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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取经归来的斗战胜佛成了皇后乌拉那拉氏。

    她看着满殿跪拜的嫔妃觉得无趣,目光落在皇帝案头的奏折上:这点小事也值得发愁

    当晚她潜入御书房,用金箍棒变作朱笔批阅奏章。

    皇帝发现字迹遒劲如刀:皇后竟懂治河

    她大笑:老孙当年定海神针都玩得转!

    从此夜夜君臣对坐论政。

    直到蛮族压境那日,她拔下凤钗化作千根毫毛分身。

    陛下,老孙该回西天了。

    龙椅上只余一串菩提珠,皇帝攥着它问新来的小太监:

    你见过会批奏折的皇后吗

    ---

    头痛,像有十万只天兵天将在里头擂鼓。

    那痛楚来得毫无征兆,尖锐又蛮横,直直凿进识海深处。乌拉那拉氏猝不及防,手中捻着的南红玛瑙佛珠串啪一声砸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珠子四散滚开,红的刺眼,像泼了一地的血。她猛地撑住沉重的紫檀凤座扶手,指节捏得发白,才勉强没让自己失态地蜷缩下去。

    娘娘!剪秋的惊呼带着哭腔,扑过来想搀扶。

    莫慌!她低喝一声,那声音出口竟带着一丝自己都陌生的粗粝沙哑,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粗糙的砂砾。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有些模糊,只觉眼前一片晃动刺目的金红——那是底下跪了一地的嫔妃宫装,珠翠环绕,环佩叮当,脂粉香气腻得人发晕。

    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今日请安便散了吧。剪秋强自镇定,扬声宣布。

    嫔妃们如蒙大赦,窸窸窣窣地起身,行礼告退。那些低垂的眉眼、温顺的姿态,在她此刻翻江倒海的脑子里搅成一锅粘稠的浆糊。烦,真烦!像花果山里那些永远也驱不散的、嗡嗡叫的蝇虫!一丝不耐,如同淬了火的针,猛地刺穿了她维持多年的端庄壳子。

    跪来拜去,有甚意思这话冲口而出,带着一股子她自己都陌生的、近乎野性的不耐烦。

    殿内瞬间死寂。正要退到门口的安贵人脚步一顿,惊愕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剪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乌拉那拉氏自己也愣住了。这声音,这语气……心头那股无名火来得凶猛又熟悉,仿佛沉寂了千百年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几乎要撕裂头颅的剧痛,目光却像挣脱了牢笼的鹰隼,不再看那些莺莺燕燕,而是越过殿门,穿过重重宫阙,死死钉在了养心殿的方向。

    那里,堆着山一样高的奏折。她甚至能看见那个穿着明黄龙袍的男人,正拧着眉头,被那些琐碎如沙砾的破事压得喘不过气。一丝清晰无比的念头,带着点鄙夷和不解,浮了上来:这点子人间烟火,也值得愁成这般

    扶本宫……回宫。她扶着额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回到坤宁宫内寝,剪秋小心翼翼地将那面磨得光可鉴人的菱花铜镜捧到她面前。镜面冰凉。乌拉那拉氏抬起眼,望向镜中。

    镜里是一张属于大清皇后的脸。岁月留下了浅浅的纹路,雍容华贵,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然而,就在那熟悉的眉宇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那眼神,不再是深宫妇人惯有的、被规矩层层包裹的平静或算计。它变得异常锐利,仿佛淬了寒冰,又燃着野火,能穿透皮囊,直刺人心底。一种属于绝对力量、睥睨万物的神光,在那双凤眸深处一闪而逝。她甚至觉得,镜中的嘴角似乎无意识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带着一丝猴儿般的狡黠和不羁。

    俺老孙……

    这三个字,低得如同梦呓,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她自己的识海深处!花果山的烂漫烟霞、蟠桃园的芬芳、老君炉里的三昧真火、五指山下的五百年孤寂、西行路上的万水千山……无数光怪陆离、磅礴浩瀚的记忆碎片,裹挟着斗战胜佛那桀骜不驯、战天斗地的神魂,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冲垮了乌拉那拉氏过往四十余载累积起的、属于皇后的全部认知!

    她猛地闭上眼,身体剧烈地一晃,几乎栽倒。再睁眼时,那双凤眸深处,沉淀了万载风霜的澄澈与桀骜,如同磐石般显露出来。

    娘娘娘娘您别吓奴婢!剪秋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

    慌什么她开口,声音奇异地稳定下来,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安抚的意味,只是那腔调,已然彻底脱去了乌拉那拉氏固有的温婉持重,变得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粗豪的爽利。去,给本宫……嗯,给老孙我弄点吃的来!要顶饿的,大块的肉!宫里那点子精细点心,还不够塞牙缝!

    剪秋彻底傻了,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主子。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能茫然地点点头,魂不守舍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她一人。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泼洒进来,将整个坤宁宫染成一片暖金色。她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属于凡俗帝后宫殿的光线。心念微微一动,体内沉寂已久的佛力如同冰封的河流开始解冻,一丝微弱却精纯的气息缓缓流转起来,冲刷着这具属于凡间皇后的、早已开始衰败的肉身。那令人发疯的头疼,竟在这佛力流转间,奇异地平息了大半。

    嘿,她嘴角勾起一个真正的、属于孙悟空的弧度,目光投向养心殿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经亮起,皇帝老儿……愁着呐

    ---

    养心殿的灯火,燃到了三更。

    胤禛靠在宽大的龙椅上,眉心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疲惫像一层厚重的铅衣裹着他。眼前摊开的奏折,是河道总督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噩耗:黄河决口,豫东千里泽国。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和推诿,像冰冷的毒蛇缠着他的心。更可恨的是户部那群蠹虫,张口闭口就是库银空虚,仿佛那滔滔洪水、万千灾民,只是奏折上轻飘飘的几个墨点。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将奏折狠狠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惊得殿外侍立的太监们缩了缩脖子。

    殿内烛火被这劲风带得一阵猛烈摇曳。就在光影剧烈晃动的一刹那,胤禛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御案旁的屏风后面,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风声或者仅仅是他过度疲惫产生的幻影他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就要张口唤人。

    这点子水患,也值得愁成这样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爽朗和毫不掩饰的……嫌弃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殿内沉闷的空气,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

    胤禛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来源——御案的另一侧。

    那里,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

    一袭正红缂丝凤袍,在烛光下流淌着庄重的光泽,正是皇后乌拉那拉氏的朝服。然而,穿着它的人,姿态却全然不同。她没有端坐在绣墩上,更没有低眉顺眼地垂首。她一只脚踏在御案旁那个平日用来搁置文房的高脚花梨木方几上,身子微微前倾,一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正大大咧咧地翻动着他刚刚摔在案上的那份河道急报!

    那姿态,不像母仪天下的皇后,倒像是个……占山为王的豪客在翻看战利品胤禛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坤宁宫离此甚远,殿外层层守卫……她如何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

    皇……皇后胤禛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被冒犯的帝王之怒,你……你这是何意擅闯御书房,成何体统!

    体统皇后——或者说,此刻占据着皇后身躯的斗战胜佛——嗤笑一声,那笑声清亮,带着洞穿世事的满不在乎。她终于从奏折上抬起眼,看向胤禛。烛光映照下,她的眼神清亮锐利,如同寒潭深水,倒映着跳跃的烛焰,也映着胤禛那张写满惊怒与疲惫的脸。

    体统能堵住决口的大堤还是体统能变出白花花的银子救灾她语速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顺手将那本奏折像丢开一块破布似的扔回御案,瞧瞧这写的什么玩意儿!‘水势汹猛’、‘料物不敷’、‘请拨库银百万’屁话!全是屁话!

    胤禛被她这连珠炮似的、粗鄙却又一针见血的话砸得有点懵,一时间竟忘了发怒,只是死死盯着她。

    治水如治军,首在扼其咽喉!皇后(悟空)伸出食指,指尖在御案上空用力一点,仿佛那里悬着一张无形的河道舆图,此处,河窄流急,形如瓶颈!在此处深挖河道,束水攻沙!懂吗把河床挖深,水流自然加速,裹挟的泥沙就被冲走了!淤积就少了!她手指虚划,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指挥千军万马的决断,什么百万库银用不着!征调附近受灾的民夫,以工代赈!再让地方上那些个富户乡绅,出钱出粮!朝廷给个名头,立个碑,刻上他们的名儿,保管比狗还听话地掏银子!这叫‘勒石记功’!懂不懂

    她的话语如同疾风骤雨,挟裹着闻所未闻的奇思和一种近乎蛮横的自信,劈头盖脸地砸向胤禛。那些困扰了他无数日夜、令整个朝堂束手无策的难题,在她口中,竟变得如此……简单粗暴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直指核心的智慧光芒。

    胤禛完全怔住了。他忘了追究她为何在此,忘了帝王的威仪,甚至忘了呼吸。他只是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穿着皇后凤袍、却说着惊世骇俗之语的女人。那双眼睛里的光,锐利得能刺穿一切虚伪,明亮得如同暗夜星辰,没有半分后宫妇人应有的温顺或算计,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洞悉和……一种俯瞰众生的、野性的力量。

    你……胤禛喉结滚动,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你……如何懂得这些

    皇后(悟空)闻言,脸上的不耐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混杂着骄傲和怀念的神情取代。她站直身体,双手叉腰——一个绝对不属于乌拉那拉氏的习惯性动作——仰起头,仿佛要穿透这养心殿的穹顶,看向无尽遥远的虚空。

    嘿!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灿烂得晃眼,带着一种胤禛从未在任何嫔妃脸上见过的、毫无阴霾的豪气,老孙当年定海的神针都玩得转,区区一条地上河,算个鸟!

    定海……神针胤禛喃喃重复,眉头锁得更紧。这词陌生而古怪,透着一股神话般的荒诞。他看着眼前之人,那神采飞扬的脸庞,那睥睨天下的眼神,与记忆里端庄持重、甚至有些刻板阴郁的皇后,判若云泥。一股寒意夹杂着更深的迷惑攫住了他。

    皇后(悟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上的豪气略略一收,但那明亮的眼神却丝毫未变。她目光扫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眉头又习惯性地拧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

    啧,这皇帝当的,比俺老孙当年管那蟠桃园还累赘!她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胤禛耳中。

    胤禛嘴角抽搐了一下。管蟠桃园这又是什么疯话

    只见她眼神忽然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她右手看似随意地探向自己繁复的发髻深处,指尖一捻,竟拔下了一根细长的、金光灿灿的凤钗!那凤钗在她指尖灵活地一转,快得只留下一道金色的残影。

    胤禛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那根华贵的凤钗已然消失不见。而皇后手中,却多了一支……朱笔

    不!那绝不是普通的朱笔!笔身通体流转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光晕,笔锋锐利如新开刃的匕首,透着一股无坚不摧的凛冽之气!那光晕太微弱,若非胤禛此刻心神巨震、凝神细看,几乎就要忽略过去。那支笔静静地躺在皇后(悟空)的掌心,却仿佛蕴藏着劈开混沌的力量。

    看好了!皇后(悟空)低喝一声,带着一丝孩童般献宝的得意。她不再理会胤禛惊疑不定的目光,左手随意地抓起御案上另一份奏折——那是直隶总督上报的春旱灾情。

    她手腕一抖,那支奇异的朱笔便如游龙般落下。笔走龙蛇,快如疾风!朱砂批语在奏折空白处瞬间显现,那字迹……胤禛的瞳孔再次猛缩!

    那绝非皇后平日清秀工整的馆阁体!那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转折处锋芒毕露,撇捺间如长枪大戟,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杀伐决断之气!仿佛那不是批阅奏章的御笔,而是战场上将军挥下的令旗!

    凿井!深挖!引滹沱河水,分渠灌溉!着工部派懂水利的,实地督造,十日内见水!延误者,斩!

    每一个朱砂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奏折上,也烫在胤禛的心上。干脆!狠辣!直指要害!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任何推诿的余地!尤其是最后那个斩字,最后一笔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森然寒气!

    胤禛看得完全呆住了。批阅奏章,他见过无数阁老的字迹,或圆融,或谨慎,或带着文人的清高,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霸道、如此充满力量的批示!这字里行间透出的魄力与果决,让他这个以冷面铁腕著称的帝王,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随即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痛快!

    皇后(悟空)似乎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嘴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点野性的笑。她随手将批好的奏折往旁边一丢,又精准地抓起了下一本,手腕再次挥动,朱笔如电……

    烛火无声地跳跃着,将她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那影子不再是一个深宫妇人的轮廓,而像一位仗剑立于山巅、挥斥方遒的……神祇胤禛僵坐在龙椅里,最初的惊骇和震怒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一种奇异的、被牵引的专注。他忘了开口,忘了阻止,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在御案前挥毫泼墨、仿佛执掌乾坤的身影。寂静的殿宇内,只闻朱砂落纸的细微沙沙声,以及两人交错的、并不平稳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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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漏滴答,长夜在朱砂与墨香中悄然流逝。

    养心殿的灯火彻夜未熄。自那惊心动魄的初夜之后,这方帝王理政的禁地,在更深人静之时,便多了一道红色的身影。起初,胤禛的戒备如同冰封的河面,坚硬而寒冷。他端坐龙椅,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着御案另一侧那个挥毫泼墨的皇后。每一个朱批落下,他都凝神细看,试图从中找出僭越的端倪,或是妇人干政的私心。

    然而,没有。

    那些朱批,字字如刀,句句似斧,劈开的是积弊的沉疴,指向的是最直接有效的解决之道。河工、漕运、边饷、吏治……那些困扰朝堂多年、让无数能臣绞尽脑汁的顽疾,在她笔下,似乎总能被撕开层层伪装,直抵那最核心、也最疼痛的病灶。她批阅的,并非仅仅是条陈对策,更像是为这架庞大而锈蚀的帝国机器,强行注入一股沛然莫御的活力。

    看什么看老孙脸上又没开花!皇后(悟空)头也不抬,笔走如飞,批完一本奏折,啪地一声合上,精准地扔进旁边已阅的紫檀木匣里,动作干脆利落得像个老兵在归置兵刃。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收拾那群光吃饭不干活的蠹虫!

    胤禛被她噎得一时语塞。冰封的戒备,在她这种近乎粗暴的坦荡和匪夷所思的效能面前,开始悄然融化。不知从第几夜起,他不再只是沉默地审视。当一份关于西北军镇粮饷被层层盘剥的密折送到案头时,胤禛的眉头拧成了死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桌面。

    哼,雁过拔毛,层层扒皮!皇后(悟空)扫了一眼,冷哼一声,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她随手将那份密折推到胤禛面前,朱笔的末端在奏折某处一点,那里记录着几笔看似平常的粮秣转运损耗。瞧这儿,损耗放屁!定是入了哪个王八蛋的私囊!要查,就派个愣头青去,别带随从,微服!直接到兵营里问大头兵!他们吃了多少,发了多少饷,心里门儿清!一查一个准!

    胤禛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这法子,简单、直接,却犀利无比,直插官僚体系最脆弱的关节!他沉吟片刻,沉声道:……可派谁朝中之人,盘根错节,恐难取信。

    切!满朝朱紫,就没一个干净的皇后(悟空)嗤笑,随即眼珠一转,闪过一丝狡黠的光,那个……新科放出去做县令的小子,姓李的,叫……李卫!对,就他!上次参劾他上官贪墨修河银子的折子,不是被你压下了这小子愣头青,轴得很,但骨头硬!让他去!给他道密旨,许他先斩后奏!

    李卫胤禛心中一动。那个在朝堂上梗着脖子顶撞上官、被斥为粗鄙不堪的年轻县令他确实有印象。此人背景干净,毫无根基,行事莽撞却刚直……竟是如此合适的人选!他深深地看了皇后一眼,那目光中的审视,已悄然掺杂了信服与探询。他提笔,在一张空白黄绫上飞快写下密旨,加盖随身小印。

    喏,给你个跑腿的!皇后(悟空)像是早有预料,随手从袖中(实则是从耳后毫毛所化)摸出一个不过寸许长、雕工粗糙的小木鸟,丢在御案上。那木鸟通体漆黑,看不出材质,唯有一双眼睛点着两粒极小的红宝石,在烛光下闪着幽微的光。

    胤禛愕然:此乃何物

    傻鸟一只,认路快。她言简意赅,指尖在那木鸟头顶轻轻一点。只见那木鸟浑身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生机,随即展开翅膀——那翅膀薄如蝉翼,几近透明——无声无息地飞了起来,悬停在胤禛刚刚写好的密旨上方。一道微弱的、肉眼几乎不可辨的淡金色光晕从木鸟身上散发出来,笼罩住密旨。下一刻,密旨竟凭空消失了!而木鸟则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乌光,嗖地一声穿窗而出,融入沉沉的夜色,快得如同幻觉。

    胤禛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只看到外面漆黑一片的庭院。他霍然转身,看向案前那个依旧气定神闲批阅奏折的女人,眼神彻底变了。震惊、骇然、狂喜……种种情绪在他眼底翻腾。这不是人间手段!这绝非乌拉那拉氏所能拥有!

    你……究竟……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后(悟空)终于停下笔,抬起头,迎上他惊涛骇浪般的目光。烛光在她脸上跳跃,那双凤眸深处,澄澈得如同九天之上的寒潭,映着烛火,也映着胤禛惊疑的脸。

    怎么她挑眉,嘴角那抹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弧度又扬了起来,怕了还是……觉得老孙这法子不够快

    胤禛胸口剧烈起伏,他盯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或者说,看清这躯壳里那个不可思议的灵魂。良久,他重重地坐回龙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深吸一口气,将另一份关于江南盐税积弊的奏折,用力推到了她的面前。那动作,本身已是一种无声的承认和托付。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更漏声和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窗棂上,映着一坐一立、共理山河的两道身影。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猜忌的冰寒,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金铁之气的共鸣,仿佛两柄绝世利剑在匣中低鸣。

    ---

    日子在御案前的烛火与朱砂中悄然滑过,如同指间沙。转眼已是深秋,宫墙内的金桂开了又落,御花园的菊花傲霜怒放。胤禛觉得自己这数月来,仿佛被塞进了一架全速飞驰的马车,疲惫却有一种奇异的亢奋。堆积如山的奏折不再是无边苦海,倒像是等待破解的谜题,而谜底,往往就握在御案对面那支神鬼莫测的朱笔之下。她的手段,有时雷霆万钧,有时刁钻诡奇,匪夷所思却又每每切中要害。帝国庞大臃肿的躯体,似乎在这近乎蛮横的治疗下,正一点点挤出脓血,透出些许久违的活力。

    然而,胤禛敏锐地察觉到,对面的人,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她依旧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如昔,批阅奏章的速度甚至更快。但偶尔,在她凝神思索的片刻,胤禛会捕捉到她眉宇间一闪而逝的疲惫,那种疲惫并非源于肉体,更像是灵魂深处某种巨大力量被过度抽取后的虚空。她案头常备的点心,从精致的饽饽换成了整只的烧鸡、大块的酱牛肉,吃得风卷残云,仿佛只有这些浓烈的食物,才能填补那无形的消耗。更让胤禛心惊的是,他曾不止一次,在她低头书写时,瞥见她几缕乌黑发丝下悄然透出的……一丝刺目的灰白。

    那灰白,如同不祥的谶语,无声地蔓延着。

    深秋的夜雨来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养心殿的琉璃瓦上,织成一片密集而冰冷的网。殿内烛火被穿堂而过的湿冷秋风吹得摇曳不定。

    胤禛正与皇后(悟空)商讨着西南改土归流的一处棘手关节。他越说越觉得气闷,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他猛地侧过头,以拳抵口,压抑地咳嗽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

    咳咳……咳……那咳嗽声沉闷而痛苦,在空旷的殿宇里回响。

    一只略显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他掩口的手腕。胤禛浑身一僵,抬起头,撞入皇后(悟空)那双此刻寒光四射的眼眸中。她的目光,不再是平日论政时的锐利或调侃,而是充满了冰冷的审视,如同两柄手术刀,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

    松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违抗的威压。

    胤禛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赫然是一小滩刺目的、暗红的血!那血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皇后(悟空)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并未去看那血迹,反而猛地凑近胤禛的脸,鼻翼极其细微地翕动了一下。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觉。

    好哇!一声冰冷的、饱含怒意的低喝从她齿缝间迸出,如同寒冰炸裂,原来根子在这儿!我说你这精气神儿怎么像被戳破的皮球,一天天往下瘪!

    胤禛被她眼中瞬间燃起的怒火惊住:什……什么根子

    丹毒!皇后(悟空)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肺腑已伤,再吃下去,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她目光如电,瞬间钉在御案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用来盛放参汤的掐丝珐琅小盅上。那里面早已空空如也,但残留的汤渍边缘,附着着几粒极其微小的、几乎与釉色融为一体的暗红色粉末!

    张太虚胤禛心头巨震,这个名字脱口而出。那张道士仙风道骨,献上的九转紫金丹色泽诱人,服下后确有一时精神振奋之感,他一直以为是仙家灵药……竟是毒物!

    管他张太虚李太虚!敢把这种玩意儿往你嘴里塞,就是找死!皇后(悟空)眼中怒火升腾,周身骤然散发出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殿内的烛火猛地一矮,光线骤然昏暗,随即又挣扎着亮起,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压力。她猛地转身,凤袍的下摆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就朝殿外走去,目标直指钦安殿旁那处新辟的丹房!那气势,如同即将踏碎凌霄的战神。

    皇后!胤禛心头一紧,厉声喝止。他深知那张太虚乃是隆科多引荐,与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更牵扯到许多不可言说的秘辛。如此莽撞闯去,一旦撕破脸,后果不堪设想!此事牵连甚广,需从长计议!切不可……

    计议个屁!皇后(悟空)霍然转身,打断了他的话。她站在殿门的光影交界处,半张脸隐在昏暗里,半张脸被摇曳的烛光照亮。那被照亮的一半脸上,是胤禛从未见过的凛冽杀机,而隐在暗处的一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在深渊中点燃的星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决绝。

    老孙眼里揉不得沙子!更看不得有人用这种下作手段,祸害……她顿了一下,目光深深看进胤禛的眼底,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愤怒,有鄙夷,还有一种胤禛无法理解的、近乎守护的强硬,……祸害这江山的主心骨!等着!

    话音未落,她人已如一道红色的闪电,猛地拉开沉重的殿门,身影瞬间融入外面瓢泼的雨幕和沉沉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被狂风吹得呼啦作响的门扇,以及殿内脸色煞白、僵立当场的胤禛。

    来人!快来人!胤禛猛地回过神,嘶声喊道。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那恐慌并非仅仅源于丹毒的真相,更源于皇后离去时眼中那种孤注一掷、仿佛要燃烧殆尽般的决绝!他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龙袍前襟。他扶着门框,朝着皇后消失的方向竭力望去,只见重重雨帘,夜色如墨,哪里还有半分人影

    只有风雨声,越来越大。

    ---

    丹房之内,热浪滚滚,异香扑鼻。

    巨大的八卦紫金丹炉矗立中央,炉火熊熊,将张太虚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惊骇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身着水火道袍,正盘坐于蒲团之上,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几个道童垂手侍立,神情麻木。炉中烟气缭绕,隐隐透出一股甜腻得发腥的古怪气味,绝非草木清香。

    轰隆!

    紧闭的厚重木门,如同被攻城巨锤击中,在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中轰然向内炸裂!无数木屑碎块如同箭矢般激射进来,打得丹炉叮当作响,吓得道童们抱头鼠窜。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瞬间灌入这闷热的空间。一个红色的身影,踏着满地的狼藉和飘摇的风雨,一步步走了进来。正是皇后乌拉那拉氏。雨水顺着她的凤袍下摆滴落,在滚烫的金砖地上蒸腾起丝丝白汽。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狂暴的风雨在靠近她身体尺许之处便悄然滑开,未能沾湿她分毫。

    张太虚皇后(悟空)站定,目光如两柄冰冷的寒铁长矛,直刺向丹炉前那个僵住的道士。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炉火的轰鸣和风雨的呼啸,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你炼得好丹!

    张太虚脸色煞白,强自镇定,拂尘一甩,摆出仙风道骨的模样:无量天尊!皇后娘娘凤驾亲临,不知……

    不知死活的东西!皇后(悟空)厉声打断,一步踏前。整个丹房的地面似乎都随着她这一步而微微震颤了一下!以人牲怨气为引,佐以铅汞剧毒,炼这损阴德的玩意儿,也敢称‘九转紫金丹’你当老孙的火眼金睛是摆设!

    人牲怨气张太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道,眼中却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娘娘休得血口喷人!此乃贫道师门秘传,采天地……

    闭嘴!

    一声暴喝如同九天惊雷在丹房炸响!皇后(悟空)眼中金光暴涨,再无半分忍耐!她猛地抬手,五指箕张,朝着那巨大的八卦紫金丹炉凌空狠狠一抓!

    给俺老孙——开!

    嗡——!

    炉身剧震!炉盖上那沉重的、铭刻着符文的青铜兽钮,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炉内熊熊燃烧的紫色火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揉捏,瞬间扭曲变形!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腥甜之气,混杂着无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尖啸嘶嚎,猛地从炉盖缝隙中喷涌而出!那声音并非作用于耳膜,而是直接刺入灵魂深处,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怨毒和绝望!整个丹房的温度骤然飙升,墙壁上悬挂的桃木剑、符箓无风自动,簌簌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燃烧起来!

    几个道童直接被这恐怖的怨气冲击得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过去。张太虚更是如遭重击,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道袍,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他赖以逞凶、操控怨气的秘法,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

    妖……妖孽!你是妖……张太虚指着皇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皇后(悟空)根本不屑理会他。她全副心神都集中在那翻腾的丹炉之上,脸上再无平日的不羁,只有一种金刚怒目般的肃杀。那喷涌而出的怨气黑烟,如同有生命的毒蛇,扭曲盘绕,竟试图反扑,朝着她噬咬而来!

    哼!魑魅魍魉,也敢现形她眼中金光更盛,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骤然变得凝实!一声清越激昂、仿佛能涤荡三界邪祟的长啸,毫无征兆地从她口中迸发!

    唵——!

    佛门真言,狮子吼!

    金色的音波如同实质的潮水,以她为中心轰然扩散开去!所过之处,扭曲的怨气黑烟如同冰雪遇沸汤,发出滋滋的消融声,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在金光中尖啸着化为缕缕青烟!那巨大的丹炉哐当一声巨响,炉盖被彻底掀飞,沉重的青铜砸在地上,火星四溅。炉内残余的紫色妖火瞬间黯淡下去,露出炉底一层厚厚的、粘稠如胶的暗红色膏状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和刺鼻的金属气味。

    张太虚被这蕴含着无上佛力的真言正面冲击,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丹房的墙壁上,又软软滑落在地,七窍流血,浑身抽搐,眼看是活不成了。

    金光缓缓收敛。皇后(悟空)站在原地,微微喘息。施展这佛门神通,强行净化如此浓重的怨毒,对这具凡胎肉身的负担远超想象。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体内那股流转的佛力像是被瞬间抽空了大半,留下一种难言的虚弱。更让她心惊的是,一股冰冷死寂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正顺着她强行调动的佛力,悄然反噬,蚕食着她这具肉身本就不多的生机本源。一缕灰白的发丝,悄然从她鬓角滑落,无声地飘向地面。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那股死寂的侵蚀。目光扫过一片狼藉、怨气散尽的丹房,最后落在那炉底恶心的丹毒上,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尘归尘,土归土。她低声自语,指尖一缕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金色火焰弹出,精准地落在炉底的丹毒上。那粘稠的膏状物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化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停留,转身,踏过碎裂的门板,重新走入外面滂沱的雨幕之中。红色的身影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单薄,却挺得笔直,一步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养心殿方向,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狼藉。

    ---

    雨势渐收,天边透出惨淡的青灰色,已是拂晓时分。

    养心殿内,胤禛如同困兽,焦躁地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来回踱步。每一次殿外呼啸的风声都让他心惊肉跳,紧握的掌心全是冷汗。派出去的侍卫如同石沉大海,毫无音讯。丹房方向那短暂的、如同地动般的沉闷巨响和随后诡异的寂静,更让他心头的不安攀升到了顶点。

    就在他几乎要不顾一切亲自冲出去时,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有些沉,有些缓,踏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门被推开。皇后(悟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身上的正红凤袍被雨水浸透了大半,颜色变得暗沉,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过于单薄的轮廓。发髻早已散乱,几缕湿透的灰白发丝狼狈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和脖颈上。她的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脚步虚浮,踏入殿门时甚至微微踉跄了一下,全靠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那双曾亮如星辰、锐利如刀的凤眸,此刻黯淡了许多,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仿佛燃烧过度的炭火,只剩下余烬的微光。

    然而,她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看到胤禛,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牵动了一片疲惫。

    咳……没事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虚弱,那牛鼻子……咳咳……跟他那炉子破药,都收拾干净了。

    胤禛几步冲到她面前,目光死死锁住她惨白的脸和那刺目的灰白发丝,心头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又酸又痛,还夹杂着巨大的恐惧。

    你……他伸出手,想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冰凉湿透的衣袖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到了她眉宇间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死寂之气,那绝非寻常的疲惫,而是……油尽灯枯的预兆!你的头发……你的脸色……怎么会这样!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皇后(悟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搀扶。她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目光扫过胤禛,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虽然那光芒已弱了许多:急什么死不了……咳咳……那点子丹毒反噬,老孙还扛得住。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听着!那药渣子毒入肺腑,非药石可医!每日卯时、酉时,寻个绝对清净之地,按俺教你的法子调息!引东方少阳之气入体,走手太阴肺经……记清楚了

    她语速极快地说出一段极其拗口、却又直指核心的导引吐纳口诀,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烙印在胤禛耳中。胤禛下意识地跟着默念,只觉得那口诀玄奥无比,却隐隐与他体内残存的、被丹毒侵蚀后紊乱的气息相合。

    记住了!一步不能错!皇后(悟空)盯着他的眼睛,直到胤禛重重地点头,她才像是卸下了千钧重担,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骤然松懈,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

    还有……她喘息着,目光投向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胤禛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歉意,对不住啊……把你那劳什子丹房……拆得有点狠……

    胤禛喉头一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个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依旧倔强地挺直脊梁的女人,看着她湿发间刺目的灰白,看着她眼中那如风中残烛般摇曳却不肯熄灭的光……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痛、感激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洪流,冲垮了他帝王的心防。

    他猛地伸出手,这一次,坚定地、不容拒绝地扶住了她冰冷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入手处,那单薄和虚弱让他心尖又是一颤。

    走!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朕送你回宫!你需要休息!

    她没有再拒绝,任由他搀扶着,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走出养心殿,走向晨光熹微中坤宁宫的方向。湿冷的晨风拂过,卷起她几缕灰白的发丝,飘落在胤禛明黄的龙袍衣袖上,像几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

    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快了发条。西北的战报如同催命的符咒,一道比一道紧急,终于,那封沾着烽烟气息的八百里加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重重砸在了养心殿的御案上。

    喀尔喀勾结罗刹,铁骑二十万,已破嘉峪关!前锋直逼兰州!陇右危殆!

    猩红的急字,像一滩凝固的血,刺得人眼睛生疼。殿内死寂,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胤禛捏着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军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兰州的位置,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二十万铁骑!如此庞大的兵力,如此迅疾的兵锋!勤王之师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二十万一个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胤禛猛地抬头。皇后(悟空)不知何时已站在御案旁。她没有看那份军报,目光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她比数月前更加消瘦了,曾经合体的凤袍如今显得有些空荡,衬得身姿愈发单薄。最刺目的,是那一头乌发,竟已花白了大半!如同秋后被霜打过的衰草,了无生气地堆在肩头。然而,她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那双眼睛,虽然深陷在眼窝里,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决绝的光。

    呵,她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笑意的轻嗤,像是在嘲弄这逼到眼前的绝境,阵仗不小。

    她缓缓抬手,伸向自己发髻。指尖掠过那花白刺目的发丝,最终,停留在发髻正中那支象征着她皇后身份的、赤金点翠嵌红宝的九尾凤钗上。凤钗华美依旧,却在主人花白枯槁的发间,显出一种凄凉的格格不入。

    她的动作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又像是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胤禛的心,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悟空……他下意识地唤出了那个深藏心底、只属于两人之间的名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皇后(悟空)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向胤禛。四目相对。胤禛看到了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不舍,有释然,有睥睨天地的傲气,还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老孙该走了。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砸在胤禛心上,回西天,回俺的花果山。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拔下了那支九尾凤钗!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裂帛般的轻响。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没有风云变色的异象。只有那支被拔下的凤钗,在她手中骤然化作一团流动的、纯粹的金色光雾!那光雾温暖而神圣,仿佛蕴含着生命的本源。

    紧接着,令人永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她握着那团金色光雾的手,猛地向上一扬!光雾如同有生命的流沙,瞬间分解、膨胀,化作无数点细碎的金星,如同夏夜被惊起的萤火虫群,又如同泼洒向大地的金色光雨!

    呼——!

    殿内平地卷起一股无声的旋风!那不是自然的风,而是无数道身影骤然出现所带起的空气激流!

    一个、十个、百个、千个……密密麻麻,难以计数!

    无数个皇后的身影,如同幻影般瞬间充斥了整个养心殿!她们穿着同一式样、却略显虚幻的红衣,梳着同样的发髻(只是没有了那支凤钗),面容模糊,唯有一双双眼睛,如同复制般,燃烧着与皇后(悟空)本体一模一样的、澄澈而锐利的神光!

    千眼千身!每一个身影都散发着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战意与佛性!她们静静地悬浮在殿内,如同等待出征的金甲神兵,将胤禛拱卫在中心。一股无形的、浩瀚磅礴的力量场,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沉重、肃杀,带着佛门的慈悲与斗战的凛冽!

    胤禛被这神迹般的一幕彻底震撼,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眼前这成千上万个由光凝成的、妻子的身影,看着她们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神光,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皇后(悟空)本体的身影,在这万千分身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虚幻透明。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如同脆弱的白瓷。花白的发丝无风自动,周身开始散发出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淡金色光点,如同萤火虫般缓缓飘散。

    她望着胤禛,嘴角努力地向上扬起,想要露出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容,却终究只牵动了一个极其虚弱的弧度。

    陛下,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却清晰地传入胤禛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和最后的叮嘱,……保重。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整个身体,连同那成千上万个悬浮的分身,如同被戳破的泡影,骤然化作亿万点璀璨的金色星芒!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亘古的梵音轻鸣在殿中回荡。

    金光爆闪!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温暖和神圣,瞬间充满了养心殿的每一个角落,将一切染成纯粹的金色。胤禛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光芒来得快,去得更快。如同退潮般,瞬间收敛、消散。

    殿内重归寂静。

    烛火依旧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如同檀香般的奇异气息。

    胤禛颤抖着,缓缓睁开眼。

    空荡。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荡感瞬间攫住了他。

    御案前,空空如也。案上,只余下那份摊开的、写着二十万铁骑压境的紧急军报。仿佛刚才那千眼千身的震撼一幕,那金光弥漫的瞬间,都只是一场太过逼真的幻梦。

    不!

    胤禛的目光猛地凝固在御案的正中央,龙椅扶手之前。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串菩提子念珠。

    每一颗珠子都浑圆饱满,呈现出温润古朴的木质光泽,上面天然形成的细微纹路,如同佛陀低垂的眼帘。十八颗菩提子,被一根色泽深沉、看不出材质的暗金色细绳串联着。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半分华彩,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历经万劫不磨的沉静气息。

    胤禛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踉跄着扑到御案前,颤抖着伸出手,无比小心、无比珍重地,将那串尚带着一丝微弱余温的菩提念珠,紧紧攥在了掌心。冰凉的珠体贴着他滚烫的皮肤,那触感如此真实,瞬间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走了。

    真的走了。

    那个搅动深宫、逆转乾坤、与他共掌山河的不可思议的灵魂,那个他不知该称其为皇后还是……的人,就这样消失在了这片金光里。只留下这一串冰冷的珠子,和一座骤然间变得无比空旷、也无比沉重的江山。

    巨大的、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如同迟来的海啸,终于狠狠地拍打下来,将他彻底淹没。他死死攥着那串菩提珠,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呜咽,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呃……啊……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嘶吼,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在寂静的养心殿里绝望地回荡。

    ---

    光阴无声,如御花园荷塘里的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暗自流转。转眼已是雍正十三年,暮春。

    御花园里,新抽的柳条嫩得能掐出水,桃花开得没心没肺,一团团粉霞灼人眼目。胤禛独自一人,沿着太液池畔的青石小径缓缓走着。他身上那件半旧的明黄常服,穿在越发清癯的骨架上,显得有些空荡。手里,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磨得温润光亮的菩提念珠。十指拂过每一颗珠子,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熟稔。

    脚步停驻在那株菩提树下。

    这株树,据说是圣祖康熙爷亲手所植,如今已亭亭如盖,枝叶在春风中舒展,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低语。胤禛抬起头,斑驳的阳光透过浓密的叶隙洒落在他脸上,映出眼角深刻的纹路。他望着那苍劲的枝干,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时光。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快。是新拨到养心殿伺候不久的小太监苏培盛,刚入宫不久,脸上还带着没褪干净的稚气和好奇。他手里捧着一摞刚晒好的奏折,步子迈得有些急,险些撞上驻足凝望的皇帝。

    哎哟!奴才该死!万岁爷恕罪!苏培盛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青石板路上,手里的奏折差点撒了一地,声音都变了调。

    胤禛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怒色,只有一片沉静的疲惫。他看着眼前这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太监,目光在他尚显圆润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那惶恐又天真的眼神,像一束微弱的光,意外地刺破了笼罩他心头的沉沉暮气。

    他没有叫起,只是将手中的菩提念珠捻动得更缓了些,目光依旧落在那株沉默的菩提树上。春风拂过,带起几片嫩叶,打着旋儿落在苏培盛低垂的脑袋旁。

    你……胤禛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未启封的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眼前这株古树,问这浩荡的春风,问这个懵懂的小太监,见过……会批奏折的皇后吗

    苏培盛猛地抬起头,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着,脸上是货真价实、毫不作伪的茫然和惊愕。批奏折的皇后这简直比戏文里唱的还要离奇百倍!他入宫学的规矩第一条,就是后宫不得干政!他看看皇帝沉静得近乎肃穆的脸,又看看皇帝手中那串似乎蕴藏着无尽故事的菩提珠,小小的脑袋瓜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兀的问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上来。

    万……万岁爷……苏培盛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舌头打了结,奴才……奴才愚钝……奴才……没……没见过……

    胤禛看着小太监脸上那纯粹的、被巨大困惑和恐惧占据的表情,那表情如此真实,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心底那份同样巨大却无人可诉的荒诞与孤寂。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嘴角边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他不再看苏培盛,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地、珍重地将那串菩提珠握紧在掌心,感受着那十八颗温润圆珠上熟悉的纹路,仿佛握着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也握着一簇早已熄灭却灼痛灵魂的火焰。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太液池粼粼的水光。春风依旧和煦,吹动着他的衣袂,也吹动着菩提树沙沙作响的叶片。那声音,像是来自遥远西天的叹息,又像是某个再也回不来的故人,在时光深处发出的一声轻笑。

    起来吧。胤禛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把折子,送去养心殿。

    嗻……嗻!苏培盛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抱起奏折,逃也似的躬身退下,脚步慌乱得差点又绊倒。他小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小径尽头,留下胤禛一人,依旧伫立在那株沉默的菩提树下。

    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握着那串菩提珠,像握着一个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一个注定要带入陵寝的、关于光、关于火、关于一个会批奏折的皇后的传奇。

    风过,叶响,池水微澜。这偌大的宫苑,春色无边,却静得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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