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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刑侦队长顾沉接到绝密任务:将连环杀手画师的记忆芯片植入自己大脑。

    >找到他藏起的最后三具尸体。上司的声音冰冷,但记住,别让他在你脑子里活过来。

    >第一天,顾沉在纸上无意识画出血腥凶案现场。

    >第三天,他对着镜子练习画师标志性的微笑。

    >第七天,他在浴室割腕,伤口位置与画师第一个受害者完全一致。

    >研究员陆巡冲进来救下他:顾沉!醒醒!你是警察!

    >顾沉眼神空洞:不,我是画师…而且,他快醒了。

    >当最后三具尸体的位置被找到,顾沉却持枪对准了陆巡。

    >你猜,他歪头微笑,现在扣着扳机的,是警察还是画家

    ---

    停尸间的冷气像无数根钢针,扎进顾沉的骨头缝里。

    惨白的灯光下,金属推床上盖着一块沉甸甸的白布,勾勒出一个瘦长、了无生气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更深沉、更顽固的腐败气息混合的味道,冰冷刺鼻。

    顾沉站在推床前,肩章上的银色四角星花在灯光下泛着硬冷的光。

    他刚熬了三十六个小时,眼睛里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一层青黑色的胡茬,像一层粗糙的砂纸。

    他盯着那块白布,仿佛要看穿它,看清底下那张属于画师的脸——那个让整个城市陷入恐慌整整两年,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的连环杀手。

    画师死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高速,失控,车毁人亡。

    现场惨烈,身份确认无误。

    消息传开,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动了那么一丝。

    但顾沉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这个恶魔留下的最大谜团,像一块巨大的、腐烂的疮疤,死死贴在这座城市的胸口上——最后三个受害者,三具年轻女性的尸体,如同人间蒸发,至今下落不明。

    她们的家人还在绝望地等待一个结果,哪怕是最坏的结果。

    就在这时,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更冷冽的气流卷了进来。

    一个穿着笔挺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步履沉稳,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规律而空洞的咔嗒声。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面容略显苍白的年轻研究员,手里提着一个银白色的金属密封箱,箱体泛着冷硬的光泽。

    研究员的目光快速扫过顾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随即垂下眼睑,安静地站在西装男人身后。

    西装男人走到推床另一侧,隔着白布下的尸体,与顾沉相对而立。

    他没有看尸体,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直刺顾沉眼底。

    顾沉队长。

    男人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宣读一份枯燥的公文。

    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画师’死了。但他的‘遗产’,还在。

    顾沉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干涩发紧。

    他没有开口,只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话会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他熟悉的世界。

    男人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研究员手中的金属箱。

    研究员立刻上前一步,动作带着实验室特有的精确和刻板。

    他小心翼翼地输入一串复杂的密码,箱盖嗤地一声轻响,弹开一条缝隙。

    冷气瞬间溢出,形成一小片白雾。

    箱内衬着厚厚的黑色缓冲材料,正中心,静静地躺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东西。

    它通体呈现一种半透明的幽蓝色泽,内部仿佛有极其细微、如同神经纤维般的银色光丝在缓慢流淌、明灭,构成一个复杂得令人头晕目眩的立体结构,散发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不安的微光。

    这是‘画师’的记忆核心。

    西装男人的声音打破了顾沉对那诡异芯片的凝视,冰水般浇下,车祸瞬间,我们的人第一时间提取并完成了初步固化。

    里面,有他所有的记忆、思维模式、习惯……还有他藏匿最后三具尸体的精确位置。

    顾沉的呼吸猛地一窒,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西装男人。

    对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漠然。

    你的任务,

    男人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在最短时间内,找到那三具尸体。给案件一个最终交代,给公众一个交代,给那些绝望的家庭一个终点。

    顾沉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涩。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枚幽蓝的芯片上,那里面流淌的,是画师扭曲的灵魂,是无数血腥场景的烙印。

    植入这东西

    他感觉自己的胃在痉挛。

    植入…我的大脑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干涩和压抑的惊怒。

    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西装男人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物理定律。

    ‘画师’的记忆具有极强的个人加密和思维陷阱,任何外部读取或模拟尝试都失败了,只会触发自毁或者释放逻辑病毒。

    只有将其接入一个足够强大、足够坚韧的活体大脑,进行深度同步融合,才有可能在不破坏核心数据的前提下,逐步破解、提取出我们需要的关键坐标信息。

    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顾沉的眼睛:你是我们筛选出的最佳载体。意志力、专业素养、身体条件,都符合要求。这项任务,代号‘替身’。

    替身……

    顾沉咀嚼着这两个字,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翻涌上来。

    他成了那个怪物的容器

    一个承载着恶魔记忆的躯壳

    任务目标明确:找到尸体。

    西装男人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但有一条铁律,你必须刻进你的骨髓里,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记住——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

    **别让他活过来。**

    别让‘画师’,在你的脑子里,活过来。

    他重复了一遍,每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锥,保持清醒,顾沉。永远记住你是谁。

    冰冷的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攥住了顾沉的心脏。

    他看着那枚幽蓝的芯片,仿佛看到里面蛰伏着一个狞笑的恶魔,正等待着破茧而出,侵占他的躯壳。

    研究员陆巡拿着平板走了过来,屏幕上是复杂的脑部神经映射图和手术流程示意。

    他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平板无波:顾队长,手术将在两小时后进行。请跟我去准备区,我们需要采集你的基础神经图谱进行最后校准。风险告知书,请签字。

    他将一份电子文件递到顾沉面前,密密麻麻的条款后面,是触目惊心的风险描述:精神分裂、人格解体、认知功能永久损伤、自毁倾向……

    顾沉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最后停留在西装男人毫无表情的脸上。

    空气凝固了,只有停尸间制冷系统发出单调的嗡鸣。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死亡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然后,他伸出手,食指在平板的电子签名区,重重地按了下去。

    ---

    手术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像无数把冰冷的手术刀悬在头顶。

    顾沉躺在狭窄的平台上,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脊椎。

    麻醉剂注入血管的感觉很奇特,像一股冰冷的溪流迅速蔓延,所过之处,知觉如同退潮般消失。

    意识被拖拽着下沉,坠入一片粘稠、无声的黑暗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黑暗中猛地炸开一片猩红!

    不是视觉,是感知。

    一种原始的、滚烫的、带着铁锈般浓烈腥气的红,蛮横地灌满了他的意识。

    同时灌入的,是粘稠液体滴落的嘀嗒声,缓慢、清晰、粘腻得令人窒息,仿佛就在耳边,就在后颈。

    还有皮革紧绷的摩擦声,粗重、压抑、带着一种病态满足感的喘息……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黏腻触感,猛地攫住了顾沉的手腕。

    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死死地、带着亵玩意味地捏着他的腕骨,指腹冰冷滑腻如同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

    呃啊——!

    顾沉的身体在手术台上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像一条被扔上砧板的鱼。

    束缚带瞬间绷紧,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猛地睁开眼,手术灯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失明。

    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鬓边涌出,瞬间浸湿了头发和手术单。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喉咙里全是血腥味——那幻觉中浓烈的腥气似乎还残留着。

    心率异常!血压升高!神经束出现强波动!

    一个陌生的、紧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伴随着仪器尖锐的警报声。

    镇静剂追加0.5单位!稳定他的生命体征!

    另一个声音急促地命令。

    冰凉的液体再次注入血管。

    顾沉感觉那股将他拖入猩红深渊的力量被强行遏制住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但意识却像暴风雨后残破的舢板,漂浮在惊悸的余波里。

    他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穿着无菌服的研究员陆巡站在手术台旁,隔着口罩和护目镜,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冷静地观察着他,像在记录一个实验体的应激反应。

    黑暗再次温柔又强势地包裹了他。

    ---

    再次恢复意识,是在一间纯白的隔离病房里。

    墙壁、天花板、地板,都是毫无生气的冷白,唯一的色彩是床边闪烁着柔和绿光的生命体征监测仪。

    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和门上一块小小的观察窗。

    头痛欲裂。

    不是那种醉酒后的钝痛,而是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太阳穴狠狠地扎进去,在颅骨内疯狂搅动,试图把他的脑髓都捣成浆糊。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这种酷刑,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眩晕。

    顾沉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落在自己放在白色被单上的右手。

    手指无意识地蜷曲着,指腹似乎还残留着一种诡异的触感——冰冷滑腻,仿佛刚刚触碰过某种非人的皮肤。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真实的痛感驱散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觉残留。

    他闭上眼,试图回忆手术前的一切。

    刑侦队堆积如山的卷宗,同事们疲惫而焦灼的脸,受害者家属绝望的哭嚎……属于顾沉的记忆碎片清晰而沉重。

    但紧接着,一些完全陌生的、带着强烈冰冷质感的碎片,毫无预兆地、蛮横地挤了进来:

    一只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正优雅地握着……不是笔,而是一把细长、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刀尖悬停在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上方,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视角的主人似乎在笑,一种无声的、带着纯粹愉悦感的狞笑。

    冰冷的满足感像毒液一样渗透过来……

    嘶——顾沉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睁开眼,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他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不属于他的影像和感觉甩出去。

    顾队长感觉如何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通过床头的扬声器传来。

    顾沉抬起头,看向门上的观察窗。

    陆巡的脸出现在那里,隔着厚厚的玻璃,镜片后的眼睛依旧是那种专注的、不带任何私人情感的观察眼神。

    头痛。

    顾沉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还有……一些不该有的画面。

    初期记忆碎片闪回是正常生理反应。

    陆巡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说明书,你的大脑正在处理异常信息流。保持平静,尝试区分主次。你是顾沉。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强调。

    顾沉疲惫地靠回枕头,没有再说话。

    他闭上眼,努力对抗着头痛和那些不断试图侵入的冰冷碎片。

    我是顾沉。

    他在心里默念。

    我是警察。

    时间在纯白的压抑中缓慢爬行。

    护士送来了流食,顾沉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味同嚼蜡。

    陆巡偶尔会出现在观察窗外,记录数据,或者简短地询问他的状态,语气始终如一地平静专业。

    第二天下午,那种被异物侵占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一些,头痛也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钝响。

    顾沉靠在床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头柜。

    那里放着一支医院用来记录体征的廉价圆珠笔和一小叠便签纸。

    他的手指动了动。

    一种莫名的、难以抑制的冲动从指尖蔓延开来,像有电流在皮肤下窜过。

    他想……画点什么。

    不是为了记录,不是为了表达,更像是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本能驱使。

    他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拿起了那支廉价的蓝色圆珠笔。

    冰凉的塑料笔杆握在手里,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病态的熟悉感。

    仿佛他曾无数次这样握着笔,只不过……握着的不是这种廉价的东西。

    笔尖触碰到粗糙的便签纸。

    他的手指,他的手腕,甚至他的肩膀,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开始以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流畅到诡异的轨迹移动。

    笔尖在纸面上飞快地滑动、勾勒,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节奏感。

    顾沉的意识像是被挤到了旁观席。

    他看着自己的手在动,看着纸面上迅速浮现出凌乱却精准的线条:一道弯曲的弧线,那是……一个拱顶

    几根纵横交错的直线,是支撑的钢梁

    还有……一个扭曲的、不成比例的轮廓,蜷缩在角落……那形状,隐隐约约,像是一个人……

    冷汗瞬间浸透了顾沉的后背。

    他猛地停住笔,仿佛那支廉价的圆珠笔突然变成了一条毒蛇。

    他死死盯着纸面上那幅潦草却透出强烈不祥气息的速写——一个废弃工厂的内部结构,一个蜷缩的人形轮廓!

    嗡——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一阵更加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

    眼前纯白的墙壁、监测仪的绿光瞬间扭曲、旋转,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猩红彻底覆盖。

    耳畔,那粘稠液体滴落的嘀嗒声再次响起,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膜上敲打。

    呃……

    顾沉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洁白的被单上,滚出一道刺眼的蓝色划痕。

    他捂住嘴,拼命压制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感。

    隔离病房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了。

    陆巡快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顾沉痛苦扭曲的脸,随即精准地落在那张散落在被单上的便签纸上。

    当看清那潦草却特征鲜明的速写内容时,陆巡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锐利光芒闪过,但瞬间又恢复了那种研究者的冷静。

    他迅速拿起床头的呼叫器:观察室,记录!实验体出现强烈感官闪回,并伴随无意识行为输出!特征指向‘画师’第7号案发现场——城西废弃化工厂!

    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放下呼叫器,陆巡看向蜷缩在床上、冷汗淋漓的顾沉,声音刻意放缓,却依旧带着那种实验室特有的、剥离情感的稳定:顾队长,看着我。呼吸。慢一点。你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说出来,精确描述。

    顾沉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流进他的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眼前依旧是那片晃动的、令人作呕的猩红,耳中是那永不停止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嘀嗒声。

    血……

    他终于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好多血……滴……滴的声音……还有……皮革……勒紧的声音……

    他猛地抓住自己的手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里正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死死勒住,冰冷滑腻的触感挥之不去。

    陆巡迅速在手中的平板电脑上记录着,同时冷静地追问:地点环境特征除了血和声音,还有没有其他细节气味温度

    顾沉痛苦地摇着头,更多的记忆碎片像玻璃渣一样扎进他的意识:冰冷的水泥地触感,潮湿发霉的空气里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和……一种刺鼻的化学药剂味

    还有……视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一个模糊的、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空的喷漆罐

    颜色是……是……

    蓝……蓝色……

    他无意识地喃喃,空的……喷漆罐……

    陆运的手指在平板上飞快地滑动、点击,调出庞大的案件数据库进行交叉比对。

    几秒钟后,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更加专注,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第7号现场,受害者林某,被发现时,现场确实遗留一个‘海洋之心’品牌的空蓝色喷漆罐,未提取到有效指纹。该细节从未对外公布。

    他看着顾沉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引导力:很好,顾沉。继续抓住它。那不是你,那是‘画师’留下的垃圾信息。你是观察者。记住你是谁。

    陆巡的话语像冰冷的锚,短暂地定住了顾沉在猩红漩涡中沉浮的意识。

    记住你是谁——这句话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那粘稠的恐惧迷雾。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肺部,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强迫自己聚焦视线,死死盯着陆巡镜片后那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此刻狼狈不堪、布满惊悸的脸。

    我是顾沉。

    他死死咬住牙关,在心底重复。

    我是警察。

    我在执行任务。

    那些血,那些声音……是线索!

    是通往最后三具尸体的线索!

    这个认知像一道堤坝,暂时拦住了疯狂涌入的猩红潮水。

    他粗重地喘息着,汗水依旧不断从额头滚落,但身体那种失控的颤抖稍微平复了一些。

    陆巡看着他眼神的变化,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快速在平板电脑上记录下顾沉的状态描述和刚才提到的蓝色喷漆罐细节。

    他收起平板,语气恢复了那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专业性:记忆碎片开始具象化输出,这是信息融合加速的信号。你需要休息,但意识必须保持对抗性清醒。我会加大神经稳定剂的剂量,同时开始第一阶段定向信息引导刺激。目标:定位第一个藏尸点。

    接下来的几天,顾沉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钢丝上跳舞的囚徒。

    白天,在陆巡精确到分钟的药物控制和引导下,他被迫主动沉入画师的记忆碎片之海。

    每一次沉入,都伴随着剧烈的生理反应:头痛欲裂,恶心呕吐,冷汗浸透衣衫。

    那些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场景碎片如同附骨之疽,反复冲刷着他的感官和意识。

    废弃工厂冰冷的铁锈味、下水道淤泥的腐臭、仓库角落里积尘的气息……每一种气味都伴随着一幅幅地狱般的定格画面:受害者惊恐扭曲的脸,散落的绳索,特定的、被画师精心展示过的姿势……

    每一次从这种强制性的沉浸中挣扎出来,顾沉都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剥离了一层。

    他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依靠剧烈的身体运动——在狭小的病房里做俯卧撑做到力竭,或者对着墙壁反复挥拳直到指节破皮流血——才能勉强将那个试图在他脑海里生根的冰冷意识压下去,找回属于顾沉的躯壳感。

    陆巡则像一台精准的仪器,记录着顾沉每一次闪回的内容、强度、持续时间,以及他生理和心理的应激反应数据。

    他几乎不眠不休,大部分时间都守在隔离病房外的观察室里,隔着厚厚的玻璃和监控屏幕,那双眼睛锐利如刀,不放过顾沉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或肢体动作。

    他偶尔会通过扬声器发出简短的指令:描述气味细节。注意环境中的光源位置。回忆他离开时的动作方向。

    第三天清晨,顾沉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

    他挣扎着走进狭小的独立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泼在自己脸上,试图驱散脑中残留的、昨夜闪回中一个受害者濒死时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镜子里那张憔悴、苍白、胡子拉碴的脸。

    镜子里的脸,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

    顾沉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不是他的表情!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玩味和审视的弧度,冰冷而傲慢,像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物品。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炸开。

    他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也死死盯着他。

    几秒钟的死寂后,顾沉的嘴角,再次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扬起。

    这一次,弧度更加清晰,甚至牵动了一侧脸颊的肌肉,形成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某种病态愉悦感的——微笑。

    画师

    的标志性微笑!

    在受害者面前,在欣赏自己作品时,监控录像里捕捉到的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不!顾沉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镜面上!

    哗啦——!

    镜面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开来,将他那张扭曲的脸分割成无数狰狞的碎片。

    鲜血顺着指关节破裂的皮肤流淌下来,滴落在白色的陶瓷洗手池里,绽开刺目的红点。

    病房的警报灯瞬间亮起,发出刺耳的蜂鸣。厚重的金属门被猛地推开,陆巡带着两名安保人员冲了进来。

    控制住他!

    陆巡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绝对的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安保人员迅速上前,试图按住顾沉剧烈颤抖的肩膀。

    滚开!

    顾沉猛地甩开靠近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凶狠地扫过冲进来的三人,最后死死钉在陆巡脸上。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混合了愤怒、恐惧和失控边缘的疯狂:你看到了吗!你他妈记录到了吗!他在笑!他在用我的脸笑!

    陆巡挥手示意安保人员后退一步,他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扫过碎裂的镜子和顾沉流血的手,最后落在他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扭曲的肌肉痕迹上。

    他的表情凝重到了极点,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快速在顾沉的面部肌肉、眼神状态上扫过。

    肌肉记忆模仿。

    陆运的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深层记忆开始反向影响表层神经反射。这比无意识行为输出危险得多。顾沉,听着!

    他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这是侵蚀!他在测试你意识的边界!你必须筑墙!用你所有的意志力!回忆你的警徽!回忆你破获的第一个案子!回忆任何能锚定‘顾沉’这个身份的东西!现在!立刻!

    顾沉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手,看着洗手池里那几滴刺目的鲜红。

    警徽……第一个案子……一张张受害者的脸、同事们疲惫却坚毅的眼神……属于顾沉的记忆碎片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压过了那冰冷的笑意和撕裂镜面的冲动。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中的狂乱稍稍退去,但深藏的惊悸和疲惫如同烙印。

    他看向陆巡,声音沙哑而沉重:他在变强……陆巡。他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清晰。

    陆巡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他示意安保人员退出去,然后走到碎裂的镜子前,小心地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片,看着上面残留的血迹和顾沉扭曲的倒影碎片,眼神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光芒。

    他沉默地拿出消毒棉和绷带,示意顾沉伸手。

    第六天,在药物和意志力的双重煎熬下,一个关键的地名终于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浮出水面——城南,废弃的永兴化肥厂。

    这个地名出现的瞬间,伴随着一股极其强烈的、混合着化肥刺鼻氨气味、陈旧麻袋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被刻意掩盖的尸臭的记忆感知。

    陆巡立刻将信息同步给外勤组。

    两小时后,加密频道传来确认:在化肥厂旧址深处一个密封的废弃原料沉降池底部,找到了第一具被高强度塑料膜层层包裹、已经高度白骨化的女性尸体。

    身份初步核对,正是画师最后三个已知受害者之一,失踪长达十个月的王雨婷。

    消息传来时,顾沉正靠在病床上,忍受着新一轮药物注射带来的剧烈眩晕和恶心。

    当陆巡隔着观察窗,用平板展示外勤组发回的现场照片和初步报告时,顾沉看着屏幕上那惨白的骸骨和包裹的塑料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不是破案后的如释重负,而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窒息感。那具骸骨,像一个无声的证明,证明画师的记忆正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结出死亡的果实。

    同时,一种更深的、如同跗骨之蛆的疲惫感席卷了他。

    连续六天的高强度对抗、药物副作用、精神侵蚀……他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随时都会崩断。

    而那个蛰伏在意识深处的冰冷存在,似乎随着这次成功的引导,变得更加活跃,更加……蠢蠢欲动。

    第七天清晨,隔离病房里一片死寂。

    顾沉醒了。

    或者说,是某种东西控制着他的身体坐了起来。

    头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凝固的海面。

    没有恶心,没有眩晕,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安宁。

    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进卫生间。

    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他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拿起洗漱台上那把一次性塑料剃须刀。

    非常廉价,刀片薄而脆弱,甚至有些钝。

    但此刻,在他手中,它仿佛拥有了某种仪式性的意义。

    他抬起左手,手腕内侧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苍白而脆弱,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歪着头,用一种近乎艺术家观察模特般的专注神情,仔细审视着那片皮肤。

    然后,右手握着剃须刀,刀片精准地、毫不犹豫地压了下去。

    没有疼痛。

    或者说,疼痛被一种更宏大、更冰冷的感知覆盖了。

    他感觉自己在旁观。看着锋利的塑料边缘切开皮肤,看着鲜红的血液如同细小的溪流,瞬间涌出,蜿蜒流淌,滴落在洁白无瑕的陶瓷洗手池里。

    嘀嗒…嘀嗒…

    声音清晰而规律。

    像极了记忆碎片里那永不停止的、生命流逝的节拍。

    视野开始有些模糊、晃动。

    但意识深处,却升起一种奇异的、带着病态美感的满足感。

    一种正确的感觉。

    仿佛这个动作,这个位置,这流淌的红色,是某个宏大仪式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是开始,也是……某种回归

    位置…完全一致……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丝玩味的确认,第一个…就是这样开始的……

    洗手池里,鲜红的血滴迅速汇聚,晕染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响!

    卫生间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

    陆巡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般冲了进来,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铁青,镜片后的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急迫。

    他身后跟着两名持电击枪、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

    眼前的景象让陆巡瞳孔骤缩:顾沉背对着他站在洗手池前,左手无力地垂着,手腕处一道深可见骨的切口正汩汩地涌出鲜血,染红了半条手臂,血滴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地砸在洁白的池底,溅开一朵朵刺目的小花。

    顾沉的身体微微晃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

    顾沉!!

    陆巡的怒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力道,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根本不顾喷溅的血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顾沉受伤的手腕上方,猛地抬高,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抽出腰间的快速止血带,以近乎粗鲁的动作狠狠扎在顾沉的上臂,勒紧!

    醒醒!看着我!顾沉!!

    陆巡几乎是咆哮着,用力摇晃着顾沉已经开始发软的身体,试图将他涣散的视线聚焦。

    你是谁!告诉我!你现在是谁!

    剧烈的摇晃和手臂上传来的剧痛,像两道强光,猛地刺穿了顾沉意识中那片冰冷的迷雾和病态的满足感。

    他身体剧烈地一颤,涣散的瞳孔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聚焦。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血流如注的手腕,看到陆巡死死按住他伤口、青筋暴起的手,看到对方脸上那混合着惊怒、焦急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表情。

    我……

    顾沉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

    失血带来的眩晕和冰冷感席卷着他,但更深的寒意来自意识深处。

    他抬起头,看向陆巡,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和茫然。

    不……

    他喃喃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一种让陆巡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绝望和认知崩塌,我是画师……

    他停顿了一下,空洞的眼神深处,一丝冰冷而诡异的微光如同深渊底部的磷火,倏然闪过。

    而且……

    顾沉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极其微弱、却足以让陆巡心脏停跳的弧度,……他快醒了。

    ---

    手腕上的伤口像一道耻辱的烙印,被层层的无菌纱布包裹着,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带来沉闷的胀痛。

    但更深的痛楚在顾沉的脑子里,像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在反复搅动。

    陆巡冲进来时那惊怒交加的脸,自己手腕上涌出的温热液体,还有……那句话。

    那句如同冰锥刺穿灵魂的呓语。

    我是画师……他快醒了。

    这句话像魔咒,日夜在顾沉混乱的思维里回荡。

    每一次闪回的记忆碎片都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冰冷、更加具有侵略性。

    他不再仅仅是看到那些场景,他开始感受到画师当时的情绪——那种掌控生命的冰冷愉悦,那种将痛苦视为艺术调料的病态满足。

    甚至,他开始在短暂的清醒间隙,捕捉到一些模糊的、仿佛来自深渊的低语,用着一种他从未听过、却莫名能理解的方言腔调,在意识深处低笑。

    陆巡……

    顾沉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看着观察窗外那个永远冷静记录的身影,他在我脑子里……说话。

    陆巡敲击平板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隔着玻璃看向顾沉。

    顾沉的眼神疲惫而涣散,但深处有种濒临崩溃的警觉。说什么陆巡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听不清……像是方言……很冷……在笑……

    顾沉痛苦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单。

    陆巡沉默了几秒,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调出语言分析模块和庞大的方言数据库。

    继续留意。任何片段,任何特征词,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但顾沉捕捉到他镜片后一闪而过的、极其凝重的思索。

    对抗变成了绝望的拉锯战。

    顾沉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流沙中挣扎的人,每一次对抗都让自己陷得更深。

    药物带来的副作用越来越强,剧烈的恶心和眩晕几乎成了常态。

    而画师的记忆侵蚀则无孔不入。

    他开始在深夜惊醒,发现自己站在病房中央,手指无意识地、以一种极其精准的力道,在空气中虚握着什么——那正是画师在勒杀受害者时,最习惯的握持绳索的方式!

    清醒!顾沉!!

    陆巡的警告声一次次通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严厉。

    他增加了神经稳定剂的剂量,调整了信息引导方案,甚至开始播放顾沉过去破获大案后接受表彰的录像、同事们录制的鼓励语音。

    这些属于顾沉的锚点,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倔强地闪烁着。

    顾沉死死抓住这些萤火。

    他一遍遍看着录像里自己佩戴警徽的样子,听着战友们熟悉的声音,在剧烈的头痛中用指甲在手臂内侧刻下警察两个字,用鲜血淋漓的痛楚提醒自己是谁。

    我是顾沉。

    他在每一次意识即将被冰冷的潮水淹没时,在心底无声地嘶吼。

    我是警察!

    我在找尸体!

    我要给她们一个交代!

    这种近乎自虐的对抗,榨取着他最后一丝生命力。

    但他不敢停。

    他怕一停下,那个冰冷的声音就会彻底占据他的喉咙,那个诡异的微笑就会永远凝固在他的脸上。

    时间在纯白的压抑和无声的厮杀中流逝。

    终于,在第十天的黄昏,顾沉在一次强制性的深度信息引导后,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的谵妄状态。

    他蜷缩在床上,浑身被冷汗浸透,身体间歇性地抽搐,嘴里发出破碎不清的呓语。

    ……北……北郊……河……芦苇……老砖窑……泄洪道……铁门……锈死了……用……用撬棍……左边……卡住了……

    ……冷……水……好深……裹着……裹着油布……黑色的……很沉……绑了石头……

    ……气味……烂泥……还有……死鱼……下面……更下面……

    这些词语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意义不明的音节。

    但观察室里的陆巡,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豹。

    他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化作一片虚影,将顾沉每一个破碎的词语输入,结合地理信息系统、历史水文资料和画师已知的作案地图进行疯狂交叉比对和定位分析。

    屏幕上的地图被不断放大、聚焦。一个位于城市北郊、毗邻废弃河道、早已停产多年的老式轮窑砖厂被锁定。

    卫星图像显示,砖厂后方确实有一条早已废弃、被淤泥和芦苇掩埋了大半的旧泄洪道入口。

    目标B锁定!北郊废弃轮窑厂,旧泄洪道!

    陆巡的声音通过内部频道斩钉截铁地传出,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外勤一组、二组,携带破拆工具、水下探测设备,立即行动!

    注意安全!

    目标位置可能在水下深处!

    加密频道里传来外勤组确认指令的简短回复。

    陆巡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透过观察窗,落在病床上那个仍在痛苦抽搐的身影上。

    顾沉的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嘴唇干裂,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色。

    但他紧蹙的眉头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顾沉的、强行维持的清醒印记。

    陆巡沉默地看了几秒,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他拿起内部通讯器,声音低沉下去:医疗组准备。实验体精神波动剧烈,生理指标濒临临界点。任务进入最终阶段,风险极高。准备最高等级的精神干预预案……和强制镇静措施。

    他放下通讯器,目光再次投向顾沉,无声地吐出几个字,如同一个沉重的承诺,又像一个冰冷的判决:快结束了。

    ---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

    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顾沉被束缚在病床上,手腕和脚踝都加上了柔软的约束带。

    最高剂量的神经稳定剂通过静脉持续滴注,带来一种沉重的麻木感,像一层厚厚的淤泥包裹着他的意识,试图压制下方那越来越汹涌、越来越清晰的冰冷暗流。

    病房里只有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他自己粗重、带着痰音的喘息。

    汗水不断从额头渗出,顺着太阳穴流下,带来一阵阵麻痒,但他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陆巡没有再出现在观察窗外,只有冰冷的监控探头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毫无预兆地、清晰地在他意识深处响起,用的正是那种他曾向陆巡描述过的、带着浓重地域腔调的方言:

    【啧,条子就是麻烦……拖拖拉拉……那三个小娘皮,怕是骨头都要被鱼啃光喽……】

    顾沉的瞳孔骤然收缩!

    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束缚带深深勒进皮肤!

    不是碎片!

    不是模糊的低语!

    是一个完整的、带着鲜明情绪和口吻的思维!

    它就在那里!

    就在他大脑的某个角落,像一个蛰伏已久的房客,此刻终于大摇大摆地推开了门!

    【吵死了!安静点!】一个属于顾沉自己的、愤怒而惊恐的念头猛地撞了过去。

    【安静】那个冰冷的意识发出一声充满恶意的嗤笑,方言腔调带着浓浓的戏谑,【该安静的是你啊,顾队长。看看你,像条被捆起来的死狗。你以为靠那个穿白大褂的小子,还有这些破药水,真能关住我】

    一幅画面强行挤入顾沉的意识:北郊轮窑厂泄洪道幽暗冰冷的水底,浑浊的水流中,一具被厚重黑色油布紧紧包裹、缠满了绳索和沉重石块的扭曲人形轮廓,正缓缓沉向更深的淤泥。

    视角是俯视的,带着一种欣赏垃圾被处理掉的冰冷快意。

    顾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

    不!

    这是线索!

    是受害者!

    不能被这杂碎污染!

    【污染】那个意识捕捉到了顾沉的抗拒,笑声更加尖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忍愉悦,【你才是那个闯入者!这副身体……这些记忆……本来就该是我的!那个废物司机撞得太不是时候……不过没关系……】它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诱惑,【现在,不是更好吗你帮我找到她们……我帮你……彻底解脱】

    解脱

    顾沉混乱的意识捕捉到这个词,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

    【对,解脱。】冰冷的声音如同耳语,带着致命的蛊惑,【很累了吧骨头缝里都透着累……闭上眼睛……松手……把一切都交给我……你就不用再痛了……多好……】

    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的疲惫感和虚无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顾沉所有的抵抗意志。

    是啊……太累了……对抗没有尽头……不如……松手……沉下去……

    【沉下去……】那个声音温柔地附和着,像催眠的魔咒,【沉下去……就都结束了……】

    顾沉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眼神开始涣散,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束缚带似乎不再那么紧勒了。

    就在这时——

    哔哔!哔哔哔!

    床头的通讯器红灯急促闪烁,发出刺耳的蜂鸣!

    紧接着,陆巡那熟悉而沉稳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强行切了进来,音量被开到最大:

    顾沉!外勤组报告!北郊泄洪道!第二个目标确认!受害者张莉!位置信息完全吻合!你做到了!顾沉!听见没有!你做到了!

    如同惊雷炸响!

    顾沉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

    张莉……北郊泄洪道……找到了!

    那个冰冷的意识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和错愕。

    就是这千分之一秒的间隙!

    我是警察!

    一个念头,微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淬火般的坚硬,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猛地从顾沉意识的最深处炸开!

    不是对抗,是宣告!

    是存在本身的怒吼!

    警徽!

    受害者家属的眼泪!

    陆巡冲进来时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急迫的眼睛!

    所有属于顾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个宣告强行点燃、熔铸!

    【你——!】冰冷的意识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尖啸,带着被冒犯的狂怒。

    但顾沉已经死死抓住了那瞬间的清明!

    他不再理会脑海里的尖啸,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通讯器嘶吼出声,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斩断枷锁般的决绝:

    第三个……在……在……

    他剧烈地喘息着,更多的记忆碎片在警察这个核心的强行凝聚下,冲破冰冷的封锁,翻涌上来!

    不是画师的视角!

    是画师在藏匿完成后,离开时的记忆!

    快速倒退的街景……巨大的、褪色的广告牌……上面画着一个咧嘴大笑的番茄……番茄酱广告

    ……旁边……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

    ……东!东港!旧……旧冷库!‘丰收’牌番茄酱广告牌……下面!废弃的……货运电梯井!最底层!水泥……封死了!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然后脱力般瘫软下去,只剩下剧烈的喘息。

    通讯器那头,瞬间传来陆巡斩钉截铁的命令:外勤三组!目标C!东港区,旧冷库!‘丰收’番茄酱广告牌下方,货运电梯井底层!立刻行动!

    病房里只剩下顾沉粗重的喘息声。

    脑海深处,那个冰冷的意识陷入了狂暴的沉默,像被激怒的毒蛇在黑暗中蓄势。

    顾沉疲惫地闭上眼,嘴角却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不是微笑,是一种惨烈的、近乎虚脱的胜利感。

    他守住了。哪怕只有一瞬间。

    束缚带被解开。

    陆巡亲自带人进来,为他更换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处理手腕上因剧烈挣扎而再次渗血的伤口。

    陆巡的动作依旧专业利落,但顾沉闭着眼睛,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复杂、沉重,带着一种审视深渊般的凝重。

    做得好,顾沉。

    陆巡的声音很低,听不出太多情绪。

    顾沉没有回应。

    他太累了。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罢工。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自我保护性昏迷的边缘,那个冰冷的、带着浓重方言腔调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针,再次刺入:

    【好戏……才刚刚开始呢,顾队长。你以为……找到尸体……就完了】

    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狂怒,只剩下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胜券在握的阴冷笑意。

    ---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顾沉被注射了大剂量的镇静剂,强制进入一种昏沉却无法真正安眠的状态。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眼皮有千斤重,但意识深处却如同风暴肆虐后的海面,虽然暂时平息,却潜藏着令人不安的暗涌和低沉的咆哮。

    那个冰冷的意识似乎暂时蛰伏了,但顾沉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感更强了,像一团粘稠冰冷的雾,盘踞在他思维的角落,散发着无声的恶意。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生命监测仪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

    厚重的金属门紧闭着,观察窗外一片黑暗,陆巡似乎也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突然——

    哔——哔——哔——!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病房的死寂!

    不是生命体征报警,而是最高级别的外部通讯接入警报!

    顾沉被强行从昏沉中扯回一丝意识,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病床对面墙壁上内嵌的显示屏瞬间亮起,刺目的白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屏幕上跳动着加密通讯连接中的字样。

    几秒钟后,画面稳定。

    出现的不是陆巡的脸,而是外勤组现场指挥官的头盔摄像头视角。

    画面剧烈晃动,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隐约的呼喊。

    背景光线昏暗,只有头盔射灯刺破一片混沌的黑暗,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和斑驳、布满厚重锈迹的金属墙壁。

    镜头下移,对准了地面。

    那里,堆积着大量的建筑垃圾和凝固的水泥碎块,显然刚被强力破拆开。

    而在破拆出的深坑底部,赫然是三具被高强度黑色塑料膜严密包裹、如同巨大黑色虫蛹般的长条形物体!

    塑料膜在灯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泽,上面沾满了灰白色的水泥粉末和潮湿的污迹。

    其中一具包裹物的一角似乎被破拆工具不慎撕裂,露出里面一截森白的、属于人类小腿的骨骼!

    找到了!

    第三个藏尸点!

    东港旧冷库,电梯井底!

    报告!目标C确认!三具尸体……都在!

    通讯频道里传来指挥官带着剧烈喘息和难以抑制激动的声音,背景音里是其他队员压抑的惊呼和呕吐声。

    位置……与顾队提供的信息……完全一致!

    画面晃动了一下,似乎指挥官在强忍着不适调整镜头。

    就在这一瞬间!

    顾沉的脑袋里,像是有一颗炸弹轰然引爆!

    不是疼痛,是信息!

    海量的、冰冷的、带着浓烈血腥气的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狂暴的姿态,瞬间冲垮了他意识中脆弱的堤坝!

    不再是旁观者的视角,不再是碎片化的场景!这一次,是画师本人的、第一视角的、高度清晰的记忆回放!

    他看到自己的手(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不是顾沉的手!)正灵活地用粗大的针和坚韧的渔线,将厚重的黑色塑料膜一层层、严密地缝合包裹在一具早已僵硬冰冷的女性躯体上。

    针脚细密而扭曲,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艺术感。

    他看到自己站在幽深的电梯井边缘,脚下是冰冷的黑暗。

    他轻松地拖动着那三具沉重的包裹,像丢弃垃圾一样,将它们逐一推入深不见底的井中。

    黑暗中传来沉闷的、重物落地的噗通声。

    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满足的哼唱,不成调子,却充满了纯粹的、扭曲的愉悦感!

    正是那种浓重的、带着地域特点的方言腔调!

    更可怕的是,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当时的情绪——一种混合了掌控感、毁灭欲和病态创作欲的冰冷快意!

    这股情绪如此强烈、如此真实,瞬间淹没了顾沉自身残存的意识!

    呃啊啊啊——!

    顾沉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

    束缚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双目圆睁,眼球上瞬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

    他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嘶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

    是他!就是他!!

    顾沉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嘶哑、尖利,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指认,我看到了!我做的!我缝的!我推下去的!我唱了!!

    他猛地指向屏幕上那个还在晃动播放的现场画面,指向深坑里那三具黑色包裹,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是我!是我干的!!

    顾沉!冷静!那是记忆闪回!不是你!

    陆巡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他不知何时已经冲进了病房,身后跟着两名持枪、神情高度紧张的警卫。

    他试图上前按住失控的顾沉。

    滚开!

    顾沉猛地甩开陆巡的手,动作迅猛得完全不似一个刚被注射了大剂量镇静剂的人!

    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之前的空洞和茫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极度恐惧、混乱和某种被强行点燃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目光凶狠地扫过陆巡,扫过警卫,最后死死盯住屏幕上那三具黑色包裹,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不是我干的那这些是什么!

    他嘶吼着,声音扭曲,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每一针!每一块水泥掉下去的声音!我推她们下去时……那种感觉……那种轻飘飘的快活!!

    他捂着头,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仿佛正被无数双冰冷的手撕扯,是他!他在我脑子里!他要把一切都推给我!他想让我当替死鬼!他想活过来!!

    顾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孤注一掷、近乎毁灭的光芒。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钉在了陆巡身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被操控的绝望,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毁灭一切的疯狂!

    是你!顾沉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耳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指控,是你们!是你们把他塞进我脑子里的!是你们给了我那把刀!!

    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猛地扑向床头柜——那里,一个负责看守的警卫因为刚才的混乱,不慎将配枪滑落出来,掉在了柜子边缘!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顾沉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

    他一把抓起了那支冰冷的黑色手枪!

    沉重的金属质感入手,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熟悉感——仿佛这凶器本就是自己肢体的延伸!

    不许动!放下枪!

    两名警卫惊骇欲绝,瞬间拔枪对准顾沉,厉声大喝!

    但顾沉充耳不闻。

    他像提线木偶般,以一个极其突兀、极其不协调的姿势猛地转过身,手臂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带着死亡的寒意,精准无比地、稳稳地指向了距离他最近的陆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病房里只剩下粗重混乱的喘息声。

    两名警卫的枪口死死锁定顾沉,手指扣在扳机上,却因为陆巡挡在射击线上而不敢妄动。

    陆巡站在原地,面对着那支随时可能喷吐火焰的枪口,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凝重。

    他静静地看着顾沉,看着那双被疯狂和绝望彻底吞噬的眼睛。

    顾沉持枪的手稳得可怕,没有一丝颤抖。

    他歪了歪头,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声。

    脸上所有的痛苦、恐惧、狂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空白。

    然后,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牵动脸颊的肌肉,形成一个极其标准、带着玩味探究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弧度——正是画师的标志性微笑!

    冰冷的、带着浓重方言腔调的声音,从顾沉的喉咙里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带着一种非人的、毛骨悚然的戏谑:

    你猜……

    他的手指,稳稳地搭在了冰冷的扳机上。

    现在扣着扳机的……

    枪口纹丝不动地锁定着陆巡的心脏。

    ……是警察顾沉

    微笑的弧度加深,眼神却空洞得如同深渊。

    ……还是画家

    手指,微微压下。扳机弹簧发出细微却致命的金属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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