最华丽也最冷漠的背景板。
良久。
林屿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端起了面前茶几上那杯冰镇香槟。
金黄色的液体在水晶杯中折射着璀璨却冰冷的光。
他微微举起杯,动作优雅而疏离,目光却依旧落在苏晚那张被悔恨和泪水浸透的脸上。他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苏晚,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冰面上,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你的眼泪,真脏。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晚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所有的哭泣、哀求、颤抖,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她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石像,只剩下空洞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瞪着林屿。
那双曾经盛满她身影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狼狈到极致的模样,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彻底的厌弃。
林屿不再看她。
他微微仰头,将杯中那冰冷的、带着微涩气泡的香槟,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走最后一丝残存的、属于过去的温度。
他放下空杯,杯底与玻璃茶几相碰,发出一声清脆、决绝的轻响。
然后,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恰好将跪在地上的苏晚完全笼罩。那阴影冰冷、沉重,带着宣判的意味。
他没有再看脚下那片卑微的阴影一眼,径直走向休息室的门口。皮鞋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每一步都踏碎了苏晚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门被拉开。
林屿——!!!
身后传来苏晚撕心裂肺、带着彻底崩溃的尖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
他没有回头。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那个充满悔恨、尖叫和破碎的世界,彻底隔绝。
走廊里灯光通明,空气清新。他独自一人,走向电梯。
城市的万千灯火,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他身后铺展开一片冰冷而璀璨的星河。
新世界的门,在他面前无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