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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订婚前夕,我在未婚夫电脑里发现了他前女友的照片。

    原来我只是他用来刺激白月光的工具人。

    可看着照片里女孩明媚的笑靥,我竟心跳加速。

    她生气时皱起的鼻子,流泪时泛红的眼尾,都让我移不开眼。

    和我这个沉闷的影子截然不同。

    真可爱啊。我忍不住感叹。

    后来我逃婚了,却在她工作室门口遇见她。

    暴雨中她递来热咖啡:你比照片上漂亮多了。

    当渣男跪求复合时,她挡在我身前冷笑:

    她现在归我了。

    1

    书房里只有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像某种隐忍的、不肯停歇的虫豸。屏幕幽蓝的光映在我脸上,冰冷而固执,固执地照亮那个名为Sunshine的文件夹。我指尖冰凉,悬在鼠标滚轮上微微颤抖。明天就是我的订婚宴,此刻,我却像个蹩脚的侦探,在未婚夫陈默的电脑里,掘开一个我从未想过存在的世界。

    文件夹里,全是她。

    照片瀑布般滚动,一张又一张,撞进我眼底。阳光刺眼的海滩上,她赤着脚,扬起一串晶莹的水珠,对着镜头笑得毫无保留,明晃晃的,像盛夏正午的骄阳,能把人心底最晦暗的角落都照亮。另一张,大概是谁惹恼了她,眉头蹙起,小巧的鼻子皱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鲜活得不讲道理。还有一张,背景是昏暗的KTV包厢,她眼眶通红,泪水在灯光下碎钻般闪烁,脆弱又倔强地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

    每一帧都带着扑面而来的生命力,带着未经世故打磨的棱角与光芒。屏幕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那些恣意的笑、不加掩饰的怒、透明的泪,都像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扎进我习惯性蜷缩的心房。

    她叫苏晴。名字都带着晴朗的意味。

    而我,林晚。名字就带着暮色,带着安静,带着一丝可有可无的凉意。

    鼠标滚轮继续向下滑动,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它。几张截图跳了出来,是微信对话的界面。备注是刺眼的晴晴。陈默的头像旁边,是他发出去的消息:

    你看到了我和她在一起了。她叫林晚,很乖,很安静,跟你完全不一样。她不会无理取闹,不会动不动就消失。

    晴晴,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肯回来,我立刻让她消失。

    她只是……一个证明。证明没有你,我也能找到比你更‘合适’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毫无防备的皮肤上,发出嗤嗤的声响。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指尖窜到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汹涌而上的、滚烫的羞耻和荒谬感淹没。原来如此。我存在的全部意义,不过是他用来刺激晴晴回心转意的一个道具,一个合适的、用来衬托她不合适的参照物。

    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坠下去,坠向一个无底的寒潭。可奇异的是,预想中撕心裂肺的愤怒和悲伤并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平静,像风暴眼中心那片刻诡异的死寂。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被屏幕上那个女孩吸引。定格在她抓拍的一个瞬间——她大概是刚赢了什么幼稚的游戏,对着镜头得意地扬起下巴,眼睛亮得惊人,嘴角翘起一个狡黠又骄傲的弧度,脸颊上还沾着一点不知道哪里蹭上的奶油。

    真鲜活啊。像春日里第一朵不管不顾绽放的花,带着露水,迎着料峭的风也要拼命展示自己的颜色。

    真可爱啊……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我干涩的唇边滑了出来。在这个被背叛的、本该充满恨意的午夜书房,对着那个素未谋面却占据了我未婚夫全部心神的情敌。

    这个念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灼热感。我猛地抽回手,指尖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锐痛唤回一丝理智。我在做什么我在对着一个间接将我置于如此可笑境地的女孩的照片,心跳加速

    2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声地跳动着:00:47。距离天亮,距离那场荒诞的订婚宴,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小时。蓝光冰冷地舔舐着我的脸,屏幕上苏晴的笑容依旧灿烂得刺眼。陈默那些冰冷的对话截图,像一排排锋利的铡刀,悬在我名为未来的脖颈之上。

    我慢慢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意。书房死寂,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沉重得如同擂鼓,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胸腔的囚笼。逃。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不容置疑地撞进脑海,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是明天,不是事后,是现在。在这一切彻底沦为全城笑柄之前,在我彻底变成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可怜虫之前。

    没有犹豫,或者说,那点仅存的犹豫被巨大的难堪和一种奇异的解脱感碾得粉碎。我赤着脚,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幽魂,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沙发角落里,随意扔着我明天要穿的礼服——一件昂贵、精致得如同枷锁的象牙白长裙。它象征着承诺,此刻却更像一张华丽的人皮面具。我甚至没有看它第二眼。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用了很多年的旧行李箱安静地立在玄关的阴影里。我拉开它,动作快得近乎粗暴。几件常穿的、洗得发白的棉质衣物,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设计图册,还有那个用了很久、边角磨损的旧画板……我的整个生活,似乎轻易就能塞进这个小小的立方体。至于那些昂贵的首饰、陈默送的名牌包……它们从未真正属于过我。它们属于陈默的未婚妻这个身份,而非林晚本身。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客厅角落那个蒙尘的画架上。那上面,盖着一块深色的绒布。我走过去,掀开一角。下面是几张未完成的婚纱设计稿。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简洁而灵动的轮廓,那是我在无数个被忽视的夜晚,偷偷为自己编织的梦。手指拂过略微粗糙的纸面,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我最终没有带走它们。就让那个关于婚纱的、不切实际的梦,留在这座华丽的坟墓里吧。

    咔哒。

    门锁在我身后轻轻合拢。那一声轻响,在凌晨死寂的空气里,却如同惊雷。斩断了过去,也未知前路。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光洁的大理石走廊上滚动,发出空旷而单调的回响,碾过一地碎裂的幻梦。电梯冰冷的金属壁映出我模糊的影子,苍白,疲惫,眼神却异常清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像一个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切除了巨大肿瘤的病人,虚弱,但体内那致命的压迫感消失了。

    走出公寓楼,凌晨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猛地灌进我单薄的衣衫,激得我一阵瑟缩。城市尚未完全醒来,只有昏黄的路灯在空旷的街道上投下长长的、寂寞的影子。我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着。巨大的广告牌上,某个奢侈珠宝品牌新推出的广告耀眼夺目,模特颈间璀璨的钻石项链熠熠生辉,旁边一行优雅的花体英文写着:Eternal

    Promise,

    Eternal

    You。

    永恒的承诺,永恒的你。

    多么讽刺。几个小时前,我还被包裹在这样的永恒泡沫里。如今这泡沫碎了一地,只剩下粘腻冰冷的残渣。广告牌的光刺得眼睛生疼,我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虚假的光明。

    3

    不知走了多久,腿脚早已麻木。天边泛起一层模糊的、鱼肚白的灰。城市的脉搏开始缓慢地苏醒,街角飘来面包店第一炉烘烤的甜香,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由远及近。我茫然四顾,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陌生的街区。这里不像陈默公寓所在的市中心那般奢华规整,街道狭窄些,两旁是些颇有年头的小店,橱窗里展示着琳琅满目的手工饰品、复古服装和画作,带着一种被时光浸润过的、不事张扬的艺术气息。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的焦香和颜料松节油混合的、有些刺鼻却格外真实的味道。

    一个不起眼的转角,深灰色的砖墙,没有任何张扬的招牌,只有一扇擦得异常干净的落地玻璃门。门楣上方,悬着一个简洁的黑色金属字母招牌:Qing

    Studio。清工作室。

    Qing。

    晴。

    心脏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脚步钉在原地。隔着透明的玻璃门,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景象。空间不大,却布置得极具格调。暖色调的原木地板,几盏造型别致的吊灯投下温暖的光晕。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大幅的时装设计手稿和摄影作品,色彩大胆,线条奔放,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靠墙的工作台上,堆满了各色布料、线轴、人体模型……有些凌乱,却洋溢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创作热忱。

    是她。一定是她。苏晴的工作室。

    这个念头如此笃定,就像早已刻在灵魂深处。那些照片里鲜活的生命力,和眼前这个空间散发出的自由气息,完美地重叠在一起。我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无法挪开目光。里面没有人。大概时间还太早。

    就在我怔忡的片刻,头顶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浓重的铅灰色云层迅速堆积、翻滚,沉甸甸地压向城市的天际线。紧接着,毫无征兆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身上,单薄的衣衫瞬间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我狼狈地拖着笨重的行李箱,下意识地后退,想躲到那扇干净的玻璃门檐下避雨,却又踟蹰不前。门内是她的世界,干净、温暖、充满创造力;门外,是浑身湿透、拖着破旧行李箱、刚刚从一场盛大谎言中仓皇出逃的我。云泥之别。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水珠顺着发梢、脸颊不断滚落,视线模糊。就在我冻得瑟瑟发抖,几乎要被这冰冷的雨水和绝望淹没时,玻璃门内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吱呀——

    门被从里面推开了。

    暖黄色的光晕和干燥温暖的空气瞬间流淌出来,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我冰冷的皮肤。我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

    一个身影站在门内的光里。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沾着些许颜料的米白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深蓝色的牛仔裤包裹着笔直的长腿,赤脚踩在一双舒适的软底拖鞋里。没有精致的妆容,头发随意地用一支铅笔挽在脑后,散落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整个人干净得像雨后的青空,带着一种不设防的、慵懒的居家气息。

    是苏晴。照片里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了我面前。

    4

    比照片更生动。皮肤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象牙白,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淡粉。那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仁是清透的琥珀色,此刻带着一丝刚被打扰的微愕,正静静地看着我。没有照片里那种刻意张扬的明媚,却有种沉静的、内敛的力量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雨声、城市的喧嚣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我浑身湿透,狼狈得像只被遗弃的落汤鸡,僵在原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幽深的湖水,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的窘迫和苍白。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我脚边那个沾满泥水的旧行李箱上。她的眼神里没有审视,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平静得像秋日的深潭。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工作室里面。

    我僵立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脖颈,激起一阵更深的寒意。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几乎要将我淹没。是啊,一个狼狈的陌生人,谁会管呢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把自己重新藏回冰冷的雨幕里。

    然而,就在我脚步微动之时,她又出来了。

    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袅袅的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她清秀的眉眼轮廓。她径直走到我面前,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棉布混合的气息。

    给。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一点刚睡醒的微哑,像温润的玉石轻轻碰撞,在这喧嚣的雨声中异常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她将那个温热的马克杯递到我面前。杯子里是深褐色的液体,浓郁的咖啡香气混合着奶香,温暖地扑面而来。

    我完全愣住了,手指僵硬地蜷缩在湿透的袖口里,忘了去接。大脑彻底宕机,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善意。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呆滞,手稳稳地端着杯子,目光坦然地落在我脸上。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她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像新月投入湖心,漾开一圈极浅的涟漪。

    喝点热的。她又说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她的目光仔细地、坦荡地掠过我湿漉漉的眉眼,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颊,最后停驻在我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然后,我清晰地看到,那弯浅浅的月牙弧度加深了。一个极淡、极真实的笑意,在她唇边绽开,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真诚。

    5

    你比照片上漂亮多了。她说。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所有伪装的平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她知道了她认出我了陈默给她看过我的照片那句你只是用来激将她的工具瞬间在脑海里炸开,伴随着巨大的羞耻和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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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仿佛被当场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刺眼的目光之下。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照片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子。

    苏晴脸上的笑意淡了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清澈地看着我,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嘲讽或怜悯,只有一丝了然的平静,像看透了一场闹剧的旁观者。

    嗯。她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陈默给我看过。她顿了顿,目光在我湿透的衣衫和冻得发青的嘴唇上扫过,眉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先进来吧,雨大。

    她没有解释更多,只是侧身让开了门口的空间,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依旧稳稳地递在我面前,像一个无声的邀请,也像一个不容拒绝的休止符。

    6

    咖啡浓郁的香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固执地钻进我的鼻腔,混合着工作室里飘出的松节油和棉布的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味道。苏晴就那样站在门内暖黄的光晕里,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扶着门框,姿态随意而放松,仿佛邀请一个迷路的邻居进来歇歇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没有任何探究,也没有任何负担,只是坦然地等待。那目光像温热的溪流,无声地冲刷着我周身竖起的、冰冷的戒备。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了手。指尖冰凉,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一股暖流瞬间沿着手臂窜上来,冻僵的身体似乎都因此轻颤了一下。我接过了那杯咖啡。

    谢谢。声音低哑,几乎被雨声吞没。

    苏晴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转身走进了工作室。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门槛上磕碰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有些窘迫地低头,跟着她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喧嚣冰冷的雨世界。室内的温暖干燥瞬间包裹了我,带着颜料、布料和木头混合的特有气息。很安静,只有空调低低的送风声。我拘谨地站在玄关处,湿透的鞋子在地板上洇开一小滩水迹,行李箱也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强烈的格格不入感让我手足无措。

    随便坐。苏晴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她径直走向靠墙的一个小茶水台,背对着我,拿起水壶接水。她的背影很挺拔,动作利落,挽起的袖子下小臂线条流畅有力。

    7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墙上那些大幅的手稿吸引。设计风格极其鲜明——大胆的撞色,解构主义的不对称剪裁,飘逸灵动的面料运用……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不羁的想象力。其中一张设计稿吸引了我的目光:一条长裙,上半身是挺括利落的黑色斜裁结构,下半身却骤然化为层层叠叠、如烟雾般轻盈的灰蓝色薄纱,仿佛被禁锢的灵魂在裙摆处骤然挣脱、飞扬。旁边潦草地写着设计概念:裂帛。

    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这设计……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那种在束缚中寻求爆发的张力,精准地戳中了我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

    那是我下个系列的主打。苏晴的声音冷不丁在身边响起。我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过来,递给我。

    谢谢。我接过水杯,指尖的温度终于不再那么冰冷。犹豫了一下,我指着那张裂帛手稿,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激动:这个……很特别。上半身的束缚感和下半身的释放,对比太强烈了,像……我顿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像灵魂撕开了一个口子苏晴接了下去,语气平淡。她走到那张手稿前,仰头看着,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清冷。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画面上那些凌厉的线条和飞扬的薄纱,眼神专注,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啊,裂帛。她低低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破开一些东西,总需要点力气。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咖啡的暖意让我僵硬的身体稍微放松,但神经依旧紧绷着。我捧着水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斟酌着开口,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知道我是谁问完又觉得多余。陈默给她看过照片,而我此刻出现在她工作室门口,狼狈不堪,答案显而易见。

    苏晴转过身,倚靠在放着布料的工作台边,拿起一个顶针在指尖随意地转动着。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坦然而直接,没有丝毫闪避。

    林晚。她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不是疑问句,是陈述。

    我的指尖微微一颤,杯中热水漾开一圈涟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留下空落落的酸胀感。

    嗯。我垂下眼睫,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很抱歉……打扰你了。这句道歉,不知是为此刻的狼狈闯入,还是为那个我被迫扮演的、可笑的工具角色。

    苏晴没接话。空气再次沉默下来,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玻璃。这沉默并不令人窒息,反而像一层柔软的缓冲带。她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指尖的顶针反射着一点细碎的银光。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在我心底荡开涟漪:陈默今早给我打过电话。

    我猛地抬起头。

    她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嘲讽:问我有没有看到新闻,有没有……后悔。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苍白的脸,他说你不见了,订婚宴一团糟,他像个笑话。他以为我会为此高兴或者……心疼他

    她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轻蔑,像冰片碎裂。

    他只是想确认,他这出‘激将法’的闹剧,我这个唯一的观众,有没有接收到他想要的效果。她放下顶针,拿起工作台上一个半成品的布料小样,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上面的褶皱,他永远活在自己的剧本里,我们都是他随手可以拿起放下的道具。

    8

    她的话语像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陈默所有虚伪的动机。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厌倦。那种厌倦,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仿佛早已被这种操控耗尽了所有情绪。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捻着布料的手指上。那双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然而,就在她左手小臂内侧,袖口无意间滑落时,我瞥见了一小片深色的阴影——几道细长的、颜色略深的旧疤痕,浅浅地横亘在细腻的皮肤上,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后留下的痕迹。疤痕很淡,几乎被健康的肤色覆盖,但落在那样完美的手臂上,依旧显得触目惊心。

    它们安静地存在着,像某种无声的证词,讲述着照片里那个永远明媚张扬的女孩,笑容背后或许也曾有过不为人知的破碎和挣扎。我心头猛地一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共鸣感涌了上来。我们似乎都是陈默剧本里的受害者,只是伤痕显露的位置不同。

    那……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迎上她的目光,你后悔过吗问出口才觉得冒昧,但那疤痕和此刻她眼中的冰冷厌倦,让我无法不问。

    苏晴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是沉静的湖面下暗流涌动。后悔后悔离开陈默还是后悔曾经投入过那样一段关系

    她没有立刻回答。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碎的心跳。工作室里暖黄的灯光笼罩着我们,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时间仿佛被拉长。

    后悔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带着点飘忽的意味。她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小臂那道浅淡的疤痕上,指尖轻轻拂过,像触碰一个遥远的记忆。后悔把最好的时光,耗在证明自己值得被爱上她抬起眼,看向我,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林晚,他永远不会真正爱上任何人。他只爱那个追逐和掌控的过程,只爱那个被仰望、被渴求的感觉。你,我,或者其他任何人,本质上没有区别。

    9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彻底捅开了我心头最后一丝侥幸的锁。是啊,工具人A和工具人B,又有什么本质区别他爱的只是那个名为征服的游戏。

    所以,苏晴的语调忽然一转,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蛊惑的意味,她朝我走近一步,目光落在我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与其后悔在他身上浪费的时间,不如……她的视线移向我放在脚边的旧行李箱,那上面还沾着泥水,想想怎么收拾自己的烂摊子比如,找个地方把你这身湿衣服换了我这里有烘干机。

    话题的急转直下让我措手不及。前一秒还在剖析渣男本质,下一秒就跳到了烘干湿衣服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苏晴似乎被我的呆愣逗乐了,唇边那抹冰冷的嘲讽终于彻底化开,漾开一个真实的、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她指了指工作室后面一扇虚掩着的门:里面有间小休息室,有干净的毛巾,还有我备用的T恤裤子,可能不太合身,但总比你穿着湿的好。去吧。

    她的语气自然得如同在吩咐相识多年的老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那笑容冲淡了她身上那股清冷疏离的感觉,瞬间拉近了距离。我心底最后一点紧绷的防线,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关照下,悄然松动了。

    休息室很小,但整洁异常。一张窄窄的单人床,铺着素色的格子床单,一个简易衣架,上面挂着几件简单的衣物。空气里有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我换下冰冷湿重的衣物,穿上苏晴递给我的那套纯棉的居家服。上衣宽大,袖子长了一截,裤子也松松垮垮地堆在脚踝。镜子里的人显得格外瘦小,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但身体被干燥温暖的棉布包裹着,冻僵的四肢终于一点点回温,血液重新开始缓慢流动。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感,混合着陌生的安全感,沉沉地包裹住我。

    抱着湿衣服走出休息室,苏晴正背对着我,俯身在工作台前忙碌着什么。她换下了那件沾颜料的衬衫,穿着一件柔软的浅灰色针织衫,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工作台上铺开了一大块深蓝色的丝绒面料,旁边散落着各色针线、亮片和珠饰。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没回头,只是随意地说:衣服放旁边那个筐里就行。烘干机在茶水间后面。她拿起一枚小巧的、泛着幽光的暗银色亮片,用镊子夹着,小心翼翼地往面料上一个事先标记好的位置上粘,对了,饿不饿冰箱里好像还有三明治。

    还好,谢谢。我轻声应着,把湿衣服放进角落的藤编筐里。目光却被她手下的工作吸引。那块深蓝色的丝绒,在她灵巧的手指下,正一点点被点亮。暗银的亮片如同夜空里稀疏的星辰,几颗细小的深紫色水晶点缀其间,像遥远的星云。她动作精准而耐心,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这是……礼服我忍不住走近了几步,轻声问。

    嗯。苏晴应了一声,依旧专注着手上的活计,客户定制的晚宴裙,要星空主题。她粘好一片亮片,轻轻吹了吹,侧过脸看了我一眼,随便坐,别拘束。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10

    我在旁边一张蒙着白色画布的椅子上小心坐下,尽量不打扰她。窗外雨声未歇,淅淅沥沥,衬得室内更加安静。暖黄的灯光下,苏晴低垂的睫毛在眼睑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鼻梁挺直,唇线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没有了照片里那种刻意张扬的明媚,此刻的她,像一幅沉静的工笔画,散发着一种内敛而专注的魅力。只有偶尔粘上一颗位置刁钻的亮片时,她会极轻地蹙一下眉,嘴唇无声地动一下,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却莫名牵动了我的心。照片里那个永远活力四射、仿佛不知疲惫为何物的女孩,此刻也显露出了她的费力。这真实的瞬间,比任何完美的影像都更生动,更让人……移不开眼。

    时间在细密的雨声和亮片粘贴的轻微声响中静静流淌。空气里弥漫着咖啡残留的香气、棉布干燥的味道和一丝丝新布料的清新气息。我抱着膝盖蜷在椅子里,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身体深处涌上浓重的困倦。逃婚、暴雨、陌生人的收留……这漫长而混乱的一天榨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我眼皮沉重,意识开始模糊下沉的时候,苏晴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林晚

    我猛地惊醒,有些茫然地看向她:嗯

    苏晴放下了手中的镊子,转过身,正对着我。她手里拿着一张干净的素描纸和一支削尖的炭笔。灯光下,她的神情有些奇异,不再是刚才那种全然的平静,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炭笔,你说你也是学设计的她的目光落在我放在脚边、那个沾了泥点的旧画板上。

    我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画板里夹着的,是我那些未曾见光、也从未奢望能见光的涂鸦。

    嗯。我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以前……学过一点服装设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几乎被遗忘在生活的尘埃里。在陈默身边的日子,我的身份只需要得体和安静,设计那是属于苏晴这样光芒万丈的人的领域。

    11

    苏晴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捕捉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她朝我走近两步,把素描纸和炭笔递到我面前。

    帮个忙她的语气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请求的意味,我卡住了。她指了指工作台上那块缀着零星星辰的深蓝丝绒,星空……太空洞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个……锚点一个能抓住目光、让这片星空真正‘活’起来的焦点。她苦恼地蹙起眉,我想了半晚上,试了几个元素都不满意。想得头都痛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动作带着真实的烦躁,像个被作业难住的孩子,完全褪去了之前那种游刃有余的疏离感。

    你……她再次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不设防的信任和期待,能不能……随便画点什么什么都行,就当……帮我破个局

    那张洁白的素描纸和那支漆黑的炭笔,此刻像带着某种魔力,静静地躺在苏晴摊开的掌心。她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信赖,烫得我指尖发麻。帮她我这个连自己人生都搞得一团糟的逃兵,能帮这个才华横溢、连陈默都念念不忘的苏晴

    拒绝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自卑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我的那些涂鸦,不过是躲在无人角落里的自娱自乐,是上不得台面的影子,怎能照亮她的星空

    可就在我退缩的瞬间,苏晴小臂内侧那几道浅淡却固执的疤痕,毫无预兆地闪现在脑海。她并非无懈可击的太阳。她也曾被划伤,也会被难题困住,也会在深夜的工作室里露出疲惫的皱眉。此刻她眼中那份真实的苦恼和毫不掩饰的求助,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我心头某道锈死的锁。

    拒绝的言语卡在喉咙里。我看着她递过来的纸笔,又抬眼看向那片深蓝丝绒上孤独闪烁的星辰。那片星空,华丽却空洞,像没有灵魂的幕布……确实需要一点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着,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渴望。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那翻涌的怯懦。然后,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接过了那张纸和那支笔。

    炭笔微凉的触感握在掌心,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拉过旁边一张闲置的高脚凳坐下,将素描纸铺在膝盖上。苏晴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退开半步,倚在工作台边,目光落在我的笔尖,带着一种屏息的专注。

    闭上眼睛。不是想陈默,不是想那个混乱的订婚宴,不是想自己此刻的狼狈。脑海深处,翻腾起无数个被压抑的夜晚。在陈默公寓那间巨大却冰冷的书房角落,一盏孤灯的昏黄光晕下,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我唯一的慰藉。线条在纸上流淌,勾勒出那些被现实束缚、只能在想象中舒展的轮廓——渴望挣脱束缚的飞鸟,在荆棘中倔强绽放的无名野花,被风卷起、不受控制的落叶……它们承载着我所有无法言说的渴望与不甘。

    笔尖落下。没有犹豫,没有构思,完全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粗糙的炭条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灵魂的低语。线条从最初的迟疑迅速变得流畅、肯定。一只鸟的轮廓在纸上迅速成型。不是优雅的天鹅,也不是华贵的凤凰。那是一只……带着点笨拙和倔强的鸟。它有着略显宽厚的胸脯,翅膀不算修长,却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奋力展开,每一根羽毛都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气流。鸟喙微微张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又像是在奋力呼吸。它的眼神,我刻意用炭笔侧锋扫出一点模糊的阴影,显得并不锐利,却异常坚定,直直地望向画纸之外,望向那片未知的、可能充满风浪的天空。

    没有精致的细节,只有粗粝的、饱含力量感的线条。它不够完美,甚至带着一种笨重的、孤注一掷的悲壮感。画完最后一笔,我停下动作,指尖沾满了黑色的炭粉,心却像被掏空了一块,又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填满了。

    我抬起头,有些不敢看苏晴的反应,只是将画纸轻轻推到她面前的工作台上,声音低哑:我……乱画的。可能……不合适。

    12

    苏晴的目光落在纸上那只笨拙的飞鸟上。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声依旧,室内却静得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久久地凝视着那只鸟,琥珀色的眼眸里,最初的那点期待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越来越深的涟漪。惊讶、探究、沉思……最终沉淀为一种灼热的光亮,如同拨开云雾后骤然显现的星辰。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锐利得惊人,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就是它!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这只鸟……这只笨鸟!它就是这个锚点!她拿起那张素描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灼灼地在图纸和那块深蓝丝绒之间来回扫视,语速飞快,带着一种被灵感击中的亢奋,你看,这片星空太‘空’了,太‘美’了,美得虚假!它需要一点‘笨拙’,一点‘费力’,一点不顾一切也要向上冲的……傻气!这只鸟,它不完美,它飞得可能很累,但它就是这片星空里唯一的真实!唯一的生命力!

    她的激动感染了我。看着她眼中迸发出的、纯粹为创意而燃烧的光芒,一种久违的、陌生的暖流悄然涌上心头,冲散了盘踞已久的寒意和自卑。

    我……我刚想开口,苏晴却已放下画纸,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她几步走到旁边一个堆满布料的架子前,毫不犹豫地抽出一卷面料。

    哗啦——

    整卷布料被她利落地抖开。那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材质。远看是低调的深灰,像黎明前最沉郁的天幕。但当灯光掠过布面时,无数细密的、银灰色的丝线瞬间被点亮,交织出变幻莫测的、如同金属冷光般的暗纹,深沉内敛,却蕴含着流动的力量感。这布料本身,就带着一种沉默的爆发力。

    这个!苏晴的语气斩钉截铁,她将那卷灰银色的布料抱过来,啪的一声放在深蓝丝绒旁边。极致的深邃星空蓝,与冷冽流动的暗夜灰银,两种截然不同的质感与色调并置在一起,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华丽与冷硬,梦幻与现实,瞬间被赋予了强烈的戏剧张力。

    苏晴的手指在两种面料上快速滑过,眼神亮得惊人,像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用这灰银做这只鸟!就按你画的轮廓!结构可以更立体,线条要硬朗!就让它从这片华丽的星空里‘破’出来!她猛地转向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一种找到同类的惊喜,林晚,你这脑子……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她的话语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我。不是为了夸奖,而是她话语里那种毫无保留的认同和发现珍宝般的惊喜。仿佛我那些藏在角落里的、羞于见人的涂鸦,并非一无是处,而是蕴含着某种她所珍视的力量。

    工作室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了。之前的静谧被一种蓬勃的创作热情取代。苏晴立刻投入了工作状态,她迅速拿出软尺、画粉,在那卷灰银色面料上快速勾画、裁剪。动作迅捷有力,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林晚,她头也不抬,一边利落地剪开坚韧的布料,一边语速飞快地吩咐,帮我把那边那个小立裁人台推过来!还有,右边第二个抽屉里,有金属骨架的支撑条,全拿过来!

    她的指令清晰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起身。身体里那些沉滞的疲惫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驱散了,手脚麻利地按照她的要求推来人台,翻找出那些闪着冷光的金属支撑条。

    对,就是这些!苏晴接过支撑条,比对着我那张粗糙的飞鸟草图,开始在人台上尝试构建立体的骨架雏形,翅膀这里的角度……要更有冲击力,像是刚挣脱束缚的那一瞬爆发……她喃喃自语,手上动作不停,偶尔抬起头,目光扫过我,你觉得呢这里骨架的转折是不是该再硬一点

    她竟然在征求我的意见我心头一热,凑近去看。人台上初步搭建的金属骨架,已经隐约勾勒出那只笨拙飞鸟倔强的姿态。我盯着那奋力张开的翅膀根部,想象着它冲破阻力的瞬间。

    这里……我指着翅膀与躯干连接的关键转折点,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尝试,骨架的弧度……能不能再向后拉伸一点就像……弓拉满了弦,蓄满了力,马上就要弹出去那种感觉我笨拙地用手比划着。

    苏晴眼睛一亮:蓄力感!对!她立刻动手调整那根关键的金属支撑条,让它形成一个更饱满、更有张力的弧度,就是这样!要的就是这种引而不发的紧绷感!林晚,有你的!她毫不吝啬地给予肯定,那笑容灿烂得晃眼。

    13

    接下来的时间,界限变得模糊。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窗外的雨,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逃来的。我们沉浸在同一个创作的气场里。我帮她递工具,固定面料,在她需要时提出一点笨拙但往往能切中要害的建议。苏晴则像一位掌控全场的将军,精准地指挥着面料与骨架的战役。灰银色的面料被裁剪、熨烫、小心地覆上金属骨架,用特殊的针法固定。那只笨拙的飞鸟,一点点从二维的草图,挣脱出来,在立裁人台上获得了三维的生命。

    它逐渐成型——宽厚而充满力量感的胸脯,那对按照我建议调整后、带着蓄满力之感的翅膀,每一片用特殊技法处理的、泛着金属冷光的羽毛都透着挣扎向上的力量感。鸟喙微张,眼神坚定。它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优美,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一种孤勇的悲壮感。当苏晴将最后一片精心处理过的羽毛固定在翅膀尖端时,整个工作室都安静了。

    我们并肩站在人台前,看着这只从深蓝丝绒星空背景中破壁而出的灰银飞鸟。华丽与粗粝,梦幻与现实,脆弱与力量……矛盾的元素在此刻达成了奇妙的和谐与统一,爆发出震撼人心的视觉冲击力。

    成了。苏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激战后的疲惫和巨大的满足。她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眸映着灯光,亮得惊人,笑容纯粹而明亮,像雨后的第一缕阳光,毫无保留地落在我身上。林晚,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邀请的意味,合作愉快

    看着那只沾着些许炭灰和布屑、却无比真诚的手,一种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我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她的手心温热,带着长期握持工具留下的薄茧,传递来一种坚实的力量。

    嗯。我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却无比清晰,合作愉快。

    窗外,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金色的夕阳艰难地穿透进来,斜斜地打在工作室的玻璃门上,折射出温暖的光晕,恰好落在那只灰银飞鸟倔强的头颅上,为它镀上了一层短暂却辉煌的金边。

    工作室里还残留着布料、颜料和咖啡混合的温暖气息,夕阳的金辉在灰银飞鸟的羽翼上跳跃,留下最后一点辉煌的印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激越创作后的平静与满足。我和苏晴靠在各自的工作台边,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只破星而出的鸟,像两个刚打赢了一场硬仗的战友,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急躁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砰砰砰!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蛮横。紧接着,一个熟悉到让我血液瞬间冷凝的男声穿透玻璃门传了进来,焦躁而恼怒:

    苏晴!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苏晴!

    是陈默。

    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刚刚还流淌着暖意的四肢瞬间僵硬。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怎么敢来巨大的恐慌和强烈的厌恶感瞬间攫住了我,下意识地就想往休息室里躲。

    别动。

    苏晴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冷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甚至没有看我,目光依旧落在那只飞鸟上,只是伸出左手,轻轻按在了我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温热而稳定。

    敲门声更重了,几乎是在砸门。

    苏晴!开门!林晚是不是在你这里你把她藏哪儿了!让她出来见我!陈默的声音拔高了,充满了被挑战权威的狂怒和不加掩饰的指责,你跟她说了什么是不是你在挑拨离间!

    苏晴终于缓缓转过身,面向门口。她脸上那种创作时的专注和方才的温和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平静。她没有立刻去开门,反而慢条斯理地拿起工作台上一块擦拭工具用的干净软布,仔细地擦了擦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门外那歇斯底里的叫嚣只是恼人的背景噪音。

    然后,她才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向门口。

    苏晴!你听见没有开门!陈默的怒吼带着失控的尖利。

    苏晴在门前站定,抬手,动作干脆地打开了门锁。

    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陈默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室外的湿冷气息和狂躁的怒火闯了进来。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有些凌乱,昂贵的西装外套敞开着,领带歪斜,脸色铁青,那双曾经让我觉得深邃迷人的眼睛里此刻布满红血丝,只剩下燃烧的愤怒和被羞辱后的狰狞。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工作台边的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过来:林晚!你果然在这里!他厉声喝道,抬脚就要向我冲来,跟我回去!立刻!马上!你知不知道今天……

    站住。

    苏晴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尾音,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墙,瞬间阻断了陈默的脚步。

    她并没有挡在我身前,只是微微侧身,斜倚在敞开的门框上,姿态慵懒,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气场。她环抱着手臂,目光平静地落在陈默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陈先生,她的声音清晰,像冰珠落在玉盘上,这里是我的工作室,不是你的舞台。要发疯,请出去。

    陈默像是被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猛地转向苏晴,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苏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你跟她说了什么你嫉妒是不是看不得我找到‘合适’的人安定下来看不得我……

    安定苏晴嗤笑出声,那笑声短促而尖锐,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用另一个女孩的真心和尊严,来演一出‘激将法’的烂戏,证明你所谓的‘安定’和‘选择权’她放下环抱的手臂,站直身体,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陈默,陈默,收起你那套自我感动的把戏。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安定’,你只爱追逐和掌控的快感。我和林晚,谁都没兴趣做你剧本里的提线木偶!

    你胡说八道!陈默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额角青筋暴跳,他显然没料到苏晴会如此直接地撕破脸,我对林晚是认真的!是你!是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前任,一直在挑拨!你……

    够了。

    这一次,打断他的是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硬。所有的恐惧和瑟缩,在苏晴那番话后,在亲眼目睹陈默此刻丑陋的嘴脸后,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冰冷的愤怒和决绝。我挺直了脊背,从工作台后走了出来,站到了苏晴身边。没有看她,只是直视着陈默那双写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陈默,我的声音很稳,像冻结的湖面,那些截图,我看到了。‘她只是用来激将你的工具’……一字一句,我都记得很清楚。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我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可笑的留恋也彻底烟消云散,我们结束了。在你把我当成‘工具’的那一刻,就彻底结束了。请你离开。

    陈默像是被我的话狠狠抽了一耳光,他踉跄了一下,眼神由愤怒转为一种慌乱和受伤,仿佛他才是那个被背叛的人。晚晚……你听我解释……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惯用的、蛊惑人心的哀求,试图向我靠近,那些话……那些话都是气话!是我故意说来刺激她的!我心里只有你!明天……明天的订婚宴……

    没有订婚宴了。苏晴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宣告意味。她向前一步,这一次,是实实在在地挡在了我的身前,用她并不算特别高大的身躯,隔开了陈默投注在我身上的、令人作呕的视线。

    她微微扬起下巴,琥珀色的眼眸里寒光凛冽,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陈默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安静下来的工作室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庇护:

    她现在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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