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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重生在纯元入府那日,带着前世弘晖惨死的记忆。

    这一世,我笑着扶她下轿:姐姐终于来了。

    背地却让太医在她安胎药里加了好料。

    当她在荷花宴上诬陷我推她落水时,我当众掀开她的衣襟——

    姐姐的孕肚…怎会掉出棉花

    王爷震怒那夜,纯元疯癫地闯进佛堂:贱人!你用了什么妖术

    我捻着佛珠轻笑:姐姐忘了吗是你亲口教的……

    在这深宫,善良会要人命。

    ---

    冰冷的湖水,像是无数根淬了毒的针,争先恐后地刺进我的口鼻,灌入肺腑。那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湖水,而是来自岸边那双眼睛——那双属于我嫡亲姐姐,乌拉那拉·纯元的眼睛。她站在胤禛身侧,华服璀璨,神情悲悯圣洁得如同庙里的观音,可眼底深处,一丝淬着寒冰的快意,却像毒蛇的信子,一闪而过。

    宜修!你竟敢谋害纯元!胤禛的咆哮裹挟着雷霆之怒,狠狠砸来。我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想辩解什么,视野却急速被浑浊的湖水吞没。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撕心裂肺的痛楚并非来自窒息,而是骤然炸开在脑海里的景象:弘晖!我的晖儿!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小脸青紫,无声无息…是那碗纯元亲手递来,说是驱寒养身的甜羹!是她!是她!

    晖儿——!

    我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浸透了寝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眼前是熟悉的藕荷色帐幔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我惯用的安神香气息。不是冰冷刺骨的湖底,也不是弘晖夭亡后那间死寂得令人发疯的屋子。

    侧福晋您怎么了剪秋焦急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睡意被惊醒的慌乱,她端着烛台凑近,暖黄的光晕驱散了噩梦带来的浓稠黑暗。

    烛光摇曳,映亮了剪秋年轻许多的脸庞,也映亮了我下意识死死护住的腹部。我的手,正放在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掌心下,隔着薄薄的寝衣和肌肤,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在里面轻轻踢动了一下。

    那一下微弱的胎动,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弘晖!我的晖儿!他还活着!他还在我的腹中!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噩梦带来的窒息与绝望。我颤抖着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隆起的弧度,指尖感受着那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脉动,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汹涌地滑过脸颊。是泪,也是劫后余生的滚烫证明。

    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侧福晋,您…您别吓奴婢啊!剪秋见我泪流满面却又死死护住腹部,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可是小阿哥闹腾得厉害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不!我猛地抓住剪秋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我意识到失态,缓缓松开,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恨意与狂喜。那恨意,是前世冰冷的湖水和弘晖青紫的小脸;那狂喜,是此刻腹中真实的胎动。

    剪秋,我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淬过火般的冰冷平静,今日…是什么日子

    剪秋惊魂未定地看着我,小心翼翼道:回侧福晋,今儿是…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这个日子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前世,就是这一天!那个改变我一生、夺走我一切的转折点!乌拉那拉·纯元,我嫡亲的姐姐,就是在今天,以探病之名,踏入这雍亲王府的大门,从此鸠占鹊巢,将我打入地狱深渊!

    王爷…王爷可曾吩咐过什么我垂下眼睑,遮住眼底汹涌的寒流,声音刻意放得轻缓柔弱,一如我前世在她面前惯常伪装的模样。

    剪秋神色微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王爷…王爷一早便去了前院打点,说是…说是大小姐的轿子,申时便到府门口,让…让侧福晋您好生准备着,莫要失了礼数。她顿了顿,声音更低,王爷还说…还说大小姐身子贵重,让您务必…亲自去迎一迎。

    亲自去迎我几乎要冷笑出声。好一个身子贵重!好一个务必亲自!胤禛啊胤禛,前世的我,便是怀着身孕,拖着沉重的身子,强撑着笑脸,在这府门口迎她入门,看着她一步踏碎我所有的希望与尊严!那份屈辱和剜心之痛,至今想起,仍令我指尖发颤。

    然而这一次,指尖的颤抖不再是恐惧,而是被强行压抑的、滚烫的杀意。

    知道了。我淡淡道,掀开锦被下床,更衣吧。姐姐要来,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要‘尽心尽力’地迎候。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地从齿缝间逸出,带着一丝只有我自己才懂的森然。

    申时正刻,雍亲王府朱漆大门洞开。胤禛一身亲王常服,玉树临风地立在阶前,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期待与紧张,目光牢牢锁着长街尽头。春日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落在他身上,却只让我感到一片刺骨的冰凉。前世,正是这份灼灼的期待,将我彻底打入无底深渊。

    我安静地立在他侧后方半步之处,身上穿着素净的月白旗装,小腹的隆起被宽大的下摆巧妙遮掩了几分,脸上只敷了一层薄薄的脂粉,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孕中的憔悴与温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保持脸上那副温婉柔顺、毫无威胁的面具。

    远处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辘辘声。一架装饰华美、垂着杏黄流苏的朱轮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来,最终稳稳停在了王府大门前。

    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白皙纤细的手撩开。下一刻,一身浅碧色旗装、通身清雅如出水芙蓉的纯元,扶着侍女的手,仪态万方地踏下了车凳。阳光仿佛格外偏爱她,温柔地洒落周身,为她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她微微抬眸,目光先是脉脉含情地落在胤禛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欣喜,旋即才转向我,唇角弯起一个无懈可击的、温柔得体的笑容。

    妹妹。她开口,声音清越婉转,如同玉珠落盘,带着天然的亲和力,许久不见,妹妹身子可好怀着身孕还要劳动你出来相迎,姐姐真是过意不去。她说着,便向我伸出手,姿态亲昵自然,仿佛我们真是情深义重的亲姐妹。

    前世,就是这看似关怀备至的言语和动作,轻易麻痹了我,让我以为她真的顾念姐妹之情。如今再看,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探究和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像针一样刺目。她是在审视我,审视我这个怀着她未来丈夫子嗣的障碍,审视我是否如她预期般软弱可欺。

    姐姐终于来了。我扬起脸,绽开一个比春日暖阳还要明媚、还要真挚的笑容,主动迎上一步,稳稳地扶住了她伸来的手。我的手指冰凉,触碰到她温热的手腕时,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我笑得更加温婉无害,仿佛全心全意沉浸在与至亲重逢的喜悦中,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欢欣:能迎姐姐入府,是妹妹的福分。姐姐路途劳顿,快请进府歇息。妹妹盼着姐姐来,盼得心都焦了。

    话语亲热得无懈可击,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蜜糖之下,淬着怎样的剧毒。

    胤禛显然极为满意我这副姐妹情深的姿态,脸上紧绷的线条柔和下来,看向纯元的眼神更加专注炽热:纯元,一路辛苦。府里已为你备好一切,快进去吧。

    纯元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婉动人,对我微微颔首,眼波流转间,那丝优越感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微澜后又迅速隐没于无懈可击的端庄之下。有劳妹妹挂心。她温声回应,声音如同浸了蜜的清泉,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好感。

    我扶着她,一步步踏上王府的台阶。她的手臂看似柔若无骨地搭在我的腕上,指尖却在不经意间用了些力道,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某种掌控。那力道很轻,旁人绝难察觉,却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前世的我,只会觉得这是姐姐无意的依赖,如今才明白,这是猎食者踏足领地时,对原住民无声的警告与碾压。

    我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温顺地低垂着眼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美人。只有我自己能感觉到,胸腔里那颗被仇恨浸泡得冰冷坚硬的心脏,正以复仇的鼓点为节奏,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

    胤禛的目光几乎黏在纯元身上,那份毫不掩饰的痴迷与珍视,比前世的阳光还要刺眼。他亲自引路,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纯元,你的院子就在东边,离我的书房最近,已按你的喜好重新布置过,一应用物都是最好的。你瞧瞧可还合心意若有不满意的,立刻告诉苏培盛去换。

    王爷费心了。纯元微微侧首,露出优美白皙的颈项,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和感激,王爷安排的,自然都是极好的。

    他们并肩前行,郎才女貌,宛如一对璧人。我沉默地落后半步,像个真正的、温顺的影子,看着胤禛高大的背影小心地将纯元护在身侧,隔绝了旁人可能带来的任何一丝惊扰。那呵护备至的姿态,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曾几何时,在我初初有孕、满怀憧憬时,他也曾对我展露过这样的温柔那些短暂的温情,在纯元出现后,便如同被投入烈日的薄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刺骨的寒冷和永无止境的屈辱。

    指甲再一次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混乱沸腾的思绪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不能乱,不能急。弘晖还在腹中安稳地沉睡,他的每一次胎动都在提醒我,这一局,我输不起!纯元,你夺走的,我要你百倍千倍地还回来!你欠弘晖的命,我要你用你所有引以为傲的一切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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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元入府,如同在雍亲王府这潭深水中投下了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胤禛的心思,几乎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她身上。流水般的赏赐送入她的毓秀院,从江南新贡的云锦绸缎,到内务府精制的首饰头面,再到名贵的滋补药材,无一不彰显着王爷极致的宠爱与重视。她的院子成了府里最热闹的去处,下人们趋之若鹜,连带着她的陪嫁侍女,腰杆子都比旁人挺得直些。

    我依旧安分守己地待在我的静心斋,一个离胤禛书房最远、也最靠近府邸边缘佛堂的僻静院落。每日除了必要的请安,我深居简出,诵经礼佛,安静得如同角落里的尘埃。胤禛偶尔会来,大多是询问胎象,语气平淡,例行公事,目光停留的时间甚至不如停留在我案头那卷佛经上长久。与前院毓秀院夜夜笙歌、丝竹不断的景象相比,静心斋冷清得像一座古墓。

    然而,这表面的死水之下,暗流早已汹涌。

    这日午后,日光透过窗棂,在佛龛前投下斑驳的光影。檀香袅袅,氤氲在寂静的室内。我跪坐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光滑温润的紫檀佛珠,目光低垂,落在面前摊开的一本泛黄的医书上。指尖划过一行小字:紫葳藤,性寒微毒,久服可致妇人月信紊乱,体虚畏寒,脉象沉涩,状若滑脉之假象……

    吱呀一声轻响,佛堂虚掩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深青色太医服制、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好。他正是太医院负责王府女眷脉案的章弥章太医。他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走到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便垂手躬身站定,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知是赶路匆忙,还是源于心底巨大的压力。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医书上那行字,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意:章太医,本福晋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章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回…回侧福晋的话。奴才…奴才仔细查访了。纯元格格入府前,在乌拉那拉府邸时,确实…确实曾秘密处置过一个负责侍弄花草的婢女。那婢女…据说是无意间失手打碎了格格极为珍视的一盆墨菊…但府里有人私下嚼舌根,说…说那婢女似乎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事,关于…关于格格与一位常来府上做客的表少爷……

    佛珠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佛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果然如此。纯元,我的好姐姐,你那完美无瑕、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外表下,掩藏的污秽,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堪。

    很好。我淡淡吐出两个字。

    章弥的头几乎要埋到胸口,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侧福晋,奴才…奴才斗胆,此事风险太大,万一…

    他不敢说下去。

    万一我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锥,直直刺向他,章太医,你是担心万一东窗事发,王爷会砍了你的头还是担心…万一你留在外宅的那对母子,没了你的月例银子,会活活饿死、或者被你那善妒的正室夫人悄无声息地‘处置’了

    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

    章弥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最大的秘密,他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软肋,此刻被赤裸裸地摊开在这冰冷的佛堂里。

    本福晋既能知道,旁人…未必就查不到。我看着他骤然失去血色的脸,语气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纯元格格的手段,想必章太医也略有耳闻她既能无声无息处置一个撞破她‘小事’的婢女,若让她知晓你不仅知情,还替她‘料理’过一些后患…比如,那婢女家人的莫名失踪你猜,她会如何对你会如何对你那对见不得光的母子

    章弥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侧福晋!侧福晋饶命!奴才…奴才糊涂!奴才该死!求侧福晋指条活路!奴才…奴才愿为侧福晋肝脑涂地!

    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颤抖匍匐的身影,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在这吃人的地方,怜悯就是自掘坟墓。

    肝脑涂地倒不必。我重新转回身,面对着袅袅香烟后悲悯垂目的佛像,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本福晋只要你做一件事。将你查到的那些‘脏东西’,特别是那婢女家人失踪的线索,不动声色地,引到纯元格格的心腹嬷嬷身上。做得干净些。

    章弥猛地抬头,眼中先是茫然,随即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了悟。

    至于你,我继续道,指尖捻动着佛珠,继续做好你的本分。纯元格格的安胎药,要‘精心’熬制。紫葳藤的粉末,每日的量,本福晋会派人按时送到你手中。务必让她…‘胎象稳固’,‘脉象康健’。

    章弥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恐惧。他明白,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掺入紫葳藤,制造假孕脉象…这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但他更明白,若不照做,他和他的外室、他的幼子,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奴才…奴才遵命!他再次重重磕头,声音嘶哑破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久久不敢抬起。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檀香的气息萦绕鼻端,佛龛上慈眉善目的菩萨低垂着眼,仿佛在无声地看着这佛堂里上演的肮脏交易。我闭上眼,将翻涌的恨意强行压下。

    纯元,我的好姐姐。你想要的喜脉,妹妹我…这就亲手为你奉上。只是这喜脉结出的,会是怎样一颗致命的苦果我拭目以待。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流淌。纯元在毓秀院安心养胎,享受着胤禛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全府上下的瞩目。她愈发显得容光焕发,那份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与雍容,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她偶尔也会来我的静心斋探望,言谈间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对腹中孩儿的期待,以及胤禛对她和孩儿的重视,字字句句,都像细针扎在我心上。

    而我,依旧是那个沉默温顺、仿佛认命般的侧福晋。每日诵经礼佛,精心照顾着自己的胎。只有夜深人静时,抚摸着腹中弘晖有力的胎动,感受着那份真实存在的生命力,我眼中才会燃起冰冷的火焰,那是支撑我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很快,胤禛为庆贺纯元身怀有孕,在王府后花园的荷花池畔设下了盛大的家宴。时值盛夏,池中芙蕖亭亭,粉白嫣红开得正盛,碧叶接天,送来阵阵带着水汽的荷香。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王府有头有脸的女眷、得脸的管事嬷嬷们几乎齐聚一堂,衣香鬓影,笑语喧哗。胤禛坐在主位,纯元依偎在他身侧,一身鹅黄轻纱宫装,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眼含春,如同池中最耀眼的那朵粉荷。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被华美的衣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引来无数艳羡和恭维的目光。胤禛的目光更是片刻不离她左右,柔情似水。

    我坐在下首稍远的位置,穿着一身素净的淡青色旗装,安静地用着面前几碟清淡的素点,仿佛周遭的热闹与我无关。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次纯元那带着炫耀意味的娇笑声传来,都如同鞭子抽在我心上。但我必须忍耐。好戏,才刚刚开场。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纯元似乎有些微醺,脸颊泛着动人的红晕,更添几分娇媚。她扶着侍女的手,盈盈起身,说是要去池边更近地赏玩那并蒂莲花。胤禛宠溺地点头应允。

    她步履轻盈地走向池边雕栏,姿态优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也放下银箸,状似关切地跟了过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在纯元倚着栏杆,探身去指那朵开得最好的并蒂莲时,异变陡生!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撕裂了宴会的和乐。只见纯元的身影猛地一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身后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朝着碧波荡漾的荷花池栽倒下去!

    噗通!巨大的水花溅起!

    纯元!胤禛目眦欲裂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不顾一切地冲向池边。

    格格落水了!快救人啊!纯元的侍女凄厉地尖叫起来,手指却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直指向我,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尖锐变形,是她!是宜修侧福晋!奴婢亲眼看见…看见侧福晋从后面推了格格!

    所有的目光,震惊的、怀疑的、幸灾乐祸的,瞬间如同无数道冰冷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池中纯元挣扎扑腾的水声和侍女的哭喊指控。

    胤禛已扑到池边,侍卫们正手忙脚乱地跳下去救人。他猛地回过头,那双素日里或温情或威严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火焰,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目光中的憎恶与怀疑,几乎要将我凌迟:宜修!你好大的胆子!

    被这雷霆之怒和无数道目光锁定,我非但没有如前世般惊慌失措、百口莫辩,反而缓缓地、缓缓地站直了身体。脸上刻意维持的温顺怯懦如同面具般寸寸剥落,露出底下冰封千里的平静。迎着胤禛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我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唇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又冷得刺骨的弧度。

    王爷,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现场的混乱和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仅凭一个婢女一面之词,便要定臣妾谋害嫡姐、戕害皇嗣之罪吗此等重罪,臣妾…不敢领受。

    胤禛被我这份异常的镇定噎了一下,眼中怒火更炽,但一丝理智似乎也被我冰冷的语气拽回:你待如何!

    此时,侍卫已将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纯元从池中救了上来。她伏在侍女怀中,发髻散乱,昂贵的鹅黄宫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微微隆起的腹部轮廓。她剧烈地呛咳着,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瑟瑟发抖,如同狂风暴雨中被打落的花瓣,楚楚可怜到了极致。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向胤禛,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充满了惊魂未定和难以言喻的委屈与恐惧,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虚弱的呜咽。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认定她是受害的一方。

    王爷…臣妾…臣妾好怕…她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目光怯怯地扫过我,又立刻受惊般缩回,仿佛我是噬人的猛兽。

    胤禛的心瞬间被这目光揉碎了,他上前一步,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纯元,怒视我的眼神几乎要喷出实质的火焰:毒妇!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狡辩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的弧度加深,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我无视了胤禛的咆哮和纯元那足以迷惑众生的脆弱表演,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纯元那被湿透的宫装紧裹着的、微微隆起的腹部。

    不对劲!

    那隆起的弧度,在湿透的薄纱宫装紧贴下,本应显得更加圆润清晰。然而此刻,那孕肚靠近腰侧的位置,宫装的褶皱里,竟突兀地露出一小簇…极不起眼的、松软的、淡黄色的东西!

    棉花!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章弥的药效,竟比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猛!这假孕的伪装,竟在落水的狼狈和湿衣的紧贴下,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电光火石间,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恨意、所有前世今生积压的屈辱与痛楚,都凝聚成了此刻孤注一掷的决绝!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便是万劫不复!

    王爷!我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然,手指毫不犹豫地直指向纯元那暴露破绽的腹部,姐姐落水受惊,龙胎安危关系重大!请王爷立刻宣太医诊视!姐姐的肚子…姐姐的肚子似乎不太对劲!

    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厉声喝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我的脸上,齐刷刷地、带着惊疑不定地转向了纯元紧裹的腹部!那簇露出的淡黄色棉絮,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变得无比刺眼!

    纯元脸上那泫然欲泣的柔弱表情瞬间僵住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恐慌如同墨汁滴入清水,骤然在她惨白的脸上蔓延开!她下意识地想用手去遮掩那暴露的地方,动作仓皇而狼狈。

    不…不是…是衣服…她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调,试图辩解。

    但已经太迟了!

    胤禛的目光,也死死地钉在了纯元试图遮掩的部位。他眼中的暴怒和心疼瞬间被惊愕、狐疑和一种被愚弄的冰冷所取代!他不是傻子!那簇东西,绝不可能是正常的孕肚该有的!

    给本王拉开她!胤禛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带着山雨欲来的毁灭气息。

    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立刻应声上前,动作不再有丝毫顾忌,一把扣住了纯元试图遮掩的手臂,将她强行从侍女的怀抱里拖拽出来!

    不!放开我!你们放肆!王爷!王爷救我!纯元彻底慌了,她尖叫着,挣扎着,脸上再不复一丝一毫的圣洁与柔弱,只剩下歇斯底里的惊恐和绝望。什么仪态,什么端庄,在生死关头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嘶啦——!

    在纯元疯狂的挣扎和嬷嬷强硬的撕扯下,她腰侧本就因落水而凌乱的衣襟,被猛地扯开了一道更大的口子!

    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无数道目光,如同凝固的冰锥,死死地钉在纯元腰腹暴露出的地方——那本应是孕育生命的隆起之处,此刻赫然塞满了大团大团松软的、淡黄色的棉花!湿透的棉花被挤压得变了形,黏腻地暴露在盛夏灼热的空气里,也暴露在胤禛和所有王府女眷、管事嬷嬷们惊骇欲绝的目光之下!

    整个荷花池畔,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吹过荷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丝竹停了,人声灭了,只剩下纯元粗重绝望的喘息,和那堆刺目的、松软的棉花,无声地嘲笑着一切。

    胤禛脸上的表情,从惊愕、狐疑,瞬间转为一种被彻底欺骗、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暴怒!那怒火是如此炽烈,以至于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额角青筋暴跳,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棉…棉花他死死盯着那团东西,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阴鸷恐怖,仿佛来自九幽地狱,一字一句,砸在纯元早已崩溃的神经上,乌拉那拉·纯元!你告诉本王…这是什么!

    不…不是的…王爷…您听我解释…是宜修!是她害我!是她用了妖术!是她…纯元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发疯般地摇着头,语无伦次地尖叫着,手指胡乱地指向我,眼神涣散,充满了癫狂的恨意和恐惧。她精心维持了十几年的完美形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得连渣都不剩。

    然而,没有人再相信她的话。那堆明晃晃的棉花,就是最无可辩驳的铁证!所有的目光,都从她身上移开,带着鄙夷、唾弃、幸灾乐祸,最终落在了胤禛那张铁青得骇人的脸上。

    胤禛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他看也没再看地上如同烂泥般的纯元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睛。他猛地一甩袍袖,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斩断了所有的情分:

    贱妇!竟敢以假孕欺瞒本王,混淆皇室血脉!罪该万死!来人!他厉声咆哮,把这个毒妇给本王拖下去!打入后园最偏僻的柴房!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违令者,同罪论处!

    嗻!侍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毫不怜惜地将还在哭嚎挣扎的纯元从地上拖起,像拖一条破麻袋般,粗暴地拽离了这片她曾风光无限、此刻却沦为地狱的荷花池畔。

    她的尖叫声、诅咒声、哭喊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一路远去,最终被拖入王府最幽深、最冰冷的角落,被沉重的落锁声彻底隔绝。

    胤禛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到了极致。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未消的余怒,有被利用的愠恼,有被欺骗后的难堪,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重新审视的探究。

    我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他过于锐利的审视,重新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仿佛被惊吓到的温顺模样,双手恭敬地交叠在身前,微微屈膝。只是无人看见,我交叠的双手在袖中,正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赢了。第一步,赢了。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白日荷花宴上的喧嚣与丑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被王府厚重的朱墙与森严的规矩强行压下,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静心斋内,只燃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黑暗的一角。

    我独自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檀香清冷的气息萦绕在鼻端,驱不散心头翻涌的血腥气。白日里纯元被拖走时那怨毒的眼神、那堆刺目的棉花、胤禛最后那复杂难辨的一瞥…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我闭上眼,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一遍又一遍地捻动着冰凉的紫檀佛珠,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弘晖在我腹中安稳地睡着,这份沉甸甸的真实感,是支撑我所有理智的唯一锚点。

    砰!

    一声巨响猛然撕裂了夜的寂静!佛堂虚掩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

    一道披头散发、状若疯妇的身影裹挟着浓重的寒气与怨毒冲了进来!是纯元!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从那偏僻的柴房逃了出来!身上还穿着白日落水后未来得及更换的、沾满泥污的湿衣,凌乱地贴在身上,勾勒出那虚假的、已经歪斜塌陷的孕肚。她的头发散乱如草,脸上泪痕交错混着污泥,白日里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此刻赤红一片,燃烧着癫狂的恨意,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贱人!她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怨毒而撕裂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是你!是你这个毒妇!你用了什么妖术!你用了什么妖术害我!她踉跄着扑过来,带着一股刺鼻的污泥和绝望混合的腥气,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直直抓向我的脸!

    我没有动。甚至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跪坐捻珠的姿势,背对着她。只是在她的指尖带着腥风即将触及我后颈皮肤的前一瞬,我平静地、清晰地开口:

    姐姐深夜闯我佛堂,不怕惊扰了菩萨,罪加一等吗

    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滚油的一滴冷水,瞬间让纯元疯狂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她似乎被我这异常的平静和提及的菩萨二字刺了一下,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悸,随即又被更深的疯狂淹没:菩萨哈哈哈…她发出一阵凄厉刺耳的怪笑,在寂静的佛堂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菩萨若有眼,就该先劈死你这个心肠歹毒、谋害亲姐的贱人!宜修!你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那棉花…那棉花怎么会…你用了什么妖法!

    她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身体因激动和寒冷剧烈地颤抖。

    我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勾勒出我的侧影,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浓重的阴影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死寂。目光平静地落在纯元那张因疯狂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可笑的物件。

    妖法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最终凝固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漠然,一种从地狱归来、沾染了黄泉寒气的森然。

    指尖捻动的佛珠停了下来。我微微歪了歪头,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清晰得足以刺破灵魂的声音,一字一句,缓缓问道:

    姐姐…你难道忘了吗

    纯元疯狂的表情猛地一滞,赤红的眼中掠过一丝茫然的空洞。

    我的声音如同冰珠,一颗颗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是你亲口教的……

    在这深宫…善良…会要人命。

    最后几个字落下,佛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昏黄的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纯元那张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只剩下无边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脸,映照得如同厉鬼。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那双曾经倾倒众生的美丽眼眸,此刻只剩下被彻底洞穿、看透一切伪装后的惊骇欲绝!

    佛渡不了自作孽之人。我轻轻补上最后一句,声音飘渺得如同叹息。目光掠过她脸上凝固的恐惧,重新落回佛龛上那尊低眉垂目的菩萨像。檀香袅袅,在菩萨悲悯的目光下无声盘旋,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修罗场般的结局。

    门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侍卫急促的低喝,显然是发现纯元逃脱追了过来。纯元似乎被这声音惊醒,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她没有再尖叫,没有再咒骂,只是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泥塑,颓然瘫软在地,任由冲进来的侍卫粗鲁地将她架起拖走。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只有空洞的眼神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我始终平静如水的背影上,直到消失在门外的无边黑暗里。

    佛堂的门被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夜,重归死寂。

    我依旧跪在蒲团上,背脊挺直。昏黄的孤灯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微微晃动着。手中紧握的佛珠,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良久,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冰冷的紫檀佛珠上,溅开一朵微小的水花,瞬间便被檀香吸干,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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