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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1章:风铃与泪痣

    念远面馆那招牌,缺了个角,蓝底白字在江城大太阳底下晒得冒油光,活像块被啃了一口的隔夜烧饼。

    二十年了。

    我杵在马路牙子上,墨镜都挡不住那股热浪,盯着那扇蒙着水汽的玻璃门。

    门头上挂的风铃锈得不行,连铃舌都没了。

    咔哒!

    行李箱轮子卡砖缝里了。

    我摘了墨镜,鬓角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啥。

    口袋里那铂金戒指硌得慌,里面刻了又磨掉的小太阳,烫得跟烙铁似的。

    玻璃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铃发出个破锣嗓子般的叮——。

    热气和熟悉的面香、女声一块儿涌出来:

    老周!今儿这么早

    带个朋友。

    一个哑得跟砂纸磨过似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穿旧军装的老头拄着拐杖,胶鞋底蹭着地,滋啦滋啦响。

    他越过我,撩门帘时,那浑浊的眼珠子扫过我,猛地一哆嗦。

    门帘落下又荡起。

    系着碎花围裙的女人探出身,马尾辫一晃,手里还抓着把湿哒哒的香菜。

    朋友谁啊

    她脸上带着笑,可那笑在转向我的瞬间,冻住了。

    笑容僵在嘴角,手里的香菜啪叽掉地上,泥点子溅上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

    时间特么凝固了。

    只有面馆里老风扇嗡嗡的背景音,和她突然变粗的喘气声。

    她右脸上沾着点面粉,跟二十年前出租屋那个早晨,在灶台雾气里给我煮送行面时,一模一样。

    嗓子眼儿像被堵了团砂纸。

    我张了张嘴,屁声儿没发出来。

    请问...

    她死死攥着围裙边,指关节都白了,声音飘得跟抓不住的风似的。

    几位

    一位。

    我声音干得跟生锈齿轮在转。

    清汤面。不加香菜。

    她跟被鬼撵似的,转身就逃。

    我原地石化,眼神扫过油腻的柜台。

    后面挂了本卷了边的日历,红笔圈着的5月18号像个充血的眼珠子——离那个日子,还有三天。

    叮铃——

    破风铃又响了。

    几个穿着白大褂、青春逼人的小年轻涌进来,带着一股消毒水混汗的味儿。

    远哥回来啦!

    苏姨,老样子,三碗牛肉面加辣!

    一个高个男生走在最后,摘口罩的动作贼利索。

    他笑着应声,胸前江城医学院的牌子晃眼。

    他一抬头,目光掠过老周,落我脸上了。

    那一秒,我全身的血嗡一下全冲脑门,紧接着又冻成冰坨子。

    卧槽!这张脸!

    这眉眼,这鼻梁,这下巴线条……

    活脱脱是我二十岁时候的复制粘贴版!

    就左眼底下,多了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泪痣——跟苏念,一模一样!

    啪嗒!

    我下意识去扶墙,手里的墨镜却滑地上,镜片摔得稀碎。

    世界在我眼前疯狂打转,最后就剩下那张年轻得扎我心的脸,和他左眼下那颗刺眼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记号。

    那小子——陆远——的眼神在我失态的脸上停了两秒,带着点困惑,然后转向柜台后面僵成石头的妈:

    妈

    苏念的背影在磨砂玻璃后面猛地一抖,像风中快灭的蜡烛。

    她没回头,声音闷在热气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食客。快吃吧,面要凉了。

    我弯腰,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去捡墨镜碎片。

    锋利的边儿噗嗤一下扎进指头肚,一点猩红立马洇开。

    这点小疼,像突然开了闸,把憋了二十年的堤坝冲垮了。

    不是汗。

    脸上哗哗淌的,是滚烫的、迟到了二十年的咸水,糊了那个长得像我的小子,糊了柜台后面不敢回头的背影,也糊了这家充满旧日气息的、叫念远的破面馆。

    第2章:旧碗与新疤

    清汤面端上来了。

    粗瓷碗,碗沿有道熟悉的豁口——当年逛早市,她死活要买,说冬天暖手。

    汤面上飘着几滴香油花,热气糊了我一脸。

    我捧起碗,烫得手心像握了烙铁。

    斜对角那桌,陆远和他同学正嗨聊。

    他脱下白大褂搭椅背,卷起卫衣袖子,小臂线条挺结实。

    突然,我呼吸一窒。

    他左小臂外侧,靠近手肘那儿,有道两寸长、颜色比周围浅的疤。

    形状、位置……跟我七岁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来,后脑勺留的那道,像得吓人!

    就他的看着更平整,像是……专门处理过

    远哥,你妈偏心!给你碗里牛肉都堆成山了!

    戴眼镜的女生笑着喊。

    陆远也笑,特自然地把大半牛肉拨女生碗里:

    废话,你解剖课又吐了吧补补。

    他手指修长,指甲剪得贼干净——这点强迫症洁癖,跟苏念一个模子刻的。

    老周的拐杖笃一下磕我桌腿上了。

    他慢悠悠嘬着豆浆,浑浊的眼珠子斜我,第三颗扣子松垮垮挂着,线头晃悠。

    二十年前离家那晚,就是这老头在乌漆嘛黑的巷口堵住我,硬塞给我半包皱巴巴的红塔山,哑着嗓子说:

    活着回来。

    面不合口味

    苏念拎着铝壶过来添水。

    壶嘴离杯沿三寸稳稳停住,水流精准注入。

    这习惯,怕水溅到客人,二十年没变。

    我摇头,夹起一筷子面。

    面条切得粗细不匀,还是当年那台二手压面机的倔脾气。

    热气里,瞥见她围裙口袋边儿,露出一小截褪色的红发绳——我们第一次约会看电影,她扎马尾用的,就这色儿。

    妈!

    陆远突然站起来,声音带着兴奋的颤音。

    张教授同意我进协和的手术观摩组了!免实习费!

    咣当——!

    苏念手里的铝壶猛撞桌角。

    滚烫的开水哗啦泼出来,浇在我下意识去扶壶的手背上。

    嘶——

    剧痛瞬间炸开。

    对不起!对不起!

    她慌了,手忙脚乱去掏围裙口袋,指尖刚碰着我烫红的皮,跟触电似的猛地缩回。

    好像我皮是烧红的铁。

    她眼神慌乱地躲开,从另一个口袋摸出包崭新的清风纸巾塞过来。

    快…快擦擦…

    塑料包装上的生产日期是上周,地址栏印着深圳市龙岗区。

    我捏着那包纸巾,指尖冰凉。

    龙岗…那个埋了我二十年光阴和所有侥幸的地方。

    陆远正弯腰捡打翻的辣椒罐,后颈衣领往下扯开一点。

    就在他发际线下面,颈窝偏左,一块淡褐色、月牙形的胎记,清清楚楚撞进我眼里。

    嗡!大脑一片空白。

    我后脑勺靠近脖子那块疤……也是这形状!

    分毫不差!

    老板,结账。

    我声音有点飘。

    鳄鱼皮钱夹里插着冰冷的黑卡,手指却不受控地摸进最里层,抽出一张边儿都磨毛了、颜色发暗的旧版百元钞——右下角空白处,当年她用红笔画了个笨拙的小爱心。

    苏念接过钱的瞬间,手指僵住了。

    她盯着那个褪色的爱心,嘴唇抿得死紧,脸又白了几分。

    收银机叮地弹开。

    就在这时,玻璃门哐啷一声巨响,被人大力撞开!

    陆董!

    一个穿笔挺西装、满脸急色的年轻人冲进来,差点撞倒墙角的卫生牌。

    是林秘书。

    他看到我,又瞄了眼我旁边的陆远,眼珠子猛地一缩,后面的话卡嗓子眼里,喉结上下滚得厉害。

    空气瞬间冻住。

    老周的拐杖咔一声脆响,精准卡进地砖缝,像钉了根界桩。

    苏念正找零的手僵在半空,几枚硬币从指缝滑落,叮叮当当滚一地,有一枚打着转,骨碌碌滚到老周脚边。

    你认错人了。

    我声音冷硬,把苏念刚递过来的零钱,连同地上捡的那枚,一股脑塞进门边积灰的捐款箱。

    箱盖上贴着陆远他们医学院的公益二维码。

    陆远直起身,目光锐利地在我和林秘书之间扫射。

    阳光落他脸上,那睫毛又长又密,在光线下几乎透明。

    左眼底下那颗小泪痣,随着他微皱的眉头,轻轻颤了一下。

    您是...

    他开口,声音带着探究和一丝紧张。

    上周在医学院做报告的,深蓝科技的陆沉先生

    后厨猛地传来哐啷一声脆响!像瓷碗砸地上碎了。

    苏念的背影在磨砂玻璃后剧烈一晃,像狂风里快灭的烛火。

    老周不知啥时候悄摸挪了步,那根卡地砖里的拐杖成了天然屏障,把他佝偻的身子挡在我和林秘书之间。

    他破军装袖口微敞,隐约露出里面一截乌沉沉、短匕的木柄。

    第3章:旧债新痕

    空气里是碎碗味儿和无声的硝烟。

    林秘书手机嗡嗡震,屏幕上15:30董事会的红字提醒疯狂闪。

    他借着整领带的动作,把屏幕往我眼前怼。

    陆先生

    陆远的声音带着不容躲的探究,他往前一步,消毒水味里混着丝极淡的、熟悉的草药香——苏念总爱在衣柜塞她自制的驱虫香包。

    这味儿像根细针,猛地扎进记忆深处。

    我下意识想退,手肘却撞倒了桌上的醋瓶。

    棕褐色的醋汩汩涌出,把账单上的18号桌几个字泡得又胀又糊。

    陆董!

    林秘书一个箭步上前,快得带风,掏手帕按向账单,那架势不像擦桌子,倒像拆炸弹。

    远儿。

    老周突然用拐杖敲了敲旁边的冰柜,哐哐闷响,打破了死寂。

    帮周叔拿下胰岛素,在第二格。

    陆远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秒,那里面有困惑,有怀疑,还有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起待

    他犹豫了下,还是转身走向冰柜。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我手指快如闪电,唰地扯过那张被醋泡透的账单,看都不看塞进西装内袋。

    指尖划过纸张粗糙的边缘,清晰地摸到右下角一个熟悉的、圆珠笔力透纸背画的小太阳——跟二十年前我们出租屋门禁卡上一模一样。

    心口像被那小火球狠狠烫了一下。

    叮铃——

    破风铃又响,这次带点欢快。

    一群穿蓝白校服的中学生吵吵嚷嚷涌进来,熟门熟路拍柜台:

    苏姨!远哥!三份‘远哥特供版’牛肉面,多加辣!

    陆远拿着胰岛素走过来,看到这阵仗,脸上绷紧的神色松了点。

    他没再追问,默默接过苏念递来的碎花围裙,麻利系腰上。

    他走到案板前,舀水,和面,动作行云流水。

    揉面时小臂肌肉绷起,那上面还留着点碘酒黄渍和那道刺眼的、月牙形的旧疤。

    走。

    我对林秘书说,声音透着累。

    玻璃门映出陆远低头煮面的侧影。

    蒸腾的白气模糊了他的轮廓,像张正在褪色的老照片。

    推门出去时,身后隐约传来苏念温和的声音,正给个咬笔杆的中学生讲二元一次方程。

    那调调,温温柔柔,不急不躁,跟当年灯下教我这小工头做简单账目时,分毫不差。

    巷口,那辆黑色奔驰像头沉默的怪兽。

    林秘书拉开后门,我弯腰要进的瞬间,脚顿住了。

    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斑驳的蓝招牌。

    念远。

    那缺了一角的地方,空落落的,像被人硬生生剜掉了一块。

    我记得贼清楚,缺的那角,是十九年前那场叫飞燕的台风刮跑的。那一年,陆远出生。

    第4章:暴雨与旧戒

    暴雨毫无征兆砸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馆旧铁皮遮阳棚上,密得跟战场流弹似的。

    天瞬间阴了,乌云沉沉压在念远面馆那块缺角的招牌上。

    苏念正踮着脚,费力够柜子顶上的备用塑料布。

    围裙带子滑到胳膊肘,露出纤细但有劲儿的手臂线条。

    雨水开始顺着天花板接缝往下滴,一滴,两滴,不偏不倚砸在收银台摊开的一叠纸上。

    远儿的解剖图!

    苏念惊呼一声,像护崽的母兽扑过去抢救。

    那是陆远的宝贝,画在厚素描纸上,线条精准得吓人。

    几乎是本能,我抓起备餐台一个空托盘,大步跨过去想接漏水。

    动作太急,身体猛地一晃,肋下缝合线拉扯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

    就这晕眩的瞬间,口袋边儿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圆环滑了出来。

    叮——啷啷啷……

    那声儿在嘈杂的雨声和碗碟碰撞声里,尖得刺穿耳膜。

    铂金戒指在地砖上弹跳、打转,划出道冰冷的银弧,最终打着旋儿,停在苏念沾着泥水的鞋尖前。

    时间像被按了慢放。

    雨声、风声、老周低低的骂声,全成了模糊背景音。

    我看到苏念抢救图纸的动作僵在半空,背脊瞬间绷紧,像张拉满的弓。

    围裙口袋里的手,攥紧又松开,指节捏得死白。

    她没立刻低头,呼吸又急又浅,胸口起伏得厉害。

    老周不知啥时候无声无息挪到门口,那根老旧枣木拐杖横门槛上,像道不可逾越的警戒线,刚好拦住俩想冲进来避雨的中学生。

    等等!里面漏雨!

    他粗声粗气吼,浑浊的目光却死死钉在我和苏念之间。

    苏念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

    动作小心得近乎虔诚,好像捡的不是戒指,是块烫手烙铁,是片易碎雪花。

    指尖碰到那圈铂金时,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当她直起身,摊开掌心时,闪电咔嚓撕裂昏暗天幕,惨白的光照亮她掌心那枚小圆环,也照亮她右手无名指上那道清晰刺眼、二十年都没完全消掉的戒痕——一道长期戴戒指留下的、颜色略浅的印记。

    先生,

    她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得不行,视线固执地落在我湿透的西装领口,躲着我的眼睛。

    您的东西掉了。

    雨水顺着我鬓角流下,钻进衣领,冰得刺骨。

    戒指内圈磨损发亮的刻痕——1999.05.18,还有那个小小的、当年特意让老师傅多刻的太阳图案——在她掌心一闪而过,灼痛我的眼。

    老周突然扯着破锣嗓子,荒腔走板哼起《十五的月亮》,偏偏卡在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这句,哼得断断续续,像快断气,搅得人心烦。

    苏念猛地转身,快步走向墙角的电闸箱,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

    她后背衬衫湿了一大片,紧贴着,勾勒出肩胛骨和略显僵硬的脊椎线条。

    陆太太!

    门口穿雨衣的大嗓门大妈又喊了一声,声音穿透雨幕。

    我家老头子说梯子给你们搬来了,补屋顶!

    苏念拉电闸的手猛地顿住。

    整个面馆瞬间陷入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

    那个称呼——陆太太——像把生锈钝刀,在她毫无防备的心口狠狠剜了一下。

    二十年了,没人再这么叫过她。

    她背对着门口,肩膀细微地抖了一下,抬手捋了捋湿贴在额前的刘海。

    昏暗光线下,我清晰地看到她额角新添了道细小的、没结痂的伤口,边缘微肿,估计是早上搬东西被铁皮划的。

    叫我苏姨就行。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混在狂暴雨声里,几乎听不见,带着种认命般的疲惫。

    我沉默地弯腰,搬起一摞摞塑料凳,想挪到干地方。

    凳脚深浅不一的刻痕里,一个歪歪扭扭的远字涂鸦贼显眼——陆远小学时拿我美工刀偷偷刻的。

    老周用他那根沉拐杖,不轻不重戳了戳我后腰,力道刚好让我被迫看向柜台下方——那儿压着张照片。

    医学院毕业典礼,穿学士服的陆远意气风发,苏念站在最左边,笑得勉强,照片最右边空出一大片位置,刺眼地空着,像在等一个缺席了二十年的人。

    轰隆——!

    一声炸雷像在屋顶爆开,震得玻璃窗嗡嗡响。

    同时,面馆那扇老破玻璃门被一股狂风哐当吹开,狠狠撞墙上!

    冷雨裹着碎叶疯狂灌进来。

    我离门最近,几乎是扑过去想拽门把手。

    动作太急,西装内袋里那支用了二十年的英雄牌钢笔甩出来,啪嗒掉门口积水里,深蓝墨迹迅速洇开,像朵诡异的花。

    就这混乱的一秒,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苏念猛地蹲下身。

    动作快得惊人,目标明确地伸向污水里翻滚的钢笔。

    指尖碰到笔帽上那道熟悉的、深深的划痕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周围狂暴的雨声、雷声,像瞬间被抽空,世界只剩她指尖下那道冰冷刻痕——那是我签人生第一份重要合同时,她在厨房剁排骨,菜刀飞溅磕出来的。

    一道疤,刻在笔上,也刻在那段穷得叮当响却滚烫的岁月里。

    英雄牌。

    她捡起笔,用围裙擦了擦,声音轻得像叹息,在重新响起的雨声里几乎听不见。

    现在很少见了。

    老周的拐杖哐当倒地。

    他弯腰去捡时,挂在脖子上那枚红绳系的军功章从松垮领口滑出来,黄铜勋章在昏暗光线下晃动着,正好悬在墙上陆远那张三好学生奖状上方,像个沉默的见证者。

    雨幕中传来汽车轮胎摩擦湿地的尖叫。

    林秘书撑着把巨大的黑伞,像个黑雕塑杵在巷口。

    他昂贵的西装裤腿滑稽地卷到小腿肚,手里却拎着个沾满油污的旧工具箱。

    邻居。

    我抢在他开口前,对上苏念投来的疑惑目光,嗓子发紧地解释。

    借个扳手。

    老周突然爆发出一阵洪亮大笑,在雷雨声里贼突兀。

    他摸索着从军装口袋掏出颗裹着褪色玻璃纸的水果糖,手腕一扬,那点微弱的彩色光在空中划个弧线,啪嗒落我脚边的积水里,像尾瞬间失色的银鱼。

    甜吧

    他龇着缺门牙的嘴,笑得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小远给的喜糖。

    苏念背对我们,踮着脚整理高处货架上的调料瓶。

    这动作让她旧牛仔裤腰往上缩了一截,露出一道三寸多长、颜色发白的旧疤,像条狰狞的蜈蚣趴在腰侧——那是生陆远时难产留的,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我猛地别过脸,心脏像被冰手攥紧。

    视线撞上门口林秘书询问的眼神:屋顶,修不修

    我去买包烟。

    我哑声说着,抬脚就往门口那片白茫茫的雨幕里走,像逃离某种无法喘气的窒息感。

    等等!

    苏念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我顿住脚,回头。

    她手里抓着那条我用来压找零钱的旧抹布,水正从湿透的布边滴答落下,砸在我刚擦过、此刻又被泥水溅污的意大利手工皮鞋上。

    她几步走过来,把一把沉重的黑长柄伞塞我手里。

    伞柄粗糙,缠着几圈早褪成粉白的红绳。

    雨大。

    她垂着眼帘,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固执。

    别感冒。

    伞骨嘭一声撑开,隔绝了瓢泼大雨。

    一股浓郁的、陈年樟脑丸味儿扑面而来,瞬间把我淹了。

    这伞……是我们当年那个寒酸小家里,唯一一把真正的长柄伞。

    伞柄上的红绳,是她用编辫子剩下的毛线头,一圈圈仔细缠上去的,防滑,也图好看。

    林秘书立刻无声靠过来,把伞的大部分空间让给我,自己半边身子淋雨。

    他压低的声音在伞下贼清晰:

    查到了,屋顶是去年‘山竹’台风刮坏的,维修队报价六千八。

    他顿了顿,声音带点不易察觉的艰涩。

    苏女士……把铺子的商业险退了,钱……给陆远买了台二手的教学显微镜。

    雨点砸在伞面上的声音骤然变得震耳欲聋,像无数冰石子敲在心上。

    我猛地回头,透过密集雨帘,看见面馆昏暗门口,苏念正奋力踮脚,试图用块塑料布堵天花板上那道顽固的缝隙。

    她单薄的身影在昏暗中摇晃,像狂风暴雨里片快被撕碎的叶子。

    老周不知啥时候已经爬上凳子,正帮她用力按塑料布边角,胸前那枚军功章晃来晃去,在微弱光线下反射出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找最好的工程队。

    我声音被雨打得有点碎,带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嘶哑。

    用……江城退伍军人互助会的名义,匿名。立刻。

    玻璃门上,苏念努力踮脚的影子被流淌的雨水晕得模糊不清。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透过模糊雨幕,我清楚地看到,她弯腰捡起了那个小小的、沾着泥水的戒指盒。

    同时,我摸到口袋里那颗被雨水泡湿的水果糖——玻璃纸包装上,模糊的生产日期依稀可辨:2003.06.15。

    陆远出生的日子。

    第5章:铁盒与旧疤

    推开面馆门,风铃干巴巴响。

    霉味混着消毒水,贼冲。

    陆远背对着我擦桌子,袖子卷着。

    胳膊上那道月牙疤,扎眼!

    七岁那年烫的,我背着他暴雨里狂奔三条街找诊所。

    您又来了。

    他转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神,跟X光似的扫我。

    老规矩,清汤面

    收音机咿咿呀呀放老歌。

    收银台空着,苏念不在。

    我点头。

    门口老周正鼓捣他那破二八大杠,旁边凳子上撂着个掉漆的军绿水壶,红漆写着79年留念。

    陆远端面过来,破天荒加了一小碟红得发亮的辣酱。

    您很像一个人。

    他突然开口,跟扔了个炸弹似的。

    上周《柳叶刀》,专访了深蓝科技创始人。

    那辣酱味儿,太熟了!

    苏念的独家配方,陈皮芝麻香,独一无二!

    我心猛地一跳。

    远哥!

    后厨一声吼,带着回音。

    遗体捐献表放哪了填一半那份!

    陆远应声,转身就走。

    啪嗒!

    一个鼓囊囊的透明文件袋从他白大褂口袋滑出来,纸片散一地!

    最上面那张,赫然是江城医学院奖学金审批单!

    资助人签名:林正阳!

    我秘书!

    老周的拐杖咔哒一声卡进地缝。

    他弯腰捡纸,慢动作似的,手指捻着,故意把内容朝我这边摊开!

    陆远的出生证复印件:姓名陆远,父亲栏空白。

    苏念发黄的餐饮执照照片,年轻得让人心酸。

    一张泛黄剪报标题刺眼:深圳龙岗某在建楼盘坍塌事故,致多人伤亡。

    日期:2003年5月20日!

    我死后的第二天!

    陆先生。

    陆远不知啥时候捡起了文件,没急着收,反而逼近一步。

    消毒水味里,混着苏念自制的驱虫中药香,贼安心。

    他盯着我:

    您认识我父亲吗

    声音轻飘飘,砸我心口上跟重锤似的!

    他左眼下的泪痣,像粒凝固的墨。

    后厨锅铲刮擦声,突然变得又急又乱!

    咣当!

    老周的军用水壶毫无征兆滚地上!

    壶盖脱了,骨碌碌滚到我脚边。

    我下意识弯腰去捡。

    手指碰到冰冷壶盖内壁的瞬间,身体僵住!

    借着昏暗光,内壁上刻着一行小字:赠战友陆沉,1979.凯旋。

    79年……战友……老周……

    我血往头上涌,又瞬间冻住!

    面凉了。

    我嗓子干得像砂纸,推开那碟刺眼的红辣酱。

    陆远没动。

    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了。

    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深蓝色钢笔笔夹——英雄牌!

    跟我掉的那支同款!

    笔帽顶端,也他妈有道凹痕!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划痕。

    我妈说,

    他抬眼,目光跟手术刀似的,想把我剖开。

    这是我爸留下的。唯一留下的东西。

    声音平静,却冷得掉冰渣。

    后厨锅铲声,停了。

    死寂。

    磨砂玻璃上,映出苏念模糊的影子。

    她踮脚够柜子顶蒙尘的旧相框,围裙带子松垮,绷得像根快断的弦。

    砰!

    老周猛地一脚踹开虚掩的玻璃门!

    夕阳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像堵墙横在我和陆远中间,带着硝烟味儿。

    小子!

    他咧嘴,缺牙的地方黑洞洞,跟枪口似的。

    发什么呆帮周叔搬门口那袋面粉!死沉!

    陆远皱眉,起身。

    哐啷!

    手肘带到了桌角的醋瓶!

    棕褐醋汁哗啦啦流,瞬间泡胀了散落的文件!

    那张林正阳签字的奖学金单,林正阳仨字糊了!

    我下意识摸出西装内袋里林秘书新配的钢笔,想补签我的名字——陆沉。

    笔尖悬空,却看见陆远抓起柜台抹布擦醋汁——抹布掀开,露出了下面压着的东西。

    是我们那张小小的结婚照!

    塑料相框里,苏念年轻的笑脸发黄变脆。

    照片上,我的半边身子被粗暴剪掉了,只剩她对着空白傻笑。

    远儿!

    苏念猛地掀开油腻布帘冲出来,手里还抓着把湿淋淋的芹菜!

    水珠大颗滚落,正好滴在照片玻璃上,盖住了我那被剪掉的、空荡荡的位置!

    老周的拐杖咔嗒、咔嗒敲地砖缝,跟倒计时似的。

    五点整,破挂钟发出老痰卡喉般的报时。

    陆远拿抹布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看我悬着的钢笔,看看照片上被水痕盖住的空缺,再看看他妈惨白的脸。

    他猛地摘下眼镜,用衣角死命擦镜片——镜片干净得能照人,根本不用擦!

    妈!

    他放下眼镜,声音绷得死紧。

    这位先生……还没找零。

    苏念像被电打醒,转身扑向收银台!

    抓零钱的手抖成筛子,硬币叮叮当当漏一地!

    一枚一元旧硬币翻滚着,不偏不倚滑进老旧冰箱底下!

    借着冰箱侧面泄出的光,我瞥见背面模糊的牡丹花纹——1999年的老版!

    我立刻单膝跪地,伸手去够。

    指尖碰到冰凉金属的瞬间,目光却被冰箱侧面几张磁铁照片钉住了!

    其中一张陆远小学毕业。

    他身边苏念穿着条洗得发白、款式眼熟的蓝裙子——我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生日礼物!

    苏念另一侧,照片边缘用彩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形轮廓,像块丑补丁,硬填着父亲那个大窟窿!

    陆沉!

    老周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猛地按死我肩膀,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

    二十年了!你他娘的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叮铃铃——!

    风铃被粗暴撞响!

    一群校服中学生吵吵嚷嚷涌进来,瞬间挤爆了快窒息的空间。

    苏姨!远哥!五碗‘远哥特制’,多加酸豆角!

    饿死啦远哥!

    陆远条件反射般抓过墙角的碎花围裙,麻利系上。

    转身走向灶台的背影,带着股决绝。

    他低头揉面,小臂肌肉绷紧。

    后颈衣领下,那道月牙形胎记在灯下若隐若现。

    苏念像受惊的兔子,缩回收银台后,那是她唯一的堡垒。

    她背后墙上,卷边挂历翻到5月17日。

    红笔圈着远儿生日旁边,一行快褪尽的极细蓝笔小字,像道隐秘的伤口扎进我眼:阿沉离家第7305天。

    肮脏玻璃门像面哈哈镜,映出仨人:陆远绷紧的年轻侧脸;阴影里苏念鬓角的银丝闪光;我单膝跪地,手里死死攥着刚从冰箱底下抠出来、带着灰和冰箱味的1999年旧硬币——跟当年我哆嗦着塞进产房缴费机里的,同一批!

    老周拧开宝贝水壶盖,灌了一大口劣质白酒,辛辣味儿瞬间炸开!

    小子!

    他抹了把嘴,冲着灶台方向破锣嗓子一吼,压过所有嘈杂:

    给你爸——也下碗面!

    后厨猛地传来一声刺心裂肺的脆响!

    像整摞碗砸碎在地!

    磨砂玻璃上,苏念的影子剧烈一晃,像风中残烛,然后,缓缓地、无力地矮了下去,没了!

    第6章:风铃炸响

    空气凝固了半秒。

    哗啦——!

    面馆那破玻璃门被外面一股蛮力狠狠踹爆!

    风铃像垂死鸟最后一声惨叫,断裂砸地!

    三个穿黑T恤、浑身戾气的男人堵门口。

    为首的下巴一道狰狞刀疤,金链子挂个晃眼的小金算盘。

    毒蛇眼扫过狼藉地面、僵住的陆远,最后钉我脸上,咧嘴露出金牙,笑得贼扭曲得意。

    哟呵!陆老板

    刀疤脸——李老四,拖长调子,声儿跟砂纸磨。

    二十年不见,巧啊!躲这破店吃清汤寡水呢

    老周按我肩的手猛地收紧!

    佝偻身子瞬间绷直,浑浊眼珠爆出鹰隼厉光,另一只手悄摸滑进军装袖口,握住了那截乌沉沉刀柄。

    李老四。

    老周声儿闷雷似的。

    滚出去。

    李老四嗤笑,抬脚踹翻门边塑料凳。

    滚

    他往前一步,金算盘叮当响。

    陆老板,当年龙岗那笔‘烂尾’账,连本带利,该结清了吧兄弟们等得裤衩都磨破了!

    他身后俩混混不怀好意逼近,眼珠子贼溜溜乱扫。

    陆远脸煞白,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

    他猛地抓起案板旁手腕粗的枣木擀面杖,横在胸前!

    白大褂袖子卷着,露出胳膊上月牙旧疤,跟宣战书似的。

    滚出去!

    他重复老周的话,声儿低哑却不容置疑,目光死锁李老四。

    远儿别——!

    苏念凄厉尖叫从后厨炸出!

    她像道旋风冲出来,手上还沾面粉泡沫,脸白如纸,不管不顾扑过去死死抱住陆远举擀面杖的胳膊,用自己单薄身子想挡住一切!

    她抬头看我,眼泪混着面粉滚落,嘴唇哆嗦绝望哀求:

    阿沉!你走!你快走啊——!

    走

    李老四像听天大笑话,金牙闪寒光。

    往哪儿走当年你扔下孤儿寡母跑得快,害老子找得好苦!今天连本带利,加上二十年弟兄‘辛苦费’……

    他狞笑着,突然从后腰抽出寒光闪闪的弹簧刀!

    咔哒弹出刀刃!

    要么给钱!要么……

    他目光淫邪扫过苏念和陆远:

    老子自己拿!

    他不是扔下我们!

    苏念嘶喊像生锈钝刀,劈开混乱空气!

    她松开陆远,踉跄向前一步,张开双臂,像护崽母兽,用尽全身力气挡在我和陆远面前,死死瞪着李老四,每个字都像呕出来的血块:

    他是回去替我们娘俩顶你们的刀!他差点死在你们手里!死在你们这群畜生手里!!

    死寂。

    绝对死寂。

    李老四脸上的狞笑都僵了。

    陆远手里的擀面杖哐当掉地滚角落。

    他像被定身,难以置信瞪大眼,目光在我和苏念间疯狂游移,那张酷似我的年轻脸血色瞬间褪尽,只剩惨白和崩塌。

    肋下缝合线崩裂剧痛和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同时袭来!

    李老四扭曲的脸、苏念颤抖背影、陆远惨白表情…交织旋转。

    二十年隐忍算计、锥心刺骨的思念和铺天盖地的愧疚,轰然决堤!

    是!

    我听见自己破风箱似的嘶哑声音,带着斩断枷锁的决绝炸开!

    我猛地推开老周的手,忍着肋下撕裂痛楚,一步跨到苏念身边,与她并肩,直面李老四的刀锋,目光冰刃般:

    我回来了!

    妈的!找死!

    李老四彻底暴怒,眼中凶光暴涨,弹簧刀带着风声直捅我来!

    砰!

    一声闷响!

    老周的枣木拐杖如毒蛇出洞,精准狠砸李老四持刀手腕上!

    骨头碎裂脆响贼清楚!

    啊——!

    李老四杀猪般惨嚎,弹簧刀脱手飞出,夺地钉墙上卫生许可证旁,刀柄直抖!

    几乎同时,巷口刺耳警笛炸响!

    红蓝爆闪光瞬间穿透玻璃门,照亮每张惊愕的脸。

    爸——!!!

    一声带哭腔、嘶哑变调的呼喊,像惊雷穿透警笛锐响,重重砸我耳膜上!

    是陆远。

    他脸惨白,目光死死钉在我肋下——深色西装外套上,正迅速洇开一片刺目、不断扩大的暗红湿痕!

    第7章:暗格与晨光

    私立医院VIP病房,消毒水味儿冰冷刺鼻。

    阳光透过百叶窗划在被单上。

    肋下伤口麻药退了,一跳一跳抽痛,呼吸都扯着神经。

    陆远放下病历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专注疲惫。

    伤口有点崩,缝好了。失血不多,但您贫血严重。

    他顿了顿,声儿有点干。

    得静养,补营养。

    苏念坐窗边椅子上,手里死攥着个铁皮剥落的旧饼干盒,盒盖牡丹花褪色。

    她低着头,刘海遮眼,像尊沉默雕塑。

    老周靠门框抱着枣木拐杖,像尊门神,浑浊眼警惕扫视走廊。

    说吧,

    老周突然开口,打破凝滞空气,目光锐利射我。

    当年那档子事,到底怎么个章程别跟老子打马虎眼!

    苏念身体几不可察抖了下。

    她终于抬头,眼眶红肿像桃子,眼神却异常平静,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

    默默打开旧饼干盒。

    盒盖生涩摩擦,露出里面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泛黄变脆信封,还有几张褪色照片。

    我都知道,

    她声音沙哑却清晰,手指抚过最上面那封信邮戳——2003年7月,深圳龙岗。

    王强上个月来店里吃面,喝大了,自己秃噜出来的。

    她抽出一张边缘卷曲的快照。

    照片上,穿花衬衫一脸痞相的王强亲热搂着李老四肩膀,背景赫然是当年深蓝科技龙岗工地大门!

    照片背面,一圈模糊水渍晕开的痕迹。

    我喉咙像被堵住。

    那些信……是我躺异乡病床,托战友辗转寄的,每封都谎称海外打工,地址瞎编,右下角却固执画着只有我们懂的小太阳。

    信封上苏念收,字迹一次比一次潦草虚弱。

    那场事故……是他设计的。

    我艰难开口,手指无意识摸向肋下那道钢管砸出的蜈蚣疤。

    支撑架关键钢管……提前被他们用钢锯割了大半。我签完担保合同……刚离开现场……就塌了。

    我看苏念,她嘴唇抿得死紧,指节攥照片发白。

    他们拿你和肚子里的孩子……威胁我。说……说要把你们……

    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念猛地抬头,声音拔高,带着压了二十年的委屈愤怒,眼泪再次决堤!

    她死死瞪我,像头受伤母兽。

    你以为我是那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吗陆沉!你混蛋!你知不知道这些年……这些年……

    她哽咽说不下去,用力捶自己胸口。

    床头柜手机屏无声亮起。

    林秘书消息冰冷:王强联合三位董事发起恶意收购,一小时后表决。证据链完整,随时可启动。

    老周呸地啐墙角,满脸鄙夷。

    狗日的王强!

    他摸索着从军装内袋掏出磨得油亮的退伍证,翻开内页夹着张泛黄名单——密密麻麻79年侦察连老兵人名番号。

    要帮忙吗

    他浑浊眼燃烧久违战意,声带金戈铁马铿锵。

    老子一个电话,当年活下来的老骨头,爬也能爬来!

    不用。

    我深吸气,强忍伤口剧痛想坐直。

    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湿鬓角。

    这次……我有证据。

    林秘书早把王强罪证归档,只等致命一击。

    一只冰凉颤抖的手猛地按住我手腕!

    是苏念。

    她掌心揉面留下的薄茧,清晰传递着恐惧阻止。

    她目光落我伤口新缠纱布边缘透着的血色。

    阿沉……

    她很久没这样叫我了,声音破碎哽咽带着深恐惧,仿佛我下一秒会消失。

    病房门轻推开。

    陆远端医用托盘进来,放纱布消毒药水。

    他目光扫过母亲手中敞开的铁皮盒子,扫过泛黄信封,最后落我脸上。

    他没说话,默默托盘放床头柜,从托盘下层抽出一张纸——遗体捐献同意书补充页。

    原有受益人苏念下方,他用极其工整、力透纸背笔迹新添:陆沉。

    窗外麻雀飞过树梢。

    我艰难抬起没被苏念按住的手,伸向枕边鳄鱼皮钱包。

    指尖因痛虚微微抖。

    摸索着,从最深夹层抽出张同样泛黄、边缘磨损毛糙的旧照片底片。

    我将底片对着窗外光线举起。

    模糊影像逆光清晰:年轻苏念穿碎花裙笑靥如花,依偎在同样笑得灿烂年轻男人怀里,男人手臂小心环抱她明显隆起的腹部。

    照片边缘,个模糊人影被圈出——当年王强派来盯梢的马仔。

    王强……一直找人盯着你们。

    我声音虚弱,分量沉甸甸。

    我只能……让老周暗中照应。那些信……是怕你们被牵连……也怕……怕自己挺不过去……

    每封信,都是绝望深渊里的无声告别。

    陆远手指微抖。

    他拿起铁皮盒最上面那封信,抽出信纸。

    纸已发脆,上面歪扭字迹显然极度虚弱时写下,右下角小太阳画得变形。

    医学院高材生的冷静没了,他死死攥着薄纸,指关节发白,喉结剧烈滚动,像吞咽巨大迟来苦涩。

    所以……

    他终于出声,嘶哑厉害。

    你……你不是抛弃我们

    老周突然爆发洪亮大笑,震得窗嗡嗡响!

    他拧开军用水壶狠灌一大口烈酒,辛辣味瞬间盖过消毒水!

    臭小子!

    他龇缺牙用力拍陆远肩膀,又指我。

    老子替你当了二十年门神!护你媳妇儿,看你儿子长大!这‘辛苦费’,你可得给老子结清喽!

    笑声里藏不易察觉湿润。

    林秘书手机在口袋震动。

    我按免提,王强气急败坏咆哮炸满病房:

    陆沉!你他妈别得意!你那些陈年烂账,够你把牢底坐穿!识相的……

    王强,

    我打断他,声音因虚弱格外平静,却像冰冷刀锋。

    看看邮箱。附件是你去年圣玛丽私立医院体检报告副本。HIV阳性那栏,标挺清楚。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紧接着椅子撞倒巨响和王强野兽绝望嘶吼咒骂。

    哦,对了,

    我对着手机,轻轻补刀。

    你上个月澳门金沙VIP厅,输给李老四那两千三百万,用的是深蓝可转债吧抵押文件,我已送经侦总队了。

    苏念捂嘴呜咽,眼泪再决堤。

    陆远默默递来纸巾,他手指碰我手背温度比常人高半度——和苏念一样。

    老周哐啷把水壶顿床头柜!

    走!

    他一把抄起枣木拐杖,浑浊眼燃战火,腰板挺直。

    老子给你当司机!看那狗日的还能翻啥浪!

    爸,

    陆远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

    他抬手摘下胸前江城医学院实习医师

    陆远胸牌,微微俯身,郑重别在我病号服领口。

    我跟你一起去。

    苏念抬泪眼婆娑脸。

    她看看儿子年轻坚毅脸庞,看看我苍白固执神情。

    最终,她颤抖着手,从铁皮盒子最底层摸出把小小、布满铜绿的黄铜钥匙——柄上缠褪色红绳。

    我们当年城中村出租屋钥匙。

    她一直留着。

    她深吸气,像下决心,走到床边,用微抖手指,一颗颗仔细为我扣好病号服散开扣子。

    指尖擦过我锁骨下同样狰狞旧疤。

    小心伤口……

    她声音浓重鼻音,每个字像沾泪。

    回来……吃晚饭。

    我低头,在她带柠檬香皂味的发顶,印下轻如羽毛重如千钧的吻。

    陆远已利落整理好白大褂,将胸牌重新别胸前,陆远二字清晰。

    老周在门口,用沉重枣木拐杖,一下,一下,有力敲击光滑医院走廊地面,发出沉闷坚定咚、咚声,像战场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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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深蓝反击

    深蓝科技顶层会议室,落地窗外钢铁丛林。

    厚重实木大门推开,里面激烈争吵声瞬间掐灭!

    十二道目光齐刷刷射来,聚焦我身上,以及身后白大褂冷峻陆远、拄拐旧军装逼人老周。

    王强腾地从主位旁弹起,金丝眼镜歪斜,脸煞白如纸,指我的手抖成帕金森:

    陆……陆沉你……你怎么……

    跟见了鬼似的。

    我没鸟他,径直走向权力巅峰主位。

    林秘书无声快步拉开沉重座椅。

    我忍着肋下刺痛坐下,陆远像沉默守护神立我身侧。

    老周像堵移动山,咚地杵会议室门口,军功章冷光闪闪,彻底堵死通路。

    各位,

    我按下微型遥控器。

    巨大投影屏瞬间亮起!清晰播放抖却声清的监控录像!

    画面里花衬衫王强对工人指手画脚,声得意狠厉:…对,就那几根!割三分之二就行!等陆沉那傻X签完担保合同,人一离开,就动手!塌了算他的!那块地,老子要定了!

    录像右下角时间戳:2003年5月19日,下午3点47分。

    会议室炸锅!

    董事们脸色剧变!

    伪造的!诬陷!

    王强像绝境困兽,嘶吼扑向投影仪,金丝眼镜彻底滑落!

    陆远几乎同时向前一步,啥也没说,冷静举起手机,屏幕转向众人!

    屏上清晰显示加密邮件界面,附件是银行流水截图——王强个人账户频繁大额转李老四账户!最近一笔赫然昨天下午,五百万!

    另外,

    我声音盖过嘈杂,没温度,再按遥控器。

    屏幕切换清晰财务报表合同扫描件。

    过去五年,王强利用职务,通过关联交易假合同,挪用侵占公司资金证据链。总金额,七亿八千万。

    王强彻底疯了!

    他猛地转身,像失控野兽扑向陆远!

    小杂种!你他妈敢阴我——!

    咔嚓!

    老周枣木拐杖如闪电横扫,精准狠砸王强小腿迎面骨上!

    骨裂脆响加凄厉惨嚎,王强噗通重重跪倒地毯上,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跪陆远锃亮皮鞋前!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地上蜷缩哀嚎的王强,指向投影屏上最后切换出的清晰股权结构图。

    顶端加粗黑体:最大股东:苏念(持股51%)股权转让日期:2003年5月18日转让人:陆沉

    整个会议室死寂!

    连王强哀嚎都卡喉咙里。

    董事们瞠目结舌看屏幕上日期——我死前一天!

    陆远猛地转头看我,镜片后眼瞪极大,震惊、了然、复杂情绪翻涌。

    他张嘴,最终啥也没说,下颌线绷更紧。

    报警。

    我对林秘书说,声平静无波。

    两名制服保安迅速上前,像拖死狗架走哀嚎王强。

    挣扎间,昂贵钻石领带夹被扯掉,叮地脆响落地,钻石摔几瓣,折射破碎光。

    记者发布会现场镁光灯疯狂闪烁,快把人吞了!

    保镖簇拥下,我带着陆远上台。

    台下瞬间巨大骚动!

    肋下伤口在强光下传来阵阵刺痛,感觉温热液体渗出浸透纱布衬衫。

    陆先生!请问这位年轻人是

    前排女记者迫不及待话筒戳陆远面前,镜头紧追他年轻轮廓分明脸。

    我正欲开口,陆远却向前迈出半步,主动站聚光灯中心!

    他抬手调话筒支架,沉稳得不像新手。

    陆远。

    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传遍会场,不高却穿透力强。

    他微侧身看我,转回镜头:

    陆沉,是我父亲。

    会场瞬间诡异寂静!

    后排咖啡杯打翻惊呼!

    闪光灯再次疯狂交织刺眼光幕!

    关于二十年前龙岗事件传闻……

    我刚开头,陆远再次接话,流畅自然。

    他翻开随身深蓝硬壳文件夹——病历夹。

    抽出一份报告,对着镜头高高举起!

    报告抬头清晰圣玛丽私立医院,诊断结论栏HIV阳性被红笔特意圈出!

    这是有人不择手段陷害我父亲的原因之一。

    陆远声音冷静如陈述病例,却带千钧力。

    他从未抛弃过我们。他离开,是为了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们活下去。

    他放下报告,目光锐利扫全场。

    任何试图歪曲事实、攻击深蓝和我父亲声誉的行为,都将面临法律最严厉追究!

    老周在台下记者席角落,抱着拐杖洪亮快意大笑,引得记者侧目。

    苏念悄然出现在侧门边,换下围裙,穿素净淡蓝连衣裙,静静站着。

    当追光灯无意扫过她,她下意识抬手拢耳边碎发。

    瞬间,所有镜头捕捉到——她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铂金戒指,强光下折射出温暖坚定光芒!

    戒痕被填满!

    第9章:年轮

    槐树叶在五月风里沙沙响,筛落一地碎金斑。

    我半躺老藤椅里,肋下伤口被阳光晒得暖洋洋,新肉发痒。

    陆远蹲树根旁,捏狗尾巴草逗懒橘猫。

    猫眯眼,尾巴尖扫过他沾草屑的白大褂下摆。

    远儿,洗手吃饭了!

    苏念声音轻快带笑,从厨房门口传来。

    她端着热气腾腾大蒸笼,脚步轻快出来。

    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款式眼熟的蓝裙子,腰身改松了,更温婉。

    阳光落脸上,新染头发乌黑发亮,眼角细纹都舒展了。

    林秘书抱着一摞文件夹,站爬满牵牛花篱笆外,笔挺黑西装跟满院慵懒阳光格格不入。

    陆董,第三季度财报初稿……

    放石桌上吧。

    我摆手,目光落石桌那条磕掉桌角上——陆远十岁学骑我破二八杠撞的。

    痕迹还在,时光溜了。

    老周拎着宝贝军用水壶,煞有介事给苏念种的一排月季浇水。

    水珠在阳光下划小彩虹,落在绿叶上。

    79年那会儿,

    他灌口壶里白开水(其实劣酒),满足咂嘴,缺牙黑洞洞。

    打完胜仗,炊事班包大肉饺子,老子一气儿能干三斤!

    陆远忽然举起手机,屏在阳光下反光,脸上兴奋藏不住:

    爸!妈!快看!我们团队AI辅助显微外科论文,刚被《柳叶刀》正式接收了!

    屏幕上,《柳叶刀》深红刊头下,第一作者位置,陆远俩中文字贼醒目!

    苏念手里筷子啪嗒掉地上!

    她弯腰去捡,我瞥见她发根新长出的短短银丝——最近确实不用频繁染了。

    臭小子!

    老周把水壶塞陆远怀里,蒲扇大手用力拍他背,拍得他一趔趄。

    比你爸强!青出于蓝!

    蒸笼盖掀开,浓郁韭菜鸡蛋香炸开!

    白白胖胖饺子挤挤挨挨,皮薄透翠绿——苏念绝活。

    陆远夹起一个脆脆,正要咬,忽然顿住,用筷子小心拨开饺子皮,露出里面一枚小小、洗锃亮的铜钱。

    妈,

    他笑起来,眼亮晶晶。

    你包了铜钱真有!

    三个!

    苏念抿嘴笑,眼波流转带狡黠。

    看谁运气好!

    老周像突然想起啥,嘿嘿一笑,摸索着从军装裤口袋掏出枚颜色更深、边缘磨损圆润的旧硬币。

    加码!

    他啪地拍石桌上。

    79年复员费里省下的,老子攒的彩头!

    林秘书默默把财报文件放石桌一角,悄悄后退半步。

    我指蒸笼:

    林秘书,一起

    他愣了下,看苏念热情递来碗筷,再看石桌上那枚承载岁月的老硬币,犹豫片刻,终于脱下笔挺西装搭藤椅背,略显拘谨坐下。

    饺子汤,咬一口鲜香汁水满嘴。

    陆远边吃边眉飞色舞讲医学院趣事,说到解剖课同学闹笑话,手舞足蹈间。

    哐当。

    一声碰倒醋瓶。

    深棕醋液迅速石桌蔓延,眼看流到崭新财报文件边!

    哎哟!

    苏念轻呼,眼疾手快抓起旁边旧抹布一挡,熟练引开醋液浸透抹布,保住文件。

    然后那个大体老师……

    陆远说一半,声突然顿住。

    他目光落我因动作微敞领口处,隐约新缝纱布边缘和下方更陈旧狰狞疤痕。

    他放下筷子,声低下来带紧绷:

    爸,你当年……缝针时候,真没打麻药

    老周爆发洪亮大笑,酒糟鼻红亮拍膝盖:

    你爸79年侦察穿插,肠子被弹片豁出来,他自己抓把草木灰按上,纱布一勒,愣是跟队伍跑十几里地!这点针算个球!

    苏念没好气瞪老周,眼里没沉重反带嗔怪。

    她拿醋壶给我碗添醋,无名指铂金戒指碰粗瓷碗沿,叮一声脆响。

    爸,

    陆远突然放下碗筷,坐直身体,表情异常认真,目光清澈坚定看我。

    有件事,我想跟您和妈商量。

    阳光透过槐树叶缝落他肩上,把白大褂染成暖浅金。

    苏念搅饺子汤勺子停碗里,轻微碰撞声。

    蒸笼剩余热气袅袅上升,模糊她瞬间紧张脸庞。

    我想申请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

    陆远声音清晰沉稳。

    去非洲。刚果金的埃博拉疫区,最需要人手的地方。

    老周手里水壶哐当掉地,壶里残酒洒湿裤脚。

    他浑然不觉,只瞪大眼看陆远。

    苏念手里勺子当啷掉汤碗里。

    她猛抬头,嘴唇翕动,眼眶瞬间红了,下意识看我,眼神充满担忧恐惧。

    槐树巨大树冠风里轻摇,沙沙声更响。

    阳光穿过枝叶,在陆远年轻坚定脸上投晃动光斑。

    好,

    我放下筷子,迎他目光,声平静。

    深蓝在那儿有个援建医疗站,设备药品全点。去了,报你名。

    我拿手机快速划几下,把医疗站负责人紧急联络方式发他手机。

    陆远猛抬头,眼中爆出难以置信光芒,随即被巨大惊喜淹没!

    他眼眶瞬间红了,喉结剧烈滚动,声带颤音:

    真的您……您不拦我

    苏念突然站起身,低着头快步走向厨房。

    走路姿势依旧带点当年难产微跛,淡蓝裙摆消失门框边。

    傻子!追啊!

    老周用拐杖用力捅我后腰,挤眉弄眼。

    厨房飘散煮饺子汤暖水汽淡淡葱花香。

    苏念背对门口,飞快把几个刚煮好饺子装保温饭盒,动作又快又急,手指因用力微抖,俩饺子掉灶台。

    念儿,

    我轻声唤她,像二十年前。

    这称呼,隔漫长时光,终于出口。

    她肩膀剧烈抖一下。

    保温盒盖怎么也扣不上,金属边缘勒她指腹深深红痕。

    才……才刚……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才刚相认……就要走那么远……那么危险的地方……

    每个字裹滚烫泪水。

    我从背后轻轻环抱她,手臂小心避开她腰侧陈旧剖腹产疤。

    掌心下,是她温热真实起伏。

    我低头,下巴轻蹭她带柠檬清香发顶。

    我陪他去。

    我低声说,语气不容置疑。

    你……去看店。等我们回来。

    苏念猛转身!

    她手里还抓把翠绿韭菜,绿汁蹭我一身。

    她扬手,握小拳头用力捶我胸口,力道却轻如羽毛!

    你伤没好!逞什么能!

    她带哭腔骂我,眼泪断线珍珠滚落,眼神像二十年前撒娇赌气!

    爸——!我吃到铜钱了!第二个!

    陆远快活声音像清风从院子传来,纯粹喜悦。

    阳光透过厨房蒙水汽纱窗,在苏念长睫毛投细密金色影子。

    她抬泪眼婆娑脸,踮脚尖,带韭菜清香的唇瓣轻轻印我下巴上。

    再吃一个……

    她带浓重鼻音,带泪又带笑,将个圆滚滚饺子不由分说塞我嘴里。

    ……最后一个铜钱,看谁吃到!

    老周在院子爆发震天响大笑,惊得槐树麻雀扑棱飞起!

    他正用随身携带、刀刃雪亮军刀,费力撬黄桃罐头铁皮盖,汁水四溅,几滴不偏不倚落石桌上摊开财报文件上。

    小子!

    他冲陆远嚷嚷,声洪亮。

    这刀送你!非洲打猎用得着!

    林秘书默默抽纸巾擦文件上粘稠果汁。

    我笑着举咬一口饺子向他示意,他终于放松,脸露一丝难得笑意。

    夕阳西下,将三道人影长长投在糙槐树干上。

    我的最高,带岁月痕迹;陆远最挺拔,像生机勃勃新竹;苏念最纤细,却像坚韧藤蔓,紧紧依偎缠绕,再也分不出彼此。

    树干年轮,无声记录流逝时光,也包容新故事。

    陆远忽然举手机,镜头对准我们。

    爸!妈!看这边!笑一个!

    他欢快喊,几步跑过来,一手亲昵搂我肩膀,一手揽苏念腰。

    咔嚓!

    快门轻响瞬间,苏念无名指上铂金戒指,正好反射最后一缕金红落日余晖,璀璨光芒镜头中一闪而过,亮如二十年前简陋婚礼上燃烧不息的龙凤喜烛。

    老周乐呵呵走来,像发军功章往我们每人口袋塞颗裹褪色玻璃纸水果糖。

    他拧开空大半军用水壶,灌下最后口酒,满足哈气,扯开五音不全破锣嗓子荒腔走板哼起《打靶归来》,调子跑得九头牛拉不回。

    林秘书低头,手指平板电脑快速敲击。

    屏幕上方邮件发送进度条走到头。

    邮件标题清晰:陆沉董事长休假通知(即日起生效)

    槐树叶晚风沙沙响,温柔唱岁月歌谣。

    几片洁白槐花瓣,被风轻吹落,打旋儿悄然覆石桌上摊开、被果汁染黄一角财报文件上,像盖上层柔软芬芳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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