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水晶吊灯的光芒洒在沈清欢身上那件由无数颗顶级施华洛世奇水晶手工缝缀的婚纱上,反射出令人炫目的光晕,刺得她眼底微微发涩。沈清欢看着镜中的自己,妆容精致,美得不可方物。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胸前繁复的蕾丝与珠绣,触感冰凉。这身价值千万、象征顶级豪门体面的高定婚纱,此刻裹在身上,却如同裹尸布一般令人窒息
。
少夫人,时间到了,该入场了。
门外,顾家那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管家,第三次以那种毫无波澜的刻板腔调提醒,声音隔着厚重的雕花木门传来。
沈清欢置若罔闻,目光落在一旁梳妆台上静静躺着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亮着,停留在顾氏集团官方账号半小时前发布的那则轰动全城的婚讯通告。
精美的海报下方,点赞数最高的那条评论,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视线:
啧,惊天秘闻!听说这位新晋顾太太,是苏家老爷子当年那个被扫地出门的舞女情人生的私生女顾总这口味……啧啧,专好这一口
配图是一张抓拍得有些模糊的旧照片。照片里,年轻的顾承泽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坐在大学校园的樱花树下,手臂亲昵地环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少女侧脸对着镜头,笑容干净明媚,飞扬的发丝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
那侧脸的轮廓,与镜中的沈清欢,有着惊人的七八分相似。唯一的区别,是照片里少女右眼尾下方,有一颗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泪痣。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令沈清欢感到窒息。
沈清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镜中的新娘,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知道了。
她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
沉重的教堂大门,在管风琴庄严恢弘的《婚礼进行曲》乐声中,被身着制服的侍者缓缓向内拉开。刹那间,无数道目光,带着审视、好奇、艳羡或是不加掩饰的探究,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教堂内部空间极高极阔,彩绘玻璃窗过滤了午后的阳光,投下五彩斑斓却带着宗教肃穆感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白玫瑰与铃兰的香气。
沈清欢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向圣坛尽头那个穿着黑色手工定制礼服的男人——顾承泽。
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高跟鞋踩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最前排的贵宾席。顾家那位已退居幕后、却依旧掌握着家族命脉的老爷子,正拄着那根标志性的乌木手杖,端坐在正中央。
他那双阅尽沧桑、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并未看他的孙子顾承泽,而是穿透人群,精准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凉的评估意味,落在了沈清欢平坦礼裙之下的小腹位置。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入手的、需要确认其价值的物品。
一阵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从小腹深处传来。沈清欢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三个月前那个雨夜破碎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震耳欲聋的雷声,倾盆的暴雨敲打着公寓的玻璃窗,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气息。
顾承泽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带着满身湿冷的雨水闯了进来。
他滚烫的唇带着惩罚般的力道,重重烙印在她冰凉的锁骨上。在意识沉沦的混乱边缘,沈清欢无比清晰地听见了那个缠绕了她整整三年的、带着痛苦眷恋的呓语:蔓蔓……
她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已经站在了顾承泽的面前。
神父慈和而庄重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响起,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神圣感:
顾承泽先生,你是否愿意娶沈清欢小姐为妻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是贫穷,健康或是疾病,都爱她,珍惜她,直到死亡将你们分离
顾承泽侧身对着她,完美的下颌线绷紧,深邃的眼眸在教堂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他薄唇微启,那个我愿意似乎即将脱口而出——
等一下!
一声凄厉、尖锐,几乎破音的呼喊,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肃穆的教堂里!
管风琴的乐声戛然而止。
所有宾客愕然回头。
只见教堂入口处,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正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她赤着脚,脚踝上还残留着消毒水的黄色痕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腕上,赫然贴着输液用的白色滞留针。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似乎这一路的奔跑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她无视了满场惊愕的目光,无视了顾家保镖试图上前阻拦的动作,直直地冲到了观礼席的最前方,距离沈清欢和顾承泽只有几步之遥。
她猛地举起手中紧握着的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高高地、颤抖地举向沈清欢的方向,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
顾太太!沈清欢!看看!看看你身边这个男人!看看他做的好事!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病态的红晕。
你那个可怜的、被你抢走一切的妹妹苏晚……她现在躺在ICU里,全身插满了管子!医生说……医生说她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她只想见你一面……她让我告诉你……
女孩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目光却死死钉在顾承泽瞬间变得铁青的脸上:
她让我告诉你,她肚子里……那个顾承泽的孩子……她保不住了!就在昨天晚上!他亲自签的字!引产!
手机屏幕上,一张高清放大的图片赫然呈现。那是一份医院的诊断报告单。患者姓名:苏晚。诊断意见清晰得刺眼:妊娠确认,孕周约12周。而在下方的签名栏,赫然是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三个字——**顾承泽**。日期,就是昨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教堂里落针可闻,只剩下女孩粗重痛苦的喘息和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无数道目光在顾承泽、沈清欢和那个病号服女孩之间惊疑不定地穿梭,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沈清欢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冷透,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丧钟在敲响。
顾承泽猛地侧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一把攥住了沈清欢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被当众戳穿伪装的狂怒和一种近乎失控的狠戾,像是要将她的腕骨生生捏碎!沈清欢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
然而,顾承泽脸上却在下一秒扯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微笑。
他转向骚动的宾客席,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磁性,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抱歉,让各位见笑了。这位是我太太的妹妹,苏晚小姐。她最近身体抱恙,精神状况也……不太稳定,说了些胡话,打扰了大家的雅兴,实在抱歉。
他微微颔首,姿态优雅得体,将豪门继承人的风度和掌控力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他转头看向沈清欢的刹那,沈清欢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暴戾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猩红血丝。
那眼神,充满了阴鸷的警告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像极了三个月前那个雨夜,他撕开她睡衣、将她压在冰冷墙壁上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彻底阴沉下来,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教堂高高的彩绘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只手在绝望地拍打着这神圣的牢笼。五彩斑斓的光影在雨水的冲刷下扭曲、变形,将教堂内部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
婚礼的仪式被强行中断。宾客们在顾家工作人员尴尬而急切的引导下,带着满腹惊疑和看戏的兴奋,暂时被请去了侧厅休息。偌大的主教堂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花瓣和一种死寂般的沉重。
沈清欢没有去侧厅。她拖着那身沉重华丽的婚纱,像是拖着千钧的镣铐,一步步走向教堂后方专供新人休息的更衣室。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
更衣室的门虚掩着。
她推开门。
顾承泽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前。昂贵的黑色礼服外套被他烦躁地扔在旁边的沙发上,纯白的衬衫领口被粗暴地扯开,露出线条凌厉的脖颈和一小片蜜色的皮肤。他微微低着头,手中紧握着他的私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紧绷的侧脸轮廓他看得那样专注,那样投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连沈清欢推门进来的声响,都未能惊动他分毫。
沈清欢的视线,越过他宽阔的肩膀,落在了他手中那个发亮的屏幕上。
那是一张明显有些年头的照片,带着时光晕染的微黄底色。照片的背景是开得如火如荼的樱花树,粉白色的花瓣如雪般飘落。照片的中心,是一个穿着干净校服裙的少女。她正侧身回眸,对着镜头展露笑颜。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瓣,温柔地洒在她年轻光洁的脸庞上,笑容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
那张脸……
沈清欢的呼吸骤然停滞。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那张脸,与自己有着惊人的八分相似!同样的眉眼轮廓,同样的鼻梁弧度,同样的唇形……就像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唯一的区别,只在于照片中少女右眼尾下方,那颗小小的、仿佛凝结着一滴永恒泪水的、深褐色的泪痣。它像一个烙印,一个区分真品与赝品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苏蔓。
这个名字无声地在沈清欢心中炸开。那个活在顾承泽手机里、活在他每一个午夜梦回的低语里、活在他醉酒后痛苦呼唤里的名字。那个她从未见过,却像幽灵般横亘在她和顾承泽之间整整三年的影子。
她叫苏蔓。
顾承泽毫无预兆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粗糙的砂纸磨过冰冷的金属,打破了更衣室内死水般的寂静。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死死地焦着在手机屏幕上那张少女的笑靥上。
三年前就死了。
他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生生挤出来,带着一股寒意,
车祸。
沈清欢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顾承泽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不再是刚才在宾客面前伪装的平静,而是彻底卸下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翻涌着一种混杂着痛苦、怨恨和某种扭曲审视的复杂情绪。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沈清欢的脸,最终停留在她微微睁大的眼睛上。
你知道吗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
她死的时候……那个姿势。
他抬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左侧锁骨下方,隔着衬衫的布料,沈清欢仿佛能看见那里狰狞疤痕的形状。
就像你上周,在那个该死的旋转餐厅,躲开那盏突然掉下来的水晶吊灯时,下意识护住头部的动作……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回忆撕裂的痛楚和无法理解的愤怒:
那道疤!那道本该死在她身上的疤!为什么……为什么会刻在我身上!他猛地一步上前,粗暴地扯开了自己白衬衫的领口!
嘶啦——纽扣崩落的声音清脆刺耳。
一道深褐色、扭曲如同蜈蚣般的狰狞疤痕,赫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它盘踞在他紧实的左胸上方,靠近锁骨的位置,丑陋而醒目,像一道永恒的诅咒烙印。疤痕周围的皮肤微微凹陷,昭示着当时伤口的深度和惨烈。
沈清欢被他眼中迸发的疯狂和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逼得连连后退,高跟鞋的后跟绊到了身后梳妆台垂下的桌布流苏!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
沉重的复古梳妆镜被她撞得从台面滚落,狠狠砸在大理石地板上!镜面瞬间碎裂成无数不规则的锋利碎片,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梳妆台上香水、化妆品瓶罐叮叮当当地倾倒下来,一片狼藉。
就在这混乱之中,一个薄薄的、浅黄色的牛皮纸文件袋,从沈清欢随手放在梳妆台边缘的手袋里滑落出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雪白的、散开的婚纱裙摆上。
文件袋的封口处,清晰地印着本市最权威的私立妇产医院的LOGO。封面上手写着她的名字:沈清欢。
沈清欢的目光落在那个文件袋上,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那是她三天前,独自一人去医院取回的,关于她身体里那个悄然孕育的秘密的证明。
顾承泽的目光,从自己胸口的疤痕,缓缓移到了她的脸上,然后,缓缓的落到了那个文件袋上。他眼底翻涌的猩红血丝尚未褪去,此刻又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难以解读的阴霾。
他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袋子。
沈清欢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伸向了那个文件袋。她甚至没有试图去捡起散落在地的体检报告,只是用力抓住了那个薄薄的纸袋。
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纸袋边缘的瞬间——
砰!
更衣室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
顾家那位老管家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般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身材魁梧的黑衣保镖。
老管家刻板的声音毫无起伏,甚至带着一种司空见惯的漠然:
少爷,老爷吩咐,请少夫人立即去侧厅休息。另外,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体检报告纸页,以及沈清欢手中紧握的文件袋,声音没有丝毫变化,
老爷说,任何无关紧要的东西,都不该出现在今天的场合。请少夫人交给我处理。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顾承泽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老管家,那眼神里有被冒犯的怒意,但更深沉的,是一种被无形枷锁束缚住的、近乎无力的阴鸷。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却没有出声阻止。
沈清欢的心脏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她攥紧了手里的文件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冰冷的医学数据,更是她身体里正在悄然孕育的一个微小生命,一个在如此不堪的真相和巨大的谎言夹缝中,悄然到来的生命。
拿来。
顾承泽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打断了沈清欢的思绪。
沈清欢猛地转头看他。
他已经移开了盯着文件袋的目光,转而看向她,眼神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寒潭。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带着上位者习惯性的索取。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
屈辱、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沈清欢。她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在深夜抚过她身体(或许只是透过她的身体去触摸另一个影子)、也曾在宾客面前优雅举杯的手,此刻却像一个刽子手,等着接收她最后的、关于自身的秘密。
空气凝固了。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整个世界,仿佛要将这教堂里所有的污秽和不堪都洗刷干净。
沈清欢的指尖在文件袋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了一下,最终,在那两道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慢地、带着一种自毁般的麻木,将那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袋,放在了顾承泽摊开的掌心。
他的手指猛地收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只是随手将文件袋粗暴地塞进了自己西装裤的口袋里,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厌恶。然后,他转向老管家,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冷硬:带她走。
两个保镖立刻上前一步,一左一右,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态请沈清欢离开。
沈清欢没有再看他一眼。她拖着那身沉重累赘的婚纱,像个被操控的木偶,任由保镖半扶半架着,走出了这间充满破碎镜片、冰冷珍珠和更冰冷真相的更衣室。高跟鞋踩过地上的玻璃渣,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她被带到了教堂侧翼一间僻静的休息室。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隔绝了教堂主厅那边隐约传来的、试图粉饰太平的、重新响起的轻柔音乐。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年木头的味道。
保镖像门神一样守在外面。
沈清欢走到窗边。窗外是教堂的后花园,精心修剪的玫瑰在暴雨的肆虐下东倒西歪,鲜红的花瓣被打落在地,混入泥泞。这场景,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小腹深处那股熟悉的、带着坠胀感的刺痛,又隐隐传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个微小的生命正在孕育。而他的父亲,刚刚以一种对待垃圾般的姿态,收走了证实他存在的文件。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靠着冰冷的窗玻璃滑坐在地,昂贵的婚纱铺陈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朵颓败的、即将枯萎的花。窗外的暴雨依旧滂沱,冲刷着这个被谎言和血色浸染的婚礼日。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冰凉的窗玻璃,仿佛在触碰一个遥不可及、又冰冷刺骨的未来。
(2)
休息室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婚纱面料传来寒意,将沈清欢从更衣室那场充满暴戾与羞辱的对峙中暂时剥离。窗外,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像是永无止境的悲鸣。她蜷缩在角落,昂贵的婚纱堆叠在身下,如同被遗弃的华丽裹尸布。指尖还残留着顾承泽掌心冰冷的触感,以及那份被粗暴夺走的孕检报告带来的屈辱。
小腹深处那股熟悉的、带着坠胀感的隐痛,在情绪的剧烈波动下,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并不剧烈,却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身体里那个刚刚被确认、却又被无情漠视的秘密。每一次抽痛,都像是对她荒谬处境的无声嘲讽。
她下意识地将手覆在小腹上,隔着层层叠叠的蕾丝和丝绸,感受着那微弱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脉动。然而,这微弱的联系带来的并非慰藉,而是更深的迷茫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冰冷。顾承泽那充满恨意和审视的眼神,苏蔓照片上那颗刺目的泪痣,苏老爷子鹰隼般审视她小腹的目光……所有的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碰撞。
就在这时,胃部的位置,那阵熟悉的、带着灼烧感的隐痛又开始了。这痛楚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深处一扇被刻意尘封的门。
***
**十八岁生日。那个没有蛋糕、没有祝福、只有廉价啤酒和城市喧嚣的夜晚。**
燥热粘稠的夏夜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沈清欢逃离了那个狭小、永远弥漫着廉价烟酒味和继父醉醺醺咒骂声的出租屋。母亲隐忍的啜泣像细小的针,扎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成年了这更像一个残酷的笑话。她的世界,灰暗得望不到头。
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她在城市钢铁森林的阴影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最终,凭借着记忆和一股说不清的冲动,她爬上了市中心那栋废弃已久的旧百货大楼天台。这里是她的秘密王国,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窒息现实的喘息之地。
视野骤然开阔。半个城市的灯火在脚下流淌,像一条蜿蜒闪烁的光河。夏夜的风带着白日残留的燥热,吹拂着她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她穿着洗得发白、领口都有些松垮的旧T恤和磨破边的牛仔裤,小心翼翼地翻过锈迹斑斑的护栏,坐在冰冷粗糙的水泥边缘,赤着的双脚悬空在几十米高的虚空之上,脚下是川流不息、如同玩具车般的车流。手里捏着一罐刚从便利店买来的、最便宜的冰啤酒,仰头灌下一大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非但没有浇灭心口那团名为孤独和不被需要的火焰,反而更添了几分辛辣的绝望。
十八岁。她对着脚下流动的光河,无声地扯了扯嘴角。成年礼,就是一瓶苦涩的啤酒和无人问津的夜晚。
喂!想死也换个地方,别弄脏这块地。
一个冷冽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质感,却又异常沙哑疲惫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身后传来。
沈清欢猛地一惊,心脏骤然紧缩,手一抖,冰凉的啤酒罐差点脱手坠落深渊!她仓惶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月光和远处霓虹的微光,在通往天台的楼梯口投下浓重的阴影。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就倚靠在斑驳的水泥墙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身上穿着一件质地考究的黑色衬衫,但此刻却布满了褶皱,袖口被随意地、有些粗暴地卷到了小臂。
你谁啊沈清欢的声音带着警惕和一丝被打扰的恼怒,努力掩饰着刚才那一下惊吓带来的心悸。天台是她的地盘,这个不速之客让她感到不安。
阴影里的人没有回答。他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只是望着远处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发呆。过了几秒,他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慢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从阴影里踱出来几步,站到了月光能勉强照到的地方。
沈清欢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却也极其苍白的脸。年轻,带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青涩轮廓,但眉眼间凝聚的阴郁和浓重的疲惫感,却像一层厚重的冰霜,覆盖了他所有的生气。他的眼睛很黑,像沉静的夜空,此刻却布满了骇人的、蛛网般的红血丝,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阴影。薄唇紧抿着,没有丝毫笑意,唇线绷得死紧。
最刺目的,是他垂在身侧、自然握拳的右手手腕处。那里,缠绕着几圈厚厚的、崭新的白色纱布。纱布的边缘,隐隐透出一丝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沈清欢的目光被那道刺目的白牢牢攫住。她见过伤痕,在那个混乱的家里,继父醉酒后的拳脚,母亲偶尔失手打碎的玻璃……但眼前这个少年,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骨子里的矜贵与濒临破碎的绝望、极度压抑又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溃的气息,让她心头莫名地一紧,甚至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烦闷。他像一件被摔出裂痕的稀世瓷器,明明破碎了,却依旧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光泽。
看够了少年冷冷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像是砂砾摩擦。他瞥了一眼她悬在几十米高空、晃荡着的赤脚,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飞快地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他此刻心境的亵渎。不想跳就下来,坐那儿喝风很舒服他的话刻薄又难听,带着一种厌世的烦躁。
沈清欢心头那点微弱的同情瞬间被怒火取代。关你屁事!这地方我先来的!她没好气地呛回去,像是要把所有积压的委屈都发泄在这个陌生人身上。她又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下去,却像油泼在了心火上,烦躁更甚。胃里那股熟悉的灼烧感,似乎也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隐隐加剧。
少年没再说话。他沉默地走到天台另一边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蒙着厚厚的灰尘。他看也没看,就那么直接靠坐了下去,曲起一条长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他微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月光落在他精致的下颌线上,也落在他手腕那圈刺目的、渗着暗红的纱布上。他整个人像一尊被遗弃在废墟里的、伤痕累累的昂贵雕像,散发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死寂。
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寂静在天台上蔓延开来。只有远处城市的喧嚣和夜风的呜咽。沈清欢偷偷打量着他。他看起来很累,累到了极点,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空,只剩下这具躯壳在勉强支撑。那股萦绕不散的绝望感,无声无息地渗透过来,竟奇异地和沈清欢自己内心的灰暗产生了某种共鸣。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点不被需要的烦恼,在这个少年面前,显得那么幼稚和苍白。至少,她还拥有健康的身体,还能有力气去愤怒。
就在这时!
一阵尖锐的、熟悉的绞痛猛地从小腹深处窜起!像有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胃,用力地拧绞!沈清欢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头上立刻沁出豆大的冷汗。该死!她的胃病又犯了!而且这次来得异常凶猛,远超以往!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控制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按住胃部,仿佛要把它按穿。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溢出。
那个一直闭目养神、仿佛与世隔绝的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他倏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眸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锁定了蜷缩在护栏边、痛苦颤抖、几乎缩成一团的沈清欢。
他眉头紧锁,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厌烦被打扰清静的不悦还是……一丝极其短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像是看到了某种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景象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锐利,似乎在冷静地判断她是真的痛苦不堪,还是某种拙劣的表演。沈清欢痛得眼前发黑,视线模糊,冷汗浸透了后背的T恤,根本无暇顾及他那审视的目光。
终于,少年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作有些滞涩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走到沈清欢面前,挡住了部分月光,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
沈清欢痛得意识模糊,只感觉到有人靠近,带着一种清冽又陌生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昂贵衣料的气息。
然后,她看到一只骨节分明、极其好看的手伸到了自己眼前。那只手的手腕处,还缠着那圈刺目的、渗着暗红的纱布。而摊开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签的深蓝色塑料药瓶。
胃药。少年的声音依旧冰冷沙哑,言简意赅,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他甚至没有看她,只是别开脸,目光重新投向远处虚无的灯火,仿佛递药这个动作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微不足道的施舍,与他此刻汹涌的内心毫无关联。一次两片。
沈清欢愣住了。胃部的剧痛还在持续撕扯,但眼前这瓶突然出现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药,和少年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她看着他冷硬得如同雕塑的侧脸轮廓,看着他手腕上那圈刺目的、象征着他自身痛苦的纱布,又看看掌心里那瓶深蓝色的小药瓶。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是感激是困惑还是……在这个同样被绝望笼罩的孤独夜晚,遇到另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时,那一点点微弱的、奇异的、近乎荒谬的暖流
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同样冰冷的掌心皮肤,带着一种异样的、细微的战栗。她接过了那个小小的药瓶。
谢…谢谢……她忍着钻心的痛,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夜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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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没有回应,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刚才递药的,是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沈清欢不再犹豫,胃部的绞痛已经让她无法思考更多。她费力地拧开瓶盖,倒出两片白色的、没有任何印记的药片,也顾不上有没有水,直接仰头,干咽了下去。药片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苦涩味道,粘在食道上。
她无力地靠在冰冷粗糙的护栏上,闭上眼,等待着药效发作。疼痛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意识在剧烈的痛楚和疲惫中渐渐模糊。汗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滑落。
恍惚间,在痛楚的间隙,她似乎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又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努力睁开沉重的、被冷汗浸湿的眼皮,视线有些涣散地望过去。
月光如水,清晰地照亮了少年此刻的神情。
他依旧望着远方灯火璀璨却冰冷的人间,侧脸线条在清冷的月光下,竟意外地显得有些柔和。然而,就在沈清欢看过去的瞬间,她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光芒。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像是沉郁夜幕里,一颗流星短暂地划过天际,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近乎……温柔的星芒或者是,一丝对某种遥远温暖的……怀念
他手腕上的纱布,在月光下白得刺眼,边缘那抹暗红,如同凝固的绝望。
沈清欢的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在失去知觉的前一秒,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被痛楚包裹的念头:他眼里的光……真像碎掉的星星……好冷……
***
休息室里,沈清欢猛地从回忆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窗外的暴雨依旧肆虐,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胃部的灼痛感依旧残留,与回忆中天台上的剧痛诡异地重叠。
那个手腕缠着纱布、递给她深蓝色药瓶的少年顾承泽,和刚才在更衣室里胸口盘踞着为另一个女人留下的狰狞疤痕、眼神阴鸷如冰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那个名字——苏蔓——像一个冰冷的咒语,再次横亘在回忆与现实之间。她死于车祸,在顾承泽身上留下了本该属于她的疤痕。时间呢苏蔓是什么时候死的
一个念头,带着彻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猛地钻入沈清欢混乱的脑海,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她清晰地记得,十八岁生日,那个天台相遇的夜晚,是在三年前的七月初。具体是……七月三日的深夜!
而顾承泽在更衣室里,对着苏蔓的照片说:苏蔓三年前就死了。车祸。
三年前……
那个时间点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沈清欢的心脏!
如果……如果苏蔓死于三年前,那她死亡的具体日期……
沈清欢猛地睁开眼,瞳孔因为巨大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上头顶,让她头皮发麻!
她颤抖着摸向自己随身的小手包——那个装着手机、口红和一些零碎物品的包。之前被保镖请进来时,它被随意地丢在休息室的沙发上。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手指因为恐惧而变得笨拙僵硬,胡乱地在包里翻找着。终于,指尖触到了冰冷的手机外壳。
解锁屏幕,手指颤抖着点开浏览器。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在搜索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地输入:
【苏家
苏蔓
车祸
死亡日期】
按下搜索键的瞬间,沈清欢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几秒钟的加载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搜索结果跳了出来。最上方是一条三年前本地社会新闻的标题链接,虽然热度早已消退,但互联网的记忆还在。
【苏氏集团千金苏蔓深夜车祸不幸罹难,年仅十九岁】
沈清欢的指尖冰冷,颤抖着点开了那条链接。
新闻内容很简短,带着官方报道的克制。时间、地点、事故原因简述……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报道中那行清晰无比的时间记录上:
……事故发生于XXXX年7月4日凌晨……
XXXX年7月4日……
沈清欢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日期在疯狂地旋转、放大、轰鸣!
7月4日……
她十八岁生日,那个燥热、疼痛、在天台遇见那个手腕缠着纱布的少年的夜晚,是7月3日的深夜!她痛得晕过去,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是7月4日的凌晨!
而苏蔓的车祸,就发生在7月4日凌晨!
也就是说,那个在天台上递给她胃药、眼底曾有过一丝微弱星光的少年顾承泽,在离开天台后不久……甚至可能就在同一晚!就遭遇了他此生最大的劫难——亲眼目睹了苏蔓的车祸,甚至……为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击,留下了胸口那道永恒的疤痕!
那个在天台上还带着一丝人间气息的少年,在几个小时之后,就彻底变成了一个心被挖空、只剩下刻骨仇恨和替身执念的怪物!
那瓶药……
沈清欢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胃部。那阵熟悉的隐痛还在持续。三年来,她的胃病时好时坏,每当压力过大或情绪剧烈波动时就会发作。她一直以为是当年生活困苦、饮食不规律落下的病根。
可现在……
一个更加恐怖、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那瓶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蓝色药瓶!那个少年递给她时说胃药时冰冷沙哑的语调!
如果……如果那根本不是什么胃药呢!
如果……那瓶深蓝色的药,和苏蔓有关系呢!和顾承泽后来日复一日服用的、那些淡蓝色的药片……有关系呢!
她记得刚才在更衣室,顾承泽的手机屏保照片上,苏蔓穿着干净的校服裙。一个十九岁的、养尊处优的豪门千金,会随身携带没有标识的胃药吗
顾承泽手腕上的纱布……那真的是不小心弄伤的吗还是……某种更深的、更绝望的痛苦表达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甜味的恐惧,如同毒液般瞬间流遍沈清欢的四肢百骸!她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胃部的灼痛骤然加剧!仿佛那三年前吞下的两片白色药片,此刻正在她的胃里、她的血液里、她的灵魂深处……释放出迟来的、致命的毒素!
(3)
休息室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沉压在沈清欢胸口。窗外暴雨如注,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每一次炸响都像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重锤一击。手机屏幕上那行事故发生于XXXX年7月4日凌晨的新闻标题,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她视网膜上,与三年前天台记忆里顾承泽手腕上渗血的纱布、那瓶深蓝色药瓶带来的冰冷触感,以及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星芒,疯狂地交织、撕扯。
7月3日深夜至4日凌晨的天台相遇。7月4日凌晨的苏蔓车祸死亡。时间线严丝合缝,如同命运精心编织的绞索!
咚、咚、咚。
沉重的敲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打断了沈清欢濒临崩溃的思绪。
门被推开。依旧是那两位面无表情的黑衣保镖,像两尊没有感情的门神。沈小姐,少爷请您去书房。其中一人平板地传达指令,声音毫无起伏。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沈清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和胃部愈发剧烈的灼痛,撑着冰冷的地面站起身。湿漉沉重的婚纱裙摆拖曳在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被护送着,穿过空旷死寂的教堂侧廊,脚步声在石壁间回荡,更添几分阴森。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宗教图案的乌木门前。门虚掩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烟草、陈年雪茄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消毒水和陈旧纸张的复杂气味,幽幽地从门缝里飘散出来。
保镖推开门,示意她进去。
沈清欢踏入书房的瞬间,一股压抑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房间极大,极高的穹顶绘着色彩暗淡的宗教壁画。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角落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幽暗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堆积如山的书架和满室的……狼藉。文件散落一地,烟灰缸被打翻,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溅着深色的酒渍。
顾承泽背对着门口,站在房间深处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前。他身上的礼服外套早已不见,只穿着那件被扯开了领口的白衬衫,袖子胡乱地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微微弓着背,双手撑在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肩膀的线条绷紧,像是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无形的重压。整个背影散发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死寂。
沈清欢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她的视线,几乎是本能地,越过了顾承泽紧绷的背影,落在了他面前书桌靠墙的位置。
那里,并非寻常的书架或装饰。
那是一个……小小的、被精心布置过的、近乎诡异的神龛。
背景是一整块光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墙面。正中央,悬挂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少女,正是沈清欢在顾承泽手机屏保上见过的、那个在樱花树下回眸浅笑的苏蔓。只是这张照片更大、更清晰,几乎占据了半面墙。少女的笑容依旧干净明媚,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右眼尾下方那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泪痣,在昏黄的壁灯下清晰可见,像一颗凝固的、永恒的泪滴。
照片下方,并非香炉或鲜花。
摆放着的,是几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一张边缘已经磨损、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见的医院诊断报告单。沈清欢的视力很好,隔着一段距离,她依旧能辨认出那上面刺眼的印刷体字迹:
**患者姓名:苏蔓。**
**诊断:急性髓系白血病(AML-M5型)。**
**预后评估:极差。**
日期,赫然是三年前!
报告单旁边,是一个深蓝色、没有任何标签的塑料药瓶——和她十八岁生日那晚,天台少年递给她的那个瓶子,一模一样!瓶口是打开的,里面空空如也。
药瓶旁边,散落着几片……淡蓝色的药片。那颜色,沈清欢再熟悉不过!正是顾承泽这三年间,日复一日、雷打不动服用的那种药片!他总说是调理身体的维生素,沈清欢从未深究过。
而在这些物品的最下方,压着一张薄薄的、印着医院抬头的纸片。
太平间的死亡通知单。
**死者姓名:苏蔓。**
**死亡时间:XXXX年7月4日
03:47。**
**死因:多脏器衰竭(急性白血病并发症)。**
7月4日……03:47……
车祸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
沈清欢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扶住了门框。真相如同冰冷的巨浪,将她彻底淹没!苏蔓死于白血病!死于这些淡蓝色的药片无法阻挡的侵蚀!而顾承泽……他胸口那道狰狞的疤痕,根本不是什么车祸挡伤的英雄印记!
那是什么!
看够了吗
顾承泽冰冷得毫无温度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刺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壁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将他英俊的轮廓切割出深刻的阴影。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眼底密布的血丝猩红得骇人,像是无数条细小的毒蛇在瞳孔深处蠕动、嘶鸣。那里面翻涌着浓稠得化不开的痛苦、疯狂,还有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裸裸的怨毒!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火的钢刀,死死钉在沈清欢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上。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天台少年曾有的、转瞬即逝的星芒,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毁灭欲。
她死的时候……顾承泽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头发掉光了……漂亮的长发,一根都不剩……他仿佛陷入了最痛苦的回忆,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某个点,每一次化疗,都像被扔进地狱里滚一遍……吐得胆汁都出来了……疼得浑身痉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猛地抬手,指向自己左胸锁骨下方那道狰狞的疤痕!手指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着,几乎要戳进那道丑陋的皮肉里。
这道疤!不是什么狗屁车祸!他嘶吼起来,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刻骨的恨意,是她疼得受不了的时候……用指甲抓的!她把我当成了唯一的浮木……她死死地抓着我这里!指甲……嵌进了肉里!她说‘阿泽,带我走……太疼了……’!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怨毒取代,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钩子,猛地刺向沈清欢的小腹位置,那里藏着那份被他粗暴塞进口袋的孕检报告,她那么疼……那么想活……为什么死的是她!为什么你这个赝品……你这个该死的、卑劣的替代品!却活得好好的!甚至……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甚至还怀上了孩子!
替代品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清欢的心上。巨大的屈辱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和恐惧。真相的冲击、长久以来的压抑、对腹中生命的担忧,在这一刻化作了不顾一切的勇气!
替代品沈清欢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尖锐地拔高,带着破碎的颤音,毫不退缩地迎上顾承泽疯狂的目光,顾承泽!你告诉我!那瓶药!
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指向神龛上那个深蓝色的、空荡荡的药瓶,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她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十八岁那天晚上!在天台!你给我的那瓶‘胃药’!是不是就是这个!她死死盯着顾承泽骤然收缩的瞳孔,步步紧逼,是不是就是苏蔓吃的这种……抗癌药!
这个问题的抛出,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弹!
顾承泽脸上的疯狂怨毒瞬间凝固!随即裂开一丝难以置信的缝隙,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质问狠狠击中!他像是被抽走了支撑,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撑在书桌上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发出可怕的咯吱声。眼底翻涌的血色似乎停滞了一瞬,被一种猝不及防的、被窥破最深秘密的狼狈和更深沉的暴怒取代!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摇和混乱。天台……药……那个被他刻意尘封在记忆最黑暗角落的雨夜……竟然被她认出来了!
沈清欢惨笑一声,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她看着顾承泽脸上那瞬间的慌乱和动摇,心中的猜测得到了最残酷的证实。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那根本不是什么胃药,对不对她声音破碎而绝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哀,你给我吃的……是苏蔓的药!是不是!你当时……你当时手腕上的伤……她的目光扫过他卷起袖子的小臂,仿佛要穿透皮肤看到三年前那道新鲜的伤口,你递给我药的时候……苏蔓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闭嘴!顾承泽如同被彻底激怒、踩到逆鳞的野兽,发出一声狂暴的、足以撕裂耳膜的嘶吼!他双眼赤红,所有的理智在瞬间被汹涌的黑暗和滔天的恨意吞噬!他猛地绕过书桌,带着一股毁灭性的、足以将一切焚毁的气息,几步就冲到了沈清欢面前!
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沈清欢笼罩。
冰冷、带着浓烈烟草和绝望气息的男性身躯猛地逼近!
一只大手如同冰冷的铁钳般,带着要将她脖颈捏碎的恐怖力道,狠狠地、精准地扼住了她纤细脆弱的喉咙!
呃——!沈清欢所有的质问和控诉瞬间被掐断在喉咙里!强烈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她眼前瞬间发黑,肺部火辣辣地灼痛,双手本能地抓住他扼住自己喉咙的手腕,指甲深深抠进他的皮肉里,徒劳地挣扎着。双脚离地,被他的力量死死按在冰冷的门板上。
顾承泽的脸近在咫尺,扭曲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眼底的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疯狂,还有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歇斯底里的恐慌!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在沈清欢脸上。
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他嘶吼着,扼住她喉咙的手越来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她颈部的皮肉里,几乎要捏碎她的喉骨,蔓蔓的药……那是蔓蔓最后的药!是她……是她让我带给你的!
沈清欢挣扎的动作猛地一僵,涣散的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
顾承泽的声音扭曲破碎,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哀鸣,充满了痛苦和不解:她说……她说天台那个女孩……胃痛的样子……蜷缩在那里发抖的样子……像极了她第一次发病的时候……她不忍心……他的眼神充满了迷茫和巨大的痛苦,扼住沈清欢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松动了一丝,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药给你……为什么临死前还要惦记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悲凉瞬间淹没了沈清欢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原来……那瓶救了她命的药……是苏蔓给的是那个素未谋面、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女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一个陌生人流露出的……最后一点悲悯
而顾承泽……他递出那瓶药时,内心承受着怎样的天崩地裂他眼睁睁看着挚爱走向死亡,却还要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将救命的药物交给一个……与她有着相似面容的陌生人
所以,他手腕上那道新鲜的、渗着血的伤……那是他无法承受的痛苦和绝望的宣泄吗是他在交付这份善意时,内心撕裂的具象化
所以,这三年来,他看着她这张与苏蔓相似的脸,内心翻涌的,不仅仅是失去挚爱的痛苦,还有……一种对命运的极度愤懑和不甘为什么活下来的是这个赝品为什么苏蔓要救她
所以,他将她禁锢在身边,用冷漠和恨意浇灌,既是在惩罚她这个替代品的存在,也是在惩罚那个……无法保护挚爱、甚至要遵从她遗愿去帮助一个陌生人的……无能的自己
所以,他胸口的疤痕,不是为苏蔓挡伤的勋章,而是苏蔓在极致痛苦中留在他身上的、绝望的抓痕那是她生命最后时刻,对他最深的依赖和最痛的折磨留下的印记
窒息的痛苦和这惊世骇俗的真相双重冲击下,沈清欢的意识迅速模糊。扼住她喉咙的手,力道没有丝毫减弱。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模糊的视线里,只有顾承泽那双近在咫尺的、被疯狂、痛苦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迷茫彻底吞噬的血红眼睛。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紧随而来的炸雷,震得整个书房都仿佛在颤抖。
(4)
喉咙上那铁钳般的手掌骤然松开。
新鲜的空气如同带着冰碴的刀子,猛地灌入沈清欢灼痛的肺腑。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身体软软地滑落,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着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被掐得生疼的喉咙和翻江倒海的胃部。额头重重磕在红木书桌坚硬的桌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前金星乱冒,耳畔嗡嗡作响,只有顾承泽最后那句裹挟着血泪的嘶吼,如同魔咒般在混沌的脑海里疯狂回荡: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那瓶救命的药,是苏蔓给的。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在生命燃尽的最后时刻,对她这个陌生人,施予了最后的怜悯。而顾承泽递出那瓶药的手,承载着怎样山崩地裂的绝望他眼睁睁看着挚爱凋零,却还要完成她最后的、指向另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人的心愿……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几乎要将沈清欢撕裂。她蜷缩在桌脚,咳得撕心裂肺,眼泪混合着屈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汹涌而出。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闷哼,从上方传来。
沈清欢艰难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顾承泽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他一只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左胸口,就是那道狰狞疤痕的位置!他的脸色在昏黄的壁灯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哑杂音,仿佛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剧烈地搅动、碎裂。刚才扼住她喉咙的疯狂和暴戾,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痛苦和……一种无法形容的空洞。
药……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微弱而颤抖,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脚步虚浮地踉跄着向书桌挪动。
沈清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他刚才撑着的红木书桌边缘,一个熟悉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蓝色塑料药瓶,正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瓶盖是打开的。
顾承泽挣扎着,几次才勉强够到那个小小的药瓶。他痉挛般地倒出两片淡蓝色的药片,看也不看,直接塞进嘴里,干咽了下去!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头发冷。
他靠着沉重的书桌边缘,闭着眼,仰着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等待药效发作。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黑发,黏在惨白的皮肤上。那道疤痕在他起伏的胸膛上,如同活物般微微扭动,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和沈清欢压抑的咳嗽声。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几秒钟后,顾承泽急促的呼吸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但脸色依旧难看至极。他缓缓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疯狂退去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死水般的冰冷。他看也没看地上的沈清欢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碍眼的垃圾。
他径直走向书桌后那张宽大的高背椅,颓然坐下,身体深陷进柔软的皮革里。他拉开书桌最下方一个带锁的抽屉,动作有些迟缓地拿出一个黑色的、扁平的……似乎是……药盒沈清欢看不清细节,只觉得那盒子透着一股不祥的冰冷。
就在这时,顾承泽放在桌面上的私人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发出刺耳的、持续不断的震动声!
那铃声尖锐急促,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惊心。
顾承泽的眉头狠狠皱起,极度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屏幕。然而,当看清来电显示的瞬间,他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混合着震惊和恐慌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最原始的恐惧!
他猛地抓起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飞快地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嘶哑紧绷: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沈清欢也能听到一个男人焦急到变调的嘶喊,混杂着刺耳的警笛声和嘈杂的背景音:……顾总!不好了!晚小姐她……她拔了管子……从医院跑出来了!外面……外面下着暴雨啊!我们追不上……她好像往……往教堂方向去了!还有……还有……
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电流杂音和更大的警笛声淹没。
顾承泽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纸一般惨白!他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刚刚还冰冷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毁灭的惊恐!苏晚!那个刚在婚礼上指控他、躺在ICU里奄奄一息的女孩,竟然在这种天气跑了出来!
苏晚!他对着电话嘶吼一声,声音都变了调,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太大,他刚刚放在桌角的那个黑色扁平药盒被手臂扫到,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是几支密封的、装着无色液体的注射器和几个独立包装的针头。
顾承泽看都没看一眼地上的东西,整个人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困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刚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沈清欢,那眼神不再是空洞的冰冷,而是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针对她的、毫无理智的滔天恨意!
是你!沈清欢!都是因为你!他嘶吼着,声音破碎扭曲,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血刃,如果不是你!蔓蔓不会死!苏晚也不会变成这样!你这个灾星!扫把星!他将苏晚的疯狂行为,与苏蔓的死,与沈清欢的存在,蛮横地捆绑在一起,仿佛她是所有悲剧的源头。
他像一道黑色的旋风,带着毁天灭地的暴戾气息,猛地冲向沈清欢!
沈清欢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头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顾承泽竟然一把狠狠揪住了她盘好的发髻,用尽全力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拖拽起来!
啊——!沈清欢痛得惨叫出声,感觉头皮都要被扯掉!湿漉沉重的婚纱绊着她的脚,让她无法着力。
顾承泽对她的痛苦置若罔闻,他像拖着一个破败的麻袋,粗暴地、毫无怜惜地拖着她,踉跄着冲出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书房,冲过空旷死寂的教堂侧廊!
放开我!顾承泽!你疯了!放开!沈清欢拼命挣扎,高跟鞋早已不知甩落何处,赤脚被粗糙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磨得生疼,头皮更是痛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顾承泽充耳不闻,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拖着她一路冲到教堂巨大的正门前。守在那里的保镖似乎也被他此刻疯狂的状态吓住了,下意识地让开了路。
砰!
厚重的橡木大门被他用肩膀狠狠撞开!
狂暴的、带着土腥味的冷风裹挟着倾盆的暴雨,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单薄的婚纱!沈清欢被冻得一个激灵。
教堂外,通往山下庄园主干道的盘山公路上,一片漆黑。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狂风暴雨中摇曳,发出微弱的光晕。豆大的雨点砸在沥青路面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能见度极低。狂风卷着雨幕,发出凄厉的呼啸。
顾承泽拖着沈清欢,像拖着一个祭品,直接冲进了这肆虐的风雨之中!雨水瞬间浇透了全身,沈清欢冻得牙齿咯咯打颤,婚纱湿漉漉地黏在身上,沉重冰冷如同铁衣。她挣扎着,哭喊着,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苏晚——!你在哪!出来!苏晚!顾承泽朝着风雨怒吼,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那么渺小,充满了绝望的嘶哑。他像一头失去幼崽的野兽,在暴风雨中徒劳地呼唤着苏晚的名字,同时粗暴地拖拽着沈清欢,将她拖向公路中央,仿佛要用她来吸引苏晚出现。
就在此时!
两道刺目的、撕裂雨幕的强光,如同巨兽的眼睛,猛地从盘山公路下方的拐弯处射了上来!伴随着引擎狂暴的咆哮和轮胎在湿滑路面上疯狂打滑的刺耳尖啸!
一辆失控的黑色轿车,如同脱缰的钢铁巨兽,在暴雨和湿滑路面的双重作用下,打着旋,以恐怖的速度,朝着站在路中央的顾承泽和沈清欢直冲而来!
死亡的阴影,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引擎的咆哮,瞬间笼罩!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沈清欢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倒映着那两道飞速逼近的、如同死神镰刀般的刺目车灯!冰冷刺骨的雨水砸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腹中的胎儿仿佛也感受到了灭顶之灾,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
顾承泽背对着那辆失控的轿车,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还在疯狂寻找苏晚的身影,对身后急速逼近的死神毫无察觉!
小心——!
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让沈清欢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凄厉到破音的尖叫!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正被顾承泽死死揪着头发,身体猛地向前一挣!
就是这一挣,让揪着她头发的顾承泽身体被带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刺目的强光,瞬间吞噬了他布满血丝、写满惊愕的瞳孔!
嘎吱——!!!
轮胎在湿滑路面上发出垂死挣扎般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尖啸!失控轿车的轮廓在强光中扭曲放大,如同张开巨口的深渊!
千钧一发!
就在那钢铁巨兽即将吞噬两人的瞬间!
顾承泽的身体爆发出一种近乎非人的力量!那是一种超越了本能、超越了恨意、甚至超越了生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反应!
他没有选择推开沈清欢,更没有试图独自闪避!
他猛地松开了揪着她头发的手,在沈清欢因惯性向前扑倒的同时,他高大的身躯如同最坚固的盾牌,以一种决绝到惨烈的姿态,猛地扑向了她!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死死地、完全地护在了自己的身下!用自己的脊背,迎向了那咆哮而来的钢铁死神!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沈清欢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冲击,狠狠撞在了顾承泽护住她的身体上!紧接着,巨大的力量透过他的身体传递过来,两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被狠狠地抛飞出去!
天旋地转!
冰冷的雨水,浓重的血腥味,骨头碎裂的恐怖声响……所有的感官在瞬间被扭曲、放大!
沈清欢重重地摔在湿漉漉、冰冷的柏油路面上,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但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压在她身上的、顾承泽身体的重量,以及那瞬间弥漫开来的、浓郁得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迅速浸透她胸前的婚纱。
呃……一声微弱的、带着气泡音的闷哼,从顾承泽的喉咙深处溢出,滚烫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腥甜气息,滴落在沈清欢的颈侧和脸颊上。
那辆失控的黑色轿车,在撞飞他们之后,又失控地撞上了路边的护栏,发出一连串刺耳的金属扭曲声,最终冒着黑烟停了下来。
世界仿佛在瞬间安静了。只剩下狂暴的雨声,砸在路面、砸在扭曲的车身、砸在沈清欢冰冷僵硬的脸上。
顾……顾承泽……沈清欢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她挣扎着想推开压在身上的人。
顾承泽的身体异常沉重。他微微抬起头,那张曾经英俊无匹的脸,此刻沾满了泥水和刺目的鲜红。血,正不断地从他紧抿的嘴角溢出,蜿蜒而下。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失去了所有的焦距,空洞地望着漆黑如墨的雨夜。他的身体在轻微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有更多的鲜血从他身下、从他口鼻中涌出,迅速在冰冷的雨水中晕开,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暗红。
沈清欢的手碰到了他后背的西装外套,入手一片湿黏滚烫——那是被鲜血浸透的触感!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背部骨骼不正常的塌陷!
不……不要……沈清欢的眼泪瞬间决堤,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她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去堵他不断涌血的伤口,可那温热的液体却像生命流逝的沙漏,根本堵不住。救命!来人啊!救命——!她朝着空旷的山路发出凄厉的哭喊,声音在暴雨中显得那么微弱绝望。
顾承泽涣散的目光,似乎被她的哭喊声吸引,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最终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疯狂,没有了恨意,没有了怨毒。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濒死的迷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疲惫。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抵达了终点,只剩下无尽的倦怠。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涌出的鲜血堵住了他的声音,只发出嗬嗬的、带着血沫的气音。更多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沈清欢颤抖着凑近他,耳朵几乎贴到他染血的唇边。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他温热的血,流进她的耳朵。
……蔓……一个极其微弱、破碎的音节,从他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沈清欢的心瞬间沉入冰窟!蔓蔓……又是苏蔓……到死……他念着的……还是苏蔓吗……巨大的悲凉和一丝无法言说的酸楚攫住了她。
然而,顾承泽涣散的眼神却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像是在努力辨认着什么,又像是透过她看着别的。他那沾满血污和雨水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冰冷皮肤的刹那,那只手却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雨水中。
他沾满鲜血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这一次,沈清欢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用尽全部心神去捕捉,终于听清了。
不是蔓蔓。
是……
……欢……
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随即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中。最后一个音节尚未完全吐出,他的眼睛,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压在她身上的重量,瞬间变得死寂而沉重。
顾承泽——!!!沈清欢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剧痛瞬间将她撕碎!小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坠痛,眼前阵阵发黑。
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目的红蓝光芒终于撕裂了雨夜的黑暗,如同迟到的救赎,又像最终的审判。
***
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惨白的灯光,仪器单调而急促的滴滴声。
急救室门楣上,手术中三个猩红的大字,像凝固的血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沈清欢蜷缩在走廊冰冷的塑料座椅上。她身上裹着一条好心护士给的薄毯,里面是那身被雨水、泥泞和顾承泽鲜血浸透、变得冰冷沉重的婚纱,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圣洁模样,只剩下刺目的污秽和死亡的气息。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惨白的墙壁。每一次急救室的门开合,她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仿佛那扇门后决定着她的生死。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腹中的坠痛感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寒冷而隐隐加剧。
谁是家属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匆匆走出来,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凝重。
沈清欢像是被电击般猛地弹起来,薄毯滑落在地。我……我是!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踉跄着冲到医生面前。
医生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身上染血的婚纱和苍白失魂的样子,眼神复杂:病人情况非常危急。多脏器破裂大出血,肋骨骨折刺穿肺叶,颅骨骨折伴随颅内出血……我们已经尽力在抢救,但……他顿了顿,声音沉重,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这四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沈清欢的心口,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抓住旁边的墙壁,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墙皮里。顾承泽……那个用身体为她挡下死神的男人……要死了吗那本日记……他最后那个未写完的欢字……还有那句天台星光不是假……
就在这时,急救室的门再次被猛地推开!一个护士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被透明密封袋装着的东西,东西不大,几乎完全被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浸透!血液甚至顺着密封袋的缝隙,在袋底凝聚成一小滩刺目的猩红!只有边缘一小块地方,还残留着牛皮原本的深棕色。
主任!在病人西装内袋里发现的!全是血……但好像……好像是本日记护士的声音急促,带着一丝不确定。
日记医生皱紧眉头,显然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
给我……沈清欢却像着了魔一样,猛地扑了过去,声音嘶哑而急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给我看看!求求你!给我看看!那是他最后留下的东西!那里面一定有答案!
护士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医生。
医生看着沈清欢那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样子,又看了一眼那本染血的日记,最终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给她吧。或许……是病人最后想留下的东西。他示意护士去处理其他事情。
护士小心翼翼地将那密封的、染满血的日记本递到沈清欢手中。
入手一片冰冷粘腻的湿滑感,隔着密封袋,那浓重的血腥味依旧扑面而来,混合着皮革和纸张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的气息。
沈清欢的指尖冰凉,剧烈地颤抖着。她死死盯着那本被血染红的日记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顾承泽……他那样的人……会写日记这血淋淋的本子里……到底藏着什么
她颤抖着双手,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撕开了密封袋的封口。一股更浓烈的血腥味瞬间涌出。她屏住呼吸,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和腹部的坠痛,用沾着自己泪水和雨水的、同样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那被血浸得发软、发粘的牛皮封面。
里面的纸张,更是惨不忍睹。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血渍晕染开来,模糊了大部分的字迹。只有一些写在边缘、或者笔迹特别深的地方,还能勉强辨认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如同呓语般的文字。字迹是顾承泽的,带着他特有的凌厉笔锋,却又因为书写时的某种剧烈情绪而显得扭曲、颤抖。
**XXXX年7月4日
凌晨
雨**
【蔓蔓走了。在我怀里。轻得像羽毛。她最后说……药……给那个……天台女孩……呵……胃药她到死……还在骗我……还在……想着别人……(大片血迹模糊)】
**XXXX年9月15日
阴**
【又见到她了。在沈家那个肮脏的宴会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像只受惊的兔子。那张脸……该死!为什么那么像!为什么活下来的是她!蔓蔓的药……救了她!(字迹被狠狠划破)我恨这张脸!恨她活着!恨蔓蔓……为什么要救她!(笔迹穿透纸张)】
**XXXX年3月8日
夜**
【她蹲在雨里捡掉在地上的。那么狼狈。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脸上……像极了蔓蔓化疗后第一次掉光头发,躲在被子里哭的样子……(墨水被水渍晕开,像是眼泪)那一刻……我竟然……(后面的字被大团血污彻底覆盖)】
**XXXX年10月21日
凌晨**
【又梦见蔓蔓了。她浑身是血,问我为什么让别人顶着她的脸活着。惊醒。隔壁房间传来她压抑的哭声……胃病又犯了活该!这是你欠蔓蔓的!……(字迹潦草狂乱)可为什么……听着她的哭声……我这里(一个箭头指向心脏位置)……像被蔓蔓的指甲……又抓了一次】
**XXXX年5月17日
雨(字迹异常凌乱,仿佛书写者处于巨大的痛苦中)**
【医生说我最多……六个月。也好。这偷来的三年……每一天都是地狱。看着那张脸……恨着……又(字迹中断,被大片血污覆盖)……今天她吐了。偷偷去了医院……(后面几个字模糊不清,似乎是孕检)……老天爷!你还要玩我到什么时候!蔓蔓……我该怎么办……(墨迹被用力涂抹)】
**(最后一页,字迹异常扭曲,仿佛用尽最后力气)**
【……欢……对不起……药……一开始是恨……后来……(大团无法辨认的血污)……天台上的星光……不是假的……只是……我不敢看……不敢承认……我早就……分不清……蔓蔓……还是……清……(字迹戛然而止,最后一个欢字只写了一半,被一大片喷溅状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液彻底淹没)】
沈清欢的视线死死钉在那被鲜血彻底覆盖的最后一个字上,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都离她远去!只剩下那本染血的日记本冰冷的、粘腻的触感,和那刺鼻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清……
他最后想写的……是清欢
天台上的星光……不是假的
分不清……蔓蔓……还是……清欢
巨大的眩晕感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混杂着悲恸、荒谬与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酸楚,瞬间将她吞没!
轰——!
急救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刺耳的、持续不断的、代表生命线彻底消失的尖锐长鸣声,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剑,瞬间刺穿了死寂的走廊!
病人顾承泽,抢救无效……宣告死亡。死亡时间……
后面的话,沈清欢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她眼前一黑,那本染满顾承泽鲜血和最后告白的日记本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落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暗红色的血渍在地面溅开一小片刺目的印记。腹部的剧痛如同海啸般袭来,她身体一软,意识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5)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无边无际地包裹着沈清欢。
她感觉自己在下沉,坠向一个冰冷无声的深渊。耳边是遥远而持续的嗡鸣,像是无数只濒死的飞蛾在撞击玻璃。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不去。顾承泽身体砸落时的沉重感,他温热的血滴在脸上的触感,那本染血日记冰冷的粘腻……还有他最后那个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欢字,像无数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腹部的坠痛感并未消失,像一根冰冷的线,牵扯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嘀…嘀…嘀…
单调而规律的仪器声,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穿着包裹意识的黑暗。
沈清欢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刺目的灯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眼。喉咙干渴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钝痛和小腹的隐痛。
清欢!你醒了!
母亲林素云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立刻响起,一张憔悴焦虑、布满泪痕的脸庞凑了过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后怕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你吓死妈妈了!医生说你情绪过激加上动了胎气……幸好……幸好送来得及时……她的声音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又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胎气
沈清欢混沌的脑子迟钝地捕捉到这个词。她的手几乎是本能地、颤抖着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那个孩子……还在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微弱的希望和更深沉的、无法摆脱的悲哀。这个孩子……是顾承泽的遗腹子……是他混乱爱恨最后的证明……也是那本染血日记里,他最后未能写完的牵挂……
孩子……没事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疼痛。
林素云的眼神瞬间闪烁了一下,巨大的悲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垮了她的肩膀。暂时……暂时是保住了。她用力握住沈清欢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哽咽,但是清欢,医生说你身体和精神状况都非常差,子宫有损伤,情绪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一定要好好静养!答应妈妈,别再想那些……那些可怕的事情了,好不好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哀求的恐惧。
可怕的事情……
太平间冰冷的白布下顾承泽毫无生气的脸……金属倒影中苏蔓幽灵般的微笑……还有那本染满鲜血、字字泣血的日记……一幕幕如同最恐怖的噩梦碎片,瞬间涌入沈清欢的脑海!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右眼深处那抹诡异的琥珀色似乎又开始隐隐波动,带来一种冰凉的、不属于她的异物感!
戒指……她猛地抓住母亲的手,指尖冰凉,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妈!那枚戒指呢!顾承泽的戒指!刻着名字的!在哪里!
林素云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躲闪,支吾着:什……什么戒指清欢,你先别想……
顾承泽的戒指!刻着名字的!在哪里!沈清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执着,挣扎着想坐起来,腹部的坠痛让她闷哼一声。
在……在这里……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从病房门口传来。
是顾承泽的助理陈默。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的乌青浓重,整个人仿佛被巨大的悲痛抽干了精气神。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无菌密封袋。袋子里,静静躺着那枚沾满暗红、已经干涸凝固血迹的铂金婚戒。戒圈内壁,即使在血污的遮掩下,也能隐约看到刻痕的轮廓。
沈清欢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那枚染血的戒指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窒息感汹涌而来。她记得在急救室外,护士从顾承泽身上找到那本染血日记时,并没有提到戒指……他至死,都紧紧攥着它
陈默走进病房,脚步沉重。他将密封袋轻轻放在床头柜上,避开了沈清欢灼人的视线,声音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沈小姐……这是顾总的遗物。顾老爷子……吩咐交给您处理。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顾总他……临终前……除了攥着这枚戒指……他贴身的口袋里……还有这个……一直带着,直到……
陈默从西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另一个同样被透明密封袋装着的、折叠起来的纸张。纸张泛黄,边缘磨损严重,显然年代久远。上面也沾染了暗红色的血迹,但大部分内容还能看清。
沈清欢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纸……她认得!
正是她在顾承泽书房那个供奉苏蔓的神龛上看到的、压在最下面的、苏老爷子的那份DNA报告!报告的关键部分——被检测者的名字栏——依旧缺失,被折叠遮挡着。
贴身带着直到死亡
沈清欢的脑子一片混乱。他为什么要贴身带着这份证明她可能和苏家有血缘关系的报告是恨意的提醒是未解的谜题还是……日记里那句分不清的痛苦根源
林素云在看到那张染血的DNA报告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抽气声,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她猛地后退一步,双手死死捂住嘴巴,仿佛下一秒就要尖叫出来。
妈沈清欢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巨大的、近乎崩溃的异常反应。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不……不关我的事……不是我……不是我偷的……林素云像是被那张报告彻底击垮了心理防线,双手死死捂住耳朵,眼神涣散,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泪水汹涌而出,是苏正宏!是他!是他当年强迫我的!他怕事情败露才把报告偷走……不是我!清欢!妈妈没有偷东西!妈妈是被逼的!妈妈是为了你啊!
苏正宏苏家老爷子强迫偷报告为了她
这些破碎的词句像惊雷在沈清欢耳边炸响!母亲这崩溃的哭喊,瞬间将书房里那份报告、苏老爷子鹰隼般审视她小腹的目光、那份DNA报告上缺失的关键信息——被检测者的名字——以及顾承泽日记里那句老天爷!你还要玩我到什么时候!全部串联了起来!
一个可怕到令人窒息的真相,如同拼图的最后一块,带着血腥味轰然嵌合!
妈!沈清欢用尽力气嘶喊,巨大的力量让她挣脱了虚弱的身体限制,猛地坐起身,一把抓住母亲疯狂挥舞的手臂,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最后的审判:看着我!告诉我!那份DNA报告……到底是谁和谁的!是不是……是不是我和苏蔓!
林素云的动作猛地僵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清欢,仿佛女儿说出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咒语。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失声。
沈清欢死死盯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真相的核心:我和苏蔓……是双胞胎,对不对!当年……苏家只留下了‘健康’的那个而那个‘不健康’的、有先天性心脏病的……被抛弃的……就是我!那份报告……证明的是这个,对不对!所以苏蔓才会死!所以顾承泽才会恨我活着!对不对!
轰——!
林素云的心理防线在女儿这石破天惊的质问下彻底崩塌!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充满无尽悔恨与恐惧的恸哭:
啊——!!清欢!我的女儿!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没用!当年……当年苏家验出蔓蔓……蔓蔓她先天不足……心脏有严重的缺陷……医生说……说她活不过成年……他们苏家……苏家怎么能要一个注定早夭的病秧子当继承人!他们……他们就把你……把你这个健康的……偷偷换给了我……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带着你永远消失……永远不许回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巨大的负罪感几乎将她撕裂:那份报告……是苏正宏后来偷偷做的……他想确认……确认蔓蔓的病是不是……是不是遗传性的……他怕……他怕影响到苏家未来的血脉纯净……他偷走了报告……还威胁我……如果敢说出去半个字……就让你……让你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清欢……妈妈是为了保护你啊……妈妈没办法……妈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蔓蔓啊……
双胞胎!
被抛弃的健康者!
苏蔓……她的白月光替身……她恨意的根源……竟然是她的双胞胎妹妹!一个因为先天疾病被家族视为弃子、注定早夭的可怜人,而她这个健康的、被诅咒的幸运儿则被调换丢弃,背负着替代品的原罪活了二十多年!
所以……顾承泽书房那份DNA报告……证明的是她和苏蔓的血缘关系!所以他看到报告才会失控!所以他才会在日记里写下那绝望的呐喊!所以他贴身带着这份报告直到死亡……是带着怎样一种被命运彻底愚弄、被血缘残酷嘲笑的滔天恨意和荒谬!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将沈清欢吞没!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与谜,在这一刻都有了最残酷、最讽刺的答案!
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沈清欢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剧烈地前倾,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在雪白的被子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地狱之花!
清欢!!!林素云和陈默的惊叫声同时响起!
剧痛!小腹深处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她体内被硬生生剥离!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汹涌而下!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的下摆!
孩子……我的孩子……沈清欢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剧痛、真相的颠覆和巨大的悲愤三重冲击下迅速涣散。她死死捂住小腹,却感觉生命的温度正在飞速流逝。顾承泽最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最后的、与那个混乱男人之间的一点联系……也要被这残酷的真相夺走了吗
医生!快叫医生!!!陈默的嘶吼声在病房里炸响,他猛地冲出去。
混乱的脚步声,刺耳的警报声,母亲崩溃的哭喊……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沈清欢的身体无力地倒回病床,视线开始模糊、旋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了混乱奔忙的护士身影,落在了病房紧闭的房门上。
那扇门上方,有一小块镶嵌着磨砂玻璃的观察窗。
就在那磨砂玻璃模糊的倒影里……
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模糊身影。
苏蔓……或者说,她的双胞胎妹妹……
静静地站在那里。轮廓比在太平间不锈钢推车上看到的更加清晰了一些。
右眼尾下方,那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泪痣,在模糊的倒影中,清晰得如同用血点上去的印记。
而她(苏蔓)的嘴角……似乎不再是悲悯的微笑。
那弧度……冰冷、讥诮……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般的……森然寒意。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场由血缘、谎言和死亡编织的戏剧,远未落幕。而她(沈清欢)的身体,将成为最终的舞台。
冰冷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一切。
(6)
冰冷的黑暗并非终点,而是通往更深炼狱的回廊。
沈清欢的意识在无边的虚无中漂浮,耳边是遥远而持续的嗡鸣,像是无数只濒死的飞蛾在撞击玻璃。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不去。那枚刻着两个名字的染血婚戒,在意识的深渊里旋转、放大,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还烙印在她的指间。
嘀…嘀…嘀…
单调的仪器声再次成为锚点,将她从混沌中强行拖拽回来。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光线刺入。依旧是病房,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深的、绝望的寂静。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小腹深处,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尖锐的钝痛。
孩子……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床边没有传来母亲熟悉的回应。
沈清欢转动僵硬的脖颈。病床边坐着的,不再是憔悴惊恐的林素云。
是顾家那位拄着乌木手杖的老爷子,苏正宏。
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端坐在那里,鹰隼般的眼睛不再锐利逼人,反而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死水般的阴霾。那目光落在沈清欢苍白如纸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评估,一种……仿佛在看一件终于尘埃落定的物品的复杂情绪。
病房里还有两个人。穿着白大褂、神情严肃的医生,以及一个手里拿着文件夹、秘书模样的年轻男人。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
醒了苏正宏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听不出丝毫温度,只有深沉的疲惫。
沈清欢的嘴唇动了动,喉咙火烧火燎,发不出声音。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平坦得可怕,只有一道新鲜的、被纱布覆盖的伤口,在无声地宣告着那个微小生命的逝去。
胎儿没保住。苏正宏直接陈述了这个冰冷的事实,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大出血,子宫受损严重,你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狠剜在沈清欢早已破碎的心脏上。她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
短暂的沉默后,苏正宏再次开口,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宣判般的重量:承泽死了。苏晚……也死了。那个疯丫头,昨晚从教堂跑出来,就为了找你……结果在盘山公路上遇到了那辆失控的车……尸骨无存。
苏晚……那个穿着病号服冲进婚礼现场、指控顾承泽的女孩……也死了为了……找她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悲凉瞬间淹没了沈清欢。这盘由血缘、谎言、恨意和疯狂交织的棋局,最终吞噬了所有人。她,沈清欢,这个被调换、被抛弃、又被当作替身捡回来的健康品,成了唯一的幸存者还是……最终的祭品
苏家,需要继承人。苏正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掌控欲,承泽死了,苏蔓死了,苏晚也死了。苏家直系血脉,只剩下你。
沈清欢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掌控着滔天权势的老人。
苏正宏无视她眼中的惊涛骇浪,继续用他那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道:那份DNA报告,你已经知道了。你和蔓蔓,是双胞胎。你是姐姐。苏家亏欠你的,现在,是时候补偿了。他微微抬手,身后的秘书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份厚厚的文件放在沈清欢盖着被子的腿上。
签了它。苏正宏的语气不容置疑,从今天起,你就是苏蔓。苏家唯一的、合法的继承人。你母亲林素云,作为当年知情不报、协助隐瞒的共犯,苏家会‘妥善安置’她。他刻意加重了妥善安置四个字,其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沈清欢的目光落在腿上的文件上。封面上印着几个冰冷的黑体大字——《苏氏集团股权及资产继承确认书》。下面附带的,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复印件,照片是她的脸,姓名一栏,赫然打印着两个刺目的字:**苏蔓**!
把她变成苏蔓用她母亲的安全作为要挟
不……沈清欢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抗拒,我是沈清欢……我不是苏蔓……
这由不得你。苏正宏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违逆的威压。他拄着手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脆弱不堪的沈清欢,眼神冰冷如同看着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这是你欠苏家的!欠蔓蔓的!如果不是当年的调换,蔓蔓不会因为先天不足被家族边缘化,不会那么早就……承泽也不会……这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你占了本该属于蔓蔓的健康身体,活了这么多年,现在,是时候把身份还给她了!用你余下的生命,去替蔓蔓活,去赎罪!
他用最冰冷的话语,将最沉重的枷锁,狠狠套在了沈清欢的脖子上!将她二十多年被抛弃的苦难,扭曲成了她欠下苏蔓、欠下苏家的原罪!
签了它。好好养病。等你出院,我会安排记者会,宣布苏蔓小姐‘奇迹般’康复归来。苏正宏最后丢下这句话,不再看她一眼,在手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中,带着秘书和医生,离开了病房。
沉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
死寂。
沈清欢躺在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腿上的文件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皮开肉绽。成为苏蔓用姐姐的身份,去活妹妹的人生去继承那个抛弃她又毁灭了她的家族去面对世人,扮演一个早已死去的白月光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让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她艰难地转过头,目光空洞地望向病房墙壁上悬挂着的一面长方形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毫无生气的脸。头发枯槁,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然而……
就在她望向镜子的瞬间!
她的右眼!那瞳孔深处……原本只是若隐若现的琥珀色光晕……此刻……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弥漫开来!
深棕色的虹膜如同被强酸溶解,迅速地被一种冰冷、纯粹、如同凝固松脂般的琥珀色所取代!那颜色……与顾承泽书房神龛上苏蔓照片里的眼睛……一模一样!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沈清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镜子里,她自己的脸……正在发生诡异的变化!
右眼彻底变成琥珀色的同时,那眼尾下方,原本光洁的皮肤上……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如同凝结泪滴般的……痣……正极其缓慢地……浮现出来!
是泪痣!苏蔓的泪痣!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沈清欢喉咙里迸发!她猛地抓起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水杯、药瓶——狠狠砸向那面映照着恐怖景象的镜子!
哗啦——!
镜面应声碎裂!无数锋利的碎片如同冰雹般散落一地!
蔓蔓不怕……姐姐在……一个轻柔的、带着诡异安抚意味的女声,仿佛直接响在她的脑海深处,又像是从那些碎裂的镜片中幽幽传来。
滚出去!滚出我的身体!!沈清欢抱着头,疯狂地尖叫、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翻滚、挣扎!右眼的琥珀色光芒在混乱中妖异闪烁,那颗新生的泪痣如同活物般灼热!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看到的就是沈清欢歇斯底里、状若疯魔的一幕!
快!镇定剂!最大剂量!医生脸色剧变,厉声喝道。
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
狂暴的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被拉入黑暗的深渊。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沈清欢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满地碎裂的镜片中,无数个倒影碎片里,都映着一张脸——苍白的皮肤,空洞的琥珀色右眼,眼尾下方一颗刺目的泪痣——那是苏蔓的脸。
也是……她自己的脸。
***
时间失去了意义。
沈清欢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循环往复的噩梦里。有时是冰冷的手术灯,有时是顾承泽染血的日记本,有时是太平间冰冷的白布,有时是苏正宏那张如同法官宣判的脸……更多的,是镜子里那张逐渐被琥珀色眼眸和泪痣覆盖的、属于苏蔓的脸。
沈小姐……不,苏蔓小姐,该吃药了。护士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清欢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普通病房。这里更像一个布置得异常舒适、却处处透着禁锢气息的牢笼。窗户焊着坚固的防护栏,墙壁贴着柔软的防撞材料,房间里没有任何尖锐物品。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昏沉的熏香味道。
高级疗养院的精神科特护病房。
她麻木地任由护士扶起,就着温水吞下几片药丸。药效很快发作,一种麻木的、隔绝一切的平静感笼罩了她。纷乱的记忆和尖锐的痛苦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疲惫。
护士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沈清欢(或者说,顶着苏蔓名字的躯壳)慢慢地、动作有些僵硬地挪到房间角落,那里立着一面边缘被磨圆、无法打碎的全身镜。
她抬起头,看向镜中。
镜子里的人,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丝绸病号服,身形依旧瘦削,但脸上有了一些被精心喂养出来的血色。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柔顺地披在肩上。
然而……
那张脸……
左眼,依旧是深棕色,却空洞无神,如同蒙尘的玻璃珠。
右眼……是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冰冷的琥珀色!在光线下流转着一种非人的光泽。
而右眼尾下方……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泪痣……如同最精准的烙印,清晰地缀在那里。
一张脸,被两种截然不同的特征割裂。一半是残留的沈清欢,一半是日益清晰的苏蔓。
沈清欢(苏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缓缓抚过镜中自己右眼尾的那颗泪痣。
镜子里的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在那张被割裂的脸上,缓缓勾起。
不再是悲悯。
不再是讥诮。
而是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满意。
蔓蔓……一个轻柔的、带着奇异满足感的声音,从沈清欢(苏蔓)的唇间溢出,像是在呼唤镜中的倒影,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存在。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
苏正宏拄着乌木手杖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拿着文件的律师。
苏正宏的目光落在镜前的身影上,准确地捕捉到了她右眼尾那颗清晰的泪痣,以及那只冰冷纯粹的琥珀色眼眸。他刻板严肃的脸上,竟然极其罕见地、极其僵硬地……扯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慈爱的弧度。
蔓蔓,他开口,声音是刻意放柔的语调,却依旧带着金属的冷硬,感觉好点了吗爷爷来看你了。
他叫她……蔓蔓。
沈清欢(苏蔓)缓缓转过身。那只琥珀色的右眼,冰冷地、毫无波澜地看向苏正宏,如同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而那只深棕色的左眼,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悲哀和绝望。
她没有回答苏正宏的话。
她的目光,越过了苏正宏,落在了病房墙壁上悬挂的一幅装饰画上。
画框的玻璃,如同镜子般,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身影,以及她身后苏正宏那张带着虚假慈爱的脸。
在画框玻璃的倒影中……
那个穿着病号服的身影,右眼尾的泪痣,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
而那只冰冷的琥珀色眼眸深处……
一抹胜利者的、冰冷的微笑……
正在无声地……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