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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摘要:

    陈三冻死在破茅屋那晚,做了个极尽奢华的美梦。

    梦里他投胎成地主家的独子金宝,有七个美艳妻妾,穿不尽的绫罗绸缎。

    他吃着山珍海味,挥霍着万贯家财,连漱口水都是参汤。

    直到某天他撞破父亲贩卖鸦片的秘密,被最宠爱的三姨娘毒杀。

    断气时他听见小厮喊:大少爷快醒醒!

    陈三猛地睁眼,看见茅屋顶破洞外灰蒙蒙的雪天。

    他咧开冻僵的嘴笑了——原来那声叫醒,是催命。

    正文:

    朔风,像一群被抽碎了骨头的饿狼,在天地间疯狂地嗥叫、冲撞。卷起的雪沫子,锋利如刀,刮过旷野,狠狠砸在那一小片低矮、趴伏在冻土上的阴影上——那是陈三的窝,一座行将散架的茅草屋。

    草顶早已被风撕扯得稀薄,露出底下胡乱搭着的朽木椽子,如同垂死之人嶙峋的肋骨。寒风从无数缝隙里灌进来,带着哨音,在狭小得仅容蜷身的空间里左冲右突,搜刮着最后一丝暖意。陈三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抵住冰冷的土墙,破麻袋片裹了一层又一层,却比纸还薄。刺骨的寒气像无数根针,穿透麻袋,穿透褴褛的夹袄,刺进他的皮肉,钻进骨头缝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摩擦喉咙的剧痛,喷出的微弱白气瞬间就被风撕碎、卷走。

    饿。那种从脏腑深处蔓延开来的痛,带着一种钝刀子割肉的煎熬,比寒冷更凶猛地啃噬着他。胃囊早已空空如也,连酸水都呕不出来了,只剩下一阵阵痉挛的抽痛,牵扯着全身的神经。他记不清上次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了。也许是前天在镇子边上的粥棚,侥幸抢到的那半碗照得见人影的稀汤还是昨天在雪地里刨了半天,找到的那块冻得发黑的、不知谁家丢弃的硬馍渣记忆模糊得像这漫天风雪,只剩下一个刻骨的念头:饿,冷。

    他摸索着,手指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在冰冷的土炕一角,抠索着。指尖触到一小片相对平滑、坚硬的东西。他费力地把它从土里抠出来,攥在手心。那是一片残破的木牌,边缘被磨得圆滑,上面模糊刻着的往生极乐四个字,只剩下一半。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一个不知从哪个荒废野庙里捡来的牌位残片。他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这冰凉的木头能生出一点点虚幻的暖意,或者能引来一点冥冥中的怜悯。然而,只有木头本身的坚硬和冰冷,透过单薄的胸膛,抵着那颗在寒冷中艰难搏动的心脏。

    爹…娘…

    他嘴唇翕动,干裂的唇纹里渗出一点血丝,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瞬间就被风雪的咆哮吞没。爹娘模糊的影子在记忆里晃动了一下,随即被更大的虚无吞噬。他不敢想。一想,那心窝子里就比外面刀子似的风还要剐得疼。这茅屋,是他爹娘留下的,也是他们咽气的地方。如今,轮到他了。风雪声里,隐约夹杂着远处村庄传来的几声零落的狗吠,还有更远处,似乎是大户人家深宅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声。那声音像针,扎进他耳朵里,又冷又疼。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身上唯一一件稍微厚实些的破夹袄又裹紧了些。手指无意中触到夹袄前襟上那个被树枝刮破的大洞,洞口边缘的布已经朽烂发黑。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去堵那个破洞,仿佛能堵住灌进来的寒风。指尖在洞口边缘摸索着,忽然碰到一小片异样的触感——不是粗糙的麻布,而是某种滑腻、冰凉的东西,嵌在破洞边缘的夹层里。

    是块碎布。陈三用冻僵的手指,一点点把它抠了出来。只有巴掌大一小片,却沉甸甸的,在茅屋破顶漏下的微光里,竟隐隐泛出一点幽暗的、近乎妖异的色彩。深紫色底子上,盘踞着扭曲的金线花纹,即使蒙着厚厚的污垢,那金线也透出一股无法磨灭的华贵与傲慢。陈三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片碎锦。记忆深处某个早已冻结的角落,被这抹刺眼的颜色狠狠撬开了一条缝。

    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半大孩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在赵家大宅后门外的雪地里蜷缩着。厚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得像个五彩绣球似的男孩被簇拥着走出来。那男孩粉雕玉琢,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锁片,手里拿着个精巧的琉璃弹弓。他大约是觉得弹弓上的锦缎穗子颜色不够鲜亮,竟不耐烦地一把扯了下来,那深紫金线、价值不菲的锦缎,像片枯叶般被他随手扔在肮脏的雪地上。管家呵斥着赶陈三走。小少爷却笑嘻嘻地,用弹弓瞄准了陈三的额头,一颗小石子嗖地飞过来,擦着他的额角飞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痛。管家慌忙去哄小少爷,陈三却像饿狼扑食一样,趁乱猛地扑上去,一把抓起那片被踩进污泥里的锦缎,死死攥在手心,转身就跑。身后是家丁的怒骂和小少爷刺耳的笑声。

    后来,这片锦缎被他娘细心地缝进了这件破夹袄的夹层里,在最靠近心口的位置。娘说:三儿,这布…许是能避邪的…带着它,老天爷兴许能多看顾你一眼…

    娘说这话时,枯黄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如今,娘早已成了一抔黄土,这片锦缎却还在,像一道来自地狱的符咒,再次被他攥在手里。

    指尖摩挲着锦缎上冰凉滑腻的纹理,那触感像毒蛇的鳞片。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干裂的嘴唇扯出一道血口子。赵金宝……那个名字像淬了毒的冰凌,扎进他模糊的意识里。凭什么凭什么那个小畜生生来就在锦绣堆里打滚,而他陈三,生来就该在这冰窟窿里等死那锦缎上的金线花纹,在昏暗中似乎扭动起来,像无数条冰冷的金蛇,缠绕着他的手指,钻进他的脑子,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迷幻感。那是一种混合着极度憎恨与……难以言喻的、扭曲的向往的旋涡。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被这片冰冷滑腻的锦缎彻底卷走,沉入无边的黑暗。风雪声渐渐遥远、模糊,最终消失。

    一股极其馥郁、极其霸道的甜香,毫无预兆地,蛮横地钻进了鼻腔。那香气如此浓烈,如此真实,像无数根柔滑的丝线,瞬间缠住了他混沌的意识,把他从冰冷刺骨的深渊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不再是带着冰碴的痛楚,而是满肺腑令人晕眩的暖香。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销魂蚀骨的柔软触感包裹了他。不是破麻袋片的粗砺,也不是冻土的坚硬冰冷,而是……一种温软、厚实、细腻到极致的云朵般的触感,贴着他赤裸的皮肤。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指尖触到的同样是不可思议的滑腻温软。

    陈三,或者说,此刻占据了他全部感知的意识,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头顶一片朦胧而温暖的红色。不是茅屋顶破洞外灰蒙蒙的天,而是一顶巨大无比的、水红色的帐子。那帐子的料子轻薄如烟雾,上面用极细的金银丝线绣满了繁复重叠的花朵和姿态各异的鸟儿。帐顶正中,悬着一颗硕大的、圆润的、散发着柔和暖光的珠子,像一轮小小的月亮,将整个帐内空间都浸润在一种奢华靡丽的光晕里。

    他转动眼珠。身下,是一张宽大得惊人的雕花木床,床沿上镶嵌着温润的白玉片,雕刻着缠枝莲纹。他正躺在一堆难以言喻的温软之中——那是锦被,不止一层。最贴身的是水一样滑的素色软缎,中间夹着厚厚的、不知填充了什么的丝绵,最外面一层则是绣着百子嬉戏图的厚重锦缎,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精工细作和泼天富贵。他动了动身体,那锦被轻柔地包裹着他,暖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驱散了骨髓里最后一丝残留的寒意。这暖,暖得如此不真实,暖得让他心头发慌,又带着一种近乎罪恶的沉溺感。

    他抬起手。一双白皙、圆润、指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透着健康的粉色,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细腻光泽。这绝不是他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泥的、属于乞丐陈三的手!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这是梦一个穷鬼临死前能做出的最奢侈的梦还是……某种诡异莫名的真实

    大少爷您醒啦

    一个脆生生的、带着十二分甜腻和讨好意味的声音在床边响起。他猛地侧过头。

    一个穿着水绿色绸缎夹袄、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约莫十三四岁,正跪在床边的厚地毯上,一张小脸粉嫩得能掐出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见大少爷看过来,她立刻露出一个极其乖巧甜美的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大少爷今儿个醒得早呢!小丫鬟的声音像蘸了蜜糖,可要再眯会儿还是奴婢这就伺候您起身今儿个厨房备下了燕窝粥,还有刚到的上等官燕,炖得可稠可润了,最是养胃。

    燕窝官燕这些词像天书一样砸进他的耳朵,带着一种遥远而陌生的冲击力。陈三的记忆里,只有馊掉的粥和冰凉的馍渣。他看着小丫鬟甜美的笑容,那笑容里只有纯粹的讨好和顺从,没有一丝他熟悉的那种鄙夷、厌恶或恐惧——那是他作为乞丐陈三时,从每一个衣着光鲜的人脸上读到的唯一表情。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干涩的声音。

    水……

    一个沙哑的字眼,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这是他此刻最本能的渴求。

    哎!小丫鬟脆生生地应道,动作麻利得像只小雀儿。她利落地起身,走到旁边一张紫檀木雕花小几旁。几上放着一套莹白如玉的细瓷茶具。小丫鬟拿起一个同样质地的玉色小盖碗,揭开盖子,里面是清亮微黄的液体。一股淡淡的、奇异的药草清香飘散出来。

    大少爷,参汤温着呢,正好入口。小丫鬟端着盖碗,小心翼翼地走回来,重新跪在床边,将碗口凑到他唇边。

    参汤陈三的意识一片混乱。那碗里飘着的几根须状物,他只在药铺的橱窗外远远瞥见过,知道那是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玩意儿。他本能地抗拒了一下,但那碗口温润的触感和飘散出的奇异香气,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他微微张开嘴。

    温热的、带着微苦回甘的液体滑入喉咙。那滋味,醇厚、绵长,一股暖流顺着喉咙直下,瞬间在四肢百骸里弥漫开来。这感觉太奇异了!像干裂的土地被甘霖浸润,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这绝不是梦!梦里的水,是冰冷的,是虚幻的!这参汤的温热、这味道、这流遍全身的暖意,真实得可怕!

    他贪婪地吞咽着,几口就把一小碗参汤喝得精光。小丫鬟用一方雪白柔软的丝帕,轻轻替他拭去嘴角的水渍。

    大少爷慢点,仔细呛着。她的声音依旧甜腻,奴婢这就伺候您起身。七位姨娘都在外头候着呢,还有老爷那边传了话,说新到了一批好货色,让您得空了去库房瞧瞧。

    七位姨娘老爷好货色一连串的信息像重锤砸在陈三混乱的脑海里。他任由小丫鬟将他从温软的被窝里扶起。触目所及,这房间大得惊人,地上铺着厚厚的、绣着繁复花鸟图案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巨大的紫檀木衣柜镶嵌着螺钿,流光溢彩。梳妆台上摆满了各色玛瑙、玉石的瓶瓶罐罐,反射着珠光。墙壁上挂着大幅的工笔花鸟,画上的鸟儿羽毛纤毫毕现,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出来。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的、令人心醉神迷的香气:甜腻的脂粉香、清雅的熏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的香气。

    他被扶到一面巨大的、镶嵌着玳瑁和水晶的铜镜前坐下。镜子里映出一张脸。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皮肤白皙细腻,带着长期养尊处优的红润光泽。眉毛浓黑,鼻梁挺直,嘴唇饱满,下颌线清晰。这张脸年轻、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被骄纵惯养出来的、理所当然的傲慢。只有那双眼睛,在镜中与自己对视时,瞳孔深处掠过一丝茫然、惊骇,还有一丝属于陈三的、无法磨灭的卑微烙印。这双眼睛让这张年轻俊朗的脸,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我是谁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问。一个名字突兀地、清晰地浮现在混乱的脑海:赵金宝。

    我是赵金宝。

    这个认知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宿命感,狠狠地攫住了他。那个他临死前还在恨之入骨的名字,此刻竟成了他自己的名字!这感觉,比那碗参汤更让他眩晕。是老天爷开的残酷玩笑还是那片锦缎带来的诅咒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恐惧,但身体深处,一种被这极致奢华包裹着的、令人沉沦的暖意和力量感,又像藤蔓般滋生出来,缠绕着他,试图将那属于陈三的冰冷记忆彻底绞杀。

    大少爷

    小丫鬟见他盯着镜子发愣,轻轻唤了一声,拿起一把温热的、镶着象牙梳背的梳子,开始为他梳理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

    赵金宝……陈三……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这具温暖、年轻、富有的躯壳里,开始了无声而惨烈的撕扯。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满室奢华温暖的空气。那股属于陈三的、濒死的冰冷和饥饿,似乎被这暖香暂时压制了下去,沉入了意识的最底层,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尖锐的印记。

    吱呀——

    沉重的、裹着厚厚锦缎的房门被轻轻推开,那馥郁的、混合着各种名贵脂粉和香料的甜香,瞬间变得更加浓郁粘稠,如同实质般涌了进来,几乎让人窒息。陈三,或者说赵金宝,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镜子里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他想象中的、属于大少爷的倨傲表情。

    人影晃动,环佩叮当,一阵香风扑面。

    七个身影,如同七朵被精心催开的、颜色各异的花,摇曳生姿地飘了进来。她们穿着各色绫罗绸缎,或娇艳如牡丹,或清雅如幽兰,或浓烈如芍药,瞬间将这奢华的内室点缀得更加活色生香。为首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正红的遍地金缠枝莲纹锦缎长袄,外罩一件同色绣金凤穿牡丹的云肩,梳着高耸的牡丹髻,插着赤金点翠步摇,凤眼含威,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当家主母的气度。这想必就是正室夫人柳氏。

    她身后半步,跟着六个同样花团锦簇的女子,年纪稍轻,穿着颜色略浅些的衣裙,头上的珠翠也稍逊一筹,但个个容色艳丽,眼神流转间媚态横生。她们的目光,无一例外,都牢牢地粘在端坐镜前的赵金宝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热切、讨好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些目光像无数双无形的手,在赵金宝身上抚摸、抓挠,让他脊背微微发僵。他从未被如此多的、如此美丽的女人如此专注地凝视过。作为陈三,他得到的只有嫌恶和驱赶。

    夫君昨夜睡得可安稳

    柳氏款款上前,声音带着刻意放柔的腔调,却掩不住骨子里的一丝矜持和审视。她伸出手,那手指白皙修长,指甲染着鲜红的蔻丹,轻轻搭在赵金宝的肩膀上,隔着薄薄的寝衣,传来温热的触感。

    赵金宝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这亲昵的触碰让他极度不适,属于陈三的灵魂在尖叫着躲避。他强忍着,喉结滚动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大少爷今儿气色瞧着真好!一个穿着鹅黄撒花袄子、眉眼娇俏的姨娘立刻接口,声音甜得发腻,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定是昨儿个新得的那支百年老参的功劳!妾身就说嘛,那参须子看着就灵气十足!

    可不是嘛!另一个穿着水蓝缎子、身段丰腴的姨娘扭着腰肢凑近了些,一股浓郁的玫瑰香露味儿直冲赵金宝的鼻子,大少爷龙精虎猛的,那点子参汤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她说着,眼神大胆地在他脸上身上溜了一圈,带着赤裸裸的挑逗。

    大少爷,您瞧瞧妾身新染的指甲,这凤仙花的颜色可正又一个穿着粉紫衣裳、年纪最小的姨娘伸出纤纤玉手,指甲染成了娇嫩的粉紫色,几乎要碰到赵金宝的脸颊。

    莺声燕语,香风阵阵。七张娇艳的脸庞围着他,七双眼睛带着不同的风情和算计,七种不同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洪流。她们的话语像裹着蜜糖的钩子,每一个字都试图在他身上挂住点什么。赵金宝只觉得头皮发麻,胃里那碗参汤带来的暖意,此刻竟有些翻腾起来。他僵硬地坐在那里,像一个被摆放在祭坛上的华丽木偶,承受着这些他根本无法理解也无力招架的宠爱。属于陈三的那部分意识,在这片虚情假意的温柔乡里,感到一种比风雪夜更刺骨的寒冷和孤独。

    他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这七张脸。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靠后一些的一个身影上。那女子穿着一身淡雅的藕荷色素缎长裙,只在领口袖口绣着几枝疏淡的墨兰。她梳着简单的圆髻,只插了一支素银簪子。在一群花团锦簇中,显得格外素净,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她的容貌并非绝色,但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眼神清澈平静,不像其他人那般热切粘腻。当赵金宝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她时,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兰草。

    这不合时宜的素净,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脂粉堆里,竟像一道清泉,让赵金宝混乱燥热的思绪得到了一丝短暂的喘息。他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哟,三妹妹今儿个倒是素净!

    柳氏显然也注意到了赵金宝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怎么是嫌府里新进的苏杭绸缎不入眼还是…觉得我们这些人穿红着绿,污了你的清高

    她刻意加重了清高二字。

    被称作三妹妹的女子——三姨娘兰馨,闻言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柳氏,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夫人说笑了。今日要去佛堂诵经,穿得素净些,是怕扰了菩萨清净。

    她的话语不卑不亢,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这满是虚假的甜腻。

    柳氏的脸色微微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其他几个姨娘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那个穿鹅黄袄子的娇俏姨娘立刻娇笑着打圆场:哎呀,三姐姐就是心诚!不像我们这些俗人,只知道打扮给大少爷看!大少爷,您说是不是呀

    她说着,又向赵金宝抛了个媚眼。

    赵金宝只觉得心烦意乱。这看似花团锦簇的后宅,暗流涌动得让他喘不过气。他只想逃离这间被脂粉香气塞满的屋子。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

    都出去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生硬和不耐烦,我饿了。

    他下意识地用了陈三最常挂在嘴边的词。

    屋内的莺声燕语戛然而止。七位姨娘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尤其是柳氏,眼中掠过一丝错愕和愠怒。大少爷虽然骄纵,但对她们这群姨娘,尤其是她这个正室,面子上向来是过得去的,何曾如此生硬地直接下逐客令

    夫君……

    柳氏还想说什么。

    我说,我饿了!

    赵金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底层挣扎求生时磨砺出来的、不加掩饰的粗粝和焦躁。这声音与他此刻华贵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反差,震得屋内众人皆是一愣。那属于陈三的、对食物的原始渴望,在这一刻压倒性地爆发出来,冲垮了他努力维持的大少爷表象。

    柳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深深地看了赵金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丝冰冷的怒意。她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好!既然夫君饿了,我们就不打扰夫君用膳了!

    说罢,看也不看其他人,径自快步走了出去。

    其他姨娘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讪讪的。穿鹅黄袄子的姨娘勉强挤出个笑容:那…那大少爷您慢用,妾身告退。

    其余人也纷纷行礼,带着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委屈,鱼贯而出。

    只有三姨娘兰馨,在转身离去前,又静静地看了赵金宝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探究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微澜,随即又恢复了沉寂。她也无声地退了出去。

    满室令人窒息的甜香似乎散去了一些。赵金宝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无形的厮杀,后背竟渗出了一层薄汗。他颓然坐回凳子上,对着镜子里那张依旧俊朗却写满疲惫和茫然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成为赵金宝,拥有这泼天的富贵和七个如花美眷,竟比在风雪里等死,更让他心力交瘁。

    大少爷

    一直跪在旁边伺候的小丫鬟春杏,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声提醒,早膳…已经在外间备好了。

    吃!

    赵金宝几乎是咬着牙迸出这个字。他现在只想用实实在在的食物,填满那个属于陈三的、永远饥肠辘辘的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住灵魂深处撕裂般的荒谬感和这宅邸里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暗流。

    绕过那扇巨大的、镶嵌着螺钿的紫檀木屏风,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更加勾魂摄魄的香气,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赵金宝吞没。

    外间花厅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光可鉴人的紫檀木八仙桌。桌上,琳琅满目,流光溢彩,简直像把传说中的瑶池盛宴搬到了眼前。

    桌中央,是一只硕大的、通体雪白的细瓷盖碗,碗盖揭开一半,露出里面金黄浓稠的汤汁,汤里沉着几片晶莹剔透的燕窝,如同上好的丝絮。旁边是一盘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粉嫩如花瓣的薄片,上面淋着琥珀色的酱汁,散发着奇异的鲜香——陈三从未见过,但赵金宝的记忆碎片告诉他,那是厨子用秘法精心炮制的火腿肘子肉,取其最精华的金钱片。

    一盘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皮薄得近乎透明,隐约可见里面晃动的、金黄色的汤汁和饱满的馅料,浓郁的蟹香霸道地宣告着它的存在。一盘碧绿如翡翠的炒时蔬,用的是初春最嫩的菜心,点缀着几粒鲜红的枸杞。一碟小巧玲珑、形如花朵的酥皮点心,散发出诱人的奶香和甜香。还有几碟他叫不出名字的精致小菜,红的、白的、绿的、黄的,色彩缤纷,香气各异。

    盛放这些食物的器皿,无一不是精品。莹白如玉的定窑瓷盘,碗壁薄如蛋壳;青翠欲滴的龙泉窑荷叶碗;描金绘彩的官窑小碟……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此刻却只是盛装食物的工具。

    桌边侍立着四个穿着干净青布袄裙、低眉顺眼的丫鬟。为首的管事大丫鬟见他出来,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堆着最恭顺的笑容:大少爷,今儿个的早膳都齐了。燕窝粥温着,蟹黄包要趁热吃才鲜,这金钱火腿片是老爷特意吩咐给您补身子的……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拿起一双乌木镶银的筷子,恭敬地递过来。

    赵金宝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盘粉嫩的火腿肉片上。那诱人的色泽,那奇异的肉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属于陈三的胃!饥饿感,那种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饥饿感,如同被囚禁千年的凶兽,瞬间冲破了一切理智的牢笼!

    他根本顾不上去接那双精致的银筷!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猛地扑向桌子!双手齐出,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蛮力,直接插向那盘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火腿肉片!

    啊!

    旁边的丫鬟们吓得失声惊呼,齐齐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噗嗤!

    赵金宝粗糙的手指(尽管此刻是赵金宝的身体,但那动作却带着陈三的粗野)狠狠地戳进了那嫩滑的肉片里,油腻腻的酱汁沾满了他的手指。他根本不管不顾,抓起一大把肉片,就往嘴里塞!用力之大,甚至将旁边那只装着蟹黄包的青瓷碟子撞得晃了一下。

    滚烫、肥腻、浓烈的肉味瞬间塞满了口腔!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属于油脂和顶级食材的极致丰腴感!属于陈三的味蕾在疯狂地尖叫、欢呼!他像一头饿疯了的狼,腮帮子高高鼓起,拼命地咀嚼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满足又贪婪的声音。酱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滴落在价值千金的锦袍前襟上,洇开一团深色的油渍。

    他一边疯狂吞咽着嘴里的肉,一边又伸出油腻腻的手,抓向那只盛着燕窝粥的玉色盖碗!他要喝!他要喝那金黄色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汤!他要把这一切都塞进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胃里!

    大少爷!使不得!烫!烫啊!

    管事大丫鬟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反应过来,魂飞魄散地扑上来,想要阻拦他直接用手去抓那滚烫的碗。

    晚了!

    赵金宝的手指已经触到了滚烫的碗壁!

    嘶——

    剧烈的灼痛感让他猛地缩了一下手,但饥饿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眼中只有那碗金黄的汤!他不管不顾,再次伸手,这次是直接去抓碗里的汤勺!他要舀!

    就在他油腻的手指即将抓住那温润的玉勺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沉稳力量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量极大,捏得他腕骨生疼!赵金宝的动作被硬生生止住。他愕然抬头。

    一张威严、沉肃、带着久居上位者压迫感的脸,映入他布满血丝、充满兽性的眼中。来人约莫五十上下,身材高大,穿着深紫色团花暗纹的绸缎长袍,外罩一件玄色貂皮坎肩。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碧玉簪子绾住。国字脸,浓眉如刀,一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冷冷地、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怒,盯着他。正是赵家老爷,赵半城!

    赵半城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短打、眼神精悍的随从,一看就是练家子。

    混账东西!

    赵半城的声音不高,却像闷雷在花厅里滚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这是饿鬼投胎,还是存心要丢尽我赵家的脸面!

    他的目光扫过赵金宝沾满油污酱汁的手、嘴角、前襟,以及桌上被他抓得一片狼藉的菜肴和被他撞歪的碟子,眼神中的怒意越来越盛。

    手腕上的剧痛和赵半城那冰锥般的目光,像两盆冰水,狠狠浇在赵金宝被饥饿冲昏的头脑上。属于陈三的疯狂本能瞬间被冻僵。赵金宝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对这个父亲的深深畏惧。他身体一僵,狂野的咀嚼动作停止了,喉咙里的吞咽声也卡住了。他像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茫然,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赵半城攥得更紧。

    爹…我…我饿……

    他嗫嚅着,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属于陈三的委屈和属于赵金宝的惶恐。

    饿

    赵半城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浓浓的嘲讽和失望,我看你是被那起子狐媚子灌多了迷魂汤,连人样都不会做了!

    他猛地甩开赵金宝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赵金宝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桌子。

    赵半城嫌恶地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用力擦了擦自己刚才抓过赵金宝手腕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他目光如刀,扫过旁边吓得瑟瑟发抖、跪了一地的丫鬟们,最终又落回赵金宝那张沾着油污、写满无措的脸上。

    滚去洗干净!

    赵半城的声音冰冷无情,然后,滚到书房来见我!看看你如今这副不成器的样子!赵家的基业,迟早要败在你手里!

    说完,他不再看赵金宝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秽,拂袖转身,带着两个随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花厅。

    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威压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了一些。但花厅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地上跪着的丫鬟们大气不敢出。桌上,那盘被他抓烂的火腿肉片、被撞歪的蟹黄包碟子、滴落在锦袍上的油渍……一切狼藉,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

    赵金宝呆呆地站在那里,手腕上被捏过的地方隐隐作痛。胃里塞满了昂贵的肉片,却感觉不到一丝饱足,反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油腻的酱汁黏在脸上、手上、衣服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他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手,又看看镜子里那个同样狼狈不堪的大少爷,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属于陈三的饥饿被暂时填满,但一种更深沉的、来自灵魂的空洞和冰冷,却彻底将他淹没。这泼天的富贵,这锦衣玉食,这七个如花美眷……原来竟是一座更加华丽、更加令人绝望的牢笼。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这寒冷,竟比那破茅屋里的风雪,更让他颤栗。

    书房的门厚重而沉实,推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上好墨香、陈年书卷气和名贵熏香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本该令人心旷神怡,此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赵金宝的脚步下意识地放轻、放慢。

    书房极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线装书册,有些书页已经泛黄卷边,透出岁月的沧桑。靠窗是一张巨大的、纹理如山水云霞般的黄花梨木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方雕龙刻凤的端砚,墨块乌黑发亮;几支大小不一的紫毫湖笔;一叠雪白的宣纸。书案一角,还放着一个精巧的鎏金博山炉,正袅袅吐出淡青色的香烟,那香气清幽沉静,却压不住书房深处隐隐透出的另一种气息——一种更陈腐、更隐秘、带着金属锈蚀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余韵的味道。

    赵半城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书案后,面朝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关公夜读春秋图》。画上的关公一手捋须,一手执卷,丹凤眼微眯,烛光映着枣红色的脸庞,威严凛然。赵半城的身影在画前显得异常高大沉凝。

    爹。

    赵金宝停在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声音有些发干,带着残留的惊悸。手腕上被攥过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赵半城没有立刻转身。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博山炉里香烟丝丝缕缕上升的细微声响。这种沉默,比刚才在花厅里的雷霆震怒更让人心头发毛。

    过了许久,久到赵金宝几乎要以为父亲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时,赵半城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已没有了方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头到脚扫视着赵金宝。赵金宝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同样是价值不菲的锦袍,脸上的油污也洗净了,但眼神里的惊惶和茫然却无法洗去。

    知道错了

    赵半城的声音不高,平平淡淡,却像重锤敲在赵金宝心上。

    赵金宝垂下头:儿子…儿子一时失态,请爹责罚。

    他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属于赵金宝的、面对父亲时的惶恐语调。

    失态

    赵半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你那不是失态,是失心疯!是丢人现眼!

    他踱步到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黄花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我赵半城纵横商海三十年,挣下这份家业,靠的是手段,是规矩!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他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你看看你!为了一口吃的,就丑态百出,像个市井无赖!成何体统将来如何执掌这偌大的家业如何在这虎狼环伺的世道里立足

    赵金宝的头垂得更低,身体微微发颤。赵半城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他身上。他感到屈辱,更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这恐惧不仅仅来自眼前的父亲,更来自这个庞大、森严、处处透着冰冷规则的赵家。他仿佛看到自己被困在这具名为赵金宝的躯壳里,被无数条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动弹不得。

    你是我赵半城的独子!

    赵半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份家业,迟早是你的!但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宴席!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争!去抢!用脑子!用手段!而不是像个乞丐一样摇尾乞怜!

    乞丐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赵金宝(陈三)的灵魂深处!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痛苦、愤怒和极度羞耻的光芒!那光芒如此锐利,如此陌生,竟让赵半城微微一愣。

    赵金宝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又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情绪,手指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感到一种灵魂撕裂般的剧痛。争抢用手段赵半城轻描淡写的话语,揭开的是陈三短暂一生中所有血淋淋的伤疤!为了半块发霉的饼,他被打得头破血流;为了一个能挡风的破墙角,他和野狗撕咬;他争过,抢过,用尽了一个乞丐能用的所有手段,最终只换来遍体鳞伤和冻饿而死的结局!如今,他成了赵金宝,却要在这金碧辉煌的地狱里,继续这无休止的争抢游戏这何其讽刺!何其荒谬!

    看着儿子瞬间失态又强自压抑的模样,赵半城眉头微蹙。刚才那眼神…不像是他熟悉的那个骄纵但怯懦的儿子。但他只当是儿子被自己骂狠了,一时激愤。他缓和了一下语气,但内容依旧冰冷:好了!收起你那副不成器的样子!今日叫你来,是让你学着点,什么叫真正的‘货色’!

    他不再看赵金宝,转身走到书案旁那排巨大的书架前。赵金宝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着他。只见赵半城伸出手,在书架第三层一本厚厚的《资治通鉴》书脊上,看似随意地按了一下。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械声响从书架内部传来。紧接着,在赵金宝惊愕的目光中,一整排沉重的书架,竟然无声无息地向内凹陷,然后缓缓地、平稳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了后面一堵光滑的青砖墙。

    赵半城面不改色,又在那青砖墙上一块看似毫无异样的砖块上用力一按。

    轧轧轧…

    一阵沉闷的摩擦声响起,那堵青砖墙竟从中裂开一道缝隙,缓缓向两边缩进!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奇异的味道,混合着灰尘和陈腐的气息,猛地从墙后涌了出来!那味道…甜腻中带着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腐败的焦糊气,还有一种…刺鼻的、金属锈蚀和某种药草混合的怪味!

    墙后,赫然是一个隐蔽的密室入口!入口不大,仅容一人通过,里面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只有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焦糊味。那味道,像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顺着鼻腔直钻进赵金宝的脑子里!

    赵半城侧过身,对赵金宝抬了抬下巴,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跟我进来。让你开开眼,看看什么才是真正值钱的‘硬货’!也让你知道知道,你平日挥霍如土的金山银海,究竟是怎么堆起来的!

    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冷酷而狂热的光芒。

    那股奇异的、带着强烈暗示性的气味,那幽深黑暗的入口,父亲眼中那陌生的、令人胆寒的光芒……这一切,都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了赵金宝的心脏!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这密室,这气味,这硬货……它们散发出的,是一种来自地狱深处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腐朽气息!

    密室的入口像一个巨兽贪婪张开的咽喉,阴冷、潮湿、深不见底。那股混合着甜腻焦糊、陈腐灰尘和某种难以名状药草气的怪味,如同实质般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沉重感。赵半城率先走了进去,身影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吞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赵金宝站在入口,脚下像生了根。那股气味,像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更唤醒了他灵魂深处属于陈三的、最原始、最刻骨的恐惧!他曾在最寒冷的冬夜,蜷缩在破庙神龛下,闻到过那些被神仙药掏空了身子骨、最终冻死在角落的流浪汉身上,弥留之际散发出的……就是这种带着甜腻的、死亡腐烂前的气息!那气味是烙印在他骨髓里的噩梦!

    杵着干什么

    赵半城冰冷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跟上!

    赵金宝猛地一颤,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踉跄着跟了进去。脚下是坚硬冰冷的石阶,一级级向下延伸。黑暗浓得化不开,只有前方赵半城手中不知何时点燃的一盏气死风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却将周围的黑暗衬得更加深不可测。石壁湿滑冰冷,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空气仿佛都带着重量,沉沉地压在胸口。

    走了大约二十几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灯光晕开,勉强照亮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这里远比想象中宽阔,像一个阴森的地宫。空气里那股甜腻焦糊的怪味更加浓烈刺鼻,几乎令人窒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靠近入口处的几口巨大的铁锅。锅身黝黑,布满斑驳的锈迹和厚厚的、焦黑发亮的垢痂。锅下的炉灶早已冰冷,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烈火焚烧的余温。锅台旁,散落着一些形状奇特的铜壶、陶罐和木桶,无一例外都沾满了黑乎乎的粘稠污垢。几个穿着短褂、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汉子,正沉默地用铁铲费力地刮着锅底的硬痂,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灯光照在他们脸上,如同鬼魅。

    再往里看,赵金宝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排排一人多高的巨大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在幽暗的地宫深处。架子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满了用厚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块状物!每一个油纸包都有砖头大小,上面似乎还用墨汁画着某种古怪的符号。这些油纸包堆积如山,一直延伸到灯光无法照亮的黑暗尽头,数量之多,简直无法估算!它们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散发着阴冷、沉重的死亡气息。

    而在这些堆积如山的油纸包旁边,靠近墙角的位置,则堆放着一些敞开的大木箱。木箱里,是黄澄澄、金灿灿的东西——成锭的金元宝!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金子反射着冰冷、诱人又无比邪恶的光芒,与旁边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油纸包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金元宝旁边,还散乱地堆放着几捆用草绳扎紧的、花花绿绿的纸钞。

    看清楚了

    赵半城的声音在空旷阴冷的地宫里响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回响,冰冷而毫无感情。他举着风灯,昏黄的光圈在那些堆积如山的油纸包和旁边耀眼的金锭上来回晃动,如同在展览两件截然不同却又紧密相连的展品。

    这才是真正的‘硬货’!

    他指着那些油纸包,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桩寻常的米粮生意,福寿膏的膏坯。上等的云土熬出来的精华。这一块,他随手拍了拍旁边架子上一块油纸包,拿到市面上,就值这个数!

    他伸出几根手指比划了一下,那数字足以让一个普通人瞠目结舌。

    他又将灯光移向旁边那堆耀眼的黄金:这些,还有那些纸钞,不过是换回来的等价物罢了。流水一样进来,又流水一样出去。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赵金宝,那眼神在昏暗中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金宝,你告诉我,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一本万利的买卖

    赵金宝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年冰窟!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着寒气。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堆积如山的油纸包,胃里那点昂贵的火腿肉片和燕窝粥疯狂地翻腾着,喉咙口涌上一股强烈的酸腐味!

    福寿膏!鸦片!大烟膏!

    这三个字像三道惊雷,接连在他脑海里炸开!炸得他魂飞魄散!他终于明白了那令人作呕的甜腻焦糊味是什么!他终于明白了这庞大的财富来源是什么!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个曾经在破庙角落里蜷缩着、浑身溃烂流脓、最后在极致的痛苦和幻觉中死去的老烟鬼!他看到了镇子上那些被抽干了血肉、卖儿鬻女、只为换一口大烟的枯槁身影!他看到了官府告示上烟毒流害,祸国殃民八个血淋淋的大字!

    而现在,这无数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最终变成路倒尸的根源,这浸透了血泪和诅咒的毒物,竟像砖头一样堆积如山!而旁边那堆冰冷的黄金,就是他赵金宝挥霍无度的来源!是他那七个花枝招展的姨娘身上绫罗绸缎的源头!是他漱口用的那碗参汤的代价!

    一股混杂着极度恐惧、巨大荒谬感和灭顶般罪恶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感到一种灵魂被彻底玷污、被撕裂的剧痛!属于陈三的卑微灵魂在尖叫,在泣血!他成了什么他成了这滔天罪恶的直接受益者!他成了啃食着无数人血肉骨髓的寄生虫!这泼天的富贵,每一寸绫罗,每一口珍馐,都浸满了毒血!

    呕——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的东西疯狂地向上翻涌,灼烧着他的食道,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苦的胆汁和粘稠的口水。他双手死死撑住膝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破碎的枯叶。

    昏黄的灯光下,赵半城看着儿子痛苦干呕、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紧紧锁起。那眼神里,最初的审视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失望和更深沉的阴鸷所取代。他本以为带儿子见识这家业的根基,能磨掉他身上的骄纵和怯懦,让他明白财富的血腥本质。却没想到,看到的竟是如此不堪一击的废物反应!

    废物!

    赵半城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在这阴冷的地宫里显得格外刺耳,这点场面就吓破了胆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不再看瘫软在地、如同烂泥般的赵金宝,猛地一挥袍袖,转身,举着那盏昏黄的风灯,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石阶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地宫里回荡,如同丧钟。

    那盏唯一的光源,随着赵半城的离开,迅速远去、变小。浓稠得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重新涌来,瞬间将瘫倒在地的赵金宝彻底吞没。他被留在了这无边无际的、散发着死亡甜香的黑暗中心。冰冷坚硬的石板地面透过锦袍传来刺骨的寒意。周围是堆积如山的毒物和黄金,寂静无声,却又仿佛有无数冤魂在黑暗中尖啸、哭嚎!

    赵金宝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感到一种灭顶的孤独和绝望,比破茅屋里的风雪夜更甚百倍。这里没有风雪,却有比风雪更刺骨的罪恶和黑暗。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灌满了那甜腻的死亡气息,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灵魂深处的战栗。

    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一点微弱的光亮,伴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了。

    大少爷

    一个刻意放柔、带着试探的女声在黑暗中响起,打破了死寂。

    赵金宝猛地一颤,像受惊的野兽般抬起头。

    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映出一张清丽素净的脸庞。是三姨娘兰馨。她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宫灯,灯光映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她身上依旧是那件淡雅的藕荷色素缎长裙,在这污浊黑暗的地宫里,竟显得格格不入的洁净。

    她走到近前,蹲下身,目光平静地看着赵金宝惨白的脸和惊恐未定的眼神。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流露出厌恶或恐惧,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一丝……悲悯

    您…都看见了

    兰馨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琉璃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衬得她的表情有些模糊。

    赵金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惊惧。

    兰馨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伸出手,没有去碰触赵金宝,只是将手中的琉璃宫灯轻轻放在他身边的石板上。昏黄温暖的光晕,如同一小片脆弱的安全区,勉强驱散了赵金宝周周的一点黑暗。

    这里…太冷了,也太脏。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提醒,大少爷金尊玉贵,身子要紧,不该在这里久待。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油纸包和旁边的黄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厌恶和痛楚,快得如同错觉。

    妾身…扶您上去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赵金宝,眼神恢复了那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她伸出了手,那只手白皙纤细,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脆弱。

    赵金宝看着眼前这只手,又看看兰馨平静无波的脸。巨大的恐惧和混乱中,这唯一的光源,这唯一伸出的手,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没有力气去思考,也没有力气去分辨这平静下隐藏着什么。他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地、迟疑地,伸出了自己冰冷汗湿的手,搭在了兰馨微凉的手指上。

    那触感并不温暖,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定感。兰馨手上微微用力,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她的力量不大,但很稳。赵金宝双腿发软,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两人靠得很近,赵金宝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极其清淡的檀香气息,在这充斥着甜腻焦糊味的地宫里,显得如此珍贵而脆弱。

    兰馨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稳稳地搀扶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通往地面的石阶。她手中的琉璃宫灯,在黑暗中投下一小圈昏黄摇曳的光晕,照亮脚下湿滑的台阶,却无法驱散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由黄金和毒物构成的黑暗深渊。

    赵金宝浑浑噩噩地被她搀扶着,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压在兰馨纤弱的肩膀上。他不敢回头,身后那堆积如山的油纸包和冰冷的黄金,如同无数双来自地狱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的脊背。兰馨身上那缕极淡的檀香,是这污浊空气中唯一的救赎,却脆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那无处不在的甜腻焦糊味吞噬。

    两人沉默地拾级而上。石阶漫长而冰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终于,头顶传来微弱的光线,是书房里透过书架缝隙漏下的天光。那熟悉的书卷气和熏香再次涌入鼻腔,竟让赵金宝有种恍如隔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书架无声地合拢,将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地宫入口彻底掩盖,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恐怖的幻梦。

    兰馨松开搀扶的手,退开一步,微微屈膝:大少爷受惊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眼神清澈,仿佛刚才在地宫里的搀扶和那片刻的靠近从未发生过。她拿起放在一旁书案上的琉璃宫灯,灯光映着她素净的侧脸。

    你……

    赵金宝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看着兰馨,心中有无数疑问翻腾。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她看到了多少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厌恶和痛楚……是真的吗她为何要帮他

    兰馨却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语气恭敬而疏离:妾身只是路过书房,见门虚掩着,又隐约听到些动静,担心大少爷,才冒昧进去寻您。扰了大少爷清净,还请恕罪。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将一切归结于巧合和关心。

    那些……

    赵金宝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手指下意识地指向那堵已经恢复原状的书架墙。

    大少爷,

    兰馨抬起眼,打断了他,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有些事,看见了,就烂在肚子里。想得太多,活得……就不痛快了。

    她的话语意味深长,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疲惫和告诫。说完,她再次屈膝行礼,动作优雅流畅:妾身告退。

    不等赵金宝再说什么,她便提着那盏小小的琉璃宫灯,转身,脚步轻盈地离开了书房。那抹淡雅的藕荷色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连同那一点微弱的灯光和淡淡的檀香,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里只剩下赵金宝一人。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散着墨香和熏香。一切都恢复了宁静奢华的表象。然而,赵金宝却感到一种比地宫更深的寒冷。兰馨最后那句话,像冰锥一样刺进他心里。他踉跄着走到书案旁,扶住冰冷的黄花梨桌面,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罪恶感。

    他成了这滔天罪业的继承人。他知道了这富贵的根基是血污和毒脓。而这座看似繁花似锦的宅邸,每一个人,每一件物,都笼罩在那片巨大黑暗的阴影之下。他感到自己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沾满血腥的巨网中央,无处可逃。

    接下来的日子,赵金宝如同行尸走肉。山珍海味送到嘴边,味同嚼蜡。绫罗绸缎裹在身上,只觉刺痒难当。七个姨娘依旧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来请安,莺声燕语,巧笑倩兮,她们身上的脂粉香气混合着书房地宫里那股甜腻焦糊味的记忆,常常让他恶心得想要呕吐。他看她们的眼神,不再是迷醉和占有,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了某种肮脏真相后的疏离和……恐惧。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华美的锦缎之下,也浸染着无形的毒血。

    他尤其不敢看三姨娘兰馨。每当她出现,穿着她那身格格不入的素衣,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他时,赵金宝就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那天在地宫里的平静,她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告诫,都像谜一样折磨着他。她是同谋者是知情者还是……一个同样被困在这张网中的囚徒

    巨大的精神折磨像毒藤般缠绕着他,日渐抽空他的精力。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稍有风吹草动就惊悸不安。白天则精神恍惚,食欲全无,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蜡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挥之不去的惊惶。曾经那个被骄纵得神采飞扬的赵金宝,短短时日内,竟憔悴得脱了形。

    这反常的变化自然瞒不过府里众人的眼睛。各种猜测和流言在深宅大院里悄然滋生。

    大少爷怕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瞧那脸色,跟鬼似的!

    我看是叫哪个狐媚子把魂儿勾走了!掏空了身子!

    嘘…我听说啊,是上次老爷带大少爷去看‘货’的时候…被那‘东西’的阴气给冲着了!那‘东西’怨气重着呢!

    真的假的那可不得了!要不要请个法师来做做法

    别瞎说!小心老爷听见拔了你的舌头!

    ……

    流言自然也传到了赵半城耳朵里。这日午后,赵半城沉着脸踏进了赵金宝居住的金玉轩。赵金宝正裹着厚厚的锦被,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发呆,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萧瑟的园景。阳光照在他蜡黄消瘦的脸上,毫无暖意。

    爹。

    赵金宝看到赵半城进来,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虚弱无力。

    赵半城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动。他走到榻边,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儿子憔悴不堪的脸上扫视了几个来回,眉头越锁越紧。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赵半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浓浓的失望,人不人,鬼不鬼!成何体统!为了那么点事,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性我赵半城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废物!

    赵金宝垂下眼帘,不敢与父亲对视。身体微微颤抖着。赵半城那废物二字,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他嗫嚅着:爹…我…我难受……

    难受

    赵半城冷哼一声,我看你是闲出来的毛病!心思都用在那些没用的地方!听着,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过几日,省城刘督军府上老太太过寿,你代我去走一趟!带上厚礼,也出去散散心!见见世面!别整天窝在房里胡思乱想!再这副死样子出去丢人现眼,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省城督军府赵金宝的心猛地一沉。那意味着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家,但也意味着……要踏入一个更陌生、更险恶的旋涡。他本能地感到抗拒和恐惧。

    爹…我…我能不能不去……

    他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呐。

    不去

    赵半城猛地提高声音,眼中寒光一闪,由不得你!这是结交权贵、打通关节的大事!轮得到你挑三拣四给我打起精神来!再敢说半个‘不’字,家法伺候!

    他丢下这句冰冷的命令,不再看赵金宝一眼,拂袖而去。

    赵金宝瘫软在软榻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离开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跳进另一个更大的地狱罢了。他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灵魂都被抽干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清淡、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飘近。

    他睁开眼。三姨娘兰馨不知何时站在了软榻旁。她手里端着一个青瓷小碗,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草药味。

    大少爷。

    兰馨的声音依旧平静,您忧思过甚,伤了心神。妾身…懂些粗浅的药理,煎了碗安神定惊的汤药,您趁热喝了吧。

    她将药碗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动作轻柔。

    赵金宝看着那碗深色的药汁,又抬头看向兰馨。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这碗药……是关心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或控制他想起地宫里她那句想得太多,活得就不痛快了。这药,是要让他不想吗

    谢谢…三姨娘。

    赵金宝的声音干涩。他伸出手,端起那碗药。药汁温热,碗壁烫手。他看着碗中自己憔悴扭曲的倒影,又看看兰馨平静无波的脸。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涌上心头。他闭上眼,屏住呼吸,将碗中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很苦,从舌尖一直苦到心里。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带着沉沉的倦意。赵金宝靠在软榻上,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意识迅速模糊、沉沦。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似乎看到兰馨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在那一瞬间,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快得让他无法捕捉,便随着意识的沉沦而消散了。

    马蹄踏在冻得坚硬如铁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嘚嘚声。两辆装饰考究的青呢骡车,在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腰挎盒子炮的护院簇拥下,碾过冬日省城街道上的薄雪,朝着城西那片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驶去。

    赵金宝裹着一件厚重的玄狐皮大氅,蜷缩在第二辆骡车温暖的车厢里。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里放着烧得正旺的铜脚炉,暖意融融。然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自那日被强灌下兰馨的安神药后,他便一直昏昏沉沉,仿佛灵魂被强行按进了粘稠的泥沼里,对外界的感知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此刻,虽然药效似乎减弱了些,但强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感依旧如影随形,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乌青,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裹在名贵的皮裘里,像一具被精致包裹的骷髅。

    他掀开车厢窗帘一角,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省城的街道比县城宽阔得多,也干净得多。积雪被扫到路边,堆成脏兮兮的小丘。穿着厚实棉袄的行人匆匆走过,脸上多是麻木和菜色。偶尔有穿着绸缎皮袄、坐着黄包车或小轿的富人经过,形成刺眼的对比。街边商铺林立,挂着各色幌子,伙计们缩着脖子在门口招揽生意。一切看似繁华有序,但赵金宝那双被苦难磨砺过的眼睛,却轻易地捕捉到了角落里蜷缩的乞丐,看到了行人眼中深藏的疲惫和惶恐,嗅到了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紧张气息——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特有的味道。

    骡车驶入一片更为清冷、守卫森严的街区。高墙大院鳞次栉比,朱漆大门紧闭,门口大多站着持枪的卫兵,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车辆行人。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压力感陡然增强。

    终于,骡车在一座最为气派的府邸前缓缓停下。高大的朱漆门楼,门楣上悬着巨大的匾额,上书督军府三个鎏金大字,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凛然的杀气。门前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穿着灰呢军装,刺刀雪亮,眼神锐利如鹰。

    一个穿着管家服制、神情倨傲的中年人带着几个下人迎了上来。赵家领头的大管事赵福赶紧下车,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媚笑容,弓着腰递上名帖和礼单:劳烦通禀,敝县赵府,奉赵半城老爷之命,特来为刘老夫人贺寿!

    那管家眼皮都没抬,只扫了一眼礼单,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他挥了挥手,示意赵家的车马和护院从侧门进入。赵福赶紧指挥着众人卸下堆积如山的寿礼:整箱的绫罗绸缎、古玩字画、珍稀药材,还有几口沉重的大箱子,由护院们小心翼翼地抬着,里面装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赵金宝被两个小厮搀扶着下了车。双脚踩在督军府门前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寒气直透脚心。他抬头看了一眼那高耸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门楼和黑洞洞的门洞,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他本就眩晕的脑袋更加昏沉,胃里一阵翻搅。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在赵福担忧的眼神和小厮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跟着管家,踏进了督军府的大门。

    门内是另一番天地。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处处透着军旅人家的粗犷和豪奢的奇异结合。巨大的太湖石假山点缀园中,上面覆盖着未化的积雪。穿着军装的卫兵和穿着绸缎的下人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脂粉香和一种淡淡的硝烟味。

    寿宴设在气势恢宏的正厅。厅内早已是宾客云集,高朋满座。穿着各色锦缎皮裘的富商巨贾、长袍马褂的遗老士绅、还有不少穿着笔挺军装、肩章闪亮的军官,三五成群,觥筹交错,谈笑声、恭维声、丝竹管弦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喧腾的声浪,震得赵金宝耳膜嗡嗡作响。

    他被引到一个相对靠后的位置坐下。面前摆满了精致的冷盘和热菜,香气扑鼻。然而,赵金宝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那些油腻的肉食、鲜艳的点心,在他眼中都扭曲变形,仿佛沾染着血污。他勉强喝了一口温热的黄酒,那酒液滑入喉咙,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灼痛起来。

    主位之上,坐着今日的寿星——刘督军的母亲。老太太穿着绣满福寿纹样的锦缎袄裙,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金簪玉钗,脸上堆着慈祥的笑容,正接受着各方宾客流水般的拜寿和奉承。她身边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笔挺黄呢军装、肩扛将星的中年男人,正是威震一方的刘督军。他国字脸,浓眉虎目,不怒自威,只是坐在那里,就散发着一股强大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他脸上带着应酬式的笑容,目光却锐利如电,缓缓扫视着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收敛了笑容。

    赵金宝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被刘督军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吓得心胆俱寒,慌忙低下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种手握生杀大权、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气息,让他想起了书房里父亲赵半城看着那些硬货时的眼神,却更加赤裸、更加暴戾百倍!

    就在这时,管家高亢的唱名声响起:赵府贺礼——上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赵家几个护院吃力地抬着最后几口沉重的红木箱子走上前来。箱子打开——

    刹那间,整个喧闹的大厅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前面几口箱子里,是金光灿灿的金元宝、珠光宝气的首饰玉器、流光溢彩的苏绣锦缎。这些虽然价值连城,但在座的宾客都是见过世面的,并不足以引起如此震动。

    引起死寂的,是最后两口箱子!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赫然是一排排用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块状物!那形状,那包装,甚至那隐隐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对于某些人来说,简直是刻骨铭心的熟悉!

    鸦片膏坯!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震惊的、贪婪的、恐惧的、厌恶的、玩味的……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两口箱子上,又迅速扫向赵家来人的方向,最终定格在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赵金宝身上!

    赵金宝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景象都模糊了,只剩下那两口敞开的箱子,和里面码放整齐的、如同墓碑般的油纸包!那甜腻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味道,仿佛瞬间放大了千百倍,蛮横地冲进他的鼻腔,直灌入他的脑髓!

    不……不是我……不是我……

    他嘴唇哆嗦着,发出微弱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呓语。巨大的恐惧和罪恶感像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看到无数枯槁的、流着脓血的烟鬼身影从那些油纸包里爬出来,哀嚎着向他扑来!他仿佛看到刘督军那双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杀意的眼睛正穿透人群,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呕——!

    再也无法忍受!赵金宝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面前的酒杯碗碟!他根本不顾满地的狼藉和周围惊愕的目光,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跌跌撞撞地冲出座位,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只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他撞开了一个侍者,踢翻了一个凳子,在一片惊呼和混乱中,朝着大厅侧门的方向,狼狈不堪地狂奔而去!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无数道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主位上,刘督军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眼神锐利如刀,冷冷地盯着那个仓皇逃窜的背影。赵半城苦心经营的关系,赵金宝这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逃离,如同在督军府威严的脸上狠狠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废物!孽障!我赵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咆哮声如同炸雷,在赵府书房里猛烈地回荡,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厚重的紫檀木书案被拍得砰砰直响,上面的笔架、砚台、镇纸都跟着跳了起来。

    赵半城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一双眼睛因暴怒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跪在冰冷地砖上的赵金宝,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在督军府!当着满城权贵的面!你竟敢如此失仪!吐得昏天黑地!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滚出来!你让刘督军怎么看我们赵家你让那些虎视眈眈的同行怎么看啊!

    赵半城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他猛地抄起桌上那方沉重的端砚,高高举起,似乎就要朝着赵金宝的脑袋砸下去!

    赵金宝蜷缩在地上,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脸色灰败如死人。从省城回来的路上,他就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督军府那令人窒息的场景,那些如同墓碑般的油纸包,刘督军那冰冷的眼神……还有此刻父亲这滔天的怒火,都像无数座沉重的大山,将他死死压住,碾得粉身碎骨。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喉咙里只有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啊!

    大管事赵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赵半城举着砚台的手臂,老泪纵横,大少爷他…他回来就病倒了,烧得厉害,人事不省,请了大夫瞧了,说是惊惧忧思过度,伤了心神根本啊!他…他不是有意的啊老爷!

    赵半城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个不成人形的儿子,眼中怒火翻腾,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绝望和厌恶。他猛地将端砚狠狠掼在地上!

    砰——咔嚓!

    一声巨响!坚硬如铁的端砚砸在青砖地上,瞬间四分五裂!黑色的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如同泼洒的污血!几块锋利的碎片甚至擦着赵金宝的脸颊飞过,留下几道细小的血痕!

    滚!

    赵半城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刻骨的冷漠和决绝,给我滚回你的院子!没我的吩咐,不准踏出一步!再让我看见你这副鬼样子,我打断你的腿,把你扔到乱葬岗喂狗!滚!

    赵金宝被这声咆哮震得浑身一哆嗦。他几乎是连滚爬爬,被旁边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厮手忙脚乱地搀扶起来,拖死狗一样拖出了书房。书房的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父亲那择人而噬的暴怒,却也将他彻底打入了一个冰冷绝望的囚笼。

    他被软禁了。

    金玉轩的院门落了锁,外面守着赵半城派来的两个孔武有力的护院,面无表情,如同门神。除了每日送饭送药的小丫鬟,任何人不准进出,连那七个姨娘也被挡在了门外。曾经喧嚣奢靡的院落,如今死寂得如同坟墓。

    赵金宝彻底垮了。身体上的病痛折磨,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和恐惧,以及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将他彻底击垮。他终日昏昏沉沉,高烧时退时起,噩梦连连。清醒时,就蜷缩在冰冷的床角,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送来的精致饭菜,他几乎一口不动。只有那些苦涩的药汁,他有时会机械地灌下去,仿佛那是唯一能暂时麻痹痛苦的东西。

    日子在死寂中一天天滑过。窗外的积雪化了又积,枯枝在寒风中呜咽。赵金宝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这金丝笼里一点点流逝。他不再恐惧死亡,甚至隐隐期盼着它的到来。死亡,或许才是唯一的解脱。结束这荒谬绝伦的轮回,结束这浸透毒血的富贵人生。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敲打着窗棂。赵金宝刚刚从一阵昏沉的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浑身冷汗淋漓,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他靠在冰冷的床柱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那盏跳跃的烛火,火苗微弱,仿佛随时会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吹灭。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冷风裹挟着雪沫子钻了进来,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

    赵金宝迟钝地转过头。

    三姨娘兰馨端着一个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外面罩了一件半旧的银鼠皮坎肩,抵御着这深冬的寒气。托盘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炖盅,盖子盖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她身后没有跟着丫鬟。

    她轻轻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屋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微光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兰馨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低眉顺眼,而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赵金宝。那眼神依旧清澈,却比往日多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大少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格外清晰,您瘦得脱了形了。

    赵金宝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兰馨的目光缓缓扫过他枯槁灰败的脸颊、深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伸出那双白皙纤细的手,轻轻揭开了炖盅的盖子。

    一股浓郁的、带着奇异甜香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房间里原本的熏香和病气。那香气…甜得发腻,带着一丝焦糊感,还有一种赵金宝刻骨铭心、足以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熟悉感!这味道…分明和书房地宫里那熬制福寿膏的作坊气味,如出一辙!甚至…更浓烈!

    赵金宝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看向兰馨!

    兰馨却避开了他惊骇欲绝的目光。她拿起炖盅旁一个配套的、同样精致的青花瓷小碗和勺子。她的动作很稳,很轻柔,将炖盅里那浓稠得如同黑漆、散发着诡异甜香的药汁,缓缓舀进小碗里。烛光下,那药汁黑得发亮,表面似乎还漂浮着几根不知名的暗红色根须。

    这汤…是老爷特意吩咐厨房,用最上等的药材,给您熬的。

    兰馨的声音依旧很轻,很平静,如同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端着那碗药,转过身,面对赵金宝,眼神平静得近乎残忍。

    老爷说,您身子虚,心思又重,需要下点‘猛药’。

    她向前一步,将盛满黑色药汁的小碗递到赵金宝唇边,那浓烈的、带着死亡甜腻的气息几乎扑到他的脸上,喝了它,大少爷。喝了…就什么都好了。就…不会再痛苦了。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和笃定。烛光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让她的神情显得格外诡异。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在她白皙的手中,如同盛着一碗浓缩的深渊!

    赵金宝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药碗,看着兰馨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她为何能在地宫里找到他!明白了她为何总是素净得格格不入!明白了她眼中那偶尔闪过的复杂情绪!更明白了父亲那句下点猛药的真正含义!

    这不是药!这是催命的毒汤!是父亲和眼前这个看似清雅脱俗的女人,联手为他备下的断魂汤!他们嫌他碍事,嫌他懦弱,嫌他知道得太多!他们要彻底抹掉他这个污点!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想挣扎,想怒吼,想打翻这碗毒药!但连续多日的高烧和虚弱早已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只能像砧板上的鱼,徒劳地睁大惊恐的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的嘶鸣!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带动着身下的雕花木床都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兰馨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惊骇、痛苦和绝望的眼睛,眼神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但那波动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怜悯

    听话,大少爷。

    她的声音更轻了,如同鬼魅的低语,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闭上眼睛。喝了它。长痛…不如短痛。这人间富贵,这无边苦海……不值得。

    她端着碗的手,又往前送了送,碗沿几乎贴上了赵金宝干裂的嘴唇。那浓烈诡异的甜香,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鼻腔,缠绕着他的意识!

    碗沿冰冷坚硬,带着青花瓷特有的凉意,死死抵在赵金宝干裂起皮的嘴唇上。那浓稠如墨的药汁,散发出地狱深渊般的甜腻焦糊气味,霸道地钻进他的鼻腔,蛮横地冲撞着他仅存的一丝意识。

    唔…不…

    赵金宝的喉咙里挤出一丝破碎的、嘶哑的呜咽。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向后仰头,试图避开那碗催命的毒药!枯瘦如柴的手腕爆发出最后一点力量,胡乱地挥舞着,想要推开兰馨递过来的碗!

    啪!

    一声脆响!他的手腕被兰馨另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死死攥住!那力量之大,远超一个柔弱女子的范畴,如同铁箍,捏得他腕骨剧痛,瞬间失去了反抗之力!属于陈三的、在底层挣扎求生磨砺出的力气,在这具被富贵和病痛掏空的身体里,早已消散殆尽。

    大少爷,别任性了。

    兰馨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但那平静之下,是令人胆寒的冷酷和不容置疑!她手上微微用力,将赵金宝挣扎的脑袋牢牢固定住。同时,端着药碗的手稳如磐石,毫不犹豫地将碗口倾斜!

    浓黑、粘稠、散发着死亡甜香的药汁,如同烧融的沥青,带着灼人的热度,猛地灌入了赵金宝被迫张开的嘴里!

    咕…咕咚…

    滚烫!剧苦!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草药味和甜腻焦糊气的怪异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那液体滑过喉咙,所过之处,仿佛点燃了一条火线,灼烧感伴随着一种诡异的麻痹感迅速蔓延!赵金宝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眼球上布满了惊骇欲绝的血丝!他想吐,想咳,想尖叫!但兰馨死死地固定着他的头,另一只手甚至捏住了他的鼻子!

    辛辣苦涩的药液不受控制地被强行灌入喉咙,滑入食道,如同一条条滚烫的毒蛇,直钻进他的胃里!剧烈的灼痛感从咽喉一直烧到小腹!胃部猛地痉挛抽搐起来!

    呃…嗬嗬…

    他发出痛苦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像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剧烈地弹动、挣扎!双腿乱蹬,踢在床柱上发出砰砰的闷响!但所有的挣扎在兰馨那看似纤弱却异常稳定的钳制下,都显得如此徒劳!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

    兰馨猛地松开手,如同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迅速退后一步。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剧烈抽搐、痛苦翻滚的赵金宝,眼神平静无波,只有那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她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呃啊——!

    赵金宝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仿佛要将那灼烧的痛苦抠出来!身体猛地从床上翻滚下来,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他蜷缩着,佝偻着,像一只被滚水烫熟的虾米,剧烈地抽搐、翻滚!五脏六腑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搅拌!又像是被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熔炉!那灼痛感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像有岩浆在流淌!

    救…救我…娘…

    他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哀鸣,手指在冰冷的地砖上抓挠,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指甲翻裂,渗出暗红的血丝。视线开始模糊、旋转,眼前的烛光扭曲成诡异的光斑,兰馨那张素净的脸在光斑中扭曲变形,如同索命的厉鬼!

    就在这时——

    砰!

    紧闭的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寒风卷着雪沫子疯狂地灌入!

    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袄、冻得满脸通红的小厮,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是伺候赵金宝起居的小厮顺子!他显然是听到了屋里的异响,不顾禁令闯了进来。

    眼前的景象让顺子瞬间魂飞魄散!

    他看见他伺候的大少爷,像一条濒死的野狗一样蜷缩在地上,口吐白沫,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发出痛苦的嗬嗬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和扭曲!而素来清雅的三姨娘兰馨,正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还拿着一个空了的青花瓷碗!

    大少爷!大少爷您怎么了!

    顺子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连滚爬爬地扑到赵金宝身边,试图去扶他,来人啊!快来人啊!大少爷不好了!快叫大夫!叫大夫啊!

    顺子那惊恐到极致的呼喊声,如同惊雷,狠狠劈进了赵金宝被剧痛和毒素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意识深处!

    大少爷!快醒醒!您快醒醒啊!

    醒醒…醒醒…

    这声音…如此熟悉!如此焦急!如此撕心裂肺!像一道划破混沌黑暗的闪电!像一根垂向无尽深渊的绳索!

    赵金宝那被剧痛和毒素麻痹的神经猛地一激灵!一个遥远得仿佛隔世的记忆碎片,带着刺骨的冰冷和风雪的气息,狠狠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破茅屋!风雪夜!濒死的寒冷!还有…一个同样稚嫩、同样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属于少年乞丐的呼唤!

    陈三哥!醒醒!别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醒醒啊!

    那是谁是小石头!是和他一起在破庙里乞讨、最后冻死在那个冬天的小石头!他死前,也是这样绝望地摇晃着他,哭喊着让他醒醒!

    醒醒…快醒醒…

    顺子那带着哭腔的呼喊声,和小石头临死前绝望的哭喊声,在这一刻,隔着生死的界限,隔着富贵的云泥,隔着这荒谬绝伦的轮回,竟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如同命运之神发出的一声冰冷而尖锐的嘲笑!

    一股强大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力量,混合着对生的最后一丝本能渴望,猛地从赵金宝濒死的躯壳里爆发出来!他感到自己沉重如山的眼皮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撬开!

    眼前,顺子那张涕泪横流、惊恐万状的脸在迅速模糊、扭曲、淡化……

    刺骨的冰冷,如同亿万根钢针,瞬间穿透了每一寸皮肤,狠狠扎进骨髓深处!

    赵金宝猛地睁开了眼!

    没有温暖的锦帐,没有摇曳的烛光,没有三姨娘兰馨那张平静得残忍的脸,也没有小厮顺子惊恐的呼喊。

    眼前,只有一片破碎的、灰蒙蒙的混沌。

    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把钝刀,疯狂地从四面八方剐蹭着他的身体。他蜷缩在一个冰冷坚硬的角落里,身下是冰冷刺骨的泥土和硌人的茅草。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烂稻草、泥土腥气和自身污垢的酸腐气味,直冲鼻腔。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

    头顶,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破洞。破碎的茅草像垂死的枯发,在凛冽的寒风中簌簌发抖。透过破洞,是一片铅灰色的、低垂压抑的天空。细小的、冰冷的雪粒子,正从那破洞里不断地、无声地飘落下来,落在他脸上、身上,带来针扎般的寒意。

    破洞边缘,几根扭曲断裂的朽木椽子,像垂死巨兽的肋骨,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空。雪花落在上面,积了薄薄一层。

    寒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墙体的裂缝里灌进来,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卷起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冷。一种深入灵魂、冻结血液的冷。饿。一种胃囊被彻底掏空、只剩下痉挛抽搐的空洞感。虚弱。一种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的、生命即将油尽灯枯的沉重感。

    这里是…哪里

    我是…谁

    赵金宝…那奢华如梦的一生…那七个妻妾…那无尽的珍馐…那堆积如山的黄金和鸦片…那碗滚烫的毒药…顺子那撕心裂肺的呼喊…

    兰馨最后那平静得令人心寒的眼神…

    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雪沫,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碰撞、交织!富贵的幻梦与冰冷的现实,如同两股截然相反、却又同样强大的洪流,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里激烈地冲撞、撕扯!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摩擦喉咙的剧痛。他努力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僵硬的脖子,浑浊的目光扫视着这个狭小、破败、冰冷得如同冰窖的空间。

    低矮倾斜、随时可能坍塌的茅草屋顶。四面漏风、糊着泥巴却处处开裂的土墙。墙角堆着一些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枯草。地上散落着几块冻硬的、看不出原貌的黑色物体,大概是之前乞讨来的、早已冻得无法下咽的残渣。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破了一角的粗陶碗,里面空空如也,积了一层薄雪。

    这里…不是赵府的金玉轩…

    这里…是他陈三的…茅草屋!

    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没有乞讨到食物…他蜷缩在这里…快要冻死了…

    那一切…那奢华到极致的一生…那从乞丐到大少爷的投胎…那七房妻妾…那挥霍不尽的家财…那碗毒药…那声大少爷快醒醒…

    原来…原来那一切…都只是一个濒死乞丐…在冻僵前…做的一个漫长而荒诞的美梦!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悲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所有意识!

    原来…那声撕心裂肺的大少爷快醒醒…根本不是什么呼唤!那是催命的丧钟!是把他从那个虚幻的、温暖的、充满罪恶的富贵梦中…强行拖回这冰冷残酷现实的…最后一道锁链!

    他咧开嘴,想笑。冻僵的嘴唇早已麻木,感觉不到肌肉的牵动。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在笑。一个极其古怪、极其扭曲、混合着无尽悲凉、荒谬和最终解脱的笑容,凝固在他那张布满污垢、冻得青紫的脸上。

    呵…醒醒…

    是啊…是该醒了…从那个用毒血浇灌出的富贵梦里…彻底醒来…

    也好…也好…

    他感到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正在飞速流逝。那股从胃里升起的、属于陈三的、真实的冰冷和饥饿感,彻底压倒了梦境残留的幻痛。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开始迅速地黯淡、飘摇。

    透过屋顶那个巨大的破洞,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灰蒙蒙的、飘着细雪的铅灰色天空。雪花无声地落下,落在他渐渐失去焦距的瞳孔里。

    茅草屋外,呼啸的北风似乎更猛烈了些,卷起地上的积雪,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又一个无声消逝的生命,奏响最后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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