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祁棋25岁那年喝农药死了。死前她攥着个拨浪鼓,那是女儿周岁时她卖掉长发买的礼物。
离婚时前夫说:穷鬼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养孩子
她只能隔着铁门看女儿玩新玩具。
最后一次去,女儿穿着她攒钱买的红皮鞋跑过院子。
祁棋喊她名字,小女孩却惊恐地跑回屋里。
前夫出来骂:晦气!死远点!
那天是女儿生日,祁棋手里的蛋糕摔在雨里。
农药瓶滚到脚边时,她听见屋里传来女儿唱生日歌的声音。
下葬那天下着雨,棺材里放着她生前最珍视的拨浪鼓。
按习俗,离婚女人不能进祖坟。
她父亲瘸着腿收了五千块彩礼,给她配了阴婚。
合葬时,她疯了的母亲突然把拨浪鼓塞进棺材:
嫁妆…我闺女的嫁妆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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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点砸下来的时候,祁棋才刚走到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铁门前。这雨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刻还是灰蒙蒙的天,闷得人喘不过气,下一秒,豆大的雨滴就噼里啪啦地砸在柏油路上,溅起一片混浊的水汽,也重重地砸在她怀里那个小小的、用透明塑料盒装着的奶油蛋糕上。盒子顶上的雨痕迅速汇成小股水流,模糊了里面用果酱歪歪扭扭挤出来的宝宝生日快乐几个字。
祁棋下意识地把蛋糕往怀里又搂紧了些,薄薄的塑料壳抵着她单薄的衣服,冰凉一片。她腾出一只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视线透过铁门冰冷的栏杆,急切地投向院子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是妞妞!她的妞妞!快三岁了,穿着簇新的鹅黄色小毛衣,正蹲在铺着雨花石的地上,专心致志地玩着一辆鲜红的电动小汽车。那小车在地砖上呜呜地跑着,亮着炫目的彩灯,妞妞咯咯地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它。祁棋的心猛地一缩,那笑声像根细细的针,扎得她眼眶发酸,又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她有多久没听到女儿这样笑了上一次,似乎还是……还是在她那个四面透风、连灶台都塌了一半的娘家土屋里。
妞妞的头发长了,被奶奶用红头绳在头顶扎了个冲天揪,随着她跑动一跳一跳的。祁棋的目光贪婪地流连着,掠过女儿圆润的脸颊,小巧的鼻尖,最后死死地钉在那双小脚上。那双脚上,赫然穿着她攒了快三个月、在镇上小超市偷偷打零工的钱才咬牙买下的红皮鞋!小小的,亮亮的漆皮,鞋尖上还有两个可爱的蝴蝶结。
雨水顺着祁棋的额发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可她舍不得眨眼。妞妞穿着她买的鞋!这个认知像一股微弱的暖流,在冰冷的雨水中艰难地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几乎是扑到铁门上的,冰凉的铁锈味混着雨水的气息钻进鼻孔,铁栏杆硌得她生疼。
妞妞!妞妞!看妈妈!妈妈在这儿!祁棋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嘶哑和急切,穿透哗哗的雨声。
蹲在地上的小女孩闻声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望向铁门外。祁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嘴唇却冻得哆嗦,雨水和眼泪糊了一脸,狼狈不堪。妞妞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小汽车从手里啪嗒掉在地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迅速被一种祁棋最害怕的陌生和惊恐填满。妞妞猛地站起身,小脚丫穿着那锃亮的红皮鞋,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朝着亮着灯光的客厅门口跑去,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受惊小兽般的仓皇。
妞妞!妞妞别跑!是妈妈呀!祁棋的声音彻底变了调,绝望地拍打着冰冷的铁门,手指关节撞在坚硬的金属上,瞬间泛起红印。妈妈给你带了蛋糕!妞妞!你看看妈妈!她的呼喊在滂沱大雨中显得那么微弱,那么徒劳。
客厅的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挡住了里面温暖的灯光。是李强,她的前夫。他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瞥着门外淋成落汤鸡的女人。
嚎什么嚎说了多少遍!少他妈来烦人!李强的声音又粗又响,轻易地盖过了雨声,像鞭子一样抽在祁棋身上,看看你这副鬼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吓着孩子了知不知道晦气!赶紧滚!死远点!他嫌恶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祁棋的身体晃了晃,眼前发黑。她死死盯着李强身后那扇半开的门,隐约能看到妞妞小小的身影躲在门框后面,只露出一点点鹅黄色的衣角。那点鹅黄,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可此刻,这光也被粗暴地隔绝了。
我…我就看看她…今天是妞妞生日…祁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她慌乱地想把手里的蛋糕举高一点,想证明自己不是空手来的,不是来烦人的。
就在这时,屋里隐约传来一阵欢快的、属于孩子的歌声: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调子跑得厉害,带着奶声奶气的含糊,但每一个音符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祁棋的心尖上。是妞妞在唱吗还是电视里的声音她分不清了。那歌声混着李强刻毒的咒骂,混着冰冷的雨水,在她脑子里疯狂搅动。
听见没妞妞过得好着呢!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滚!李强又吼了一句,作势要关门。
砰!
怀里那个小小的、沾满雨水的蛋糕盒,终于从她僵硬麻木的手指间滑脱,重重地摔在湿漉漉的地上。薄薄的塑料盖摔裂开来,里面精心呵护的奶油蛋糕瞬间糊成了一团黏腻的、粉白相间的泥泞,溅在祁棋沾满泥水的裤腿上,也溅在李强家门前的台阶上,像一团被彻底践踏的、污浊的梦。
祁棋呆呆地站着,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惨白的脸。视线模糊中,她看到那个装着农药的、墨绿色的玻璃瓶子,不知怎么就从她破了洞的旧外套口袋里滚了出来,骨碌碌地停在脚边那摊摔烂的蛋糕旁。瓶子里浑浊的液体晃动着,像一个沉默的邀请。
屋里的生日歌还在断断续续地飘着,童稚天真,无忧无虑。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快乐…
祁棋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冰冷的手指,精准地握住了那个滑腻的玻璃瓶身。雨水顺着瓶身流到她手上,刺骨的凉。
2
祁棋第一次见到李强,是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那天太阳毒得很,把土路晒得发白,踩上去烫脚。媒婆王婶那张涂得红艳艳的嘴上下翻飞,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祁棋脸上:闺女,你爹那腿…可拖不得啦!老李家那儿子,虽说脾气冲点儿,可家里殷实啊!砖瓦房!大院子!还有台拖拉机呢!你过了门,手指缝里漏点儿,就够你爹瞧病的!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
祁棋低着头,盯着自己磨破边的旧布鞋尖,鞋面上还沾着早上喂猪时溅上的泥点。她没吭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风卷着地上的热浪扑过来,吹起她干枯发黄的头发,露出一截细瘦苍白的脖颈。
听见没棋丫头!她爹祁老栓靠墙根蹲着,那条瘸腿不自然地撇在一边,裤管空荡荡地晃着。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劣质烟叶的呛人味道混着汗臭弥漫开来。家里啥光景你清楚!你娘那样…我这腿又废了…你弟弟还小…李家肯出这个数,他伸出三根黝黑粗糙的手指晃了晃,三千块!够我抓药,兴许…兴许还能把你弟弟的学费凑上…
祁老栓的声音又干又哑,像破风箱。他猛咳了几声,咳得脸膛发紫,浑浊的老眼盯着女儿,里面是祁棋看不懂也无力承受的东西,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墙根另一头,她娘抱着个破枕头,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歌,眼神涣散,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祁棋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又闷又痛。她抬起头,越过王婶那张过分热情的脸,看向不远处的李强。他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粗壮的小臂,正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一脸的不耐烦。他似乎察觉到了祁棋的目光,斜着眼瞥过来,眼神像打量一件牲口,带着估价的市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那目光像针,扎得祁棋浑身一激灵。她猛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粗糙、布满细小裂口的手上。这双手,要洗一家人的衣服,要做饭,要喂猪,要伺候疯疯癫癫的娘,还要给爹熬那永远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渣。她才二十三岁,可感觉这双手已经枯槁得像老树皮。
风似乎停了,老槐树纹丝不动,巨大的树荫沉重地笼罩下来。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行。
3
李家的砖瓦房确实气派,白墙红瓦,在祁棋娘家那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映衬下,简直像个宫殿。可祁棋踏进去的第一天,就知道这宫殿里没有她的位置。
婆婆张金花是个精瘦刻薄的老太太,颧骨高耸,薄嘴唇永远抿成一条严厉的直线。祁棋刚放下自己那个打着补丁的旧包袱,张金花那双锐利的眼睛就上下扫了她一遍,鼻子里哼出一声:穷家破户出来的,手脚勤快点!别把你们家那套懒筋带进来!她指派活计又快又急,像在使唤不要钱的牲口。
祁棋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来,蹑手蹑脚生怕吵醒还在酣睡的李强。生火、熬粥、喂鸡、打扫偌大的院子,然后伺候公婆洗漱吃早饭。李强睡到日上三竿才趿拉着拖鞋出来,对桌上摆好的饭菜挑三拣四,咸了淡了热了凉了,总能找出点由头。祁棋默默地听着,低着头,把委屈和着饭菜一起咽下去。她不敢顶嘴,也习惯了沉默。
李强喜欢打牌,常常呼朋引伴,在堂屋里吆五喝六,乌烟瘴气。祁棋就得一趟趟地烧水、泡茶、端瓜子点心。那些牌友看她的眼神让她浑身不自在,像黏腻的虫子爬过皮肤。有一次,一个喝得半醉的男人伸手想摸她的脸,祁棋吓得猛地后退,撞翻了凳子。李强正输钱,火气蹭地上来了,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就往里屋拖:妈的!扫把星!给老子丢人现眼!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祁棋的哭求和辩解被淹没在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外面嘈杂的麻将声里。
只有妞妞出生的时候,祁棋灰暗的日子才短暂地透进一点光。看着襁褓里那个皱巴巴、红通通的小生命,一种陌生的、汹涌的暖流几乎将她淹没。她抱着妞妞,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小心翼翼地喂奶,笨拙地换尿布,整夜整夜地守着,困极了就趴在床边打个盹。妞妞每一次无意识的咧嘴,每一次挥舞小拳头,都能让祁棋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妞妞周岁那天,祁棋翻遍了家里角角落落,也凑不出钱买件像样的礼物。看着女儿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货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玩具,祁棋心里像刀剜一样疼。她咬了咬牙,走到镇上唯一一家理发店,把自己留了好多年、虽然枯黄但勉强还算浓密的长发剪了下来,换回了一把崭新的、画着胖娃娃的拨浪鼓。木柄光滑,鼓面鲜亮,摇起来咚咚咚地响,清脆又热闹。
妞妞果然喜欢,小手抓着鼓柄,咿咿呀呀地摇晃,咧开没牙的小嘴咯咯地笑。祁棋抱着女儿,看着她玩拨浪鼓的样子,觉得卖掉头发换来的这份短暂的快乐,值了。她偷偷把拨浪鼓用一块干净的旧布包好,藏在陪嫁来的、唯一属于她自己的旧木箱最底层,像藏起一个甜蜜的秘密。
然而,这偷来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妞妞刚会摇摇晃晃地走路,祁棋就发现李强越来越不对劲。他回家越来越晚,身上总带着一股廉价香水和烟草混合的刺鼻味道。起初是借口打牌,后来干脆连借口都懒得找。有一次,祁棋抱着发烧的妞妞去邻村找赤脚医生,路过镇上的小旅馆,透过油腻的玻璃窗,她清晰地看到李强搂着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正嬉笑着从里面走出来。
祁棋的心像被冰水浇透,抱着滚烫的女儿,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浑身却冷得发抖。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着妞妞回到家的。晚上,她把妞妞哄睡,看着李强喷着酒气、哼着小调走进来,终于鼓起了一生中最大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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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强…你…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李强斜睨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呵,管得着吗老子爱咋样咋样!瞅瞅你自己那副黄脸婆的德性!他凑近一步,浓重的酒气喷在祁棋脸上,要不是看你还能生个崽子,老子早把你踹回你那破窝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轻蔑的眼神,那侮辱的话语,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祁棋的心里,把最后一点卑微的期望也扎得粉碎。她看着床上熟睡的妞妞,小小的眉头还微微皱着,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拨浪鼓的鼓柄。祁棋猛地吸了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找回一丝力气。她挺直了脊背,声音依旧颤抖,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我们…离婚。
4
祁棋抱着妞妞,回到那个低矮、散发着霉味的娘家土屋时,感觉像是走了一辈子那么长。弟弟祁小军蹲在门槛上玩泥巴,看到她,怯生生地叫了声姐。爹祁老栓靠着墙,那条瘸腿搁在破板凳上,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只闷闷地问了句:咋回来了她娘则蜷在角落的草堆里,抱着个破布娃娃,嘴里念念有词。
妞妞被陌生的环境和气味吓到了,哇哇大哭起来。祁棋手忙脚乱地哄着,心沉到了谷底。她拿出藏在箱子底的拨浪鼓,塞到妞妞手里。熟悉的咚咚声响起,妞妞的哭声才渐渐小了,抽噎着靠在妈妈怀里。
祁棋开始拼命地找活干。她起得比在李家时更早,天不亮就背着妞妞去地里帮人拔草、间苗,中午赶回来给一家子做饭,伺候疯疯癫癫的娘和行动不便的爹,下午再去镇上找零活。她给人刷过碗,洗过堆积如山的油腻盘子,手被碱水泡得发白溃烂;她扛过比自己还重的麻袋,压得腰都直不起来;她甚至去建筑工地筛过沙子,尘土飞扬,一天下来整个人都像从灰堆里捞出来的。妞妞就放在工地旁阴凉点的地上,用一块破布垫着,旁边放着她心爱的拨浪鼓。
赚来的每一分钱,她都小心翼翼地攒着,藏在墙缝里一块松动的砖头后面。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攒钱,打官司,把妞妞要回来!妞妞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念想,是这片无边苦海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夜里,妞妞睡着了,小小的身体蜷在她怀里,发出均匀的呼吸。祁棋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一遍遍数着那些皱巴巴的毛票,心里盘算着,快了,就快够了,等钱再攒多一点,就去找镇上懂法的张文书写状子……
可命运似乎总爱捉弄苦命人。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毫无征兆地击倒了本就瘦弱的妞妞。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浑身滚烫,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祁棋抱着像个火炭似的女儿,魂飞魄散。她翻遍了墙缝,把那些她视若珍宝、一分一厘攒起来的毛票全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抱着妞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卫生所跑。夜路漆黑,她摔了好几跤,膝盖磕破了,血渗出来,可她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快!再快点!
卫生所的值班医生是个年轻姑娘,看着烧得迷迷糊糊的孩子,又看了看祁棋手里那卷被汗水浸得湿透的零钱,眉头皱得死紧:急性肺炎!这点钱哪够住院押金都不够!赶紧想办法!
祁棋扑通一声跪下了,眼泪决堤而出:医生!求求你!先救救孩子!钱…钱我一定想办法!我…我去借!我去卖血!求求你!她语无伦次,只知道不停地磕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医生被她吓住了,赶紧扶她:哎,你别这样!孩子要紧,我先处理!钱…你赶紧去凑!她指挥护士赶紧给妞妞降温、吸氧。
祁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冲出卫生所。深夜的镇子死寂一片,她能去哪里借谁会借给她这个穷得叮当响、还有个疯娘瘸爹的女人她想到了李家,想到了李强。那是妞妞的亲爹!
她疯了一样跑回李家,把黑漆大铁门拍得山响,嘶哑地哭喊:李强!开门!妞妞病了!急性肺炎!在卫生所!要钱救命啊!开门啊李强!
拍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亮起灯。铁门上的小窗哐当一声拉开,露出李强那张睡眼惺忪、写满不耐烦的脸。他披着外套,看清是祁棋,火气腾地上来了:大半夜嚎丧啊!有病!
妞妞!妞妞在卫生所!急性肺炎!要钱救命!求你了李强!祁棋扒着铁门的小窗,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泪水混着汗水糊了满脸。
肺炎李强嗤笑一声,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怎么在你那耗子洞里冻着了还是饿着了你个扫把星,连个孩子都带不好!死了也是活该!省得老子以后操心!
砰!小窗被狠狠关上。
祁棋僵在冰冷的铁门外,浑身血液都冻住了。李强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捅穿了她的心脏。妞妞…活该她的妞妞…活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卫生所的。刚跑到门口,就看见医生面色凝重地迎了出来:你怎么才回来孩子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转县医院!我们这里处理不了!救护车联系好了,但费用…
祁棋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看着走廊尽头急救室紧闭的门,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入口。钱…钱在哪里她猛地想起了什么,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扑通一声跪在医生面前,伸出自己的胳膊,枯瘦的胳膊在惨白的灯光下青筋毕露:抽我的血!医生!抽我的血!抽多少都行!卖血!求求你!换钱!救我女儿!她的声音凄厉绝望,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医生和护士都愣住了,看着这个状若疯癫、为了孩子甘愿把自己榨干的女人,眼神复杂。最终,还是那个年轻的值班医生叹了口气,把她扶起来:你先起来…血…不是这么卖的。这样,我帮你跟救护车那边说说,先救人。县医院那边…唉,你赶紧想办法吧!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祁棋抱着昏睡的妞妞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景物,心如死灰。她攥着口袋里仅剩的几块钱,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到了县医院,她该怎么办她拿什么救她的妞妞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5
妞妞最终在县医院住了大半个月。祁棋像个游魂,守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不吃不喝,眼睛熬得通红,整个人瘦脱了形。医药费是一笔天文数字。是祁棋那个几乎从不来往的远房表姑,听说了这事,实在看不下去,偷偷塞给她两千块钱,又帮着东挪西借,才勉强填上了窟窿。祁棋对着表姑,除了流泪磕头,说不出一个谢字。这份恩情,她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
妞妞出院那天,祁棋抱着还有些虚弱的孩子刚走到医院大门口,就被人堵住了。李强和他妈张金花像两尊门神,脸色阴沉地站在那里。
哟,还活着呢张金花斜睨着祁棋怀里的妞妞,尖酸刻薄地开口,命还挺硬。她伸手就要来抱孩子。
祁棋像护崽的母兽,猛地后退一步,把妞妞紧紧搂在怀里,警惕地盯着他们: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李强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和厌恶,祁棋,你听好了。妞妞是我们李家的种,跟着你住耗子洞喝西北风这次肺炎算她命大,下次呢你养得起吗你拿什么养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在祁棋千疮百孔的心上。她看着怀里女儿苍白的小脸,感受着她轻飘飘的体重,想到那如山般的医药费,想到娘家那个四面透风的破屋,想到疯癫的娘和瘸腿的爹……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是啊,她拿什么养她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
穷鬼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养孩子李强嗤笑一声,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趁早死了这条心!把妞妞给我!以后你少他妈再来烦我们!他不由分说,一把将妞妞从祁棋怀里夺了过去。
妞妞被惊醒了,看到陌生的、凶神恶煞的奶奶和爸爸,又离开了妈妈温暖的怀抱,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小手拼命朝祁棋的方向伸着:妈妈…妈妈…
妞妞!祁棋心如刀绞,扑上去想抢回女儿。
张金花猛地推了她一把,力气大得惊人。祁棋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摔倒在地。粗糙的水泥地磨破了她的手肘,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滚!张金花抱着哭闹的妞妞,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法院见吧!孩子跟着你,早晚饿死病死!我们老李家丢不起这人!她抱着孩子转身就走,妞妞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医院的喧嚣中渐渐远去。
李强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祁棋,像看一堆垃圾,也跟着走了。
祁棋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水泥地,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妞妞的哭声还在耳边回荡,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因为不爱,恰恰是因为太爱,因为太穷,连守护这份爱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在镇上那个只有一张破桌子的所谓调解室里,穿着皱巴巴制服的调解员叼着烟,不耐烦地听着双方陈述。祁棋抖着手,把表姑借的钱、自己打零工的证明(几张皱巴巴的纸条)拿出来,声音干涩地辩解:我能…我能干活…我能养她…
李强跷着二郎腿,嗤之以鼻:养拿什么养就凭你刷盘子那三瓜俩枣还是凭你家那个瘸爹疯娘他掏出一叠红票子,啪地拍在桌子上,崭新的票子发出诱人的脆响,看见没这才是养孩子的底气!妞妞跟着我,顿顿有肉,穿新衣,上最好的幼儿园!跟着你呵,喝风吧!
调解员吐着烟圈,看看李强拍在桌上的钱,又看看祁棋那几张寒酸的证明和枯槁绝望的脸,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他弹了弹烟灰,慢悠悠地说:祁棋啊,不是我说你。这当妈的心是好的,可也得为孩子将来考虑不是李家条件好,孩子过去是享福。你嘛…情况确实困难点。这样,探视权给你保留,以后想看孩子,提前跟李强商量好时间就成。
商量好时间几个字,像冰冷的铁链,瞬间锁住了祁棋的喉咙。她知道,这条保留的探视权,将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钝刀,每一次商量,都将是一次鲜血淋漓的凌迟。她看着调解员那张麻木的脸,看着李强脸上毫不掩饰的得意,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了。她像一具被掏空的木偶,在那些冰冷的、印着铅字的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祁棋。每一笔都重如千钧,每一划都像是在剜自己的心。
走出那间散发着烟味和霉味的小屋,外面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抬起头,看到李家那辆半新的面包车停在路边,张金花抱着妞妞坐在车里。妞妞似乎看到了她,小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小手拍打着,嘴里模糊地喊着:妈…妈…
祁棋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冲过去。
砰!车门被李强粗暴地关上,也隔绝了女儿最后的声音和身影。面包车发动,喷出一股黑烟,扬长而去。
祁棋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冰冷的离婚调解书,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世界在她周围旋转、崩塌,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死寂。她输掉了女儿,输掉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光。
6
从那天起,祁棋的世界就只剩下两件事:活着,和等待那渺茫的、被施舍的探视机会。
第一次去李家,是在离婚后一个多月。祁棋提前两天就托人捎了口信给李强。她把自己收拾得尽量干净,穿上了最好的一件衣服,尽管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她站在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铁门外,心脏怦怦狂跳,像要撞出胸膛。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她省下几顿饭钱买的几个橘子,还有那个妞妞最爱的拨浪鼓。
等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铁门上的小窗才哐当一声打开,露出张金花那张冷冰冰的脸。她没开门,只是拉开小窗,像监狱放风一样。
看吧,就五分钟。别靠太近,过了病气给孩子。张金花的语气像在打发要饭的。
祁棋踮起脚,急切地从小窗望进去。院子里的槐树叶子落了大半,显得有些萧瑟。妞妞正坐在铺着软垫的藤椅里,被一个祁棋不认识的中年妇女抱着。妞妞似乎瘦了点,穿着崭新的小棉袄,正低头玩着一个会唱歌的电子琴玩具,对铁门外的一切毫无察觉。
妞妞…妞妞…祁棋压着嗓子,轻轻地、充满渴望地唤着。
妞妞终于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望向铁门的方向,眼神里一片茫然。她歪着小脑袋,似乎在努力辨认这个声音有些熟悉、面容却模糊不清的女人是谁。
妞妞,是妈妈呀…祁棋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赶紧把手里的小布包举起来,晃了晃,里面的拨浪鼓发出沉闷的咚声,你看,妈妈给你带了拨浪鼓…
妞妞的目光落在那个布包上,小嘴微微张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的小手抬起来,指向铁门这边,嘴里含糊地发出一个音节:…鼓…
祁棋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击中!妞妞记得!记得她的拨浪鼓!她激动得手都在抖,想把布包塞进去:对!拨浪鼓!妞妞的拨浪鼓!妈妈给你!
行了行了!时间到了!张金花不耐烦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她一把夺过祁棋手里的布包,看也没看就扔在门内的地上,然后哐当一声把小窗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刺耳。
妞妞!祁棋扑在冰冷的铁门上,徒劳地拍打着,眼泪汹涌而出。隔着门,她听到里面传来张金花哄孩子的声音:乖妞妞,别理外面的人,来,奶奶给你开小火车,呜呜呜——然后是玩具火车欢快的鸣笛声,和妞妞被转移注意力后发出的、模糊的笑声。
祁棋顺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到地上,脸贴着粗糙的铁锈,泪水无声地流淌。那近在咫尺的笑声,此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她带来的橘子散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土。那个装着拨浪鼓的布包,孤零零地躺在门内的水泥地上,像被遗弃的垃圾。
第二次去,是在一个刮着寒风的初冬下午。祁棋站在铁门外,冻得嘴唇发紫,不停地跺着脚。这次等了更久,小窗才被拉开一条缝。院子里,妞妞正被张金花扶着,在铺着地砖的院子里蹒跚学步。她穿着厚厚的棉裤棉袄,像个小企鹅,走得摇摇晃晃,但很开心。
祁棋的心都化了,贪婪地看着女儿迈出的每一步。妞妞似乎看到了铁门外的人影,停下脚步,好奇地望过来。祁棋赶紧挥手,脸上挤出尽可能温暖的笑容:妞妞!看妈妈!妞妞真棒!会走路了!
妞妞看着祁棋,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趣,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迈着自己的小短腿,朝着张金花的方向走去,扑进了奶奶怀里。
祁棋的笑容僵在脸上,举着的手无力地垂下。张金花抱起妞妞,冷冷地瞥了一眼铁门外的祁棋,抱着孩子转身就进了屋,小窗也随即关上。
祁棋在寒风中站了很久,直到手脚都冻得麻木。那扇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把她的女儿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每一次探视,都像一次酷刑,让她清清晰地看到女儿正在离她远去,而她除了隔着铁栏遥望,无能为力。那种蚀骨的思念,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越收越紧,勒得她日夜窒息。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惊醒,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妞妞模糊的哭声或笑声,伸手去摸,只有冰冷的床铺和空寂的黑暗。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睁着眼睛直到天亮,脑子里全是妞妞的样子:她玩拨浪鼓时咯咯的笑,她蹒跚学步的笨拙,她发烧时滚烫的小身体,还有…她最后望向自己时,那陌生的、惊恐的眼神。
这个眼神,成了祁棋挥之不去的梦魇。每一次想起,心都像被狠狠剜掉一块肉。她越来越沉默,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迅速地枯萎下去。祁老栓看着女儿日渐凹陷的脸颊和空洞的眼神,吧嗒着旱烟,也只是重重地叹口气。疯疯癫癫的娘,偶尔会突然抓住祁棋的手,眼神混乱地喊着:妞…妞妞…我的妞妞呢然后又自顾自地放开,抱着破布娃娃哼起不成调的歌。
祁棋的绝望,如同深不见底的泥沼,冰冷而沉重,一寸寸地吞噬着她残存的生机。她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随时都会断裂。
7
祁棋死的那天,是她第三次去李家,也是妞妞三岁的生日。
天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让人透不过气。祁棋揣着兜里仅有的钱,早早去了镇上唯一一家像样的蛋糕店。她站在柜台前,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些精致漂亮的奶油蛋糕,上面点缀着鲜艳的水果和巧克力,标价牌上的数字让她心惊肉跳。她犹豫了很久,手指在口袋里把那几张被汗水浸湿的毛票捏了又捏,最终,指了指角落里一个最便宜、最小的奶油蛋糕,上面光秃秃的,只有一圈简陋的奶油裱花。
要…要这个。她小声说,声音干涩。
店员是个年轻姑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廉价的小蛋糕,没说什么,麻利地装盒打包。祁棋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轻飘飘的蛋糕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走出蛋糕店,她拐进旁边的小杂货铺,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墨绿色的农药瓶子。瓶子不大,上面画着个吓人的骷髅头。她盯着那瓶子看了几秒,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默默地放在了柜台上,拿起瓶子,塞进了自己那件破旧外套的兜里。冰凉的玻璃瓶贴着大腿外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杂货店老板忙着打盹,眼皮都没抬一下。
回村的路上,天空开始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冰冷地打在脸上。祁棋没有加快脚步,反而走得更慢了。她抱着蛋糕,一只手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个拨浪鼓光滑的木柄。这鼓是她卖掉头发换来的,是她和妞妞之间最深的联结。每一次攥紧它,都仿佛能汲取到一点点微弱的力量,支撑着她走向那扇冰冷的铁门。
雨渐渐大了起来,等祁棋走到李家那熟悉的大铁门前时,已经成了瓢泼大雨。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单薄的身体,也冲刷着她怀里那个小小的蛋糕盒。她透过冰冷的铁栏杆,看到了院子里穿着鹅黄毛衣、玩着新玩具小汽车的妞妞,看到了妞妞脚上那双她攒了三个月才买下的、锃亮的红皮鞋。
希望和痛苦像两条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扑到铁门上,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当妞妞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浮现出陌生和惊恐,当妞妞穿着她买的红皮鞋惊恐地跑开,当李强那张刻薄恶毒的脸出现在门口,用最肮脏的语言咒骂她晦气、死远点,当屋里那跑调的、欢快的生日歌隐隐约约飘出来……
砰!
蛋糕盒滑落,摔在泥水里,变成一团污浊的、粉白相间的泥泞。那声闷响,像她整个世界彻底崩塌的声音。
冰凉的玻璃瓶被雨水冲刷着,滚到了她的脚边,停在那一滩烂泥般的蛋糕旁。祁棋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瓶子上,里面浑浊的液体在雨水中晃动。那欢快的生日歌还在断断续续地飘着,钻进她的耳朵,钻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快乐…
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脖子流进衣领,刺骨的寒意让她麻木的身体微微颤抖。手指触碰到那个滑腻的玻璃瓶身,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握紧了它。
铁门内,是温暖的灯光,是欢声笑语,是她血脉相连却再也不能相拥的女儿。铁门外,是冰冷的雨水,是摔烂的蛋糕,是整个世界对她的彻底遗弃。
祁棋拧开了瓶盖。一股浓烈刺鼻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味道猛地冲了出来,混合着雨水的腥气,呛得她一阵眩晕。她没有任何犹豫,仰起头,将那浑浊的、散发着剧毒气味的液体,对着自己的嘴,狠狠地灌了下去!
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烧般的剧痛瞬间从喉咙口爆炸开来!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呛咳起来,农药混合着唾液、雨水,甚至可能是血沫,从她口鼻中喷涌而出,溅在冰冷的铁门上、泥泞的地面上,还有她沾满泥水的裤腿上。
世界在她眼前疯狂地旋转、扭曲、变色。耳朵里是尖锐的嗡鸣,盖过了雨声,也盖过了屋里那隐约的生日歌。那剧痛像地狱的火焰,迅速蔓延到她的胃,她的五脏六腑,疯狂地灼烧、撕扯!她蜷缩着倒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手指死死抠进湿透的泥土中,指甲瞬间翻裂,渗出鲜血,但这点痛比起体内的焚烧感,简直微不足道。
视线开始模糊,一片血红。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铁门,穿透了厚重的雨幕,看到了客厅温暖的灯光下,一个小小的、穿着红皮鞋的身影,正被大人围着,拍着小手,开心地唱着歌。那模糊的光影,成了她意识里最后的画面。
她的手指,在泥水中抽搐着,最后似乎想抬起来,朝着那光亮的方向,但只徒劳地抓了一把冰冷的空气。另一只手里,那个小小的拨浪鼓,从她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咚地一声轻响,掉在泥泞里,很快被浑浊的雨水淹没。
雨,下得更大了。冲刷着地上的污浊,也冲刷着这个年轻母亲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8
祁棋下葬那天,天依旧阴着,飘着和那天一样的、冰冷黏腻的雨丝。风不大,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钻进人骨头缝里。
地点是村外一片荒僻的野坡,紧挨着李家村的地界,离李家那气派的宅院不算太远。按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离了婚的女人,是泼出去的水,是断了根的草,没资格再埋回祁家祖坟那片向阳的好地界,怕坏了风水,冲撞了祖宗。能在这乱石嶙峋、野草蔓生的坡地给她寻个坑,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一口薄薄的、连漆都没上全的白茬棺材,被几个本家远房亲戚抬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坡道上。雨水顺着棺材板往下淌,洇湿了抬棺人肩头的破麻布。祁老栓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粗树枝,拖着那条僵硬的瘸腿,一步一滑地跟在后面。他没哭,那张被生活刻满沟壑的黝黑脸膛上,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进脖颈里,他也浑然不觉。
祁棋那个疯了的娘,被两个远房的婶子一左一右死死架着胳膊。她今天似乎格外躁动不安,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湿漉漉的棺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含混不清的词:妞…妞妞…鞋…红…红的…我的妞妞…身体不停地扭动挣扎,力气大得惊人,两个婶子累得满头大汗,几乎架不住她。
老实点!别添乱!其中一个婶子没好气地呵斥着,用力把她往上一提。
坑是昨天匆匆挖好的,不深,坑底已经积了一洼浑浊的黄泥水。棺材被绳索吊着,晃晃悠悠地往下放。当棺材底触碰到坑底泥水时,发出咕咚一声闷响。
就在这时,一直被人架着的疯娘,不知哪里爆发出一股蛮力,猛地挣脱了束缚!她像头护崽的母狼,嘴里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嚎叫,扑向了那个刚放稳的棺材!
啊——!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只见她枯瘦如柴的手,拼命地抠着棺材盖的缝隙,指甲瞬间翻裂出血,她却感觉不到疼。她一边抠,一边从自己那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东西——正是那个被祁棋视若珍宝、最后遗落在泥水里的拨浪鼓!鼓面沾满了干涸的泥点,鼓柄也湿漉漉的。
嫁妆!…我闺女的嫁妆!她嘶喊着,声音破碎尖锐,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拗,不能少…不能少啊!我的妞妞…嫁妆…给你…给你!
她竟然真的用那裂着口子的指甲,硬生生在棺材盖板不太严实的缝隙处,撬开了一点微小的空隙!然后,她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拨浪鼓,从那条缝隙里硬塞了进去!鼓柄卡了一下,她发狠地往里一捅!
咚!
鼓面似乎在里面磕碰到了棺木,发出一声沉闷又空洞的轻响。
好了!好了!塞进去了!嫁妆…有了…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布满污垢和雨水的脸上,竟然挤出一个扭曲的、近乎欣慰的笑容,随即又化为更深的茫然和悲伤,整个人瘫软在冰冷的泥地里,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在空旷荒凉的野坡上回荡,比那凄风冷雨更刺骨。
旁边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冲上去,把她从棺材边拖开。祁老栓看着这一幕,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别过脸去,浑浊的老泪混着雨水,无声地滚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雨,下得更急了。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新翻上来的、混杂着石块的湿泥,也冲刷着那口薄棺。很快,泥土掩埋了一切,只在湿漉漉的野坡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微微隆起的土包。那土包旁边,一块粗糙的青石勉强充当了墓碑,上面用凿子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字:祁棋墓。
野草在风雨中疯狂摇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9
祁棋死后第七天,一个同样阴沉的下午,一辆沾满泥浆的破旧三轮车突突突地开到了祁家那低矮的土屋门前。车上跳下来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发油腻的中年男人,自称是邻村的管事,专门操办那一头的喜事。
祁老栓把他让进屋里。屋子依旧弥漫着一股难以散去的霉味和药味。疯婆子蜷在角落的草堆里,抱着那个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破布娃娃,眼神空洞,对来人视若无睹。
管事掏出皱巴巴的烟盒,自己叼上一根,也没让祁老栓。他喷出一口劣质烟圈,眯缝着眼,开门见山:老祁头,跟你交个底。你闺女祁棋这事儿吧,按老规矩,是‘孤坟野鬼’,不吉利。好在呢,东边柳洼村,老王家,前年死的那个小子,叫王有福的,二十五了还没娶亲就没了,家里也急。这不,两边一合计,正好配个‘阴亲’,都落个安稳,也省得你们家闺女在那边孤苦伶仃不是
祁老栓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管事弹了弹烟灰,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王家那边呢,也懂规矩。彩礼钱,五千块。不多,也不少。算是给女方家一点心意,压压晦气。他从那件脏兮兮的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旧信封,拍在祁老栓旁边的破板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喏,点点。数儿对了,这事儿就算定下了。回头选个日子,起棺,合葬,两家都清净。
五千块。厚厚的一沓。祁老栓浑浊的眼睛盯着那个旧信封,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他想起了躺在县医院病床上、等着钱做手术的小儿子祁小军那张苍白的小脸,想起了疯婆子偶尔清醒时嚷着要吃的药丸子,想起了家里那几面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塌下来的土墙……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管事脸上开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屋外的风刮得更紧了,吹得破窗户纸呼啦啦响。
最终,祁老栓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了那个旧信封。他没有打开看,只是把那厚厚的一沓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粗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低下头,又猛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佝偻的脊背都在颤抖。
管事看着他那副样子,撇了撇嘴,站起身:行了,钱你收好。日子定了我再来知会。走了。
破旧的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走了,留下一股浓烈的柴油味和飞扬的尘土。
祁老栓依旧蹲在门槛上,攥着那沓钱,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抬起头,望向屋外灰蒙蒙的天空,雨水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角落里,疯婆子突然发出一阵尖锐又诡异的笑声,抱着她的破布娃娃,反复念叨着:嫁了…嫁了…穿红鞋…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