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顾言十八岁生日宴上,香槟塔还没撤下。首富父亲当众宣布:成年了,该学会独立,现在起你被逐出顾家。
母亲递来一只破旧行李箱,里面只有五百现金和几件旧衣。
暴雨夜,他蜷在桥洞下啃冷馒头,电视里正播放父母出席慈善晚宴的新闻。
工地搬砖时,他无意听见工头电话:顾先生交代了,别让他累死就行。
三年后,他创立的科技公司市值破百亿。
顾氏集团濒临破产,父母第一次踏进他办公室。
他指着监控屏幕:这些年,你们在我每个住处装的摄像头,看得还开心吗
屏幕切换,赫然是父母在别墅客厅反复看他街头睡桥洞的录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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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成年的礼物**
顾言十八岁生日宴的香槟塔还没撤下,璀璨的水晶杯盏在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迷离光彩。
昂贵香水、雪茄烟丝和顶级食材混合的奢靡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衣香鬓影之间。
宾客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每一句恭维都像是镀了金的蜜糖。
顾振邦站在宴会厅中心的小型舞台上,握着话筒,姿态如同一位俯瞰疆土的帝王,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他唯一的儿子顾言身上。
那眼神深邃、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感谢诸位莅临犬子的成人礼。顾振邦低沉威严的声音通过顶级音响传遍每个角落,原本喧闹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聚焦于他。作为父亲,在顾言正式踏入成年之际,我有一份特别的‘礼物’要送给他。
他刻意停顿,营造出巨大的悬念。
顾言端着半杯香槟站在台下,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寒意,父亲的眼神让他感到陌生而不安。
成年,意味着独立,意味着责任,意味着脱离父母的羽翼,独自去搏击长空。顾振邦的声音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所以,从此刻起,顾言不再是我顾振邦的儿子,不再是顾氏集团的继承人。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吞没了整个宴会厅。
连背景音乐都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切断。
无数道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打在顾言身上。
顾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冷的玻璃杯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父亲的声音还在继续,冷酷得不带一丝情感波澜:他将被逐出顾家,名下所有资产即刻冻结,断绝一切经济来源。顾家的大门,不会再为他敞开。
顾振邦说完,将话筒递给一旁的管家,径直走下舞台,步伐沉稳,没有再看儿子一眼。
仿佛刚才宣布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宾客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顾振邦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每一下都重重踩在顾言摇摇欲坠的世界之上。
苏明慧,顾言的母亲,一身剪裁完美的华贵礼服,仪态万方地走到顾言面前。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与挣扎飞快掠过,快得让顾言以为是错觉。
她将一个极其破旧、边角磨损严重的深蓝色帆布行李箱轻轻推到他脚边。
阿言,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像在谈论天气,拿着这个。里面有些你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保重。
说完,她微微侧过身,避开了儿子直直投射过来的、混杂着巨大痛苦、不解和最后一丝祈求的目光。
她挽上丈夫的手臂,两人并肩,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消失在通往主宅的侧门之后。
沉重的门扉无声合拢,隔绝了内里令人窒息的奢华,也彻底隔绝了顾言过往十八年所拥有的一切。
宴会厅里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起,怜悯、好奇、幸灾乐祸、事不关己……各种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顾言牢牢困在中央。
他成了这个曾为他庆祝生日的舞台上,最狼狈不堪的展品。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脚边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旧行李箱上。
这就是他成年的礼物。
这就是他血脉相连的父母,在他生命最重要的节点,亲手为他戴上的沉重枷锁。
他猛地弯下腰,一把攥紧了那破旧行李箱的拉杆,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挺直脊背,拖着那个象征着被抛弃的行李箱,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宴会厅那扇通往外面未知黑暗的巨大正门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香槟塔的光芒在他身后渐渐模糊、远去,最终被沉重的门彻底关在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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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桥洞下的冷雨**
厚重的雕花大门在身后无声闭合,隔绝了宴会厅里残余的暖光与喧哗的余韵。
一股裹挟着湿冷水汽的夜风,毫无遮挡地迎面扑来,狠狠灌进顾言单薄的礼服里。
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眼前是顾家庞大庄园延伸出去的私家车道,两旁精心修剪的树木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沉默的守卫。
更远处,是城市边缘璀璨却冰冷的灯火,那曾是他俯瞰的风景,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彼岸。
雨水,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打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
很快,雨势骤然加大,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迅速连成一片密集的水幕。
顾言身上的高级定制礼服瞬间被浇透,湿漉漉地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模糊了视线。
他拖着那只破旧的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空旷无人的私家车道上。
昂贵的皮鞋踩在湿滑的路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就灌满了水,变得沉重不堪。
雨水冲刷着他身上残留的、属于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丝香气——昂贵的古龙水、宴会食物的气味,统统被雨水带走,只剩下冰冷的、属于夜晚和泥土的气息。
走了不知多久,私家车道终于到了尽头。
一道冰冷的黑色铁艺大门横亘在面前,象征着界限。
门卫室的灯光亮着,里面的保安显然早已得到指令,只是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冷漠地看着这个被驱逐的少爷,丝毫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顾言停下脚步,隔着铁门冰冷的栅栏,望着外面车灯交织、被雨水冲刷得光怪陆离的马路。
雨水模糊了世界,也模糊了他眼中最后一点温度。
他不再看门卫室,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拖着行李箱,沿着铁门边缘的灌木丛,艰难地寻找着可以钻出去的缝隙。
锋利的枝叶刮破了他昂贵的礼服,也在裸露的手腕上留下细小的血痕,混着雨水,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终于,他在一处相对低矮的围墙角落,找到了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的缺口。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了出去,行李箱在泥泞的地上拖出一道狼狈的痕迹。
彻底离开了顾家的领地。
双脚第一次真正踏在了外面世界的土地上,冰冷,泥泞,充满未知的敌意。
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像模糊的油画。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昂贵的礼服在路人怪异的目光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可笑。
雨水沿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水洼。
饥饿感在最初的麻木退去后,开始尖锐地啃噬着胃壁。
他路过灯火通明的便利店,隔着被雨水冲刷的玻璃,看到里面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食物,暖黄的灯光看起来如此诱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湿透的礼服口袋,空空如也。
母亲塞给他的那点东西……他猛地停下脚步,在路边一个勉强能遮挡一点风雨的公交站台下,颤抖着打开了那只深蓝色的旧行李箱。
箱子里东西少得可怜,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几件洗得发白、款式老旧、明显不合身的廉价T恤和牛仔裤,胡乱地塞在箱底。
一个掉了漆的旧水杯。
还有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五张红色的一百元钞票。
五百块。
这就是他全部的身家,是他被首富父母慷慨赠与的、开启独立人生的全部资本。
冰冷的雨水似乎渗透了皮肤,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
他拿出那几张被塑料膜保护着、依然崭新的钞票,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仅存的救命稻草,却又感觉它们烫得灼人。
他重新拉上箱子,拖着它,在越来越大的雨中继续前行。
雨水和寒冷让他迫切需要找到一个能暂时栖身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
他终于在一个偏僻的立交桥下,找到了一处相对干燥、能避开直接风雨的角落。
桥洞下并非空无一人,几个裹着破旧被褥或硬纸板的流浪汉蜷缩在更深处,警惕地打量着这个穿着怪异湿透礼服的闯入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垃圾的酸腐味和人体散发的馊味混合的难闻气息。
顾言在离他们稍远、靠近桥墩的一个角落停下。
他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滑坐下来,浑身湿透,不住地颤抖。
饥饿感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在胃里疯狂地咆哮撕扯。
他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附近一个同样在桥洞下避雨、推着三轮车卖小吃的摊贩前。
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汉,眼神浑浊。
馒头,顾言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被雨声淹没,给我……两个馒头。
老汉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从笼屉里拿出两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白面馒头,用塑料袋装着递给他。
顾言付了钱,找回几张皱巴巴的零钞。
他回到那个冰冷的角落,背靠着粗糙的水泥桥墩,塑料袋放在腿上,里面是两个毫无热气的馒头。
他拿起一个,馒头又冷又硬,像一块石头。
他低下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粗糙、冰冷的淀粉在嘴里艰难地咀嚼着,几乎难以下咽。
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干涩的馒头碎屑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桥洞深处,一个靠墙而坐、抱着破旧收音机的流浪汉似乎觉得太安静,摸索着打开了那台老旧的、外壳破裂的便携小电视。
雪花闪烁了几下,一个本地新闻频道跳了出来。
女主播字正腔圆、毫无感情的声音在空旷的桥洞下回荡,清晰地传到了顾言的耳朵里:
……本台消息,备受瞩目的‘星光之夜’慈善晚宴今晚在帝豪酒店隆重举行。我市著名企业家、顾氏集团董事长顾振邦先生携夫人苏明慧女士盛装出席。顾振邦先生在晚宴上宣布,将再次向市儿童福利基金会捐赠两千万元善款,用于改善孤残儿童的生活与医疗条件。顾先生表示,回馈社会是企业家的责任……
电视屏幕上,清晰地映出顾振邦和苏明慧的身影。
他们站在聚光灯下,穿着光鲜亮丽的晚礼服,顾振邦正对着镜头侃侃而谈,神情威严而从容。
苏明慧挽着丈夫的手臂,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优雅得体的微笑,向周围的镜头和宾客颔首致意。
背景是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与顾言此刻身处的阴暗、潮湿、散发着恶臭的桥洞,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触目惊心的对比。
顾言咀嚼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他嘴里还塞着冰冷的馒头碎屑,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小小的、闪烁的电视屏幕。
屏幕里父母光鲜亮丽、慷慨仁慈的形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被雨水浸泡得冰冷的心上。
巨大的讽刺和无法言说的悲愤,如同桥洞外汹涌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冷。
滚烫的液体汹涌地冲出眼眶,混着脸上冰冷的雨水,无声地砸落在腿上那个冰冷的、被他啃了一口的馒头上。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
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那无声滚落的、混合着雨水与屈辱的热泪,泄露了他内心崩塌的世界。
电视里女主播公式化的声音还在继续,赞美着首富夫妇的善举。
桥洞深处流浪汉的鼾声响起。
冰冷的雨水在桥洞外形成连绵不断的水帘。
顾言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馒头,像一个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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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工地的尘埃**
冰冷的桥洞终究无法成为长久的庇护所。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城市厚重的雾霾和未散的雨云,吝啬地洒进桥洞深处时,刺骨的寒意便彻底驱散了顾言身上最后一点疲惫带来的麻木。
他几乎是蜷缩着醒来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冻透的木头,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
胃里空空如也,昨夜那个冷硬的馒头带来的微弱热量早已消耗殆尽,只剩下尖锐的饥饿感在疯狂地提醒他现实的残酷。
他看了一眼手机——这是他身上唯一没有被冻结、也未被收回的属于过去的东西,屏幕亮起,电量只剩下可怜的百分之二十。
屏幕上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或信息,干净得如同被格式化过。
他默默地收起手机,扶着冰冷粗糙的水泥桥墩,艰难地站起身。
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
拖着那个深蓝色的旧行李箱,他再次汇入了城市清晨的人流。
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找到一份能活下去的工作。
繁华商业街的橱窗光洁明亮,映出他落魄的身影——湿透后皱巴巴的廉价旧T恤和牛仔裤(他已经在公共厕所换下了那身可笑的礼服),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
他鼓起勇气,推开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快餐店玻璃门。
你好,请问……你们招人吗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柜台后的年轻女店员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凌乱的头发和沾着泥点的旧行李箱上停留片刻,脸上公式化的笑容淡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有健康证吗有相关工作经验吗
顾言哑然。他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证件和工作经验
我……我可以学,我很勤快……他试图争取。
女店员直接打断了他,语气冷淡:不好意思,我们不招生手。下一个。
他默默退了出来。
下一家是咖啡店,店长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颇为讲究的中年男人。
简历带了吗店长扶了扶眼镜,语气疏离。
简历顾言一愣。
没简历那学历呢高中毕业证有吗店长皱了皱眉。
顾言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证明都拿不出来。他的学历文件都在顾家,而顾家的大门,早已对他关闭。
什么都没有店长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眼神里带上审视和怀疑,小伙子,我们这里不是收容所。你这样的,还是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吧。语气里的鄙夷毫不掩饰。
一天下来,他几乎走遍了这片区域所有可能招人的店铺:便利店、奶茶店、小餐馆、书店……
拒绝的理由五花八门,但核心意思却惊人地一致:嫌弃他毫无经验,嫌弃他拿不出任何证明,更嫌弃他此刻落魄潦倒、风尘仆仆的外表,以及那个碍眼的旧行李箱。
每一次被拒绝,都像一记冰冷的耳光甩在他脸上,将他仅存的自尊一点点碾碎。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
城市的霓虹再次亮起,却照不亮顾言心中的绝望。
口袋里仅剩的四百多块钱,像火炭一样灼烧着他。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城市边缘。
这里与市中心的繁华截然不同,充斥着低矮的旧楼、杂乱的街道和巨大的、被围墙圈起来的工地。
机器轰鸣声、金属敲击声、工人们粗犷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原始而粗糙的节奏。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水泥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一个巨大的施工工地门口,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几个大字:招小工,日结,有力气就行!
顾言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个字上。
有力气就行……这是他这一天听到的,唯一没有附加任何学历、经验、证明要求的招聘条件。
他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土的空气,拖着行李箱走了过去。
工地门口有个简陋的窝棚,里面烟雾缭绕,几个穿着脏兮兮工服、皮肤黝黑的汉子正围着一张油腻的小桌子打牌。
一个身材敦实、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坐在靠里的椅子上,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正眯着眼吞云吐雾。他就是工头,赵大勇。
顾言走到窝棚门口,声音因为紧张和干渴而有些发紧:请问……是这里招工吗
打牌的几个人停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戏谑。那眼神像在看动物园里新来的猴子。
赵大勇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斜睨着他,目光在他过于干净的脸(尽管此刻也沾了灰)、不合身的旧衣服和那个破行李箱上扫过,嗤笑一声:小子,走错地方了吧这儿是工地,不是写字楼!搬砖扛水泥的活儿,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少爷秧子,干得了
周围的工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顾言的脸颊火辣辣的,但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挺直了背脊,迎视着赵大勇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我能干。我有力气。我要日结工资。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和他此刻外表的狼狈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赵大勇脸上的讥笑敛去了一点,他掐灭烟头,站起身,走到顾言面前,足足比他高半头,带着一股汗味和烟味混合的压迫感。
他伸手,粗糙有力的大手在顾言单薄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又拍了拍他的胳膊,像是在掂量牲口的膘。
啧,骨头架子倒是不小。赵大勇撇撇嘴,行吧,看你小子还算有股子劲儿。今天算你试工!先说好,搬砖,一块砖一分钱,扛水泥包,一包五毛。干多少,拿多少。干不动,随时滚蛋!工棚后面有个放杂物的角落,自己拾掇一下,算你住的地儿。东西放好,马上过来干活!
谢谢工头。顾言低声道谢,声音有些发颤,是激动也是恐惧。
他拖着行李箱,在工人们依旧带着嘲弄的目光注视下,走向工棚后面那个散发着霉味和灰尘的杂物角落。
将行李箱塞进一个相对干净的破柜子后面,他脱掉外面的旧外套,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背心,露出了虽然不算特别壮硕,但骨架匀称、肌肉线条分明的臂膀。
他深吸一口气,走向那堆积如山、在暮色下如同怪兽般的红砖垛。
拿起第一块沉甸甸的红砖时,粗糙的砖面立刻磨痛了他从未干过重活的掌心。
他咬紧牙关,弯下腰,学着旁边工人的样子,将一块块砖垒在双臂之上。
五块,十块……手臂的肌肉开始酸痛、颤抖。
汗水瞬间从额头、鬓角涌出,混着飞扬的尘土,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沉重的砖块压得他腰背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一座小山。
一趟,两趟……
他的手掌很快被磨破,渗出血丝,混着砖灰,黏腻腻地疼。
汗水浸透了背心,紧贴在皮肤上。
每一次弯腰、起身,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苦。
旁边那些皮肤黝黑、精瘦却异常结实的工人们,动作麻利得如同机器,看向他时,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笑。
喂,小白脸!没吃饭啊搬这点砖够给谁塞牙缝的一个满口黄牙的汉子故意从他身边撞过,差点把他撞倒。
就是,细皮嫩肉的,晚上叫声娘,哥哥们帮你搬啊哈哈哈!另一个工人跟着起哄。
恶意的调侃和哄笑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顾言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一声不吭,只是更加用力地弯下腰,双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将更多的砖块垒上去。
汗水流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眨掉。
掌心的伤口被粗糙的砖面反复摩擦,钻心地疼。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沉默地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对抗着身体的极限和环境的恶意。
沉重的砖块,仿佛不再是砖,而是他必须背负的命运的重量。
他必须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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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耳边的低语**
工地的生活,是日复一日的炼狱。
清晨天不亮就被工棚里的嘈杂和赵大勇粗鲁的吼叫惊醒。
拖着酸痛到几乎散架的身体,灌下几口浑浊的凉水,啃下硬邦邦的馒头,便一头扎进飞扬的尘土、刺鼻的水泥味和永无止境的重体力劳作中。
搬砖、和灰、推车、扛水泥……每一个动作都在挑战顾言身体承受的极限。
手掌的伤口结了痂,又被磨破,再结痂,形成一层厚厚的、丑陋的硬茧。
白皙的皮肤在烈日和风沙的摧残下,迅速变得粗糙、黝黑,布满了被砖石木屑划出的细小伤痕。
肩膀被沉重的扁担和水泥袋磨得又红又肿,晚上躺在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硬板床上,火辣辣地疼。
工棚里的环境恶劣得令人窒息。
几十号人挤在一个狭长、低矮、用简易板材搭成的棚子里。
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汗臭、脚臭、劣质烟草味、隔夜饭菜的馊味,还有永远无法散尽的尘土气息。
硬板床铺挨得很近,翻身时木板吱呀作响。
夜晚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鼾声、磨牙声、梦呓声,还有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的跑动声。
顾言睡在工棚最里面那个用破木板隔开的、不足三平米的杂物角。
这里相对独立,但也意味着更潮湿、更阴暗,空气更不流通。
他带来的几件旧衣服,很快也沾满了洗不掉的灰尘和汗渍。
工人们的排挤并未因时间而减弱,反而因为他沉默寡言、格格不入的气质而变本加厉。
他的饭盒经常不小心被打翻在地,辛苦一天换来的微薄饭菜混入泥土。
晚上收工回来,他铺在木板上的薄被褥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被泼上脏水。
言语上的嘲讽更是家常便饭。
大学生,今天扛了几包水泥啊够不够买你昨天掉地上的那个馒头
瞧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别哪天让水泥包给压趴下喽!
装什么清高,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臭搬砖的
顾言学会了彻底沉默。
他将所有的屈辱、愤怒、不解,都死死地压在心底,变成驱动他机械般劳作的力量。
他需要钱,需要活下去,需要攒够离开这个泥潭的第一笔钱。
每一天,当赵大勇把几张沾着汗水和污渍的、皱巴巴的钞票塞到他手里时,那微薄的重量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属于自己努力的价值。
这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
顾言和几个工人被分配去清理一处刚浇筑完混凝土的基坑底部。
基坑又深又陡,底部残留着凝固的灰浆块和废弃的模板木料,空气不流通,闷热得像蒸笼,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水泥气味。
顾言只穿着一条磨破的工装裤,赤着上身,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沾满灰浆的黝黑脊背上蜿蜒流淌。
他挥舞着沉重的铁镐,一下下地凿击着坚硬的混凝土块,每一次挥臂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手臂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凸起。
沉重的敲击声在深坑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干了一个多小时,体力消耗巨大。
顾言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喉咙干得冒烟。
他停下来,拄着铁镐,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就在这时,赵大勇那粗豪的嗓门从上面传来,在坑壁间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喂!老刘!你们那边模板拆完没有手脚麻利点!赵大勇似乎在打电话。
顾言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准备继续干活。
突然,赵大勇接下来的几句话,像冰锥一样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疲惫的意识:
……我知道!催什么催!顾先生那边……放心!盯着呢!死不了!
啧,钱到位了,人当然得给我看好!不就一少爷秧子嘛,吃点苦头又咋了顾先生不是交代了嘛,别让他真累死就行!饿不死冻不着,让他自个儿折腾去呗!
……行了行了,啰嗦!老子心里有数!挂了啊!
顾言握着铁镐柄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厚茧里。
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顾先生……别让他真累死就行……饿不死冻不着……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他的耳膜,钉进他的心脏!
原来如此!
原来这炼狱般的生活,这无处不在的、带着恶意的关照(比如赵大勇从未真正克扣过他应得的日结工资,比如他那个相对独立的杂物角角落),背后都有一双冰冷的手在操控!
他的父亲!
顾振邦!
他并没有真的放手,他只是在用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或者说,饲养着他这个被驱逐的儿子!
让他在这最底层的泥泞里挣扎,品尝极致的艰辛和屈辱,却又确保他不会真的死去。
这是怎样的用心良苦这是怎样的冷酷和傲慢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玩弄的羞辱感,如同岩浆般在顾言胸腔里轰然爆发,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嘶吼出来。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了血丝。
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带着手中的铁镐都在嗡嗡作响。
深坑里闷热窒息的空气,此刻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上方坑口那一片被切割成方形的、灰蒙蒙的天空。
阳光刺眼。
在那片天空之外,某个他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那个冷酷的男人,是否正惬意地靠在真皮沙发上,听着手下关于他如何像蝼蚁一样在工地上挣扎的汇报
嘴角是否还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令人作呕的满意微笑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猛地灌注进顾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
他不再感到眩晕,不再感到肌肉的酸痛。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
高高抡起手中沉重的铁镐,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要将这天地都砸碎的暴怒,狠狠地向脚下那块顽固的混凝土块凿去!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闷、都要巨大的碎裂声,在深坑底部骤然炸响!
碎石和粉尘猛烈地迸溅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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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蛰伏的星火**
赵大勇那几句如同毒刺般扎入心底的电话内容,成了顾言生命中一个冰冷而暴烈的转折点。
愤怒并未熄灭,反而被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包裹起来,沉淀在心底最深处,成为驱动他前行的核动力。
他不再仅仅是麻木地忍受工地的艰辛。
他开始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重新审视周围的一切,审视自己。
白天,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拼尽全力干活的小顾。
沉重的砖块、刺鼻的水泥、轰鸣的机器……这些不再是单纯的折磨,而成了他淬炼意志的磨刀石。
他强迫自己观察那些熟练工人的技巧,学习如何更省力地搬运,如何在恶劣环境中保护自己,如何在工头的呵斥和工友的排挤中找到夹缝求生的空间。
夜晚,当工棚里鼾声四起,他蜷缩在自己那个阴暗潮湿的角落,借着从破旧窗户透进来的、昏黄摇晃的路灯光,翻看从工地附近垃圾堆里捡来的、被丢弃的旧报纸和过期杂志。
经济版块、科技动态、商业人物访谈……这些曾经离他无比遥远、甚至不屑一顾的文字,此刻成了他窥探外面世界、汲取养分的唯一窗口。
报纸上油墨的气味混合着工棚的霉味,钻进他的鼻腔。
他贪婪地着,用捡来的铅笔头在空白处做着歪歪扭扭的笔记。
一个词反复出现,像黑暗中闪烁的萤火:互联网。
报道里描述的那个正在飞速膨胀、充满无限可能的新世界,与眼前这个尘土飞扬、依靠原始体力生存的工地,形成了魔幻般的对比。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种子在冻土下艰难地萌发。
他需要离开这里。
他需要进入那个世界。
但离开需要钱,需要知识,需要一块敲门砖。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积攒每一分钱。
日结的工资,除了购买最廉价、仅够果腹的食物(通常是馒头、榨菜、最便宜的挂面),他几乎一分不花。
工友吆喝着去附近脏乱的小饭馆打牙祭,他从不参与。
他需要一台电脑,需要一条能连接那个新世界的网线。
这成了他活下去、爬出去的唯一念想。
时间在沉重的劳作和深夜的苦读中流逝。
一年后,当顾言终于用积攒下来、浸满汗水的厚厚一叠零钞,从二手电子市场抱回一台外壳磨损严重、风扇噪音巨大的旧笔记本电脑和一张最便宜的无线网卡时,他感觉自己像是握住了一把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工棚角落的杂物堆里,多了一个小小的书桌——一个用废弃木料钉起来的、摇摇晃晃的架子。
当电脑屏幕第一次亮起幽蓝的光,映亮顾言那张被工地风霜刻下痕迹、却眼神异常明亮的年轻脸庞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按下了开机键。
从此,每个深夜,当工棚里鼾声如雷,顾言的世界却刚刚开始。
风扇的轰鸣声被刻意压低的耳机隔绝。
屏幕上幽蓝的光芒,是他唯一的灯塔。
他像一块干涸到极致、濒临龟裂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网络上一切能找到的免费知识:编程基础、网页设计、互联网营销、创业案例……
无数个晦涩难懂的英文术语、一行行冰冷复杂的代码,在昏暗的光线下,被他用捡来的打印纸背面反复抄写、演算、理解。
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笨拙地敲击,掌心厚厚的茧子摩擦着塑料键帽,发出沙沙的声响。
困倦如同潮水般一次次袭来,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他就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拍打脸颊,或者咬一口最辣的辣椒(这也是他廉价的提神工具),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身体的疲惫累积到了极限,但精神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学习。
他尝试着用学到的皮毛,在网络上接一些最基础、报酬也最低微的零活:帮人修改简单的网页模板、录入数据、测试小游戏……
报酬微薄得可怜,有时甚至不够支付电费和网费。
但他毫不在意。
每一次任务的完成,每一次微小的报酬入账(哪怕只有十几块钱),都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从泥潭中,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
他正在用自己的双手,重新构建与世界连接的方式。
机会,终于在无数次尝试和失败后,眷顾了这个在黑暗中执着攀爬的人。
一个同样在创业初期、资金和技术都捉襟见肘的小团队,在某个技术论坛发布了寻找外包开发人员的帖子。
他们需要开发一个非常基础、但需求又有些独特的小型企业管理插件,预算低得可怜,几乎没有成熟团队愿意接。
顾言看到了。
帖子里描述的某个技术难点,恰好是他这段时间为了解决自己接的一个小单子、在无数个深夜反复查阅资料、摸索实践时,无意中攻克过的问题。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回复了帖子。
没有华丽的简历,没有过往的成功案例。
他只是在回复中,用最简洁、最直接的语言,清晰地阐述了自己对那个技术难点的理解和初步的解决方案思路,并附上了几行自己写的关键代码片段作为证明。
他的回复在一众经验丰富的竞争者中显得如此单薄,甚至有些莽撞。
然而,正是那份精准切入核心问题的犀利,以及代码片段中透露出的、超越他履历的扎实功底,让那个焦头烂额的创业团队负责人眼前一亮。
一次简短的在线沟通后,对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将这个项目交给了顾言。
报酬依旧微薄,但要求苛刻,时间紧迫。
顾言知道,这是他的背水一战。
他接下了项目,向赵大勇请了三天假——代价是扣掉三天的工资。
他把自己彻底关在那个不足三平米的杂物角。
三天三夜。
他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地运转。
饿了,就啃几口冰冷的馒头;困极了,就靠在冰冷的墙边眯十几分钟。
屏幕上滚动的代码是他全部的世界。
汗水浸湿了背心,眼睛布满血丝,手指因为长时间敲击键盘而僵硬发麻。
当他在第三天的凌晨,将最终测试通过、运行流畅的程序包发送给对方时,整个人几乎虚脱。
但他成功了。
那个小插件完美地满足了客户的需求,甚至在某些细节上超出了预期。
对方负责人惊喜万分,不仅痛快地支付了报酬,更在邮件里附上了一句真诚的评价:兄弟,技术很硬!以后有活还找你!
这句简单的认可,比那笔微薄的报酬更让顾言心潮澎湃。
更重要的是,这次成功的合作,为他打开了一扇小小的门。
凭借这个案例和那个负责人介绍的口碑,他开始陆续接到一些更有技术含量、报酬也稍高的外包项目。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在尘土中挣扎的力工。
他的名字,开始在某个极小的、匿名的互联网圈子里,以代码写得扎实、解决问题靠谱而悄悄流传。
又一年在汗水、代码和微薄收入中过去。
顾言终于攒够了离开工地的第一笔钱。
一个闷热的夏夜,他最后一次躺在工棚那坚硬的板铺上。
听着周围熟悉的鼾声,闻着空气中混杂的气味。
他默默收拾好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依旧是那个深蓝色的旧行李箱,里面多了那台旧电脑和一些打印的学习资料。
没有惊动任何人。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拖着行李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吞噬了他两年多青春、也重塑了他筋骨与灵魂的泥沼。
他租下了一个位于城市握手楼深处、仅有八平米的隔断间。
这里阴暗、潮湿、墙壁单薄得能听到隔壁所有的声响。
但这里,有一张小小的桌子,一盏可以亮到深夜的灯,和一条属于他自己的网线。
顾言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
屏幕的光芒照亮了他轮廓愈发分明、眼神锐利如鹰的脸庞。
他点开了一个空白文档,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敲下了两个沉重而充满力量的字:
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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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荆棘王座**
八平米的隔断间,成了顾言新的战场。
这里没有工地的尘土和喧嚣,却有着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和逼仄。
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一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桌面布满划痕的写字台,一把缺了角的塑料椅,还有那台始终轰鸣作响的旧笔记本电脑,几乎就是全部家当。
墙壁薄得像纸,隔壁情侣的争吵、婴儿的啼哭、电视机的噪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廉价外卖混杂的气息。
但顾言毫不在意。
对他而言,这里拥有最宝贵的东西:一张可以支撑他敲打代码的桌子,一盏可以亮到天明的灯,和一条连接着无限可能的网线。
他彻底沉入了代码的海洋。
白天,他是零一科技唯一的员工兼老板(一个刚刚注册的空壳公司名字)。
靠着之前积累的口碑和几个零星的外包项目艰难维持。
晚上,他是自己梦想王国的孤独建造者。
他敏锐地捕捉到移动互联网刚刚掀起的浪潮,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空白点——一个专注于解决小微企业琐碎但高频管理痛点的轻量化SaaS工具。
没有华丽的PPT,没有宏大的商业计划书。
只有一行行在深夜里敲出的、简洁而高效的代码。
他用最少的资源,像最精明的猎人,在互联网的丛林中搜寻着一切可利用的弹药。
开源社区的免费框架和组件是他的武器库。
各类技术论坛、问答社区是他解决难题的智囊团。
他学会了用最精准的关键词在浩如烟海的网络信息中淘金。
无数个深夜,他对着屏幕上跳出的一个又一个Err,眉头紧锁,反复调试,直到晨光熹微。
困倦和挫败感如影随形。
有时,为了解决一个棘手的技术难题,他会连续工作超过三十个小时,只靠浓咖啡和冷水提神,直到眼前发黑,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
胃病在压力和饮食不规律中找上门来,抽屉里常备着廉价的止痛药。
隔断间没有空调,夏天闷热如蒸笼,汗水滴在键盘上;冬天阴冷刺骨,敲代码的手指冻得发僵。
但他像一株在石缝中生长的野草,顽强而沉默地向上伸展。
机会终于再次垂青。
他开发出的第一个核心功能模块——一个极其简化但异常实用的进销存自动同步工具,被一家在业内小有名气的科技博客作为小而美的新发现推荐。
虽然只是短短几行字,位置也不起眼,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几个真正有需求的小微企业主顺着链接找了过来。
顾言抓住了这宝贵的机会。
他亲自对接每一个客户,耐心倾听他们琐碎而具体的痛点,像打磨璞玉一样,一遍遍修改、优化自己的产品。
他的回复总是最及时的,解决问题总是最彻底的。
没有花哨的营销话术,只有实打实的功能和真诚的服务。
口碑,在最初的用户群中悄然积累。
零一科技这个名字,开始被一些真正需要它的人记住。
半年后,凭借产品实实在在解决痛点的能力和用户口口相传的好评,顾言终于迎来了第一笔像样的天使投资——一笔数额不大,但足以让他搬离隔断间、租下一个像样点的办公室,并雇佣两名同样充满热情但薪资要求不高的年轻程序员。
公司从一个人的孤军奋战,变成了三个人的小团队。
搬进简陋办公室的那天,顾言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内心没有太多激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创业维艰。
技术难题层出不穷,市场竞争瞬息万变,资金永远捉襟见肘。
为了争取一个关键客户,他曾在对方公司楼下苦等七个小时,只为了五分钟的面谈机会。
为了赶一个重要的产品迭代上线,他和团队连续熬了三个通宵,最后直接睡在了办公室冰冷的地板上。
他学会了精打细算每一分钱,学会了在投资人面前不卑不亢地讲述自己的愿景,学会了在团队士气低落时,用沉默的坚持和清晰的方向感重新点燃希望。
时间在代码的迭代、产品的优化、市场的开拓中飞速流逝。
顾言的零一科技,如同它的名字所寓意的,从最基础的0和1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顽强地扎下了根。
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的淬炼。
曾经蜗居桥洞、挣扎于工地的少年,如今站在了自己一手创立的科技公司的CEO办公室里。
办公室位于城市新兴科技园区的一栋写字楼高层,视野开阔。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
室内设计简约而冷峻,线条硬朗,以黑白灰为主色调,巨大的智能显示屏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实时跳动着公司核心业务数据和全球市场动态。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电子设备的特有气息和新家具的皮革味。
顾言站在落地窗前,背影挺拔如松。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肩线平直,勾勒出宽厚而充满力量感的轮廓。
曾经工地烈日留下的黝黑早已褪去,皮肤呈现出一种久居室内、高强度脑力工作下的冷白。
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那双曾经在桥洞下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沉淀着洞悉世事的冷静和掌控全局的锋芒。
三年时光,洗去了青涩与彷徨,雕刻出一个截然不同的顾言——一个在商界崭露头角、令人不敢小觑的年轻掌舵者。
零一科技的标识,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在科技领域闪耀着不容忽视的光芒。
公司市值,在不久前成功突破百亿大关。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起,秘书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顾总,顾振邦先生和苏明慧女士……在会客室,希望见您一面。
顾言没有立刻转身。
他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
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
让他们进来。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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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镜中的泪痕**
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顾振邦和苏明慧走了进来。
仅仅三年,时光却仿佛在他们身上刻下了远超岁月的痕迹。
顾振邦依旧试图维持着昔日的威严,昂贵的定制西装一丝不苟,挺直的腰背如同标枪。
然而,那曾经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神,此刻却布满了疲惫的红血丝,深陷在浓重的眼袋之中。
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脸色透着一股不健康的灰败。
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苏明慧挽着丈夫的手臂,姿态依旧带着刻入骨髓的优雅,但那份优雅如今却像一层脆弱的薄冰。
精心保养的脸上脂粉难掩憔悴,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
她的眼神不再是从容不迫的沉静,而是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焦虑、不安,以及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探寻。
她的目光一进入这间充满冷硬科技感的办公室,就急切地、近乎贪婪地落在了落地窗前那个挺拔而陌生的背影上。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呼唤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却又被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深深的愧疚死死扼住,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
只有巨大的智能显示屏上,无数代表数据流的光点无声地明灭、流淌,像一片冰冷而活跃的星河。
顾言缓缓转过身。
他的动作从容而冷冽,像一柄缓缓出鞘的寒刃。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自己的父母,那目光如同在看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带着审视,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
顾先生,苏女士。顾言的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声音低沉,清晰,没有任何称谓的温度,只有公式化的疏离。
稀客。不知二位今日大驾光临我的‘小’公司,他微微一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讽刺,有何贵干
顾振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苏明慧则像被这冰冷的称呼刺伤,眼圈瞬间泛红,搭在丈夫臂弯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阿言……苏明慧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和小心翼翼的哀求,我们……我们来看看你……
看我顾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三年了。桥洞的雨不够冷工地的砖不够重还是城中村隔断间的霉味不够冲怎么,现在想起‘看’我了
每一个反问,都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顾振邦和苏明慧的脸上。
顾振邦的脸色更加难看,灰败中透出一丝难堪的涨红。
苏明慧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她慌忙用手去擦,妆容有些花了。
顾言!顾振邦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沙哑和一丝强行压抑的急躁,过去的事……是我们方法欠妥!但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顾氏……顾氏现在需要你!
需要我顾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冰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踱步到那张宽大的、线条冷硬的办公桌后,姿态从容地坐下。
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黑色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顾氏需要我他重复着,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自己的父亲,需要我这个三年前被你们像丢垃圾一样丢出家门的‘废物’需要我这个在你们眼里只配在泥里打滚的‘弃子’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直刺顾振邦眼底深处竭力隐藏的狼狈和虚弱。
让我猜猜,顾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残酷的平静,是资金链彻底断裂银行拒绝续贷核心项目接连暴雷还是……你们引以为傲的‘铁血’管理层,已经离心离德,树倒猢狲散了
顾振邦的瞳孔猛地收缩!
顾言精准的每一句,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顾氏集团此刻最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没想到,这个被他亲手放逐到地狱的儿子,竟然对顾氏如今的困境了如指掌,洞若观火!
苏明慧更是惊惧地捂住了嘴,看向顾言的眼神充满了陌生和恐惧。
所以,顾言向后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姿态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你们所谓的‘需要’,就是让我用我一手打拼出来的‘零一科技’,去填顾氏那个深不见底、即将沉没的窟窿用我的血肉,去给你们腐朽的帝国陪葬
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轻蔑。
顾先生,苏女士,他再次用那疏离的称谓,彻底划清了界限,你们似乎忘了,三年前那个雨夜,在你们关上顾家大门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和你们,和顾氏,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阿言!苏明慧彻底崩溃,挣脱丈夫的手,踉跄着扑到办公桌前,泪水汹涌,妈妈错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我们……我们当时只是想让你快点长大,想让你……
想让我‘独立’顾言打断她,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想让我在你们精心安排的‘地狱’里,学会‘成长’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高大的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他绕过办公桌,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到巨大的智能显示屏前。
屏幕幽蓝的光芒映着他冰冷如雕塑的侧脸。
你们想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成长’的吗顾言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对着那面巨大的屏幕,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嗡——
屏幕瞬间亮起!
光芒照亮了整个办公室。
屏幕上显示的,并非公司的业务数据。
而是……监控画面!
清晰度极高,如同身临其境。
画面被分割成多个区块,无声地播放着:
第一个画面:暴雨倾盆,阴暗潮湿的桥洞角落。一个穿着单薄湿衣、身形单薄的少年,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被啃过的、同样冰冷的馒头。雨水顺着桥洞边缘不断滴落,在他身边溅起小小的水花。少年低着头,肩膀在无声地剧烈抽动。电视屏幕的微光映着他满是雨水和泪痕的侧脸,屏幕里,正是顾振邦和苏明慧在慈善晚宴上光鲜亮丽的笑容。
第二个画面:尘土飞扬的工地。烈日当空,一个赤着上身、皮肤黝黑、肩膀红肿破皮的青年,正咬着牙,将一摞沉重的红砖艰难地垒在颤巍巍的双臂上。汗水混着灰土,在他脸上冲刷出道道泥痕。旁边,几个工人正对着他指指点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笑。
第三个画面:阴暗潮湿、堆满杂物的工棚角落。昏黄摇晃的路灯灯光下,青年蜷缩在硬板床上,就着那点微弱的光线,神情专注到近乎狰狞地翻看着一本破旧的杂志。他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默念着什么艰涩的内容。旁边,是那台外壳磨损的旧笔记本电脑。
第四个画面:狭窄逼仄、墙壁斑驳的城中村隔断间。青年伏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桌子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疯狂地敲击着代码。屏幕幽蓝的光芒照亮他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桌上散落着啃了一半的冷馒头和空掉的廉价速溶咖啡袋。窗外,是沉沉的夜色。
每一个画面,都是顾言这三年炼狱生涯中最不堪、最卑微、最痛苦的片段!
此刻,被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展现在始作俑者面前!
顾振邦和苏明慧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两人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苏明慧的瞳孔骤然放大,死死盯着屏幕里儿子在桥洞下无声痛哭、在工地上被汗水浸透、在工棚里就着昏灯苦读、在隔断间彻夜鏖战的画面……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不……不……她摇着头,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摇摇欲坠。
顾振邦更是如遭雷击!
他挺直的腰背第一次剧烈地佝偻下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
那双曾掌控千亿帝国、翻云覆雨的手,此刻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死死盯着屏幕,尤其是那个桥洞下蜷缩的身影和工地上扛着沉重红砖的身影,额头上青筋暴跳,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仿佛随时会窒息。
顾言缓缓转过身。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审判的利剑,直直刺向自己失魂落魄的父母。
这些年,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寒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你们在我每一个住处,精心安装的这些摄像头……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无声诉说着无尽苦难的画面,最终定格在父母惨白如纸、写满巨大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问:
看、得、还、开、心、吗
轰——!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揭穿所有伪装的终极审判!
苏明慧再也支撑不住。
她看着屏幕上儿子在桥洞下绝望蜷缩的画面,听着那如同来自地狱的诘问,所有的优雅、克制、强装的镇定,在瞬间彻底崩塌!
巨大的痛苦和排山倒海的愧疚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吞噬。
啊——!!!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了无尽悔恨和痛苦的哀嚎,猛地从她胸腔里爆发出来!
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直地向前扑倒,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清晰得刺耳。
她匍匐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压抑到极致、却又撕心裂肺的恸哭。
那哭声悲怆绝望,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
泪水汹涌而出,瞬间冲花了精致的妆容,在她昂贵华服的前襟洇开大片深色的水渍。
阿言……我的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我们错了……真的错了……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灭顶的绝望和忏悔。
而顾振邦——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界巨鳄,此刻如同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钉死在了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那巨大的屏幕,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屏幕上,画面不知何时,竟悄然切换了。
不再是那些监控录像。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监控视角的画面——赫然是顾家那间奢华得如同宫殿般的别墅客厅!
画面中,顾振邦和苏明慧的身影清晰可见。
他们并肩坐在那张宽大的、价值不菲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
巨大的落地电视屏幕上,反复播放着的,正是此刻顾言办公室里屏幕上显示的第一个画面——暴雨夜的桥洞,蜷缩着啃冷馒头的少年顾言!
客厅的光线很暗,只有电视屏幕闪烁的光芒,映照着沙发上两人沉默的侧影。
顾振邦坐得笔直,如同石雕,双手紧紧握拳放在膝盖上,手背上青筋毕露,指节捏得发白。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屏幕里儿子狼狈痛苦的身影,眼眶通红,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那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挣扎和……一种近乎自虐般的专注。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承受那画面带来的酷刑。
而坐在他旁边的苏明慧,早已泪流满面。
她紧紧捂着嘴,身体因为强忍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肩膀耸动不止。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她指缝间汹涌滑落,在她华贵的丝绸裙摆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她的眼睛同样死死盯着电视屏幕,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心碎、自责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母性悲伤。
整个客厅,被一种巨大而压抑的、无声的痛苦所笼罩。
只有电视里无声播放的画面,和沙发上两人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呼吸。
顾言办公室里,巨大的屏幕上,定格着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顾振邦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威力无匹的闪电狠狠劈中!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强撑,所有试图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威严和父亲的尊严,在这一刻被屏幕上自己那痛苦绝望的影像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儿子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他们三年来,如同上瘾的囚徒,在无数个夜晚,一遍遍回放着他在炼狱中挣扎的录像,承受着比那录像本身更残酷千百倍的内心煎熬!
呃……!
一声极其压抑、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猛地从顾振邦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剧烈地摇晃起来。
那双曾签下过无数亿级合同、掌控无数人命运的、骨节分明的手,此刻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猛地抬起手,似乎想扶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布满血丝、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自己那张写满巨大痛苦的脸,又猛地转向办公桌后,那个如同冰山般矗立、眼神冰冷刺骨的儿子。
悔恨、痛苦、愧疚、被彻底看穿的狼狈、以及一种灭顶的绝望……
无数种足以摧毁人意志的情绪,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猛烈冲撞!
他再也无法压制。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顾振邦,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首富,双膝一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的山峦,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比苏明慧那一声更加沉重,更加震撼人心!
他跪在那里,就在妻子身边。
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剧烈地颤抖。
他深深地、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面。
花白的头发在明亮的顶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
压抑到了极致、痛苦到了极致的呜咽声,如同受伤猛兽绝望的低吼,断断续续地、沉重地从他埋下的头颅间溢出来。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挽回的破碎感。
苏明慧听到丈夫跪倒的巨响,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她挣扎着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丈夫,却只是徒劳地在冰冷的地板上划拉着。
偌大的、充满未来科技感的CEO办公室内。
冰冷的智能数据流在巨大的屏幕上无声流淌。
空气里只剩下苏明慧撕心裂肺的恸哭,和顾振邦那沉重压抑、充满无尽悔恨与破碎的呜咽。
顾言依旧站在巨大的屏幕前。
屏幕的光芒映着他冰冷如铸的侧脸轮廓,线条紧绷,没有丝毫动容。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
俯视着那对曾经将他无情放逐、如今却如同被彻底击垮的末日囚徒般跪倒在地、痛哭失声的男女。
他的亲生父母。
他深邃的眼眸深处,那冻结了三年、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寒潭,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触动了一下。
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细微涟漪,在眼底最深处一闪而逝。
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下颌。
目光越过跪地痛哭的父母,投向巨大落地窗外那片广阔无垠、属于他自己的商业疆域。
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绝世名剑,闪烁着掌控一切的、不容置疑的寒芒。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哭泣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斩钉截铁的冰冷力量,在这间象征着新王崛起的办公室里回荡:
顾氏集团的债务黑洞,我会接手。
但,是以零一科技并购重组的方式。
从今天起,
世上再无顾氏。
只有‘零一’旗下的一个事业部。
而我顾言——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落:
——是它唯一合法的继承者。
顾氏血脉的继承者。
话音落下的瞬间。
屏幕的光映照着顾振邦剧烈颤抖的、花白的头颅。
一滴浑浊、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那强撑了数十载、属于铁血首富的沉重眼皮的束缚,重重地砸落在光可鉴人的冰冷大理石地面上。
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