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全球水源突变异变,所有液态水都含致幻毒素。妻子在幻觉中遗忘了我们夭折的女儿,我却因天生抗毒体质保留了记忆。
脱水者组织找到我:想复仇唯一办法是摧毁水源净化中枢。
妻子却将掺入毒素的水杯递给我:亲爱的,我们哪有过孩子
清源公司CEO在电视上微笑:新世界不需要痛苦的记忆。
我握紧炸弹引爆器,屏幕里闪过女儿虚影:爸爸,水好冷……
1
我女儿在自来水里对我笑
水龙头嘶哑地呻吟着,拧到极限了,才吝啬地吐出一线浑浊的水流。我盯着洗手池里那个小小的漩涡,水打着转,一点点积起来,反射着卫生间惨白的顶灯光,像一只浑浊又诡异的眼睛。
林玥的脸,毫无征兆地从那漩涡中心浮了出来。
水珠聚拢,勾勒出她柔软的小下巴,然后是微微翘起的鼻尖,最后是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眼睛。她只有五岁,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印着卡通小黄鸭的蓝色小裙子。水纹在她虚幻的影像上荡漾,她的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但我听得清清楚楚,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太阳穴:
爸爸…水好冷啊…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窒息感汹涌而来。我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刺穿了那片冰冷粘稠的幻觉。
假的!都是假的!我喘息着对自己低吼,声音在狭窄的卫生间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睁开眼,洗手池里只有浑浊的积水,打着旋,映着我自己扭曲、苍白的倒影。哪有什么林玥哪有什么小黄鸭裙子
只有这该死的、无所不在的、带着毒的水。
我撑着冰凉的陶瓷台面,大口喘气,试图把肺里那股带着铁锈味的寒意驱散。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自从全球水源突变,自从林玥在那场该死的暴雨天失踪…我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夏初,我的妻子,更是彻底垮了。
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夏初在走动。我胡乱抹了把脸,冰凉的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带来一丝虚假的清明。我拉开门走出去。
夏初正站在窗边,背对着我。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被一层永远散不去的、潮湿的雾气笼罩着,远处清源公司那巨大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纯净之源LOGO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个嘲讽的眼睛。她手里捧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半杯同样浑浊的自来水。她就那么捧着,望着窗外,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呆滞。
夏初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在看什么
她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神空茫,像是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雾。她看着我,又好像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嘴角牵起一个极其微弱、极其飘忽的弧度,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个早已遗忘的笑话。
没什么呀,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羽毛落地,就是觉得…今天天气…好像还不错她说着,视线又飘向了窗外那片压抑的灰霾。
我的心沉下去。又是这样。记忆像被水泡发的纸,一点点剥落、溶解。她越来越频繁地陷入这种茫然的空白,那些属于我们的、沉重的、刻骨铭心的过去,正在被那无形的水毒悄悄擦除。
我喉咙发紧,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手中的玻璃杯上。浑浊的水在里面轻轻晃荡。
你…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砾,你喝水了
夏初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杯子,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随即那困惑又像雾气般消散了。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的满足感,仿佛这杯浑浊的毒水是世界上最甜美的琼浆。
嗯,她把杯子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小口,喉头滚动了一下,有点渴了。她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
就在她放下杯子的瞬间,窗外的霓虹灯光恰好扫过她的脸。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了。
她的瞳孔深处,极其短暂地、极其微弱地,掠过一丝非人的、冰冷的幽蓝色。那蓝色一闪即逝,快得像幻觉,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那不是人类眼睛该有的颜色。
那是清源公司纯净水广告里,那些喝了安全水后,眼神空洞、笑容标准的人们,瞳孔里闪烁的、被控制的光芒。
2
渴死还是被毒死
办公室的空气闷得像一锅煮糊了的粥,混杂着消毒水、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潮湿的金属锈蚀气息。头顶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惨白的光线打在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一股子不健康的青灰色。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那些字符像水里的蝌蚪,扭曲着,游动着,试图钻进我的脑子。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根生锈的锯条在太阳穴里来回拉扯。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桌上那杯浑浊的、公司统一配发的安全水,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喂,林锐!
旁边工位的胖子张涛猛地撞了一下我的胳膊肘,力道大得让我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脸色蜡黄,眼袋浮肿,像被抽干了水分的咸鱼干,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咧着嘴,露出一口被咖啡渍染黄的牙,看新闻没清源刚发布的新一代净水器!据说过滤效果提升百分之三十!能有效清除‘致幻残留因子’,还原水的‘本真纯净’!牛逼不
他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瞳孔深处,那抹熟悉的、冰冷的幽蓝色像鬼火一样明明灭灭。他抓起自己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浑浊的水,满足地咂咂嘴,仿佛喝的是玉液琼浆。
还原个屁!斜对面传来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是李工,老技术员,头发花白,此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张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瞪着他手里的水杯。李工的脸颊深深凹陷,嘴唇干裂起皮,手背上青筋凸起,整个人像一根绷到极限的枯柴。全是狗屎!他们就是在水里下毒!控制我们的大脑!这鬼东西喝下去,连自己亲妈都能忘!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因为激动和缺水而嘶哑得厉害。
李工,您这又犯病了!张涛翻了个白眼,嗤笑道,净水器都不信,您喝西北风去啊渴死您老得了!清源公司可是人类救星!没有他们过滤水,咱们早都疯了!您看看您自己,都快成干尸了,还嘴硬!
我宁愿渴死!也不喝这毒……李工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他猛地捂住胸口,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一棵被狂风吹折的老树。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艰难抽气的声音。蜡黄的脸在几秒钟内迅速涨成骇人的紫红色,眼球可怕地凸起,布满血丝,死死地、空洞地瞪着天花板。
李工李工你怎么了!张涛脸上的嘲讽瞬间变成了惊愕和茫然,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抓水杯,手停在半空。
砰!
沉重的躯体砸在地板上的闷响,像一声丧钟。李工蜷缩在那里,四肢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紫涨的脸上定格着最后那刻极致的痛苦与窒息。
办公室死寂一片。只有日光灯管顽固的嗡嗡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清源公司净化水厂巨大的、沉闷的循环泵运转声。
没人动。没人上前。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脸上是麻木的恐惧和一种被驯化后的茫然。张涛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李工,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水杯,瞳孔里的蓝光明亮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空洞取代。他喃喃自语:…肯定是…脱水症…太可怕了…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因为尸体的惨状,而是因为这片死寂,这种麻木,这种连死亡都无法唤醒的、被水毒侵蚀的顺从。李工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渴死还是被毒死清源公司给所有人出了一道没有正确答案的死亡选择题。
3
脱水者与记忆水
城市的夜,浓得化不开。劣质霓虹在厚重的、饱含水汽的雾气中晕染开一片片病态的光斑,红的像血,绿的像脓,蓝的像清源公司无处不在的幽灵。脚下是湿滑黏腻的巷道,垃圾腐烂的酸臭和无处不在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水汽混合在一起,钻进鼻孔,让人窒息。
我裹紧身上带着霉味的外套,像个幽灵一样在迷宫般的后巷里穿行。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干裂的喉咙。李工那张紫涨的、痛苦扭曲的脸,夏初眼中空洞的蓝光,还有林玥在水涡里无声的呼唤…这些画面在我脑子里疯狂闪回、切割,几乎要把我逼疯。
按照那个神秘信息源的指示,我找到了地方——一扇嵌在油腻墙壁里、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门。门上方,一个布满蛛网的摄像头闪着微弱的红光。我深吸一口气,抬手,用指关节在冰冷的铁皮上敲出三长两短、再两长一短的暗号。
死寂。只有远处模糊的警笛声和头顶冷凝水滴落的滴答声。
几秒钟后,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铁门上方打开了一个巴掌大的观察口。一只眼睛出现在后面,锐利、冰冷、布满血丝,像荒野里饿狼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我。那只眼睛在我干裂起皮的嘴唇上停留了两秒,又死死盯住我的眼睛。
名字。门后传来一个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干涩得没有一丝水分。
林锐。我的声音同样干哑。
为什么来那声音追问,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我女儿…叫林玥。我舔了舔裂开的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带着粗粝的痛,五岁。暴雨天…没了。我老婆…快把她忘了。我停顿了一下,直视着那只狼一样的眼睛,还有…我喝了水,但没忘。一点都没忘。
那只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震动,随即是更深的审视。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后,观察口啪地一声关上。接着,是沉重的锁链被解开的声音。铁门向内打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灰尘、汗味、机油和某种…干燥剂味道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废弃的地下停车场改造的空间。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盏应急灯和摇曳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空气干燥得异常,和外面湿漉漉的世界形成鲜明对比。墙壁上挂着巨大的塑料布,地上铺着厚厚的吸湿毯。角落里堆满了鼓囊囊的麻袋,隐约能看到里面是各种干燥食品和…成箱成箱的桶装工业干燥剂更远处,几个形状古怪的、连接着复杂管道和冷凝装置的机器在低鸣运转,不断收集着空气中稀薄的水分。
人影绰绰。他们都穿着深色、吸湿的衣物,大多瘦削,脸色是长期缺水的灰败,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警惕、锐利、充满攻击性。他们无声地忙碌着,或擦拭武器,或检查设备,或小口抿着一种浑浊粘稠、看起来绝不好喝的糊状物。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末日生存般的肃杀气氛。
带我进来的人是个精悍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脸上有一道狰狞的旧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让他看起来格外凶狠。他就是老K。他把我带到一个稍微安静的角落,那里用废弃的汽车零件和帆布围成了一个简陋的房间。他示意我坐下,自己则靠在一个生锈的轮胎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脸上扫射。
天生抗毒老K的声音依旧嘶哑,开门见山,喝多少多久
从小就这样。我迎着他的目光,嗓子火辣辣地疼,喝多了会晕,会吐,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但醒了,该记住的,一件没忘。
老K盯着我,那双狼一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沉默了几秒,忽然毫无预兆地伸出左手。他的小臂上,皮肤干瘪粗糙。他右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寒光一闪。
我心头猛地一紧。
刀锋极其利落地在他左手小臂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暗红色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嘶…老K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那笑容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释然和快意,看到了吗林锐。他把流血的手臂举到我眼前,血珠沿着干枯的皮肤滚落,只有这个!只有疼痛,只有流出来的血,才是他妈真的!干净的!不含那帮杂碎下的毒!
他猛地凑近,浓重的汗味和血腥味冲进我的鼻腔,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钉住我:自来水瓶装水清源公司的‘纯净之源’全是狗屎!全是他们控制人脑、清洗记忆的‘记忆水’!喝下去,你就不是你了!你就是他们的一条狗!连自己最爱的人都能忘掉!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手臂上的血滴落在干燥的吸湿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我们,是脱水者。他指着周围那些沉默而警惕的身影,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更可怕的力量,我们要干的,就一件事——毁了它!毁了清源公司那个该死的、给所有人灌毒药的水源净化中枢!把那个生产‘记忆水’的心脏,炸上天!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头顶。毁掉中枢这念头疯狂得像天方夜谭!清源公司是这个末日世界里唯一的救世主,武装到牙齿,控制着所有人的命脉!
怎么毁我的声音因为震惊和干渴而发颤,那地方…铜墙铁壁…
老K的眼神锐利得像鹰隼,他紧盯着我的反应,似乎在评估我是否值得托付这疯狂的使命。就在他准备开口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地下空间低鸣声掩盖的震动从我口袋里传来。
是我的加密通讯器,只有夏初知道这个紧急频段。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掏出那个火柴盒大小的装置,屏幕亮着幽光,上面只有一行简短到令人心悸的乱码字符。
那是我们约定的最高危险信号——夏初出事了,或者…她那里有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我!
我老婆…我霍然起身,声音都变了调。
老K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眼神如电,飞快扫视四周昏暗的角落,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后腰上。操!他低骂一声,你的尾巴!
就在这时,我们头顶上方,那扇厚重的铁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绝非正常的金属撞击声!
砰!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急促!整个地下空间都在这粗暴的撞击下微微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巨大的危险警报瞬间在所有人脑中拉响!刚才还井然有序的空间瞬间炸开!
抄家伙!!老K的咆哮撕裂了空气,带着血腥的狂怒,清源的走狗摸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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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遗忘比刀子更疼
铁门在沉重而疯狂的撞击下发出濒临解体的呻吟,铰链处崩裂的锈屑簌簌落下。整个地下空间像一个被惊醒的蜂巢,瞬间被刺耳的警报声、老K的咆哮、金属撞击声和脱水者们压抑而急促的行动声填满。
后门!C通道!老K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边将一把沉甸甸的、枪管粗得吓人的霰弹枪塞到我怀里,一边指着停车场深处一条被巨大塑料布半掩着的黑暗甬道,快滚!带着你老婆的信号,立刻消失!这里交给我们!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蔓延到全身,枪身的重量和那粗暴的塞入动作让我手臂发麻。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门外的撞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老K!一起走!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放屁!老K猛地推了我一把,力道大得让我一个趔趄,记住你要干什么!毁了那狗日的中枢!走!他不再看我,转身对着几个心腹狂吼,A组!顶住大门!B组!跟我去侧翼!给林锐断后!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铁门中央被某种重武器轰开了一个扭曲的大洞!刺眼的白光混合着呛人的烟雾瞬间涌了进来!几个模糊的、穿着黑色制服、戴着防毒面具的身影出现在破口处,手中的武器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走啊!老K的嘶吼淹没在爆豆般的枪声和同伴的怒吼声中。
再没有犹豫的时间。求生的本能和对夏初的担忧压倒了一切。我咬紧牙关,抱着冰冷的霰弹枪,转身朝着老K指的那条黑暗甬道发足狂奔!塑料布被我粗暴地撕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呛入口鼻。身后,枪声、爆炸声、金属撕裂声、惨叫声瞬间爆发,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乐章。
甬道狭窄、低矮、曲折,像怪兽的肠道。应急灯早已损坏,只有远处脱水者据点里爆炸的火光偶尔透过缝隙,将扭曲的管道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鬼魅乱舞。我跌跌撞撞,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霰弹枪沉重的枪托不断磕碰着墙壁和我的肋骨。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的厮杀声渐渐被厚重的墙壁隔绝,变得沉闷而遥远。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一个向上的、锈蚀的维修梯出口。我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用尽力气顶开沉重的井盖。
冰凉的、饱含水汽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雨后泥土和远处垃圾腐败的气息。我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吸着这相对干净的空气。外面是一条寂静无人的后巷,远离了那片地狱战场。
暂时安全了。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口袋里那个冰冷的通讯器,因为夏初发来的那个致命的信号。
家。我必须立刻回家。
我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在迷宫般湿滑的巷道里疾行。避开主路,避开监控探头,避开任何可能的光源。清源公司的黑色巡逻车闪着幽蓝的警示灯,像觅食的鲨鱼,在不远处的街道上无声滑过。
终于,熟悉的旧公寓楼出现在视野里。楼道的声控灯一如既往地接触不良,忽明忽灭。我每一步都踩在心脏上,霰弹枪藏在宽大的外套下,枪口冰冷地贴着我的皮肤。
家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昏黄的灯光。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夏初在家,而且…门没关这绝不是好兆头。我轻轻推开门,像猫一样无声地滑了进去。
客厅里很安静。电视开着,音量调得很低,正在播放清源公司CEO赵哲明的访谈。屏幕上,那个永远西装革履、笑容温和、眼神深邃如海的男人,正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调说着:…痛苦的记忆是旧世界的枷锁。新世界需要的是纯净、安宁与统一的思想。遗忘,有时是最仁慈的救赎…
夏初背对着我,坐在餐桌旁。昏黄的落地灯勾勒出她单薄的背影。餐桌上,放着一杯水。那杯水清澈无比,在灯光下折射出纯净的、近乎妖异的淡蓝色光芒——这是清源公司最高等级的安神纯净水,据说能带来最深沉的平静和记忆优化。它像一颗凝固的毒药,放在那里。
夏初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她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灯光照亮了她的脸。依旧是那张我深爱的脸,但此刻,上面笼罩着一层陌生的、冰冷的疏离。她的眼睛,不再是之前的空茫,而是一种…被彻底清洗过的、空洞的平静。瞳孔深处,那抹幽蓝变得稳定而深邃,像两潭冻结的深湖。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担忧,没有爱意,只有一种程序化的、审视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闯进她纯净世界的、令人不适的异物。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电子合成音,外面很乱。清源公司的人在抓坏人。她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我沾满尘土和可疑暗色污迹的外套上,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一团需要清理的垃圾。
我的心沉入冰窟。那个信号…不是求救,是…陷阱或者说,是净化后的她,在履行某种义务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刻板的优雅。她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离得近了,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源公司安神水特有的、甜腻而冰冷的化学制剂香气,彻底盖住了她原本淡淡的、温暖的体香。
她伸出手,没有碰我,而是端起了桌上那杯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淡蓝色液体。她的手指白皙,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端着杯子的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她把杯子递向我,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那笑容标准、空洞,像清源公司广告牌上那些幸福居民的模板。
亲爱的,她的声音依旧平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别闹了。先喝口水吧。
她的目光穿透我,落在空无一物的虚空,语气带着一种彻底说服了自己的笃定,轻轻补充道:
我们…哪有过孩子
砰!
世界在我脑中炸裂。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老K的怒吼,据点里的枪声,李工倒地的闷响,林玥在水涡里的呼唤…所有声音都被这一句轻飘飘的、带着安神水甜腻香气的话,炸得粉碎。
只剩下尖锐的、高频的耳鸣,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大脑。
我看着她递到面前的杯子。那淡蓝色的液体,纯净得像最昂贵的蓝宝石。它是遗忘。是背叛。是清源公司用最温柔的方式,一刀一刀剐掉我仅存的世界。
刀子在哪儿不在外面追兵的手里,不在清源公司的武器库。它就在我面前,盛在这只精致的玻璃杯里,被我最爱的人,用最平静、最理所当然的方式,递了过来。
遗忘,原来比任何刀子都疼。它剜走的不是血肉,是灵魂的根基。
5
水库下的幽灵
我们…哪有过孩子
夏初的声音,带着被彻底清洗过的空洞温柔,像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那杯递到我唇边的淡蓝色安神水,散发着甜腻冰冷的死亡气息。
世界在我眼中碎裂、旋转、褪色。耳鸣尖锐得如同钢锥钻颅。老K塞给我的那把沉重霰弹枪,此刻就藏在外套下,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我的肋骨,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毁灭诱惑的答案。
杀出去杀了眼前这个被毒素侵蚀、占据了我妻子躯壳的东西还是…杀了自己
喝呀,夏初又往前递了递杯子,脸上那个模板化的微笑纹丝不动,空洞的蓝眼睛专注地看着我,像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仪式,喝了就舒服了。就都忘了。新世界…多好。
忘了忘了林玥粉嫩的小脸忘了她咯咯的笑声忘了她最后消失在那片吞噬一切的、致幻的暴雨洪水中忘了这剜心刺骨的痛
不……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像砂砾摩擦。我猛地抬手,不是去接杯子,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挥开了她递过来的手臂!
啪嚓——!
精致的玻璃杯脱手飞出,砸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瞬间粉身碎骨!那妖异的淡蓝色液体四溅开来,如同打翻了一小片剧毒的海洋,在地板上迅速蔓延,散发出更浓烈的甜腻冷香。
夏初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呆了。她保持着递杯子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那空洞的微笑终于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愕、茫然和被冒犯的冰冷怒意。瞳孔里的幽蓝光芒剧烈地闪烁起来。
你…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失去了刚才的温柔,变得生硬、警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清源公司…在帮助我们…
没有时间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刺耳,随时会引来外面的注意!求生的本能和对林玥最后一丝执念压倒了一切!我甚至不敢再看夏初那双陌生的蓝眼睛,猛地转身,像一头负伤的野兽,撞开虚掩的家门,冲进了外面湿冷粘稠的夜色里!
身后,似乎传来夏初短促的惊呼,但立刻被城市深处沉闷的警笛声淹没。那警笛声,像清源公司放出的猎犬,在湿漉漉的街道间此起彼伏,迅速由远及近。
我亡命狂奔。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糊在脸上,肺像破风箱一样嘶鸣。霰弹枪在奔跑中不断撞击着我的身体,沉重而真实。老K临别时的话在耳边炸响:毁了那狗日的中枢!
还有夏初那句剜心的否认:我们…哪有过孩子
毁灭的欲望从未如此刻般强烈!不是为了什么狗屁新世界,不是为了复仇,只是为了证明!证明林玥存在过!证明我的痛苦是真的!证明清源公司加诸于所有人的遗忘,是一场弥天大谎!我要用那中枢的冲天火光,刻下我女儿的名字!
去哪里老K的据点已经暴露。脱水者…还有其他人吗
一个地名,一个被绝望深埋、几乎被遗忘的线索,如同沉船中浮起的朽木,猛地撞进我的脑海——西郊!废弃的第三净水厂!林玥出事那天…那个失踪的、最后见过她的老工人…他混乱的呓语里,似乎提到过厂子下面…老水库…娃娃的哭声…
那是暴雨最肆虐的时刻,洪水淹没了半个城市。林玥的小雨靴,就是在距离那个废弃厂区不远的老泄洪渠边找到的…孤零零的一只。
一个疯狂、渺茫、却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般的念头升起:如果…如果林玥当时不是被洪水冲走…如果她被卷进了那个废弃净水厂庞大的地下管网如果那个老工人混乱的呓语,不是幻觉如果…她还被困在下面在那片被遗忘的、深埋地下的、与世隔绝的…真正的、未被污染的净水水库里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希望,瞬间点燃了我濒临枯竭的生命力。我猛地调转方向,朝着城市西郊那片被铁锈和遗忘覆盖的工业坟场冲去!
避开大路,在迷宫般的后巷、废弃的厂房间穿梭。清源公司的巡逻车闪着幽蓝的光,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城市主干道上飞驰。好几次,刺目的探照灯光柱几乎擦着我的后背扫过。我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箱后,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不知跑了多久,仿佛穿越了半个世纪。眼前终于出现了那片巨大的、被锈蚀铁丝网围起来的荒凉之地。第三净水厂。巨大的水泥建筑像史前巨兽的骸骨,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沉默矗立,墙体剥落,窗户破碎,爬满了枯死的藤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潮湿的霉味和死水的腥气。
雨水冲刷着地面,汇成浑浊的溪流,朝着厂区深处低洼处流去。我找到了记忆中的位置——靠近老泄洪渠的一个坍塌的入口。断裂的水泥板和扭曲的钢筋像巨兽的獠牙,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黑黢黢洞口。一股更浓烈的、带着地下淤泥和陈腐水汽的寒意从洞口扑面而来。
就是这里!林玥的小雨靴,当年就遗落在这附近!
希望的火苗在绝望的冰原上疯狂摇曳。我顾不上里面是否有塌方的危险,是否有致命的毒气,甚至顾不上清源公司的人是否已经埋伏在内。林玥可能在下面!这个念头像魔咒一样驱使我。我抽出霰弹枪,打开枪管下方绑着的小型强光手电,一道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我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腥味的空气,俯身钻进了那个如同地狱入口的破洞。
里面是废弃的、迷宫般的巨大管道和沉淀池。脚下是厚厚的、滑腻的淤泥和不知名的腐烂沉积物。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沼气、铁锈和死水的恶臭。强光手电的光柱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微弱,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巨大的混凝土支柱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扭曲变形的阴影。空旷的空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脚踏淤泥的噗嗤声,以及头顶偶尔滴落的、冰冷的水滴声。
林玥——!
我嘶声呼喊,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地下空间里撞出空洞的回响,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
只有死寂。令人绝望的死寂。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心脏在希望与绝望之间被反复拉扯、碾磨。强光扫过锈蚀的阀门、断裂的管道、沉淀池底部厚厚的黑色淤泥…没有生命迹象,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的是我的幻觉是水毒侵蚀下产生的又一重妄想那个老工人…也只是个被毒素折磨的疯子
就在绝望即将彻底淹没我的瞬间,手电光柱扫过一处巨大沉淀池边缘的阴影时,光斑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不是动。是反光!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屏住呼吸,将光柱死死锁定在那个角落,一步一步,踩着滑腻的淤泥,小心翼翼地靠近。
光线下,淤泥里半埋着一个小小的、布满锈迹和污泥的物体。我颤抖着伸出手,拂去上面的污垢。
是一只小小的、塑料的、造型滑稽的卡通小黄鸭挂饰。那粗糙的塑料质感,那熟悉的、咧着嘴的傻笑…是林玥失踪那天,别在她小书包拉链上的那只!
她还在这里!她一定在这里!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几乎让我站立不稳!我猛地抬头,用手电疯狂扫视着四周的黑暗,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完全嘶哑变形:
玥玥!林玥!爸爸来了!你在哪儿!回答爸爸啊!
回应我的,依旧是死寂。只有我狂乱的心跳和手电光束在黑暗中徒劳地扫动。
啪嗒…啪嗒…
轻微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韵律,从我刚刚钻进来的那个破洞方向传来,踩在湿滑的水泥地上,异常清晰。
不是林玥。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将刚刚升起的狂喜彻底冻结!我猛地转身,霰弹枪瞬间抬起,枪口指向声音来源!强光手电的光柱像一柄利剑,刺破黑暗!
光柱的尽头,一个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大衣、锃亮皮鞋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巨大的混凝土支柱旁。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但他丝毫不显狼狈。脸上带着那标志性的、温和而深邃的微笑,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出与他无关的戏剧。
清源公司CEO,赵哲明。
他身后,两个穿着黑色制服、面无表情、如同铁塔般的保镖,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稳稳地指向了我。
林先生,赵哲明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响起,带着奇异的共鸣,温和得像在问候一位老朋友,却比这地下水库的寒气更刺骨,真是…感人至深的父爱啊。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我手中紧握着的、那只脏兮兮的小黄鸭挂饰上,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淡淡的嘲讽。
为了一个虚幻的执念,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值得吗
6
爸爸,这次水不冷了
赵哲明温和的声音像淬了毒的蜜糖,滴落在死寂的水库空间里。虚幻的执念他重复着,嘴角那抹悲悯的弧度纹丝不动,目光却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刺向我紧握着的小黄鸭挂饰,以及我因激动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
林先生,看看你自己。他优雅地摊开手,仿佛在展示一件无可争议的艺术品,被痛苦的记忆折磨,被不存在的幻象追逐,甚至不惜与‘脱水者’那些危险的恐怖分子为伍,破坏来之不易的‘纯净秩序’…他轻轻摇头,叹息声在空旷的地下激起轻微的回响,这难道不是一种…精神上的绝症吗
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被愚弄的狂怒在我血管里奔涌。霰弹枪的枪口沉重地指向他,我的手指紧扣在冰冷的扳机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我没有动。他身后的两杆突击步枪,像毒蛇的信子,锁定着我的要害。
她在哪!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抠出来,带着血沫,林玥在哪!把她还给我!
赵哲明脸上的悲悯更深了。他向前踱了一小步,锃亮的皮鞋踩在湿滑的淤泥边缘,却纤尘不染。他离我更近了,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直视着我,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痛苦蒙蔽了你的双眼,林先生。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牧师在布道,你执着于一个早已消逝的幻影,却对近在咫尺的救赎视而不见。看看你的妻子,夏初女士。在‘安神水’的抚慰下,她终于摆脱了那噬骨的悲伤,获得了真正的平静。那才是新世界的幸福。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在耳边低语:放下枪。放下这无谓的仇恨和痛苦。跟我回去。我可以帮你,林先生。我能让你忘记这一切,给你植入一段…完美的记忆。没有失去,没有痛苦。你和夏初,会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健康快乐’的女儿…在你们的‘记忆’里。你将获得永恒的安宁。
完美的记忆永恒安宁用清源公司的毒药,在我脑子里凭空造一个虚假的林玥一个没有灵魂、没有温度、被设定好程序的玩偶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让我几乎呕吐出来。这比杀了我更恶毒!这比夏初递给我的那杯安神水更令人作呕!他要的不是我的命,他要彻底抹杀我作为林锐的存在,把我也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去你妈的安宁!
我咆哮出声,霰弹枪的枪口因愤怒而剧烈抖动,老子要的是我女儿!活生生的林玥!不是你们这帮杂碎编出来的电子宠物!
赵哲明脸上的悲悯和温和瞬间消失了。如同撕下了一张精美的面具,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金属内核。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森寒,像结冰的刀锋。他缓缓直起身,嘴角拉平,再无一丝笑意。
冥顽不灵。他冷冷地吐出四个字,声音里再无半分温度,看来,痛苦才是你选择的归宿。
他微微抬起手,那是一个准备下令格杀的动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爸…爸…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飘忽、带着水汽氤氲的呼唤,如同游丝般,从巨大沉淀池另一端的、更深邃的黑暗中传来!
那声音…那声音…
我的血液在瞬间凝固!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是林玥!是林玥的声音!虽然微弱,虽然带着一种非人的空灵,但那是我刻在骨子里的声音!她没死!她真的在这里!
赵哲明的动作也猛地一顿!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错愕!他猛地扭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射向声音来源的黑暗深处!
机会!!
玥玥——!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同时身体像弹簧一样猛地向侧面扑倒!手中的霰弹枪在倒地的瞬间,凭着本能和刚才惊鸿一瞥的方向感,朝着赵哲明和他保镖的大致方位,狠狠扣动了扳机!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地下密闭空间内炸开!如同引爆了一颗小型炸弹!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我的肩胛骨上,几乎将骨头震碎!无数铅弹丸呈扇形狂暴喷射而出,打在混凝土支柱、生锈管道和淤泥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恐怖爆响,溅起大片大片的泥浆和碎石!
呃啊!
一声闷哼传来!混乱中,我看到赵哲明身边的一个保镖身体猛地一颤,踉跄着捂住腹部,指缝间瞬间涌出暗红的液体!另一个保镖则反应极快,在枪响瞬间就猛地将赵哲明扑倒在地!致命的弹丸呼啸着从他们头顶掠过!
保护赵总!受伤保镖的怒吼和另一个保镖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刺耳响起!
我根本顾不上看战果!在霰弹枪喷吐火焰的瞬间,我已借着后坐力翻滚出去,不顾一切地朝着刚才传来林玥声音的、沉淀池另一端的黑暗深处狂奔!强光手电的光柱在狂奔中疯狂跳跃,撕裂浓稠的黑暗!
爸爸…水…好冷…
那微弱、空灵、带着水汽的呼唤声,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再次从前方无尽的黑暗深处传来!像一根无形的线,死死拽着我的心脏!
玥玥!爸爸来了!撑住!我嘶吼着,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脚下的淤泥越来越深,越来越滑,每一步都像在泥潭中挣扎。身后,突击步枪的子弹呼啸着撕裂空气!
噗噗噗!
子弹打在身边的混凝土墙壁和废弃设备上,溅起刺目的火星和碎石!死亡的气息紧紧贴在后背!
快!再快一点!
手电光柱猛地扫过前方!在巨大沉淀池的尽头,靠近一面布满锈蚀管道和阀门的墙壁下方,光线捕捉到了一片…异常的水面!
那不是浑浊的死水!那是一片相对清澈的、微微荡漾的水域!像一个小小的、被遗忘的地下湖泊!而在那片水域靠近岸边的浅水处,一个瘦小的、穿着蓝色小裙子的身影,正半漂浮在那里!长长的头发像水草般散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手,无力地搭在岸边的淤泥上!
玥玥——!!
巨大的狂喜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将我撕裂!我目眦欲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就在我即将扑到那片水域边缘的瞬间!
轰隆隆——!!!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沉闷得如同地心怒吼般的恐怖巨响!整个地下空间如同遭遇了十级地震!巨大的混凝土块、断裂的钢筋、锈蚀的管道如同暴雨般从我们头顶轰然砸落!地面剧烈地摇晃、崩裂!浑浊的污水混合着淤泥如同喷泉般从裂缝中冲天而起!
是爆炸!巨大的爆炸!来自地面!来自老K和脱水者最后的目标——清源公司的主水源净化中枢!
老K…他做到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引爆了炸弹!
哗啦——!!!
我们头顶,那支撑着整个废弃厂区地下结构、早已不堪重负的厚重水泥穹顶,在剧烈的爆炸冲击波下,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轰然碎裂!一个巨大无比的破洞瞬间出现!
冰冷的、真实的、带着自由气息的、瓢泼般的暴雨,如同天河倒泻,从那破开的苍穹巨洞中,毫无阻碍地、狂暴地倾灌而下!瞬间就将这片深埋地底的黑暗空间,变成了汹涌咆哮的泽国!
啊——!
身后传来赵哲明保镖惊恐的叫声,瞬间被巨大的水流冲击声和坍塌声淹没。
浑浊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将我浇透。刺骨的寒意让我一个激灵。但更让我肝胆俱裂的是那片小小的水域!林玥所在的位置!
狂暴的雨水疯狂注入,那片相对清澈的小水域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水流变得湍急!林玥那小小的、漂浮的身影被水流卷动,眼看就要被彻底淹没、冲走!
不——!
我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扔掉碍事的霰弹枪,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扑进冰冷刺骨、迅速上涨的浑浊水流中!污泥和杂物缠住我的腿,湍急的水流冲击着我的身体。我拼命向前划动,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即将被洪水吞噬的蓝色小点!
抓住爸爸!玥玥!抓住我!
水已经漫到了我的胸口。浑浊的水流带着强大的力量,卷着各种漂浮的垃圾和碎块,冲击着我。我奋力伸出手,指尖终于,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僵硬的、属于小女孩的手臂!
就在我抓住她手臂的瞬间——
爸爸…
一声清晰得如同耳语、却带着无尽疲惫和释然的呼唤,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暴雨和洪水轰鸣,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
林玥那被长发遮盖的小脸,在浑浊的水流中微微侧了过来。借着上方破洞透下的、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光,我看到了。
那张小脸苍白得如同透明,没有一丝生气。但她的眼睛,却睁开了。
那双眼睛,不再是孩童的清澈。里面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这片被遗忘地下水库般幽暗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的、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她看着我,嘴角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这次…
她的声音直接在我脑中响起,微弱得如同叹息,…水…不冷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手中抓住的那条冰冷僵硬的手臂,连同那个穿着蓝色小裙子的瘦小身体,就在我的眼前,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一粒沙回归了沙漠。就这么凭空地、彻底地,消失在了浑浊汹涌的洪水之中。
只剩下冰冷湍急的水流,狠狠冲刷着我空空如也的手掌。
我僵立在暴涨的洪水中,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泪水疯狂冲刷着我的脸。巨大的破洞上方,是灰暗的、翻滚着乌云的、真实的天空。狂暴的雨水如同天罚,无情地洗刷着这片被诅咒的大地。
林玥…她到底是什么是执念化成的幽灵是水毒制造的终极幻觉还是…这片被污染水域孕育出的、承载了无数遗忘痛苦的悲伤之灵
没有答案。只有手中残留的、那转瞬即逝的冰冷触感,和脑海里那句带着解脱的水不冷了,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和呛水声。是赵哲明!他和仅剩的那个保镖在洪水中挣扎,狼狈不堪。赵哲明昂贵的西装沾满污泥,头发紧贴在额头上,脸上再没有一丝从容,只剩下惊魂未定的苍白和一种计划彻底失控的震怒。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冰冷的杀意。
你…你这个疯子!你毁了…毁了一切!他嘶吼着,声音在暴雨中扭曲变形。
毁了一切不。
我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透过上方巨大的破洞,可以看到远方城市的地平线。清源公司总部大楼的方向,一股浓烈到遮天蔽日的黑烟,混合着诡异的蓝紫色火焰,正冲天而起!即使在如此狂暴的雨幕下,那火光也清晰可见!巨大的爆炸声波,此刻才隐隐传来,如同迟到的丧钟。
老K…他用生命点燃了焚毁记忆水源头的烈火!净化中枢…完了!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我全身。
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一道禁锢了思维和灵魂的沉重幕布,被那冲天的火光和这倾泻而下的、真实而自由的暴雨…硬生生地撕开、冲垮了!
头脑从未如此刻般清明!那些被水毒长期侵蚀带来的隐隐眩晕和思维粘滞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一种久违的、对自我和世界的清晰掌控感,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在浑浊水面上晃动的倒影。
倒影中,那双因为长期痛苦、失眠和对抗水毒而布满血丝、深陷疲惫的眼睛里…瞳孔深处,那如同附骨之疽般、时隐时现的幽蓝色光芒…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属于林锐的、被痛苦磨砺得无比锐利、却终于摆脱了毒素控制的…清明的黑色。
中枢被毁。覆盖全球的致幻毒素场…中断了!
嗬…嗬嗬…
一种混杂着极致痛苦、疯狂快意和彻底虚脱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涌出。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在脸上肆意横流。
结束了不。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用无数鲜血、牺牲和无法言说的痛苦换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开始。但至少,那强制遗忘的毒,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最后看了一眼林玥消失的那片水域,浑浊的水面下,只有淤泥和垃圾在翻滚。然后,我转身,不再理会身后洪水中挣扎咒骂的赵哲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破开的天光、朝着那倾泻自由暴雨的巨洞方向,在汹涌上涨的冰冷洪水中,艰难地跋涉而去。
城市在暴雨中哭泣。但这一次,是洗净污浊的泪水。
7
半瓶水的滋味
尾声:半瓶水的滋味
三个月后。
清晨的阳光,终于不再是奢侈品,带着久违的、干燥的暖意,斜斜地穿透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明晃晃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安静地飞舞。
窗台上,一个简陋的、由废旧塑料桶和冷凝管拼凑成的空气集水器,正发出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嘀嗒声。清澈的水珠,缓慢而执着地从冷凝管末端凝聚,滴落进下方一个擦得锃亮的玻璃罐里。罐底,已经积蓄了浅浅的一层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这微不足道的水量,却是新世界的希望——真正干净的水源。
我靠在旧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头版头条是巨大的黑体字:《清源帝国崩塌,赵哲明等高层被正式批捕!全球水源净化体系进入紧急重建阶段》。下面配着一张赵哲明被押解的照片,头发凌乱,眼神空洞,昔日的从容荡然无存。另一版则报道着各地脱水症患者数量在毒素中断后开始出现下降趋势的新闻。
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我抬起头。
夏初推门进来。她手里拎着一个简单的布袋子,里面装着刚从社区新开的互助点领回来的、严格检测过的少量配给食品——主要是压缩饼干和脱水蔬菜。她看起来依旧有些清瘦,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被幽蓝毒素占据、空洞得令人心碎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窗外的阳光,是温润的、属于人类的、带着一丝怯生生探寻的棕色。
她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不安,有迷茫,还有一丝努力想要掩饰却藏不住的、深深的愧疚。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默默地把袋子放在餐桌上,转身走向那个窗台上的集水器。
她拿起那个玻璃罐,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听着里面那浅浅一层水发出的、悦耳的轻响。然后,她拿出两个干净的杯子,放在桌上。
她端起玻璃罐,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清澈的水流小心翼翼地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两个杯子,都只倒了浅浅的一小半。
她放下罐子,拿起其中一杯水,走到我面前。阳光穿过杯壁,在她手中折射出纯净的光芒。她看着我,眼神依旧有些躲闪,但努力地迎接着我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被毒素控制时的空洞平静,也没有了彻底遗忘后的冰冷疏离,只剩下一种经历巨大创伤后、正在艰难重建的、属于夏初的脆弱和挣扎。
锐…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沙哑,像很久没有上油的琴弦,却不再平直,水…集好了。她把杯子递向我,指尖微微颤抖。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底深处那片终于回归的、属于我们共同过去的废墟。看着她递来的这杯,用时间、耐心和无数幸存者的努力,从空气中一点点凝聚起来的、真正的、自由的水。
没有致幻剂,没有记忆清洗,没有虚假的安宁。只有水的本真。
我放下报纸,伸出手,没有去接她递来的杯子,而是轻轻覆在了她握着杯子的手上。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另一只手拿起桌上另一杯同样浅浅的水。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也有些哑。我看着她,看着阳光落在她重新恢复清明的棕色瞳孔里,看着那里面映出的、同样疲惫却不再被毒素扭曲的我自己。
我把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碰她手中的杯子。
一声清脆的、微小的叮当声,在安静的、充满阳光的房间里响起。
这次,我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我们…慢慢喝。
夏初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她看着我,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眼底迅速弥漫起一层浓重的水汽,那水汽迅速汇聚,最终凝结成两滴晶莹的泪珠,无声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没有擦,只是用力地、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杯子,也握住了我覆在她手上的手。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们身上,洒在两个只装了浅浅一层水的玻璃杯上。水滴在集水器里,依旧发出缓慢而执着的嘀嗒声。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晨光里,小口、小口地,品尝着手中这来之不易的、无比珍贵的半杯水的滋味。
真实。微涩。带着活下去的、千钧重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