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萧彻赐死我的那日,我亲手斩下了自己的头颅。血淋淋的头颅滚到小太监脚边,眼珠兀自转动,清晰地映出他那张骤然褪尽血色、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猩红温热的液体溅在他簇新的靛蓝太监靴面上,洇开深色丑陋的污迹。
拿稳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稳稳地从失去了头颅、依旧端坐在凤座之上的腔子里传来,别脏了本宫的朝服。
华阳殿内,死寂如铁。
妖…妖孽!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指向我那具端坐的无头身躯,给朕拿下!拿下那妖物!
命令出口,却无人敢动。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我的头颅,安静地躺在小太监脚前冰冷光滑的金砖上。视野是颠倒的,天旋地转。我能清晰地看到小太监抖如筛糠的双腿,看到他裤管下悄然蜿蜒流下的温热液体,闻到那股刺鼻的臊气。真没用。我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视线越过那瘫软的腿,落在几步之外。
那是我自己的身体。
那具身体,依旧坐得笔直,如同过去十年里每一次接受六宫朝拜时那样,带着不容侵犯的尊贵与威仪。甚至,一只染了鲜红蔻丹的手,正极其缓慢地抬起,优雅地拂了拂朝服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啊——!终于,一个离得最近的宫女再也承受不住这地狱般的景象,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随即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死寂的炼狱。
鬼啊——!
贵妃娘娘显灵了!不…是索命了!
跑!快跑!
宫人们彻底崩溃了,哭嚎着,推搡着,像一群被惊散的乌鸦,没头没脑地朝着殿门涌去。恐惧冲垮了理智,也冲垮了他们对皇权的敬畏。几个禁卫试图阻拦,却被疯狂的人潮冲撞得东倒西歪。
混乱中,那个离我的头颅最近、已然吓瘫在地的小太监,名叫福安,此刻正被极致的恐惧攫住心脏。他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向后拼命爬,只想离那颗还在转动着眼珠的头颅远一点,再远一点。他蹬掉了鞋子,靛蓝的裤子上满是污渍和血脚印。
就在这时,那具端坐的无头身躯动了。
它,或者说,我,缓缓地、极其稳定地站了起来。没有头颅的躯体,动作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协调与优雅,仿佛只是起身去赏一朵花。颈部的断口随着动作,喷涌的血液似乎减缓了些,变成粘稠的滴落。
我(我的身体)朝着福安的方向,迈出了一步。沉重的朝服下摆拖过染血的金砖,留下一道蜿蜒刺目的暗红痕迹。
本宫的话,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从那空洞的胸腔里发出,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冰的针,穿透殿内的混乱嘈杂,清晰地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你听不见么
失去了头颅的躯干微微俯下。染血的、失去了头颅支撑的华丽衣襟垂落下来,几乎要触碰到福安惨白的脸。那股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朝服上熏染的冷冽梅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毛骨悚然的气息,将他彻底笼罩。
一只戴着赤金嵌宝护甲的手伸了过来,动作精准无误,抓住了地上那颗头颅乌黑浓密的发髻。那是我自己的手,拿着我自己的头。
福安死死闭着眼,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然后,我(我的身体)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高踞御座的萧彻都魂飞魄散的动作——将那颗头颅,稳稳地、轻柔地,放回了自己汩汩冒血的颈项断口之上。
没有缝合,没有连接,只是简单地、归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殿内残余的宫人和禁卫,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维持着奔逃或阻拦的扭曲姿势,脸上的惊恐凝固成最怪诞的面具。空气里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还有那滴答、滴答…血液落地的声音,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萧彻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我的颈项连接处,那里皮肉翻卷,白骨森然,血液仍在不断渗出,浸染着华丽的朝服领口。头颅与身体之间,只有皮肉模糊的断口,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颈项上的头颅,缓缓地、极其清晰地转动了一下。
我的眼珠,扫过一片狼藉的大殿,扫过那些僵硬的、惊恐欲绝的面孔,最终,精准地、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定格在御座之上那个男人惨白的脸上。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只是唇角肌肉的微微抽动,牵扯着凝固的血迹,形成一个诡异到极点的表情。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厉鬼的咆哮都更具冲击力。
啊——!又一个禁卫终于崩溃,丢掉了手中的长刀,抱头发出凄厉的嚎叫,转身就向殿外狂奔。
这声嚎叫打破了死寂的魔咒,也彻底点燃了萧彻濒临爆炸的恐惧与暴怒。
废物!一群废物!他厉声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惊怒而扭曲变调,再不复往日的冰冷威严。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带的九龙天子剑,剑锋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寒芒,直指我,沈!如!归!你…你到底是人是鬼!他握着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陛下,我的头颅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奇异的金属质感,从喉管摩擦着断裂的气管发出,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臣妾自然是人。活生生的人。我的眼珠转动,目光落在自己依旧染血的朝服上,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您看,这朝服还是脏了。是您,还有您这些不懂规矩的奴才,弄脏的。
胡说八道!妖言惑众!萧彻厉喝,试图用音量压下心中的恐惧,剑尖因用力而微微颤动,你已身首异处!分明是妖邪附体!给朕…给朕放箭!射杀此獠!射成齑粉!他对着那些同样惊魂未定、握着弓弩却迟疑不决的禁卫嘶吼。
禁卫们面面相觑,射杀一个刚刚亲手砍下自己头颅还能说话、还能把头颅放回去的人这超出了他们所有认知的极限。
陛下,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臣妾方才说了,‘赐死’的旨意,臣妾领了。您要臣妾死,臣妾便自己动手,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这还不够么
我缓缓抬起手,那只刚刚提过自己头颅的手,指尖还沾着粘稠的血和几缕发丝。我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动作,轻轻拂过颈项那狰狞的断口边缘,指尖沾染上更多温热的血液。这个动作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自赏意味。
您看,我举着染血的指尖,目光再次对上萧彻惊骇欲绝的眼,臣妾的头,已经‘死’过一次了。血也流了。这‘死’,算是成了吧
至于臣妾为何还能站在这里……我微微歪了歪头,或许是老天爷觉得,臣妾这十年,替陛下挡过的刀、染过的血、熬过的夜、算计过的人……还不足以换您今日这一纸‘赐死’的恩典它觉得,臣妾的‘债’,还没还清呢
又或许……我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地上那卷被我头颅滚过而沾染了血污的明黄圣旨,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森然,是臣妾自己,觉得这‘死法’太过轻易,配不上陛下您‘行止乖戾,有损妇德’这八字金口玉言的评语臣妾总得…做点什么,才不负陛下如此‘厚望’吧
李公公,我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粘稠,如同毒蛇吐信,圣旨宣读完了,您这差事,是不是还没办完
老太监李德全猛地一哆嗦,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的恐惧,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白绫,我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匹同样沾了血的白绫上,语气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还在那儿躺着呢。陛下赐的‘体面’,本宫用不上了。不过……
我的目光再次转向瘫软如泥的福安小太监,嘴角的弧度弯得更加诡异。
福安,我唤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入骨髓,本宫的头,沉么
福安哪里还说得出话,只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钻进金砖缝里去。
看来是沉。我自问自答,那…李公公,你年岁大了,手也抖,这‘体面’的活儿,不如让福安替你办了
李德全和福安同时剧烈地颤抖起来,惊恐地看向我。
我的头颅转向萧彻,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地狱里盛开的彼岸花:陛下,您说呢臣妾替您处置个不中用的奴才,省得他们连‘赐死’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污了您的眼,也…脏了臣妾的朝服。您,不会怪臣妾…僭越吧
萧彻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被我视为星辰大海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翻江倒海的惊骇、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他握着天子剑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剑尖却微微下垂,失去了指向的锐气。我的话语,我的存在,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正一点点锯断他名为帝王威仪的脊梁。
你…你待如何他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不如何。我轻笑一声,颈项断口处又渗出些血珠,臣妾只是觉得,李公公伺候陛下宣读圣旨辛苦,福安…捧本宫的头也颇受惊吓。这殿里,总得有人,为这场‘恩典’,付出点代价。
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地上那匹沾血的白绫,最终落在李德全那张沟壑纵横、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老脸上。
李德全,我唤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来自幽冥的审判意味,陛下赐你的白绫,本宫没福气消受。这份‘体面’,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不…不!贵妃娘娘饶命!陛下!陛下救命啊!李德全像是被滚油泼中,猛地爆发出凄厉的哭嚎,手脚并用地朝着萧彻的御座方向爬去,涕泪横流,老迈的身躯在地上拖出一道狼狈的污痕。
福安,我根本不看那老狗,视线转向依旧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小太监,去。替本宫,替陛下,把这‘体面’…给李公公戴上。
福安猛地抬头,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惊恐万状地看着我,又看看地上那匹刺眼的白绫,再看看爬向御座的李德全,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嗯我鼻腔里发出一声冰冷的质疑,颈项上的头颅微微歪斜,断裂处皮肉撕扯,血珠滚落。那只沾满血污的手,随意地抬了抬,指向白绫的方向。
就是这随意的一指,成了压垮福安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手脚并用地扑向那匹白绫,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抓住一条剧毒的蛇。他颤抖着抓起白绫,入手冰凉滑腻,上面沾染的、属于我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触感粘稠而恶心。
福安!你敢!杂家是御前总管!陛下!陛下救我!李德全听到动静,回头看到福安拿着白绫朝他扑来,吓得魂飞魄散,更加拼命地朝御座爬去,枯瘦的手指徒劳地抓挠着光滑冰冷的金砖。
福安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总管、什么陛下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照做,下一个被那无头厉鬼盯上的,就是自己!他像一头被恐惧驱使的幼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几步就追上了老迈的李德全。
李公公…对不住…对不住…福安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念叨着,手里的白绫却毫不犹豫地套上了李德全的脖子。
滚开!小畜生!陛下——!李德全发出绝望的嘶吼,枯瘦的手疯狂地抓挠着福安的脸和手臂,留下道道血痕。
福安闭着眼,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勒紧!
雪白的绫缎瞬间陷入李德全松弛的皮肉里。老太监的嘶吼戛然而止,变成喉咙被扼住的咯咯声,浑浊的眼睛因窒息而暴突出来,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福安,又似乎想穿透福安,望向御座上那个他侍奉了一生、此刻却沉默如石的主子。他布满老年斑的脸迅速涨成猪肝色,双腿徒劳地蹬踹着,身体剧烈地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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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一种比死寂更可怕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像被冻住了,眼睁睁看着这荒诞血腥的一幕在御前上演。只有李德全垂死挣扎的嗬嗬声和身体撞击金砖的闷响,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一声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萧彻的脸色由铁青转为死灰。他站在那里,握着剑,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木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呵斥,想阻止,但目光触及我那具稳稳站立、颈项断裂处依旧淌血、脸上却挂着冰冷诡异笑容的身影时,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沈如归,已非他所能掌控,甚至…非他所能理解。他引以为傲的皇权,在那诡异的平静和血腥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
时间在极度恐惧中被拉长。终于,李德全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猛地一蹬腿,身体彻底瘫软下去。那双暴突的眼睛,依旧死死地望着御座的方向,凝固着无尽的怨毒和不解。
福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看着李德全扭曲的尸体,又看看自己沾满血污和那老太监口涎的双手,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秽物的酸臭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我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出拙劣的闹剧。颈项处的血液似乎流得慢了些,但断口依旧狰狞。
陛下,我再次开口,声音打破了这令人作呕的沉寂,如同丧钟敲响,您御前的‘体面’,办完了。我的目光扫过李德全死不瞑目的尸体,又落回萧彻脸上,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现在,可以‘干净’地送臣妾走了么
萧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看着李德全的尸体,看着瘫软呕吐的福安,看着满殿惊魂未定、如同惊弓之鸟的宫人和禁卫,最后,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沈如归…他嘶哑地、一字一顿地念着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血沫,你究竟…想要什么
臣妾想要什么我重复着他的话,颈项上的头颅再次微微歪斜,断裂的皮肉发出轻微的撕扯声。脸上那诡异的笑容缓缓敛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
臣妾想要的……我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空茫,如同从九幽地府深处传来,带着无尽的怨毒与彻骨的寒意,穿透殿宇的穹顶,直刺萧彻的灵魂,陛下,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那具一直稳稳站立、保持着惊人仪态的无头身体,毫无征兆地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它,或者说,我,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玉像,直挺挺地、轰然向后倒去!那颗刚刚被放回去的头颅,在撞击的力道下,再次与躯体分离,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这一次,它滚得更远,一直滚到一根盘龙金柱的基座旁才停下。
我的脸,朝上,那双眼睛睁着。瞳孔深处,仿佛还残留着最后一刻那深不见底的怨毒与冰冷的嘲弄,直勾勾地、穿透虚空,望着御座的方向,也望着这片即将因她的死而永无宁日的宫阙。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彻底、更沉重的死寂笼罩了华阳殿。只有福安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呕吐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刺耳。
萧彻站在原地,如同被雷亟中。他看着那具倒在血泊中的无头尸体,看着不远处柱基旁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看着那凝固在脸上、仿佛能穿透阴阳的怨毒眼神……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了。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明黄色的龙袍内衬。
结束了
这噩梦般的场景,真的结束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一股更深的、源自骨髓的寒意死死攫住。沈如归最后那句话,如同毒蛇的信子,反复舔舐着他的神经:陛下,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来…来人!萧彻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把…把这里…清理干净!把这妖妇的…尸身…给朕拖出去!拖到乱葬岗!烧了!一点渣滓都不许留!他几乎是咆哮着下达命令,试图用暴戾的指令来驱散心头那挥之不去的巨大恐惧。
几个胆子稍大的禁卫,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战战兢兢地上前。胡乱地裹住了尸体和头颅,像处理什么极度污秽的疫源,动作仓皇而粗鲁,然后合力抬起那沉重的包裹,脚步踉跄、逃也似的冲出殿门。
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和死亡的气息,依旧顽固地弥漫在华阳殿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惊悚绝伦的一幕。
萧彻颓然跌坐回冰冷的龙椅,双手死死抓住扶手,他闭上眼,李德全被勒死时暴突的双眼、福安崩溃呕吐的狼狈、宫人们惊惶逃窜的混乱……尤其是沈如归那具无头身躯的优雅站起、头颅归位时的诡异、脸上那淬毒般的笑容,以及最后倒毙时那直勾勾望来的眼神……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回、交织、放大,形成一幅幅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地狱图景。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
陛下…一个颤抖的声音在下方响起,是勉强恢复了些许神智的福安,他脸上带着被李德全抓挠的血痕,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奴才…
萧彻猛地睁开眼,那眼神里的惊悸未消,瞬间又被暴戾的杀意取代。他死死盯着福安,这个亲手勒死李德全、也近距离接触过沈如归头颅的小太监,此刻在他眼中,也成了那妖妇留下的、不洁的污秽!
拖下去!萧彻的声音如同寒冰,不容置疑,杖毙!
福安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他绝望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禁卫上前,粗暴地架起瘫软的他,拖死狗一般拖出了殿外。很快,远处隐约传来了沉闷的杖击声和凄厉短促的惨嚎,随即又归于沉寂。
华阳殿,终于只剩下萧彻一人。
不,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死寂。
他独自坐在象征着天下至尊的龙椅上,第一次觉得这御座如此冰冷,如此空旷,如此…令人心悸。殿外惨白的天光透过高窗斜斜射入,在染血的金砖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萧彻猛地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下御阶,脚步虚浮地逃离这座刚刚成为修罗场的宫殿。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他需要回到他的御书房,回到那堆冰冷的奏折和熟悉的熏香中去,用繁冗的政务,用至高无上的权力,来麻痹自己,驱散这跗骨之蛆般的恐惧!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华阳殿,身后那浓重的血腥和死气,如同无形的鬼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然而,萧彻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心神剧震、逃离华阳殿的那一刻,被胡乱裹在锦幔中、由禁卫仓皇抬往乱葬岗的污秽里——
那颗沾满血污、滚落尘埃的头颅上,那双原本怒睁着、凝固着怨毒与嘲弄的眼睛,在无人察觉的阴影中,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眨动了一下。
萧彻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内。
厚重的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龙涎香在博山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沉稳馥郁的气息,这本是他最能安神的味道。然而今夜,这香气却压不住他心头的烦躁与那挥之不去的寒意。他烦躁地翻动着奏折,朱笔悬在半空,却久久无法落下。烛火跳跃,在墙壁上投下他不安晃动的影子。
行止乖戾,有损妇德……那八个冰冷的字眼,和沈如归颈项断裂处翻卷的皮肉、滚落的头颅、最后那直勾勾望来的眼神,反复在他脑中交织闪现。
妖孽!他猛地将朱笔掷在御案上,墨汁溅污了明黄的奏本。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暴躁。
就在这时,一丝极细微、极飘忽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耳膜。
萧彻……
那声音……那声音!
萧彻的脊背瞬间僵直,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御书房通往内殿休息的雕花月洞门旁。
那里,烛光勉强能照到的边缘地带,一片阴影微微晃动。
似乎……似乎有一抹极其黯淡、几乎难以分辨的……红色
谁!萧彻厉声喝道,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掌心一片冰凉濡湿。
无人应答。
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和他自己骤然变得粗重的心跳声,在死寂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
是错觉是白日惊吓过度产生的幻听幻视
良久,萧彻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按着剑柄的手微微松开,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重新拿起一份奏折。
可那奏折上的字迹,却仿佛都扭曲起来,变成了沈如归染血的脸。
他烦躁地合上奏折,端起手边的茶盏。上好的雨前龙井,此刻喝在嘴里却寡淡无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萧彻皱眉,放下茶盏。目光无意间扫过御案一角。
那里,放着他平日批阅奏章后随手搁置的羊脂白玉镇纸。白日里在华阳殿,似乎就是这镇纸被他带倒摔碎了他记得当时一片混乱……
然而此刻,那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镇纸,好端端地放在那里。玉质细腻,在烛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
萧彻的目光凝固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镇纸摔碎时清脆的响声,飞溅的碎片!绝不会有错!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起那块镇纸。入手冰凉沉实,触感温润,确实是那块他用了多年的旧物,毫无碎裂的痕迹!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镇纸丢回御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幻觉还是…记忆错乱
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鬓角。
就在这时——
嗒。
一声轻响。
极其轻微,仿佛是什么细小的东西掉落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萧彻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他猛地循声望去。
声音来自御案之下,靠近他龙椅脚边的地方。
烛光有些昏暗,他下意识地俯下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片东西。
指甲盖大小,在烛光下反射着微弱的、温润的白色光泽。
是…一小片碎玉
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捻起了那片碎玉。
入手冰凉。
他颤抖着将这片碎玉凑到眼前。边缘并不锋利,带着天然的弧度。这质地、这光泽…与他御案上那枚完好无损的羊脂白玉镇纸,一模一样!
他猛地抬头看向御案——那枚镇纸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通体无瑕,完美无缺。
手中的碎玉,冰冷刺骨。
萧彻如同被毒蛇咬中,猛地将那片碎玉狠狠甩了出去!碎玉撞在远处的多宝格上,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随即不知滚落到了哪个角落。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他。
不是错觉!不是幻觉!
那碎玉…那消失又出现的镇纸…那月洞门旁一闪而逝的红影…还有那声若有似无的呼唤…
是她!
是她回来了!
那个被他亲手赐死、却以最诡异最恐怖的方式死在他面前的女人!她的阴魂,缠上他了!
来人!来人!萧彻再也无法忍受这死寂中步步紧逼的恐惧,他猛地站起身,对着紧闭的殿门嘶声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惧而扭曲变调,给朕把灯都点上!把所有的灯都点上!快!
守在外殿当值的小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困兽般的咆哮吓得一哆嗦,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手忙脚乱地执行着这近乎癫狂的命令。
很快,更多的烛台被点亮,更多的宫灯被高高挂起。御书房内一时间亮如白昼,刺目的光线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
华阳殿…华阳殿…萧彻喃喃低语,眼神有些涣散,那妖妇…阴魂不散…定是盘踞在那里!他猛地盯住王德顺,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疯狂的光芒,给朕封了!用朱砂!用符咒!把华阳殿彻底封死!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听到没有!
奴才遵旨!奴才即刻去办!小太监连滚爬爬地退出殿外,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去芍药园。萧彻忽然道,声音疲惫,朕…透透气。
芍药园是御花园最繁盛的一角。大片大片的芍药在精心打理的花圃中怒放,花瓣层层叠叠,如同锦缎铺地。各色品种争奇斗艳,姚黄魏紫,玉楼点翠,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甜腻的花香。
萧彻在花径中缓缓走着,试图让这明媚的春光和浓郁的生机驱散心中的阴霾。几个小太监远远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
忽然,萧彻的脚步顿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了前方一株极其高大、开得异常繁盛的重瓣芍药。那花株的位置有些偏,在一丛开得稍晚的墨紫色芍药后面,若非他走到这个角度,很难一眼发现。
那花的颜色…是正红。
并非常见的粉红、玫红或深红,而是那种极其正、极其浓烈、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正红色!
更诡异的是,那硕大的花朵形态……萧彻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层层叠叠的花瓣中心,蜷曲的花瓣纹理,在光线映照下,竟隐隐勾勒出一张模糊的、人脸的轮廓!尤其靠近花蕊的几片深红花瓣,色泽浓得发暗,如同凝固的血珠!
妖…妖花!萧彻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低吼,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沈如归那张染血的脸,那华阳殿铺开的正红朝服,那满地刺目的鲜血……无数画面疯狂冲击着他的脑海!
陛下!小太监不明所以,慌忙上前搀扶。
毁了它!萧彻猛地指向那株人面血花,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暴怒而扭曲变调,给朕把那妖花连根拔起!烧了!现在就烧!他几乎是嘶吼着下达命令,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几个小太监被皇帝的狂态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去。他们顾不得花株名贵,粗暴地抓住那开得正盛的血色芍药,用尽力气连根拔起!泥土飞溅。
就在花株被粗暴扯离土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浓郁的甜腥气猛地弥漫开来!那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仿佛有实质的血浆泼洒在空气中!
呕…一个小太监忍不住干呕起来。
萧彻更是如遭重击,那股甜腥气直冲脑门,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他死死捂住口鼻,眼中是滔天的惊骇与杀意:烧!烧干净!
几个小太监强忍着不适,手忙脚乱地找来火石和引火之物,就在花圃边将那株诡异的血芍药点燃。火焰舔舐着浓绿的花枝和妖异的花朵,发出噼啪的声响,那股甜腥气在火焰的炙烤下变得更加浓郁诡异,混合着草木燃烧的焦糊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萧彻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火焰,看着那妖异的正红在烈焰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也一并焚毁。
日子在极致的压抑和挥之不去的惊悸中,如同掺了沙砾般艰难前行。萧彻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他夜不能寐,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惊跳而起。华阳殿被封死,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耻辱柱,矗立在宫城深处。芍药园那株人面血花虽被焚毁,但那甜腻的血腥气似乎已渗入他的感官,每每闻到花香,都让他胃部痉挛。
朝堂上,他变得越发暴戾多疑。一点小小的错处,都可能引来雷霆震怒和严酷的刑罚。大臣们噤若寒蝉,整个朝堂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
唯有一个人,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缕微光,勉强能抚慰他濒临崩溃的神经——沈如归的庶妹,沈如玥。
这位沈家庶女,在姐姐被赐死、沈家获罪流放后,因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素与沈如归不睦而被网开一面,她精通医术,尤其擅长调制安神静气的香露和汤药。
陛下,沈如玥跪在御案前,双手捧着一个精巧的琉璃小瓶,里面是浅碧色的液体,声音轻细如蚊蚋,这是臣女新调制的‘清心凝露’,以晨露为引,佐以合欢皮、远志、夜交藤,最能安神定魄。陛下忧思劳神,或可…或可一试。
萧彻疲惫地抬眼看着她。那相似的眉眼让他心头本能地一刺,但沈如玥眼中那纯然的、不掺杂质的担忧和怯懦,又奇异地抚平了那丝尖锐的痛楚。
你有心了。萧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
沈如玥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越发显得楚楚可怜:臣女…不敢居功。只盼陛下龙体安康,便是万民之福。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姐姐…姐姐她生前行事确有不妥,陛下宽宏,留臣女一命,已是天恩浩荡。臣女日夜为陛下诵经祈福,只求能稍稍赎还姐姐的罪孽,化解宫中的不宁之气。她的话语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充满了卑微的感激与赎罪之意。
这番话,如同一剂温热的汤药,精准地熨帖在萧彻千疮百孔的心上。沈如归的妖邪与沈如玥的温顺,沈如归的怨毒与沈如玥的感恩,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在这巨大的恐惧漩涡中,沈如玥的存在,就像一根看似无害的浮木,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紧紧抓住。
他开始频繁地召见沈如玥,让她在身边侍奉汤药。那清心凝露似乎确有奇效,涂抹在太阳穴上,能带来片刻清凉的安宁。沈如玥身上也总带着一股极淡的、清冽的药草香,不同于宫中那些浓腻的熏香,让他紧绷的神经能得到片刻的舒缓。
也许,留下她是对的
这种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缠绕。萧彻看向沈如玥的目光,渐渐褪去了最初的审视和防备,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甚至是一种……寄托。
三个月后,一道册立新后的诏书,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压抑的宫闱中激起千层浪。
册封大典定在秋分。纵然前朝后宫暗流汹涌,纵然皇帝形容枯槁、精神不济,但新后入主中宫,终究是国之大典。礼部倾尽全力,将典礼操办得极尽奢华,试图用这金碧辉煌的盛大场面,强行掩盖整个宫城上空弥漫的阴霾。
这一夜,凤仪宫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宗室勋贵、文武重臣按品阶肃立两侧,人人脸上都带着得体的、近乎僵硬的喜庆笑容,眼神深处却难掩探究与惊疑。
萧彻身着最隆重的十二章纹冕服,高踞于御座之上。他强打着精神,试图维持帝王的威仪。沈如玥,如今已被册封为继后的沈氏,身着繁复到令人窒息的玄黑纁红凤袍,头戴沉重华丽、缀满珠翠的九凤衔珠凤冠,安静地站在他身旁。厚重的脂粉掩盖了她原本清丽的容颜,让她看起来如同一个精心描绘的假人,只有那低垂的眼睫下,偶尔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吉时已到,礼乐奏响,庄严肃穆。萧彻机械地配合着,心思却飘忽不定。他总觉得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黏在他的背上,让他坐立难安。是错觉吗还是……她又来了
他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目光扫过身旁的新后沈如玥。她正低眉顺眼地听着礼官唱词,姿态端庄,无可挑剔。
就在这时,负责捧奉凤冠的小太监垂着头,躬着身,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顶象征着皇后至高尊荣的九凤衔珠凤冠,一步步走向御座前的沈如玥,准备在最后一项仪程中,由皇帝亲手为新后戴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顶璀璨夺目的凤冠和那即将受冠的新后身上。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礼乐悠扬。
小太监脚步很稳,走到距离新后三步之遥的位置停下,恭敬地跪下,将沉重的凤冠高高举过头顶。
萧彻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恶与不安,伸出手,准备去接那顶凤冠。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金冠边缘时——
变故陡生!
那跪在地上、一直低垂着头、双手稳稳托着凤冠的小太监,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嗯萧彻的手僵在半空,眉头瞬间拧紧,不悦和一丝被惊扰的怒意浮上眼底。这个奴才,竟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失仪!
然而,更惊悚的一幕发生了!
小太监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平凡、带着太监特有的恭顺和苍白的面孔上,此刻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如同面具般的僵硬!而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属于他自己的神采,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带着刻骨怨毒的嘲弄!
那眼神…那眼神!
萧彻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那眼神…他至死也不会忘!那是沈如归的眼神!是华阳殿血泊中,那颗滚落的头颅上,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神!
陛下,那声音,分明是沈如归的!带着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回响,从福安僵硬的喉管里发出,每一个字都敲击着金砖地面,回荡在空旷的殿宇穹顶之下——
这顶凤冠,本宫戴过。
轰——!
萧彻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最后一丝理智被这来自地狱的声音彻底焚毁!
妖孽!去死——!
他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双眼赤红,状若疯魔!一直悬在腰间的九龙天子剑,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抽出!没有丝毫犹豫,直直刺向跪在眼前、僵硬如木偶的小太监!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凤冠滚落,珠玉迸散,沾染上刺目的鲜红。
小太监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面具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痛苦和不敢置信的茫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
宗室勋贵、文武大臣、侍立宫人,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化为一片惊骇欲绝的空白!
沈如玥(新后)更是捂住了嘴,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眼中充满了真实的、巨大的惊骇。
萧彻喘着粗气,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剑下颤抖的生命,胸中翻涌着毁灭一切的暴戾快意。杀了!终于杀死了!这附身的妖孽!这阴魂不散的恶鬼!
就在这时,濒死的小太监,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出一个极其诡异、极其痛苦的弧度。他沾满自己鲜血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再次艰难地滚出声音。这一次,声音微弱了许多,带着濒死的漏气声,却依旧清晰无比,带着沈如归那独有的、冰冷的、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的嘲弄——
陛下…咳咳…本宫赐你的毒酒…好喝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太监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身体彻底软倒下去,重重地砸在染血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鲜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暗红色的湖泊。
毒…毒酒萧彻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握着滴血长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巨大的恐惧覆盖!他猛地回想起这几个月来,沈如玥每日精心为他奉上的安神汤药,那清心凝露…那带着药草香的羹汤…
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噗——!
一大口浓黑粘稠的污血,毫无征兆地从萧彻口中狂喷而出!如同墨汁般泼洒在他明黄的十二章纹冕服前襟上,也溅落在他手中染血的九龙天子剑上!
他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手中的天子剑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地。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陛下——!太监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
太医!快传太医!大殿内瞬间乱作一团!惊呼声、哭喊声、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
萧彻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御座台阶上,冕旒歪斜,玉珠散落。
毒酒…是她!一直都是她!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想说话,涌出的却只有更多的黑血。
混乱中,无人注意的角落。新册封的皇后沈如玥,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她伸出纤细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污血,捡起了那顶滚落在地、沾染了太监鲜血的九凤衔珠凤冠。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有那染血的指尖,在凤冠冰冷的金饰上,极其轻微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仿佛在感受那血液的温度,又仿佛在擦拭着什么看不见的尘埃。
宫城西北角,一处早已废弃、荒草丛生的冷宫院落。
一身素白衣裙的沈如玥,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屋内角落,一张破旧的木桌上,放着一个被黑布覆盖的方形物件。
沈如玥走到桌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揭开了那块黑布。
露出的,是一个透明的水晶方匣。
匣内,盛满了某种暗绿色的、粘稠的液体。而在那诡异的液体中,赫然浸泡着一颗头颅!
那头颅的容颜,与沈如玥竟有八九分相似!只是更加苍白,毫无生气。乌黑的长发在液体中如同海草般微微飘散。正是那日华阳殿中,滚落在萧彻脚边的——沈如归的头颅!她的眼睛紧闭着,面容在药液的浸泡下,竟显得意外的安详,仿佛只是沉睡。
他喝下去了…喝了我亲手调制的‘安神汤’…整整三个月,一日不落…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惨淡、却又无比快意的弧度,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那‘清心凝露’里,混了牵机引…无色无味,日积月累,深入骨髓…只待最后一点引子…怒火攻心,气血逆行…便是神仙也难救…
那可怜的小太监…他什么都不知道…沈如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悲悯还是冷酷,我只用了一点点…一点点‘离魂散’的药粉,混在他捧冠前喝下的茶水里…让他暂时忘了自己是谁…让他‘听’到我的声音,‘说’出我想说的话…就像当年,你教我模仿百鸟鸣叫那样…她顿了顿,泪水流得更凶,姐姐…你的声音…我学得像么那最后一句话…够不够诛他的心
她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水晶匣上,仿佛在汲取最后一丝来自至亲的温度。
十年了…姐姐…她的声音如同梦呓,浸透了血泪,从你被那个畜生强占,囚在东宫,到后来他为了拉拢沈家势力,假意立你为贵妃…再到他坐稳了江山,鸟尽弓藏,一纸‘妇德有亏’就要你的命…这十年…你替他挡了多少明枪暗箭替他染了多少洗不净的血熬了多少个殚精竭虑的夜
可他是怎么对你的沈如玥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恨意,泪水却依旧汹涌,他嫌你出身将门,不够‘温婉’!忌惮你父兄兵权,视你沈家为眼中钉!更怕你知道他当年为了上位,是如何构陷忠良、弑兄逼父!他怕你知道得太多!他要你死!还要你背负污名去死!
可他忘了…沈如玥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万载玄冰,他忘了沈家除了将门虎女,还有一个被所有人忽视、只懂摆弄草药的庶女!他更忘了,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姐姐,你安心睡吧。她轻轻抚摸着水晶匣,动作温柔得像在哄一个孩子,你的债,妹妹替你讨回来了。用他的命,用他最恐惧的方式…还有这整个肮脏的宫阙…都给你陪葬。
沈家…很快就能回来了。父亲、兄长…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真相。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的决绝,这皇位…谁爱坐,谁坐去。
月光偏移,清冷的光辉恰好笼罩在水晶匣上。匣中,沈如归那浸泡在药液里的头颅,在光影作用下,那紧闭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极其诡异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一声来自幽冥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