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整理父亲遗物时,我发现一张1968年泛黄的船票。照片里的陌生女子笑靥如花,背面写着此去各山海。
邻居周叔说:那是你爸等了一辈子的人。
我找到疗养院里垂暮的她,她摩挲着船票边缘:当年码头,我们各自有放不下的难处。
他怨我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父亲临终只说,不怨了。
她泪落在那句此去各山海上,将船票放进我掌心:还给他吧。
我把船票夹进父亲翻烂的书里,那句被反复划线的句子是: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
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阁楼的窗子,声音沉闷而固执,像某个挥之不去的念头。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木料和岁月共同发酵的酸腐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我蹲在堆积如山的旧物中间,如同沉没在时间幽暗的河底。父亲的遗物沉默地堆积着,纸箱散乱,像一堆尚未封口的坟墓。衣物早已被时光染上枯黄,书籍的边角卷起,散发出潮湿的霉味。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一口细碎的过往,呛得喉咙发紧。
我机械地挪动着箱子,指尖拂过冰冷的尘埃,拂过那些早已失去光泽的物件。一个压在最底下的铁皮饼干盒,在挪开一堆旧报纸时突兀地露出来一角。盒子上红漆斑驳,印着模糊不清的牡丹花纹,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盒盖紧得有些异样,像是被某种决心或者遗忘死死焊住了。我用发僵的指头费力撬开,盒盖弹开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纸片和一张照片,孤零零地躺在盒底。
我拈起那张纸片。纸张泛黄发脆,仿佛一碰就要碎成齑粉。上面是褪色的蓝墨水印字,依稀可辨:重庆—上海,1968.10.17。一张船票。一个凝固在纸上的启航时刻。指尖拂过那个日期,粗糙的纸面像砂纸一样磨着皮肤,六十年前的航程,无声无息,却在此刻沉甸甸地压入掌心。它躺在这里,被父亲收得如此之深,深过所有他带在身边、日日可见的旧物。这张薄纸,究竟承载了什么重量,值得他这样藏匿
目光落在船票旁边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上。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素色碎花上衣,梳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前。她对着镜头,笑靥如花,眼睛弯弯的,像盛着两泓清澈的溪水。那笑容有种穿透时光的纯粹和光亮,毫无保留地绽放着,仿佛能驱散这阁楼里所有的阴翳与尘埃。照片的边缘已经磨损,显出主人无数次摩挲的痕迹。
我下意识地将照片翻过来。背面,一行纤细而工整的钢笔小字,墨水也早已褪成了浅褐色,却依旧清晰,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此去各山海。
短短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心口。没有落款,没有称谓,只有这五个字,悬停在泛黄的相纸背面,像一个没有说完的故事的开篇,一个早已凝固的句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鼻腔,堵得呼吸不畅。那年轻女子灿烂的笑容,和这五个决绝又隐忍的字,在眼前反复交叠、撕裂。父亲最后那些混沌日子里,反复嗫嚅的不怨了……不怨了……
此刻像潮水般涌回耳边,带着临终前气息的微弱和执拗,与眼前这行字、这张船票、这张笑脸,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撞得我胸口发闷,指尖冰凉。
窗外,雨声似乎更急了。
巷口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咖啡馆,门楣低矮,木头门框被经年的手和湿气浸润得油亮发黑。推门进去,一股浓郁深沉的咖啡香、旧书卷气和木头陈年的气息扑面而来,温厚地裹住人。周叔坐在柜台后,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像一尊沉静的雕像。他身后那面墙,是密密麻麻的旧书,沉默地见证着流年。
我走过去,把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木柜台上。深褐色的木头映着照片的黑白,有种时光错叠的恍惚。
周叔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照片上。仅仅是一瞥,他捧着书的手却猛地一颤,那厚厚的大部头书啪一声轻响,掉落在柜台上。镜片后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是惊愕,是难以置信,随即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痛楚的恍然。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微微发颤,极轻、极慢地抚过照片上女孩年轻的笑靥,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又带着一种迟暮之人才有的珍重与悲凉。
是她……
他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干涩,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艰难跋涉而来,带着时光的锈迹,苏晚晴……你爸……
他顿住了,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着某种过于沉重的东西。再开口时,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洞悉结局的疲惫叹息:那是你爸……等了一辈子的人。
等了一辈子几个字,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咖啡馆温吞的空气里,也砸在我的心上。照片上那明媚的笑容,背后那句此去各山海,父亲临终模糊的呓语……无数碎片被周叔这句话骤然焊接在一起,拼凑出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轮廓。父亲一生沉默内敛,像一本合得太紧的书。原来他心底最深的页章,一直藏着这样一个名字,这样一张笑脸,这样一场贯穿了一生的漫长等待。
周叔,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周叔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拿起照片,又低头看了很久,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照片的边缘,仿佛要确认它的真实。半晌,他才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地坠入咖啡馆的静谧里。
听说后来……身体不太好。他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慢慢擦拭着镜片,动作迟缓,几年前听人提过一句,好像是在城西那家疗养院。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镜片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复杂和悲悯,丫头,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人还在,念想就还在。可念想……有时候比人更熬人。
他后面的话,我听得有些模糊。城西疗养院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淹没了咖啡馆的暖香和周叔的叹息。
城西疗养院的白墙白得刺眼,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而冰冷,盖过了一切属于人的气息。走廊长得望不到头,寂静无声,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里孤单地回响,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安静。护士引着我走向尽头的一个单间,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沉睡的东西。
门虚掩着。透过门缝,我看到窗边一张孤零零的轮椅。轮椅上的人背对着门,身形瘦小得惊人,几乎被宽大的轮椅吞没。稀疏的银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苍白脆弱的颈项。窗外的光线是灰蒙蒙的,无力地投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伶仃、静止的剪影。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我轻轻敲了敲门,那背影没有丝毫反应。我推门进去,脚步声似乎惊扰了这片凝固的死寂。轮椅缓缓地转了过来。
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脸映入眼帘,皮肤薄得像一层脆弱的纸,松松地覆盖着骨头的轮廓。然而,当我的目光触及那双眼睛时,心猛地一悸。那里面仿佛还残留着照片上那清澈溪水的微光,尽管已被岁月的风沙磨蚀得黯淡,蒙上了一层浑浊的薄翳,但那眼形的轮廓,那看向人时专注的姿态,竟与照片上那年轻的笑靥奇迹般地重叠了。是苏晚晴。
我喉头发紧,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旧船票,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飞一只栖息在枯枝上的蝶。
苏……苏阿姨我的声音干涩,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突兀,您……认识这个吗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船票上,浑浊的眼珠似乎凝固了。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然后,我看到那双枯瘦如柴、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开始极其缓慢地抬起来。关节僵硬,动作迟滞,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她的指尖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微颤,终于,轻轻地、极其珍重地触碰到了船票的边缘。
她的指腹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粗糙发脆的纸张边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被岁月风干、却刻入骨髓的印记。
1968年……10月17号……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嘶哑,如同枯叶在风中摩擦,下午三点……朝天门码头……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缓慢、极其艰难,仿佛是从记忆最深处被一点点挖掘出来的化石碎片。她抬起头,那双蒙着薄翳的眼睛穿透了狭小的病房,穿透了漫长的时光,牢牢地钉在一个虚无的点上,瞳孔深处倒映着六十年前浑浊翻涌的江水,倒映着那艘即将启航的、庞然大物般的客轮。
那天……雨下得很大,她继续说着,声音飘渺,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码头上……人挤人……哭的,喊的,推搡的……乱成一锅粥……她的目光转向我,眼神里交织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和一种无法释怀的执拗,我挤在人群里,拼命朝他站的位置看……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也踮着脚,在找我……
她的声音哽住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那张脆弱的船票,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是她与那个风雨飘摇的码头唯一的联结。
我看见他了……他好像……也看见我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我拼命朝他挥手……想喊他的名字……想让他……等等我……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那张被她紧攥的船票上。
可是……人群像潮水一样推着我……她哽咽着,泪水源源不断,我娘死死拽着我的胳膊……她哭得喘不上气,说‘晴啊,不能走啊,你爹病着,你走了这个家就塌了……’
那边……那边……她痛苦地闭上眼,泪水却依旧从紧闭的眼缝里不断渗出,他那边……好像也有人拽着他……他被人群推着……离趸船越来越近……
病房里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沉重地撞击着四壁的白墙。过了很久,很久,那剧烈的颤抖才稍稍平复。她艰难地睁开红肿的眼睛,目光落在我脸上,不再是穿透时光的凝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探询,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他……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一种耗尽生命力的疲惫,和一丝不敢触碰的希冀,后来……怨我吗
父亲临终前那深陷的眼窝,那翕动的、毫无血色的嘴唇,那反反复复、微弱却固执的呓语,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那声音此刻在我胸腔里轰鸣,带着他最后的气息。
父亲他……我迎上她那双被泪水浸泡、充满希冀与恐惧的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转述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临终前……只反反复复地说……‘不怨了’。
不怨了……
这三个字,像三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死水般的眼底激起了巨大的、无声的漩涡。她整个人剧烈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那双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找出谎言的痕迹。然而,那里面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残酷的真实。
没有嚎啕,没有嘶喊。她只是猛地低下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一种被彻底撕裂的、无声的悲鸣。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沉重地、连续不断地砸落在她枯槁的手背上,砸落在她紧攥着的那张泛黄的船票上。泪水迅速洇开,模糊了那褪色的蓝墨水印字,模糊了船票上本就模糊的重庆—上海,也模糊了照片背面那句力透纸背的此去各山海。那五个字在泪水的浸泡下,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字迹扭曲、扩散,仿佛它们承载的漫长岁月和刻骨遗憾,终于在这一刻被泪水彻底浸透、瓦解。
时间在泪水的滴答声中沉重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那无声的悲恸风暴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抽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纵横的泪痕在灰白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她松开了那只紧攥着船票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过度和长时间的紧握而显得更加僵硬、扭曲。
她颤抖着,将那张被泪水浸染、变得更为脆弱、边缘甚至有些发软的船票,极其缓慢地、郑重地,放进了我的掌心。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触碰到我的皮肤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拿回去吧……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带着一种彻底燃尽后的灰烬感,……还给他。
她的目光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那张船票。她吃力地转动轮椅,重新面朝着那扇灰蒙蒙的窗户。那单薄伶仃的背影,重新凝固成一座沉默的、朝向虚无的雕像。仿佛刚才那场耗尽生命的恸哭从未发生,仿佛六十年的时光和一张小小的船票,从未被惊扰。只有她微微起伏的瘦削肩头,还残留着一丝无法平息的余波。
我的掌心托着那张船票,薄薄一张纸,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沉重的寒冰。湿冷的纸面紧贴着皮肤,上面泪水的痕迹尚未干透,带着她身体里最后的温热和绝望。我紧紧攥着它,指关节泛白,仿佛要将这跨越了两个时代、承载着无尽遗憾的凭证,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砾堵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我只是对着那扇隔绝了阳光的灰暗窗户,对着那个凝固在轮椅里的瘦削背影,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动作缓慢而沉重,如同进行一场迟到了半个多世纪的、无声的告别。
转身离开病房,每一步都像踏在虚空里。走廊依旧漫长而苍白,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身后那扇门,在我走出去的瞬间,仿佛自动合拢,将那个被泪水浸透的背影和那句还给他吧,永远地关在了另一个时空。
家里的灯没开。父亲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垂落着,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在外。只有书桌上那盏小小的、父亲用了半辈子的老式绿罩台灯,被我拧亮了。昏黄、温暖的光晕,像一个小小的、安全的岛屿,勉强撑开了四周沉甸甸的黑暗。
我拉开父亲书桌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面东西不多,几本厚厚的旧笔记本,一个磨损的旧烟斗(他早已戒掉),还有几本他翻来覆去看了一辈子的书。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本硬壳精装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深蓝色的布面书脊被磨得发白起毛,书角也卷了起来,显出一种被反复摩挲、深爱过的痕迹。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书页早已泛黄,纸边脆弱得如同蝉翼。书里夹着不少折角,空白处还有父亲用蓝黑墨水写下的、如今已有些褪色的批注,字迹清瘦有力。
我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书页,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沉睡其中的某个灵魂。书页沙沙作响,像低声絮语。指尖掠过那些熟悉的文字,那些父亲曾无数次沉浸其中的世界。终于,在接近后半部的地方,我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页的页眉空白处,有一行字被父亲用蓝黑墨水反复地、用力地划着线。墨水的痕迹几乎要透过纸背,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力道。那句话是: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
我静静地凝视着这行字,凝视着那些深刻到几乎要划破纸张的笔迹。父亲的一生,他那沉默内敛下的惊涛骇浪,他那漫长无望的等待,临终前那句耗尽气力的不怨了……还有苏晚晴那枯槁的泪水,那被泪水彻底模糊的此去各山海,那声嘶哑的还给他吧……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沉甸甸的情感,此刻都奔涌汇聚,最终沉淀在这道深刻的墨线之下。
真正的光明,不是没有黑暗。是在漫长的黑暗里,在蚀骨的遗憾中,在各自背负着无法逾越的难处里,最终抵达了那个不怨了的彼岸。这彼岸没有重逢的喜悦,没有圆满的结局,只有耗尽一生后,那一点点被泪水浸透、被时光磨平的释然。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父亲书房特有的、旧书纸张和淡淡墨水的味道。我摊开掌心,那张小小的、泛黄的船票安静地躺在那里,边缘被苏晚晴的泪水泡得微皱发软,上面模糊的字迹和泪痕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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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起这张承载了太多、也错过了太多的纸片,把它轻轻地、稳稳地,夹进了书页里。正好就夹在那句被父亲用尽心力划下墨线的话旁边——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
昏黄的灯光下,泛黄的书页上,那道深刻的墨线,和那张同样泛黄的、带着泪痕的旧船票,静静地依偎在一起。一个是用尽一生去刻画的领悟,一个是用尽一生去等待又最终归还的信物。它们并置着,沉默着,在时间无垠的荒原上,最终达成了一种奇异的、带着无尽悲凉的和解。
合上书页。硬质的封面在掌心留下温润而熟悉的触感。我将它轻轻放回抽屉的最深处,动作缓慢,如同安放一个沉睡的魂灵。抽屉滑轨发出沉闷的轻响,缓缓合拢,将那片昏黄的灯光、那道深刻的墨线、那张泪痕斑驳的船票,连同那漫长岁月里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言语、所有锥心的遗憾与最终抵达的释然,都温柔地、彻底地,封存在了永恒的黑暗里。
台灯的光晕依旧温暖地笼罩着书桌一角,像一个固执的句点。
番外(父亲的日记)
阁楼的尘埃似乎落定了些,但那股陈旧的、混合着木料腐朽与纸张干枯的气息,依旧固执地盘踞在空气里。主卧的衣柜顶上,一个蒙尘的硬纸盒,像被遗忘的岛屿。我踮着脚将它取下,拂去厚厚一层灰。盒子里没有饼干,没有船票,只有一本深蓝色布面硬壳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最底下。
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岁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和边缘难以避免的磨损。我认得它。童年时,偶尔瞥见父亲在灯下伏案,笔尖划过这深蓝的封面,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那时我只当是工作笔记,从不敢多问,更不敢碰触。此刻,它沉甸甸地躺在掌心,像一块封存着火山熔岩的岩石,表面冰冷,内里却蕴藏着足以灼伤灵魂的炽热。
我坐到父亲书桌前,拧亮了那盏老旧的绿罩台灯。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下来。深吸一口气,仿佛吸入的是父亲残留的气息——旧书、墨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孤独。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
扉页是空白的,只有右下角用蓝黑墨水写着一个日期:1965.9.1。字迹清瘦有力,带着青年特有的锐气。往后翻,是些零散的读书笔记、抄录的诗句、对时局的困惑。字里行间,能看到一个年轻灵魂的思索与躁动。直到,指尖翻过一页,骤然停住。
日期:1968.10.16。
晚。
字迹比前面任何一页都要深,都要乱,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焦灼。
明天!就是明天下午三点!朝天门码头,东方红轮!
晴,我的晚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船票在手,两张!像攥着两张通往新世界的通行证!烫得手心发疼!
我们说好的,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逼仄、所有的桎梏、所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难处!去上海,去有光的地方!他们说那里有大海,有自由的风!
行李已收拾妥当,藏在周叔家后院柴房。父亲母亲……对不起,儿子不孝,但儿子不能在这里窒息而死!不能眼睁睁看着晚晴被那个家拖垮!她的眼睛,那双像山泉水一样亮的眼睛,不该被泪水泡肿!不该被绝望磨灭!
明天!明天!雨再大,人再多,我也要抓住她的手!死也不放开!天涯海角,我护着她!用我的命护着她!
晚晴,等我!等我!
字迹在最后几个字上几乎飞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和燃烧的希望。我能想象那个年轻的父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胸膛剧烈起伏,写下这些滚烫誓言的模样。每一个笔画都像在燃烧,灼烧着我的指尖。然而,下一页的空白处,却有几道极其粗重、深色的划痕,力透纸背,像是要将这一页彻底撕碎、焚烧。那是多年后,被痛苦反复啃噬时留下的印记吗
再往后翻,日期突兀地跳跃了。不再是连续的日记,只剩下零星的、破碎的片段,字迹也变了,变得沉重、滞涩,像拖着千斤镣铐。
1968.10.18。
雨未停。
码头。人潮。雨幕。我看见了!看见她了!就在栏杆那边!她也在看我!她在挥手!她在喊!她的嘴型……是我的名字!
人群……像疯了的野兽!推搡!哭喊!撕裂一切!
谁在拽我是大哥!他眼睛通红,像要吃人:爹倒了!吐了血!你走了他立马就死!你是要逼死亲爹吗!
晚晴那边……她娘死死抱着她的腰,哭得瘫在地上……
船……鸣笛了……那声音像地狱的号角!
距离……越来越远……她的脸在雨里模糊……只剩下那双眼睛……绝望得像两口枯井……
船开了。带走了她。带走了……我的一口气。
手里,只有一张船票。她的那张,没能给她。两张船票……一张成了废纸,一张……成了刻进骨头的碑文。
晚晴……晚晴……我恨!恨这雨!恨这船!恨这推搡的人群!恨大哥!恨她娘!恨这该死的、压死人的难处!我更恨我自己!恨我的腿像灌了铅!恨我的手没能挣开!恨我……没能跟她一起跳下去!
山海此去各山海哈!好一个各山海!好一个……永诀!
这一页的纸面是皱的,许多地方的字迹被水渍晕开,蓝黑的墨水化开成一片片绝望的灰蓝,像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可以想象,写下这些字时,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是如何被巨大的痛苦击垮,泪水如何失控地砸落在纸页上。每一个恨字,都像用刀刻上去的,充满了血淋淋的怨毒和不甘。那句没能跟她一起跳下去旁边,被反复涂画,留下一个深黑的墨团,如同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1973.11.29
大雪
我要结婚了,终于我还是选择了遵从父亲临终前遗嘱,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晚晴,我有了我应该要去肩负的家庭和责任。
我当是不会再想起你,就像你从来不曾入过我的梦,如果有,我想郑重地和你道个别。
一别经年,我们还欠彼此一句珍重!
珍重!再见!
日记再次出现大片空白。仿佛那场码头上的风暴,抽干了他所有书写的力气和活着的热情。时间在空白的纸页上无声地爬行,日子一晃而过就是数十年。
在本子中间一页,日期模糊不清,大约是八十年代中后期。字迹变得极其缓慢、极其克制,带着一种暮气沉沉的疲惫。
听说她回重庆了。嫁了人。过得……不太好。丈夫早逝,无儿无女。
心口那块堵了快二十年的石头,好像动了一下。不是轻松,是……更深的钝痛。
想去找她。站在她家巷口,像个游魂,徘徊了一整天。最终……没有勇气敲门。
说什么呢问她怨不怨我告诉她,抽屉深处还藏着那张废船票告诉她,我来只是想道一句珍重只是来与过去和解心里那个地方,一直是空的,被嘉陵江的晚风吹得呼呼作响……
算了。何必再撕开她的伤口何必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跟她一样,被那场大雨淋透了一辈子,从未干爽过
各自安好吧。虽然,谁又能真正安好
此去各山海……原来,这山海,是活着的人永远跨不过去的坎。
笔迹在这里停顿了很久,最后一个坎字,墨迹拖得很长,像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耗尽了所有力气。字里行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认命。那曾经燃烧的恨意,被漫长的时光磨成了无力的灰烬。
日记再次沉寂。直到最后几页。字迹已变得苍老、颤抖,笔画松散无力,墨水也褪成了淡淡的铁灰色。没有具体日期。
老了。身体像一架散了架的破风箱。夜里咳得厉害,总梦见码头。雨声,汽笛声,还有……她隔着雨幕望过来的眼睛。那么清晰。
怨吗怨了大半辈子。怨天,怨地,怨人,怨己。像喝了一杯毒酒,以为能解恨,结果毒了自己一辈子。
现在……咳咳……快走到头了。回头看看,那些难处,当年像山一样压过来,如今想来,谁不是被那大时代裹挟的可怜虫她娘拽着她,是怕家散了。大哥拽着我,是怕爹死了。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怨不动了,也没力气怨了。当年的事情我们各自有各自的难处。
那船票……还在盒子里吧让它……陪着我吧。那是我们……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晚晴……如果……如果真有下辈子……希望我们生在……没有那么多难处的时候……
算了……不怨了……都不怨了……
不怨了三个字,写得极其轻淡,笔画断续,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气息。旁边,有一小滴早已干涸的、圆形的泪痕或水渍印记,颜色极浅,却像一枚永恒的印章,盖在了这场长达一生的纠葛之上。
我合上日记本。深蓝色的封面在台灯下泛着幽微的光。掌心下,是它坚硬而沉默的躯体。窗外夜色浓稠,万籁俱寂。房间里,仿佛还回荡着日记里那个青年狂热的呼喊、那中年男人刻骨的怨恨、以及那垂暮老者耗尽心力才吐出的微弱叹息——不怨了。
我拿起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翻到夹着船票的那一页。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父亲用尽一生,在无边的黑暗里跋涉,最终抵达的,并非炫目的光明,而是这耗尽所有才换来的、带着无尽疲惫与苍凉的不怨了。
手指抚过日记本深蓝色的封面,粗糙的布面纹理摩擦着指尖。我将它轻轻放回那个硬纸盒里,和那本夹着船票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并排放在一起。然后,将纸盒重新推回衣柜顶端的阴影里。
关上抽屉,熄灭台灯。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淹没了书房。那场发生在1968年深秋码头的大雨,那贯穿了两个人一生的遗憾与无望的等待,那耗尽气力才达成的最终和解,连同青年炽热的誓言、中年刻骨的怨恨、暮年疲惫的释然,都被这黑暗温柔地包裹、封存。
仿佛从未惊扰,又仿佛,它们早已在这寂静的尘埃里,诉说了千遍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