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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祖母重生:贤良今日休矣

    龙凤喜烛爆开灯花时,我重生了。

    前世我贤良淑德,换来的却是女儿夭折、宠妾灭妻。

    这一世,刚送走宾客的盛怀仁掀开盖头,便见我劈手砸了合卺酒。

    柳姨娘既爱穿正红,明日就让她穿个够。

    跪在碎瓷片上穿。

    我当着他的面写信回娘家:徐家女儿,要学掌家了。

    后来我抱着病弱的亲生女儿冷笑:盛家的天,该换颜色了。

    ---

    烛火在眼前跳动,映得满室朱红,像泼洒开的血。

    一滴滚烫的烛泪沿着雕花的喜烛蜿蜒而下,无声无息地凝结在紫檀木烛台上。就在那滴泪珠凝定的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洪流猛地冲进我的脑海!

    哇——!

    婴儿细弱得如同猫崽、却撕心裂肺的啼哭声,狠狠攫住了我的心脏。眼前喜庆的红绸喜字瞬间褪色、扭曲,被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取代。那是我可怜的孩儿,在我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那小小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硬下去……

    娘子一个略带酒气、试探着靠近的声音,带着前世熟悉的虚伪温和,将我猛地从溺毙般的冰冷回忆里拽了出来。

    盖头被轻轻挑起一角。

    盛怀仁那张脸,带着微醺的红晕和一丝惯常的、自以为是的风流倜傥,清晰地撞入我的视野。前世,就是这张脸,这张嘴,用无数甜言蜜语和假意温存,哄得我步步退让,将掌家的权力、将正室的尊严、甚至将我亲生骨肉的性命,都拱手让给了那个贱人!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见我不语,只当是新娘子的娇羞,笑意更深了些,伸手欲来扶我:静姝,累了一日,该饮合卺酒了。

    那只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曾无数次抚过柳姨娘那头乌亮的发,也曾轻轻拍着那个贱人生的庶子,满眼慈爱。前世,就是这双手,在我病榻前敷衍地拂过,却转身就把库房里最好的老参送去给柳姨娘补身子!

    心口像是被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剜过,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目光扫过侍女捧来的托盘,上面端放着两只精巧的赤金酒杯,杯中是澄澈的酒液。

    合卺交杯结发同心

    哈!前世饮下这杯酒,便是我一生悲剧的开端!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相敬如宾,统统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滔天的恨意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我猛地抬头,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盛怀仁那张带着虚伪笑意的脸。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惊碎了满室旖旎!

    我手臂狠狠一挥,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将托盘连同那两杯象征恩爱的合卺酒,整个儿扫飞出去!赤金杯盏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酒液飞溅开来,像泼洒了一地的血泪。

    啊!捧盘的侍女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噗通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盛怀仁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错愕、震惊,随即是被人当众打脸的愠怒迅速爬上眉梢。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一向以温婉贤淑著称的勇毅侯府嫡女,会在新婚之夜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

    徐静姝!你…你这是做什么!他惊怒交加,声音都变了调,手指着我,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成何体统!

    我缓缓站起身,嫁衣上繁复的金线刺绣在烛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我微微昂起下巴,隔着那尚在晃动的珠帘,清晰地看到盛怀仁眼中翻涌的怒火。前世,这怒火曾让我惶恐不安,步步退让。此刻,这火焰却只让我觉得可笑,更添几分焚毁一切的决心。

    体统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清晰地钉入这死寂的新房,夫君问我体统那好,我便与夫君说说这盛府的‘体统’!

    我向前一步,红艳的裙裾拂过地上冰冷的酒渍和碎瓷。目光死死锁住盛怀仁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

    今日柳姨娘身上那件云锦新衣,绣的是缠枝牡丹,用的是正红色吧

    我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一个妾室,也配穿正红也敢在主母进门的日子,如此招摇过市这便是盛府的体统这便是夫君你口中的‘规矩’!

    盛怀仁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神闪烁不定,显然没料到我竟在宾客盈门、盖头遮面的情况下,还能将柳姨娘那点小心思看得如此分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试图辩解:柳儿她…她只是性子活泼些,今日也是欢喜,一时没在意这些小节……

    小节我蓦地拔高声音,尖锐地打断他,胸中积压了两世的怨毒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妾室僭越,视主母如无物,在你眼里只是小节好!很好!

    我猛地抬手,指向地上那片狼藉的碎瓷片,尖锐的棱角在烛光下闪着寒芒,如同我此刻的眼神。

    既然柳姨娘如此‘欢喜’,如此‘喜爱’正红,那便让她穿个够!

    我勾起唇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毫无笑意的弧度,目光如利刃般刮过盛怀仁煞白的脸,明日一早,就让她穿上那身正红的新衣,到我院子里来。让她穿着那身僭越的衣裳——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

    跪在这碎瓷片上穿!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雹砸落玉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嘶……

    周围侍立的丫鬟婆子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死寂的房间里,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惊恐地低下头,仿佛连目光都不敢落在地上那片狰狞的碎瓷上。

    盛怀仁彻底惊呆了,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嘴巴微微张着,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惨白。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我,又像是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披着嫁衣的恶鬼。那眼神里有愤怒,有难堪,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颠覆了认知的、巨大的茫然和恐惧。

    你…你疯了!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嘶哑和色厉内荏,你怎敢如此!柳儿她…她是我心爱之人!你…你如此善妒狠毒,岂是大家主母所为!

    善妒狠毒

    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喉间溢出几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心爱之人前世,正是这心爱之人,亲手将冰冷的汤药灌进我病弱女儿的口中!正是这心爱之人,在他纵容默许下,将我一步步逼向绝境!

    我懒得再与这被猪油蒙了心的男人多费唇舌。目光扫过一旁吓得面无人色、几乎瘫软在地的陪嫁大丫鬟丹橘。前世,这丫头倒是忠心,却也因我的软弱,最后落得个被柳姨娘寻了错处、发卖远方的凄惨下场。

    丹橘!

    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丹橘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对上我森冷的眼神,吓得又是一颤,但终究是侯府出来的大丫头,强撑着哆嗦的腿爬起来:奴…奴婢在!

    研墨。

    我径直走向窗边那张黄花梨木的书案,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

    盛怀仁被我彻底无视的态度激得胸口剧烈起伏,他几步冲过来,试图抓住我的手臂:徐静姝!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猛地侧身避开他的碰触,那动作快得如同躲避什么肮脏的秽物。冰冷的眼神扫过他抓空的手,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怎么盛大人还想再听一遍我如何‘处置’你的心爱之人还是想亲自动手,替她试试那碎瓷的滋味

    语气里的威胁,赤裸裸,冷冰冰。

    盛怀仁被我眼中那股近乎实质的戾气慑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究没敢再碰我一下,只是用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瞪着我,胸膛剧烈起伏。

    丹橘手脚并用地爬到书案前,颤抖着打开砚盒,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墨锭。墨块在砚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我不再看盛怀仁一眼,提笔,蘸饱了浓墨。铺开的雪浪笺,洁白刺眼。

    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积压了两世的悲愤与决绝,在寻找最锋利的出口。前世的画面再次汹涌——母亲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父亲叹息着摇头的背影,兄长得知我女儿夭折时砸在柱子上的拳头……还有我自己,那个愚蠢的、为了所谓的贤名而亲手斩断娘家臂助的自己!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

    笔尖终于落下,墨迹深深洇入纸背。不再是前世那些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的虚伪言辞,不再是故作坚强、强撑门面的愚蠢倔强。

    ……女儿今日归宁,然府中已有柳氏女,恃宠而骄,着正红,行僭越,视女儿如无物。夫盛怀仁,纵容无度,宠妾灭妻之象已显……

    我写得极快,字迹却异常清晰有力,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在剜去前世那层腐烂的、名为贤良的皮肉,露出底下真实的、血淋淋的骨。

    ……女儿深知,昔日任性,疏于母家教诲,悔之晚矣。今临深渊,如履薄冰。府中中馈,名存实亡,女儿欲执掌家事,重振纲常。然势单力薄,恐难服众。恳请母亲怜惜,速遣得力管事嬷嬷二人,账房先生一人,助女儿一臂之力!此乃女儿生死存亡之秋,望母亲垂怜,万勿推辞!

    落款处,我重重写下不孝女静姝泣血百拜。

    前世,就是这份愚蠢的骄傲,这份害怕娘家看轻的所谓自尊,让我在柳姨娘的步步紧逼和盛怀仁的冷漠纵容下孤立无援,最终连亲生女儿都护不住!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压了两世的浊气尽数吐出。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心口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只剩下冰封般的冷硬和破釜沉舟的清醒。

    丹橘,

    我拿起信笺,轻轻吹干墨迹,声音恢复了平淡,即刻派人,快马送回侯府。交到我母亲手中。记住,要亲手交到!

    是!是!奴婢遵命!

    丹橘双手接过那封仿佛有千钧重的信,指尖冰凉,却像是捧着唯一的救命稻草,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直到丹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才缓缓转过身。

    盛怀仁还僵立在原地,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显然是被我信中直白的控诉和毫不掩饰的求援彻底震惊了。他大概从未想过,我这个被贤良淑德捆缚了一世的人,竟敢如此撕破脸皮,将家丑直接捅回勇毅侯府!

    徐静姝!

    他指着我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而扭曲变调,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如此污蔑于我!还…还敢向娘家告状!你…你这是要置我于何地!置盛家的颜面于何地!

    颜面

    我嗤笑一声,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眼底深藏的惊惶。前世,这张脸,这双眼睛,曾是我少女时全部的仰望与寄托。如今再看,只觉得无比肮脏,无比可憎。

    盛家的颜面,不是早就被你那个‘心爱’的柳姨娘,穿在身上踩在脚下了吗

    我微微歪头,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低语,眼神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入他眼底,怎么只许你们做初一,不许我做十五盛怀仁,我告诉你,从今日起,这盛府的天,该换颜色了。

    你…你……

    他气得浑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他大概从未见过我如此锋芒毕露、寸步不让的模样。那眼神里的陌生和冰冷,让他本能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威胁。

    我如何

    我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我是你盛怀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这盛府的中馈,本就该由我执掌!以前是我蠢,是我瞎!如今,我醒了。

    我目光扫过地上那些依旧闪烁着寒光的碎瓷片,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森冷:

    明日辰时,柳姨娘若没穿着她那身心爱的正红,准时跪在这里……

    我顿了顿,目光如利箭般钉在盛怀仁惨白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就让她,和你盛家那点可怜又可笑的‘颜面’,一起碎在这里!

    你…你敢!

    盛怀仁色厉内荏地低吼,眼神却慌乱地躲闪着。

    我敢不敢,你明日一早,自会知晓。

    我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再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那张象征着夫妻同寝的、铺着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前。

    出去。

    我背对着他,声音毫无波澜,今夜,我不想看见你。以后这间屋子,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我能感受到盛怀仁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屈辱又愤怒的目光死死钉在我的背上。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许久,久到我以为他真要不顾一切地发作时,才听到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粗喘。接着,是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带着不甘和狼狈,一步步挪向门口。

    门被拉开,又被他泄愤般狠狠摔上,发出震天响的一声砰!。

    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红烛的火苗猛地跳跃了几下。

    房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一人。

    我缓缓转过身,走到梳妆台前。巨大的铜镜映出一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眉眼间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冷厉。镜中人,眼神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前世,就是在这面镜前,我无数次看着自己强颜欢笑,看着自己为了那可笑的贤名而日渐枯萎。最后镜中映出的,是女儿夭折后,那个形销骨立、心如死灰的妇人。

    手指抚上冰冷光滑的镜面,指尖微微颤抖。

    孩子……

    无声的呼唤哽在喉头,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这一次,我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你再受半点苦楚!绝不会让任何人再有机会伤害你!

    目光缓缓移向窗外。夜色深沉,浓得化不开,只有廊下几盏孤零零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鬼魅般的光影。

    盛府的天,是黑的。

    但没关系。

    我回来了。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带着陌生熏香气息的空气。再睁眼时,眸中所有的软弱、彷徨、痛苦都已敛去,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和冰封千里的决绝。

    长夜未尽。

    但我的黎明,将从碾碎这府邸里第一块绊脚石开始。

    翌日,天色刚透出蟹壳青,空气中还弥漫着破晓前的清冷和湿润。

    院子里静得有些诡异,连鸟雀的啁啾都消失了。丹橘和另一个陪嫁丫鬟碧桃垂手侍立在廊下,脸色苍白,大气不敢出,目光时不时惊恐地瞟向院门的方向。

    我端坐在正房窗边的紫檀木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热气袅袅的雨前龙井。茶香清冽,入口微苦,却足以提神醒脑。窗棂半开,晨风带着凉意灌入,吹拂着我素净的裙裾。身上那套象征正室身份、绣着祥云仙鹤的深青色常服,一丝不苟。

    夫人……

    丹橘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细如蚊蚋,柳…柳姨娘她……

    话音未落,一阵刻意放得极轻、却依旧掩饰不住虚浮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院门外。

    来了。

    我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轻轻吹了吹茶盏里漂浮的嫩绿芽尖,呷了一口。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柳姨娘那张精心描绘过的、此刻却白得像纸的脸,怯生生地探了进来。她身上果然穿着那件昨日刺眼的正红缠枝牡丹云锦长褙子,颜色艳得像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几支赤金点翠的簪子,却显得那张脸更加惨白。她眼神躲闪,飞快地扫过院子里肃立的仆妇,最终落在敞开的正房门内——我的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恐惧、怨恨,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惶。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昨日那个刚进门、看起来温顺可欺的新夫人,竟敢在新婚第二日就如此雷霆手段。

    我依旧没有看她,目光平静地落在手中的茶盏里,仿佛那浮沉的茶叶是什么绝世珍品。

    柳姨娘在门口踟蹰着,像被钉在了那里。进,不敢;退,更不敢。时间一点点流逝,清晨的寒意似乎更重了。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辰时已到。

    我终于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寂静的院子,带着一种冰封般的质感,柳氏,你是要我亲自请你进来吗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柳姨娘身上。

    她猛地一哆嗦,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院子,脚步踉跄,头上的金簪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显出十分的狼狈。

    夫…夫人……

    她扑倒在正房前的石阶下,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贱妾…贱妾知错了!求夫人开恩!求夫人开恩啊!

    她不敢抬头,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青石板,那身刺目的正红在灰暗的晨光里,显得格外讽刺。

    知错

    我这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她匍匐在地的身影,错在何处

    贱妾…贱妾不该…不该僭越穿红……

    柳姨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恐惧,贱妾该死!求夫人看在…看在老爷的份上,饶了贱妾这一回吧!

    她搬出了盛怀仁,这是她唯一的指望。

    哦老爷的份上

    我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掠过她,投向院门外某个方向。院墙的月亮门洞阴影处,一角熟悉的藏蓝色袍角一闪而没。

    果然来了。躲在暗处看着呢。

    既然你如此惦记老爷……

    我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棱碎裂,那就让老爷也好好看看,他心爱之人,是如何‘知错就改’的!

    我猛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台阶下抖成一团的女人,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森寒:

    来人!

    在!

    几个粗壮的婆子早就候在廊下,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跃跃欲试。这些是昨日丹橘连夜拿着我的对牌,从庄子上紧急调来的生面孔,与府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毫无瓜葛。

    柳姨娘既已知错,也喜欢这身红,

    我抬手指向廊下那片昨日特意未清扫、在晨光下闪烁着点点寒芒的碎瓷区域,那就让她穿着这身僭越的衣裳,跪到那里去。跪足两个时辰,好好反省!何时想明白了‘妾室’二字的分量,何时再起来!

    不!不要!夫人!夫人饶命啊!

    柳姨娘发出凄厉的尖叫,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妆容花得一塌糊涂,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婆子一左一右死死摁住肩膀。

    拖过去!

    我厉声喝道,眼神锐利如刀。

    是!

    婆子们再无顾忌,像拖一条死狗般,毫不留情地将哭嚎挣扎的柳姨娘拖向那片碎瓷!刺耳的尖叫、哀求声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和布帛摩擦地面的声音,撕碎了清晨的宁静。

    啊——!

    膝盖接触到尖锐瓷片的瞬间,柳姨娘爆发出非人的惨嚎,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却被婆子们死死按在原地。殷红的血,迅速从她薄薄的裙料下渗出,洇开在那身刺目的正红上,红得更加惊心,更加妖异。

    她痛得浑身痉挛,涕泪交加,凄厉的哭嚎在院子里回荡:老爷!老爷救我!救救柳儿啊!老爷——!

    院门阴影处,那角藏蓝色的袍角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似乎想冲出来,最终却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湖如同结了千年的寒冰,不起一丝波澜。目光转向角落里一个同样脸色煞白、穿着素净、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男孩的妇人——那是盛弘的生母,林姨娘。她正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身体微微发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仿佛害怕那冰冷的视线下一刻就会落在她们母子身上。

    盛弘,那个孩子,小小的身子缩在母亲怀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懵懂而惊恐地看着院子里凄惨哭嚎的柳姨娘,又怯生生地、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害怕,有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前世,他最终成了柳姨娘手里最锋利的刀。这一世……

    我的目光在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投向更远处。院墙之外,盛府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

    这才只是开始。

    林姨娘抱着盛弘,像受惊的兔子,缩在廊柱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她看着柳姨娘在碎瓷片上痛苦哀嚎的惨状,脸色比地上的青砖还要灰败,抱着孩子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

    夫人……夫人……

    柳姨娘的哭嚎渐渐变成了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血在红色的裙裾上蔓延开暗色的花,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清晨的湿气,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我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重新坐回圈椅,端起那杯已有些微凉的茶,指尖感受着瓷壁透出的凉意。心硬如铁,方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来,护住想护的人。

    林姨娘。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柳姨娘压抑的呻吟。

    林姨娘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盛弘搂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身体里。她惊恐地抬起头,眼神慌乱地看向我,嘴唇哆嗦着:夫…夫人……

    盛弘似乎也感觉到了母亲的恐惧,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把孩子抱过来。

    我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林姨娘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腿一软,差点抱着孩子跪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弘儿还小,他什么都不懂!求您…求您饶了他!千错万错都是贱妾的错!您要罚就罚贱妾吧!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怀里的盛弘终于被这剧烈的动作吓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稚嫩而响亮的哭声在院子里突兀地响起,带着不谙世事的惊恐,竟暂时压过了柳姨娘痛苦的呻吟。

    我皱了皱眉,看着那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人儿。前世,这哭声也曾让我心软过,最终却成了扎向我的利刃。

    起来。

    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谁说要罚他了把他抱过来。

    林姨娘愣住了,抬起磕红的额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极度的恐惧。她迟疑着,颤抖着,终究不敢违抗,哆哆嗦嗦地抱着还在抽噎的盛弘,一步一蹭地挪到我跟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盛弘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乌溜溜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怯生生地看着我,小身子在林姨娘怀里一抽一抽的。

    我伸出手,不是要抱他,而是用指尖,轻轻拂开了他额前被泪水濡湿的、柔软的黑发。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生硬。

    哭什么

    我看着他,声音平淡无波,这点声响就怕了那以后,这府里比这吓人的事,还多着呢。

    林姨娘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我话里有话,又要磕头:夫人……

    闭嘴。

    我打断她,目光终于落在她那张写满惊惧的脸上,带着审视,你是个明白人。今日之事,看在弘儿的份上。

    林姨娘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般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惶恐淹没,忙不迭地点头:是!是!贱妾明白!贱妾明白!多谢夫人开恩!多谢夫人开恩!

    她紧紧抱着孩子,像是抱住了唯一的浮木。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转向院子里那滩刺目的血色和痛苦蜷缩的身影,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清晰地传遍院中每一个角落:

    都给我看清楚了!

    所有仆妇,包括按着柳姨娘的婆子们,全都浑身一凛,垂首屏息。

    今日柳氏的下场,就是僭越犯上者的下场!我徐静姝,才是这盛府名正言顺的主母!从今往后,这府里的规矩,由我来定!再敢有人阳奉阴违,吃里扒外,视我如无物……

    我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恐、或敬畏、或幸灾乐祸的脸,最终落在柳姨娘身上,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落,柳氏,就是榜样!

    是!谨遵夫人之命!

    短暂的死寂后,仆妇们齐刷刷地跪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和服从。

    柳姨娘早已痛得神志模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呻吟。

    就在这时,院门处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够了!徐静姝!你闹够了没有!

    盛怀仁终于忍不住,从月亮门后冲了出来。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看着院中凄惨的爱妾,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愤怒,狠狠瞪向我。

    老爷…老爷救我……

    柳姨娘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声音嘶哑微弱。

    盛怀仁疾步上前,看也不看我,弯腰就想把柳姨娘扶起来:柳儿!你怎么样快!快叫大夫!

    我看谁敢动!

    我猛地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然的威压,瞬间镇住了所有人。几个想去帮忙的丫鬟婆子僵在原地,连盛怀仁的动作都顿住了。

    他直起身,怒视着我,胸口剧烈起伏:徐静姝!你还有没有人性!柳儿她已经知错了!血都流了这么多!你还要怎样非要闹出人命你才甘心吗!

    人性

    我迎着他愤怒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盛怀仁,你跟我谈人性当初我的孩儿高烧不退,哭喊着要爹爹的时候,你的人性在哪里柳姨娘克扣她汤药份例、任由她病弱夭亡的时候,你的人性又在哪里!

    盛怀仁被我质问得脸色一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心虚,随即被更深的恼怒掩盖:你…你胡说什么!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陈年旧事

    我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他面前,目光如刀锋般刮过他的脸,那好,我们不提旧事。只说眼前。她,

    我指向地上奄奄一息的柳姨娘,一个贱妾,敢在主母新婚之日穿正红招摇过市,视我如无物!此乃僭越大罪!按律,杖毙亦不为过!我如今只罚她跪两个时辰,已是念在她是老爷‘心爱之人’的份上,手下留情!你竟说我没有人性

    我逼近一步,气势迫人:盛怀仁,你宠妾灭妻,纵容贱婢以下犯上,败坏盛家门风!我倒要问问你,你的良心,你的人性,又在哪里!这盛家的祖宗规矩,在你眼里,又算什么东西!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砸得盛怀仁连连后退,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他看着我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恨意和冰冷的决绝,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无法掌控的恐慌。他毫不怀疑,此刻若再强行维护柳姨娘,眼前这个陌生的、如同复仇恶鬼般的妻子,真的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目光在痛苦呻吟的柳姨娘和我冰冷的视线之间来回扫视,最终,那紧握的拳头颓然地松开了一丝力气。他不敢再看我的眼睛,狼狈地移开视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说罢,竟是不敢再停留,猛地一拂袖,带着满腔的憋屈和无处发泄的怒火,转身踉跄着冲出了院门,将柳姨娘凄楚的呼唤彻底抛在了身后。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柳姨娘绝望而痛苦的微弱呻吟,如同秋虫最后的哀鸣。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盛怀仁仓皇逃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滩刺目的红,心湖深处,冰层似乎又厚了一分。

    看着。

    我冷冷地对按着柳姨娘的婆子吩咐,时辰不到,不许她起来。若晕了,泼醒了继续跪。

    盛怀仁狼狈逃离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公鸡,徒留一地屈辱和愤怒的灰烬。院子里只剩下柳姨娘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呻吟,如同濒死的虫鸣,在肃杀的晨风中飘荡。

    夫人……

    林姨娘抱着已经哭累、抽噎着睡去的盛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的恐惧。她看着地上那滩刺目蜿蜒的血迹,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收回目光,落在她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冰棱般的锐利:带着孩子回去。今日之事,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伺候弘儿的下人的嘴。若让我听到半句不该有的闲言碎语,或者弘儿因此受了惊吓……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怀中那张稚嫩沉睡的小脸,你该知道后果。

    是!是!贱妾明白!谢夫人开恩!谢夫人开恩!

    林姨娘如蒙大赦,抱着孩子连连磕头,再不敢有丝毫停留,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背影仓惶如同惊弓之鸟。

    夫人,

    丹橘走上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坚定,柳姨娘她……晕过去了。

    按着柳姨娘的婆子示意着。

    泼醒。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冷水。

    是!

    婆子们显然得了吩咐,早有准备。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冒着森森寒气的冷水,兜头浇在柳姨娘身上!

    啊——!

    刺骨的冰冷混合着膝盖钻心的剧痛,让柳姨娘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从半昏迷中惊醒过来,浑身剧烈地抽搐,牙齿咯咯作响,连惨叫都发不完整了。

    继续跪着。

    我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声音如同宣判,时辰,还没到。

    辰时末,两个时辰终于熬尽。

    柳姨娘如同一滩彻底烂掉的泥,瘫在那片被血水和冷水浸透的狼藉之中,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轻微地抽搐。那身引以为傲、用来挑衅我的正红云锦,早已污秽不堪,被血染成暗褐色,又被冷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如草,金簪歪斜,脸色灰败如死人。

    抬回她自己的院子。

    我放下茶盏,站起身,目光扫过院中所有屏息垂首的仆妇,找个大夫看看,别让她死了。死了,就太便宜她了。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是!

    婆子们立刻动手,像拖一块破布般,将毫无反应的柳姨娘架了起来,拖出了院门,在地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渍和淡淡的血痕。

    院子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阳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明晃晃地照在青石板地上,将那滩未干的水渍映得刺眼。空气里残留的血腥味和冷水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作呕的冰冷。

    夫人,

    丹橘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侯府来人了!

    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个身着深青色管事嬷嬷服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妇人,在两个同样干练的中年仆妇陪同下,步履生风地走了进来。她们目不斜视,仿佛完全没看见地上那滩刺目的狼藉,径直走到我面前。

    为首的老嬷嬷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过我身上那套深青色常服,又落在我脸上,那双阅尽世事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痛惜,但最终沉淀为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和决绝。

    她敛衽,深深一福,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老奴张氏,奉勇毅侯夫人之命,携账房徐先生及管事刘嬷嬷,前来拜见大小姐!夫人有命:徐家女儿,当掌家理事,重振门楣!若有宵小胆敢作祟,侯府便是小姐的后盾!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院中每一个角落,那无形的威压让所有仆妇的头垂得更低了。

    张嬷嬷。

    我看着她,喉头微哽。这是母亲身边最得力、也最严厉的老嬷嬷,前世因我疏远娘家,她对我失望透顶,最终告老离去。如今再见,她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毫不掩饰的支持,像一道暖流,瞬间注入我冰封的心湖深处,激起点点涟漪,却又迅速被更深的决绝覆盖。

    大小姐受苦了。

    张嬷嬷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肃然,夫人接到您的信,惊怒交加,侯爷更是拍案而起!夫人命老奴转告小姐:您要掌家,侯府倾力支持!人,我们带来了!规矩,侯府给您立!谁敢再欺我徐家女儿半分,老奴第一个撕了她!

    她身后那位面容清癯、眼神精明的账房先生,和那位身材健硕、目光沉静的管事刘嬷嬷,也齐齐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铿锵:任凭大小姐差遣!

    好!

    我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翻涌的酸涩强行压下,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清明,有劳嬷嬷,有劳两位。

    我转身,面对满院噤若寒蝉的仆妇,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清晰地宣告:

    从即日起,盛府所有内外账目、人事调度、库房钥匙、对牌印信,一应事务,皆由我徐静姝主理!张嬷嬷、徐先生、刘嬷嬷协理!

    所有管事、执事、大小丫鬟婆子,即刻起,全部到议事厅听候点卯!凡有怠慢、推诿、阳奉阴违者——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每一张低垂的脸,一律按家规严惩,绝不姑息!柳氏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是!谨遵夫人之命!

    这一次,跪拜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整齐,更加洪亮,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和臣服。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尚未散尽,但新的秩序,已然在这片废墟之上,伴随着侯府来人的威势,轰然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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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议事厅里,气氛肃杀如战场。

    盛府积年的管事们齐聚一堂,有老神在在、眼神闪烁的;有低眉顺眼、暗中窥探的;更有几个明显是柳姨娘心腹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和怨毒。

    张嬷嬷如同门神般站在我身侧,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下方。徐先生已经迅速接管了账册,正带着两个侯府带来的小厮飞速翻阅,眉头紧锁。刘嬷嬷则站在门口,身形如铁塔,堵住了任何可能溜走的退路。

    赵管事,

    我点了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厅内所有的窃窃私语,上个月东街绸缎庄的收益,账上记的是纹银一百二十两。可据我所知,同街同等规模的铺子,最差的也能进账一百八十两。这中间的六十两银子,你是拿去填了柳姨娘的胭脂水粉钱,还是……揣进了你自己的腰包

    被点名的赵管事,正是柳姨娘的远房表兄,掌管着盛家好几处赚钱的铺子。他脸色瞬间煞白,额头冷汗涔涔,强自镇定道:夫…夫人明鉴!实在是…实在是行情不好,又遇上了连绵阴雨……

    啪!

    一本厚厚的旧账册被徐先生面无表情地摔到他面前,翻开的页面,清晰地记录着去年同期的收益——二百两。

    赵管事,

    我冷冷地看着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去年的雨,比今年还多。你是觉得我初来乍到好糊弄,还是觉得侯府带来的账房先生,算不清你这点小账

    我…我……

    赵管事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夫人饶命!是…是柳姨娘她…她逼小的!她说…说老爷默许的!小的也是没办法啊!

    哦

    我眉梢微挑,目光转向厅内另一个脸色同样难看的管事,钱管事,你管着府里采买。上个月光是买燕窝一项,就支了三百两府里何时养了金凤凰,一天要吃掉十两银子的燕窝

    钱管事浑身一抖,也跟着跪了下来:夫人!这…这…是柳姨娘…说身子虚,要进补……

    李婆子,

    我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目光如电射向一个穿着体面、眼神躲闪的婆子,你管着针线房。库房里新进的十匹云锦,账上记着给老太太做了两件新衣,剩下的入库了。可老太太那边,前日才送去两件杭绸的!那十匹云锦呢是不是也‘身子虚’,被柳姨娘拿去‘进补’了

    一个个名字点下去,一桩桩被掩盖的贪墨、挪用、以次充好的肮脏事被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柳姨娘这些年靠着盛怀仁的宠爱和纵容,在盛府织就的利益网,此刻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蛛网,在侯府来人的雷霆手段和我毫不留情的追查下,寸寸断裂!

    被点名的管事婆子们,哭喊的,求饶的,互相攀咬的,乱成一团。厅内弥漫着恐惧、绝望和浓重的汗味。

    够了!

    我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让厅内瞬间死寂。

    张嬷嬷,

    我声音冰冷,如同宣判,这些吃里扒外、中饱私囊的蛀虫,该如何处置

    张嬷嬷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侯府特有的不容置疑:

    回大小姐!按侯府规矩,此等背主贪墨、欺上瞒下者,轻则杖责五十,革职查办,追回赃款!重则发卖苦役,永不录用!念在初犯,且供出主使者有功者,可从轻发落!

    好!

    我站起身,目光如寒星,扫过地上瘫软如泥的众人,赵管事、钱管事、李婆子……你们几个,罪证确凿!每人杖责四十,革去所有职司,家产抄没充公!念在你们供出柳姨娘指使,免去发卖,即刻逐出盛府!永不录用!

    至于其他人……

    我目光扫过剩下那些脸色惨白、瑟瑟发抖的管事,今日之事,是警醒!从今往后,你们的眼睛给我擦亮了!心,给我放正了!谁再敢效仿柳氏,与他们同罪!都给我滚下去!明日卯时,重新点卯!再敢有半分懈怠,休怪我翻脸无情!

    谢夫人开恩!谢夫人开恩!

    那些没被点名的管事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恐惧。

    厅内只剩下侯府来的几人和我。

    小姐,

    张嬷嬷看着我,眼中终于流露出真切的担忧和一丝心疼,您……受累了。

    她看到的是我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疲惫,还有那强行支撑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意志。

    无妨。

    我摆摆手,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阵阵眩晕。重生以来紧绷的神经,连续两日的雷霆手段,耗尽了这具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但我知道,不能倒,绝不能在此刻倒下。

    嬷嬷,

    我看向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恳切,弘儿……盛弘那孩子,暂时还养在林姨娘处。林氏此人,胆小怕事,但心思不深。弘儿……毕竟是无辜的。嬷嬷能否……

    我顿了顿,前世盛弘被柳姨娘教唆利用的画面闪过脑海,能否替我,寻两个可靠又严厉的嬷嬷,去照看着既要保他平安,也要……好好教他规矩。

    张嬷嬷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我的深意。既要防着林姨娘被利用,更要防止盛弘被养歪,成为第二个柳姨娘的刀。她郑重点头:小姐放心,老奴省得。定寻最妥帖的人去,既护着小少爷周全,也绝不让那些歪心思沾染了他。

    有劳嬷嬷。

    我松了口气,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小腹处,那熟悉的、隐秘的坠胀感,如同前世噩梦的前奏,再次隐隐传来。

    我的孩子……这一次,娘绝不会让你有事!

    小姐!

    张嬷嬷敏锐地察觉到我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晃动的身形,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我,您怎么了脸色怎如此难看

    没…没事……

    我强撑着,想推开她的手,眼前却一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翻阅账册的徐先生突然抬起头,眉头紧锁,指着账册上几处不起眼的记录:大小姐,这几笔给‘慈安堂’的药材支出,数目不小,但名目含糊。还有这‘林氏汤药’……按记录,林姨娘母子每月汤药不过几两银子,可这支出……远超十倍不止。且……其中几味药材,似乎……并非寻常补药

    慈安堂林氏汤药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前世,柳姨娘可不就是打着孝敬老太太和照顾体弱庶子的幌子,大肆挪用库银,甚至……在给我的安胎药和女儿的药里动手脚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我竟然忽略了这点!柳氏虽然被我重创,但她在府中多年,盘根错节,岂能没有后手那些被赶出去的管事,恐怕只是明面上的卒子!

    查!

    我死死抓住张嬷嬷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后怕而嘶哑颤抖,给我彻查!库房!药房!所有经手过老太太和林姨娘、还有……还有我这边药材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尤其是……柳氏院子里的人!给我撬开她们的嘴!我要知道,那些多出来的银子,那些不明不白的药材,到底去了哪里!

    一股剧烈的绞痛猛地从小腹炸开,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呃……

    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小姐!

    夫人!

    惊呼声响成一片。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死死抓住张嬷嬷的衣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齿缝里挤出破碎却无比清晰的命令:

    保…保住我的孩子!让刘嬷嬷…带人…封了柳氏的院子…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查……

    黑暗彻底吞噬了意识。耳边最后的声音,是张嬷嬷惊怒交加的呼喊:快!快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封锁柳氏院子!任何人不得出入!快——!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一片混沌的疼痛中挣扎。

    耳边似乎有模糊的说话声,焦急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啜泣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我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拔步床顶繁复的雕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苦涩的药味。

    小姐!您醒了!

    守在床边的张嬷嬷第一个发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狂喜,声音带着哽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丹橘也扑到床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夫人!您吓死奴婢了!

    小腹处依旧残留着隐痛,但那股撕裂般的绞痛似乎平息了。我下意识地、无比紧张地伸手抚向小腹。

    孩子……

    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孩子没事!孩子保住了!

    张嬷嬷连忙握住我的手,力道很大,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狠厉过后的余威,大夫说惊了胎气,万幸发现得及时!用了猛药,暂时稳住了!只是您身子亏虚得厉害,必须卧床静养,再不能有半分操劳动气了!

    孩子……保住了!

    一股滚烫的液体瞬间冲上眼眶,又被我死死压了回去。还好……还好……这一次,我护住了你!

    柳氏……

    我喘息着,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张嬷嬷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寒光闪烁:小姐放心!您昏迷时,刘嬷嬷已经带人把柳氏的院子翻了个底朝天!她身边那几个心腹婆子,骨头再硬,也架不住侯府的手段!全招了!

    她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那贱人!果然没安好心!她指使人在老太太的补药里偷偷加了性燥的附子,分量不大,却能慢慢掏空身子,让人精神不济!又借着给林姨娘母子‘补身’的名头,大量支取贵重药材,实则大半都落入了她自己囊中!更可恨的是……

    张嬷嬷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她竟收买了药房一个配药的小厮!在……在您日常的安神茶里,也加了微量的红花!日积月累……就是要让您这胎坐不稳!若不是您雷霆手段,将那些管事揪出,徐先生又及时发现了账目上的蹊跷,追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啊小姐!

    红花……

    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前世,我那可怜的女儿体弱多病,是否……是否也因这些暗中的毒手!

    滔天的恨意瞬间席卷全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人呢

    我的声音冷得像地狱刮来的阴风。

    那小厮和柳氏的心腹婆子,都关在柴房,由刘嬷嬷亲自看着!

    张嬷嬷眼中厉色一闪,至于柳氏……那贱人膝盖伤重,又受了惊吓,一直高烧昏迷着,就在她院子里,也派人严密看守着!

    好……很好……

    我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把那些口供,人证,物证,给我整理得清清楚楚。

    小姐,您要……

    张嬷嬷看着我眼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心头一凛。

    盛怀仁呢

    我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老爷……

    张嬷嬷脸上露出一丝鄙夷,您昏迷时,他倒是来了一趟,被老奴挡在了门外。老奴只说您动了胎气需要静养,他……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说柳氏也病得厉害,便……便匆匆往柳氏院子去了。

    语气里的不屑,毫不掩饰。

    呵……果然。

    心口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前世的、对这个男人的可笑期待,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等他……看完他的‘心爱之人’,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意,请他到正厅。就说……

    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

    就说本夫人要清理门户,请他这位一家之主,做个见证。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挣扎着沉入地平线,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盛府的天,从未真正亮过。

    但这一次,我要用仇敌的血,来祭奠黎明!

    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一块吸饱了血的肮脏绒布,将盛府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正厅里,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阴冷和紧绷欲裂的气氛。

    盛怀仁坐在主位下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紫檀木椅光滑的扶手。他刚从柳氏那充斥着药味和绝望呻吟的院子里出来,柳氏那张惨白浮肿、高烧呓语的脸还在他眼前晃动。烦躁、心疼,还有一种被强行拖拽至此、如同待审囚犯般的屈辱感,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他几次想起身离去,却被门口刘嬷嬷那铁塔般的身影和冰冷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张嬷嬷侍立在我身侧,如同守护着幼崽的母狮,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厅内。徐先生垂手站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叠厚厚的、墨迹未干的供词。厅下,几个被反绑了双手、堵住嘴的婆子和小厮,如同待宰的牲畜般瘫跪在地,抖如筛糠,正是柳姨娘的心腹和那个被收买的药房小厮。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汗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我端坐在主位,身上裹着厚厚的锦缎披风,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小腹处隐隐的坠痛时刻提醒着我方才在鬼门关前的惊魂一刻。但我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却沉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雪前冻结的湖面,底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老爷,

    我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钉进这死寂的空气里,人都齐了。今日请您移步,是想让您亲眼看看,您那位‘心爱’的柳姨娘,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体己事’。

    盛怀仁猛地抬起头,眼中喷着火:徐静姝!你到底想怎么样柳儿她已经被你折磨得只剩半条命了!你还要赶尽杀绝吗!

    他试图用愤怒掩饰内心的恐慌。

    赶尽杀绝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丹橘连忙递上温水,被我抬手挡开。我直视着盛怀仁,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比起她对我、对我腹中孩儿做的,我这点手段,算得了什么

    不等他反驳,我微微侧首,声音陡然转冷:徐先生,念。

    是,夫人。

    徐先生上前一步,展开手中供词,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厅:

    柳氏贴身仆妇赵氏供认:自夫人有孕月起,柳氏便心生嫉恨,恐夫人诞下嫡子,威胁其地位。遂指使赵氏,以孝敬老太太为名,在老太太日常进补的参汤中,每次加入附子粉末少许,日积月累,致使老太太精神日渐萎靡……

    盛怀仁的脸色骤然一变,手指猛地攥紧了椅子扶手,指节发白。

    ……柳氏又勾结管事钱氏,以林姨娘及庶子盛弘体弱需大补为名,每月从公中支取远超份例的珍贵药材,如血燕、阿胶、老山参等。实则,其中七成以上,均被柳氏中饱私囊,或变卖,或用于自身享乐……

    盛怀仁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神剧烈闪烁。

    ……最可恨者,

    徐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柳氏收买药房配药小厮张贵!令其在夫人日常饮用的安神茶中,掺入微量红花粉末!此物性烈,虽单次微量不显,然日积月累,可致胎气不稳,滑胎早产!夫人今日骤然腹痛、险些滑胎,正是此毒物长期侵蚀之恶果!张贵已供认不讳,并交出柳氏所赐赃银及剩余红花粉末为证!

    哐当!

    盛怀仁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他带倒,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脸色惨白如金纸,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睛死死瞪着徐先生手中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供词,又猛地转向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药房小厮张贵。

    不…不可能!你胡说!柳儿她…她不会的!她那么善良……

    他嘶声喊着,声音却带着破碎的、无法置信的虚弱。那善良二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讽刺,如此可笑!

    善良

    我轻轻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盛怀仁脸上。我缓缓站起身,裹紧了披风,一步步走向厅下那几个抖成一团的人证。目光掠过他们惊恐万状的脸,最终停留在那个面如死灰的张贵身上。

    张贵,

    我声音平静无波,把你刚才招供的,关于柳姨娘如何指使你,给了你什么好处,那红花藏在何处,又是如何每日下在茶里,一字一句,当着老爷的面,再说一遍。

    张贵早已被吓破了胆,又被刘嬷嬷的手段整治得魂飞魄散,此刻哪里还敢有半分隐瞒。他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声音嘶哑破碎,断断续续地将柳姨娘如何威逼利诱、如何交接赃物、如何每日在特定时辰将红花粉掺入专供我饮用的安神茶中的细节,一五一十,无比清晰地复述了一遍。他甚至精确地说出了柳姨娘当时威胁他时用的原话!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盛怀仁的耳膜!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看着张贵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听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再联想到柳氏平日里在他面前那副温婉可人、体贴入微的模样……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愚弄的滔天愤怒和被背叛的恶心感,瞬间席卷全身!

    毒妇!!

    盛怀仁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额角青筋暴跳,双眼赤红!他几步冲到张贵面前,抬脚狠狠踹了过去!你这个帮凶!你也该死!!

    张贵被踹得惨叫一声,滚倒在地。

    盛怀仁尤不解恨,胸膛剧烈起伏,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血红着眼睛死死瞪向我,那眼神里有愤怒,有难堪,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处发泄的、被彻底剥开遮羞布后的狂暴:徐静姝!就算…就算柳儿她糊涂!她该死!可你…你也不该如此狠毒!你今日在院子里那样折辱她,让她跪碎瓷!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是不是存心要她的命!

    他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将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屈辱,都倾泻到了我的狠毒上。

    我知道

    我迎着他狂怒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悲凉,盛怀仁,我若早知,岂会容她活到今日岂会容她有机会将毒手伸向我腹中骨肉!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两世的悲愤和控诉,如同惊雷炸响:

    今日跪碎瓷,是她咎由自取!是她僭越犯上、视我如无物应得的惩罚!我若真想她死,当时就该直接命人将她杖毙!何须等到现在,让她有机会用红花来害我的孩子!

    我一步步逼近他,眼神锐利如刀,直刺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真正想要她命的人,是你!是你的纵容!是你的眼盲心瞎!是你给了她恃宠而骄的胆子!是你给了她为非作歹的机会!是你亲手把她捧到这个位置,让她以为可以凌驾于主母之上,甚至敢谋害嫡子!盛怀仁!真正害她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不是别人,是你!

    你住口!!

    盛怀仁被我戳中痛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暴跳如雷,抬手就想挥过来!

    老爷!

    张嬷嬷和刘嬷嬷同时厉喝一声,如同两座铁塔般瞬间挡在我身前!刘嬷嬷更是直接抬手,稳稳架住了盛怀仁挥来的手臂,那力道之大,让盛怀仁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放肆!

    张嬷嬷怒目圆睁,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侯府嬷嬷特有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盛大人!请您自重!我家大小姐乃勇毅侯府嫡女,更是您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如今身怀有孕,又遭此大难!您不思安抚,竟还想动手!真当我侯府无人了吗!

    盛怀仁被两个嬷嬷的气势彻底震慑住,手臂被刘嬷嬷铁钳般的手死死攥住,动弹不得。他看着张嬷嬷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怒火,看着刘嬷嬷那如同看死人般的冰冷眼神,再看看我身后那些侯府带来的、眼神不善的健仆……一股冰冷的恐惧终于压过了愤怒,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猛地意识到,眼前的徐静姝,早已不是前世那个可以任他拿捏、为了虚名忍气吞声的女人!她身后,站着整个勇毅侯府!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挣脱开刘嬷嬷的手(或者说,刘嬷嬷松开了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屈辱、愤怒、恐惧、还有一丝被彻底揭穿后的狼狈,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

    厅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盛怀仁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地上人证们恐惧的呜咽。

    我冷冷地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再无半分波澜。前世种种,女儿夭亡时的彻骨之痛,早已将对这个男人最后一丝可笑的夫妻情分碾得粉碎。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利用和彻底的清算。

    张嬷嬷,

    我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柳氏谋害主母,毒害嫡嗣,证据确凿,罪无可赦。按律,该当如何

    张嬷嬷挺直腰背,声音洪亮清晰,如同公堂判官:

    回大小姐!按《大周律》,妾室谋害主母、毒害嫡嗣,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当处绞刑!其帮凶,视情节轻重,或杖毙,或流放!

    绞刑二字,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死寂的大厅里。地上那几个帮凶发出绝望的呜咽,抖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盛怀仁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不!不能绞刑!静姝!她…她罪不至死啊!她…她只是一时糊涂!念在她伺候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他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稻草,声音带着哀求。

    一时糊涂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冰冷地看向他,对我下红花,是‘一时糊涂’对老太太下附子,也是‘一时糊涂’贪墨府中财物,中饱私囊,还是‘一时糊涂’盛怀仁,你的‘糊涂’二字,可真值钱啊!

    我懒得再与他废话,目光转向徐先生:徐先生,烦你将今日所有证词、物证,整理成卷宗,一式两份。

    是,夫人。

    徐先生躬身应道。

    一份,

    我的声音如同冰棱相击,清晰地宣告,明日一早,连同这些人证、物证,即刻送往京兆府衙!告柳氏谋害主母、毒害嫡嗣、残害尊长、贪墨家财,数罪并罚!请府尹大人,依律严办!

    送去官府!

    盛怀仁如遭雷击,猛地跳起来,脸色煞白如鬼:徐静姝!你疯了!家丑不可外扬!你…你这是要毁了我盛家的名声!毁了我的仕途啊!

    一旦闹上公堂,宠妾灭妻、内帷不修、纵容妾室谋害嫡嗣的罪名坐实,他盛怀仁的官声就彻底完了!他盛家,也将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名声仕途

    我看着他惊恐万状的脸,只觉得无比讽刺,在你纵容柳氏穿红招摇、在你默许她克扣我孩儿汤药、在你一次次为了她责难我这个正室的时候,盛家的名声,你的仕途,在你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我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冰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另一份卷宗,连同我写给父亲勇毅侯的亲笔信,快马送回侯府!请父亲大人,亲自过目!

    不——!

    盛怀仁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彻底瘫软在椅子上,面如死灰。送去官府,是身败名裂;捅到勇毅侯府……那将是灭顶之灾!侯爷的怒火,岂是他一个小小五品官能承受的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仕途断绝、家族蒙羞、甚至被问罪下狱的凄惨下场!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看向我,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再无半分之前的愤怒和强横:静姝!夫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眼瞎!是我糊涂!求你…求你看在夫妻一场,看在我们还未出世的孩子份上…饶了盛家这一次!饶了我这一次吧!柳氏那个毒妇!随你处置!我绝无二话!只求你…只求你不要报官!不要惊动侯府!

    他终于低下了那所谓一家之主的高贵头颅,为了他的前程,为了盛家的颜面,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那个他口口声声的心爱之人。

    我看着他这副摇尾乞怜的丑态,心中一片冰寒。前世若有半分这样的悔悟,我的孩儿何至于夭折

    柳氏,自然要处置。

    我缓缓坐回主位,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冰冷,但如何处置,由不得你。

    盛怀仁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冀:夫人你说!只要不报官,不惊动侯府,怎么处置都行!

    其一,

    我伸出苍白的手指,声音清晰如刀,即刻写下休书!休弃柳氏!将其逐出盛家宗谱!从此,她柳氏与我盛家,再无半分瓜葛!她的生死荣辱,皆由她自己承担!

    休书!逐出宗谱!

    这等于彻底斩断了柳氏最后一点依靠!比死更可怕!盛怀仁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反驳,只能艰难地点头:…好…我写!

    其二,

    我目光扫过地上那几个帮凶,这些助纣为虐、背主求荣的奴才,张贵,杖毙!其余人等,杖责八十,发卖漠北苦役营!永世不得回京!

    冷酷的宣判,不带一丝情感。

    地上顿时响起一片绝望的哭嚎和哀求,但立刻被刘嬷嬷带来的健仆用破布狠狠堵住,只剩下呜呜的闷响。

    盛怀仁看着这一幕,身体抖了抖,脸色更加灰败,却也只能点头:…依…依夫人。

    其三,

    我的目光最后落回到盛怀仁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警告,柳氏这些年贪墨的财物,必须一分不少,全部追回,充入公中!此事,由徐先生和张嬷嬷全权督办!若有半分短缺……老爷,你猜,京兆府衙的大门,会不会为盛家再开一次

    盛怀仁浑身剧震,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知道,这是最后的通牒,也是他唯一的生路。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有半分阻挠或藏私,眼前这个如同罗刹转世的妻子,会立刻将那些致命的卷宗送出去!

    …好…好…全凭夫人做主!绝无短缺!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割舍和屈辱。

    很好。

    我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事。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小腹的隐痛也提醒着我身体的极限。

    丹橘,

    我轻声唤道,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真实的虚弱。

    奴婢在!

    丹橘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我。

    扶我回去。

    我站起身,不再看厅内如同烂泥般的盛怀仁,也不再看地上那些等待最终命运的蝼蚁。目光平静地扫过张嬷嬷和刘嬷嬷,余下的事,辛苦嬷嬷们了。

    小姐放心,老奴省得。

    张嬷嬷郑重点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维护和一丝大仇得报的凛冽。

    我被丹橘搀扶着,一步步走出这令人窒息的正厅。身后,传来盛怀仁如同被抽干了魂魄般、颓然倒地的声音,以及刘嬷嬷那冰冷无情的命令:拖下去!行刑!

    凄厉的呜咽和沉重的杖击声被隔绝在厚重的门扉之外。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拂在脸上。我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覆上小腹。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顽强地生长着。

    这一次,娘用仇敌的血,为你铺平了路。

    抬头望去,盛府的天空,依旧被厚重的阴云笼罩,漆黑一片。但我知道,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已然过去。

    属于我的天光,终将刺破这腐朽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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