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五点三十分,闹钟还没响,林秀珍就睁开了眼睛。五十五岁的身体早已养成了精确的生物钟,比任何机械都准时。她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感受着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没有沉重的呼噜声,没有随时可能爆发的怒吼,没有需要小心翼翼伺候的另一个人的存在。
这是她搬出来的第三百二十七天。将近一年的自由。
林秀珍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按掉了即将响起的闹钟。她翻身起床,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冰凉的感觉从脚底传来,让她彻底清醒。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是她用三十年积蓄租下的,虽然简陋,但每一寸都属于她自己。
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六月初的晨光温柔地洒进来,落在她布满皱纹却平静的脸上。窗外是小区里几棵茂盛的梧桐树,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向她问好。
早上好。林秀珍轻声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洗漱完毕,她给自己煮了一碗白粥,煎了一个荷包蛋。简单,但足够。吃完早餐,她仔细地收拾好碗筷,然后从衣柜里取出超市的工作服——一件深蓝色的polo衫和黑色长裤。
镜子里,她将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扎成一个马尾,戴上印有福万家超市标志的帽子。三个月前,她在这家离家两站路的超市找到了一份理货员的工作,工资不高,但足够支付房租和基本生活开销。
更重要的是,这份工作给了她一个身份——林姐,而不是张建国的老婆或张明的妈妈。
林姐,今天气色不错啊。同组的王阿姨在员工休息室跟她打招呼。
昨晚睡得早。林秀珍笑着回应,从储物柜里取出手套和围裙。
听说今天要来一批新货,估计又得忙到中午了。
忙点好,时间过得快。林秀珍系上围裙,走向仓库。
上午的工作如常进行。她熟练地清点货物,补充货架,偶尔帮顾客寻找商品。这种机械性的劳动让她感到平静,甚至是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每一件被整齐摆放的商品,都像是她重新建立的生活秩序的一部分。
中午休息时,她坐在员工休息室吃着自己带来的便当——青菜炒肉和米饭。王阿姨坐在她对面,一边吃饭一边刷手机。
哎呀,现在的小年轻真不得了。王阿姨突然说,把手机屏幕转向林秀珍,你看这个新闻,儿子把老母亲赶出家门,就因为老太太不愿意把退休金全给他。
林秀珍的筷子顿了一下,眼睛扫过手机屏幕上的标题:《七旬老人被儿子赶出家门,睡在楼道三个月》。
世上什么人都有。她轻声说,继续低头吃饭,但胃口突然消失了。
要我说啊,这种儿子就该抓起来。王阿姨愤愤不平,养儿防老,养出这种白眼狼,还不如养条狗呢!
林秀珍没有接话。她想起自己儿子张明最后一次来看她的情景——那是三个月前,他站在她公寓门口,满脸不耐烦地说: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爸最近腰疼得厉害,没人给他按摩。
那天她拒绝了,第一次对儿子说了不。张明的表情从惊讶迅速转为愤怒,最后摔门而去。之后他再没来过,只是偶尔发几条语气冷淡的微信,询问她想通了没有。
下午三点,林秀珍下班了。超市实行轮班制,今天她上的是早班。走出超市大门,六月的阳光热烈地拥抱了她。她决定去附近的公园走走,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公园里人不多,几位老人在树荫下下棋,几个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散步。林秀珍找了一张长椅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本书——这是她从社区图书馆借来的,一本关于女性自我成长的书。三十年的婚姻生活几乎磨灭了她的习惯,现在她正一点一点重新捡起来。
她刚翻开书页,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张明来电。林秀珍的手指悬在空中,犹豫了几秒才滑动接听。
妈,你在哪儿子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我在公园,怎么了
我去你公寓找你,你不在。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你现在回来。
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叫你回来就回来!哪那么多废话!张明的声调突然提高,那种命令式的语气让林秀珍后背一凉。太像他父亲了。
......好,我半小时后到。她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把书塞回包里。
回家的路上,林秀珍的步子越来越慢。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张明突然来找她,还这么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上一次他这样,是要求她回去照顾生病的张建国。
公寓楼下,她看到了儿子的车——一辆黑色的SUV,去年刚买的,花了三十多万。当时张明还特意打电话告诉她,语气里满是炫耀。她记得自己只是平静地说恭喜,既没有表现出羡慕,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刻问需要妈妈给你钱吗。
电梯上到五楼,她看到张明正靠在她家门口玩手机。他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和西裤,皮鞋锃亮,一副都市精英的模样。二十八岁的他已经是一家外企的中层管理者,收入不菲,去年刚结婚,妻子是大学同学。
怎么这么慢张明抬头,皱眉看着她。
路上走得慢。林秀珍掏出钥匙开门,进来吧。
公寓很小,客厅兼作餐厅,一张沙发几乎占了一半空间。张明环顾四周,脸上露出明显的嫌弃。
你就住这种地方连我们家保姆间都不如。
我一个人住,够了。林秀珍平静地说,走向厨房,要喝水吗
不用。张明在沙发上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妈,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谈爸的事。
林秀珍的手微微颤抖,她放下水杯,在儿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你爸怎么了
他中风了,昨天半夜的事。张明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现在在医院,右半边身子不能动,医生说至少要半年康复期。
林秀珍沉默了片刻。她应该感到难过吗那个打了她三十年的男人现在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但她只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消息。
哦。她最终只发出这一个音节。
就这样哦张明的眉头拧成一个结,他是你丈夫!他现在需要人照顾!
医院有护工。林秀珍轻声说。
护工你知道好护工多贵吗一天三百,一个月就九千!张明的声音越来越高,而且护工哪有自己家人照顾得好
林秀珍抬起头,直视儿子的眼睛:所以你今天来,是想让我回去照顾你爸
不然呢张明摊开手,你是他妻子,这是你的责任!
我的责任林秀珍感到一股热气从胸口涌上来,那他的责任呢做一个不打妻子的丈夫做一个不让孩子在恐惧中长大的父亲
又来了!张明翻了个白眼,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还记着爸现在都这样了,他能打谁啊
林秀珍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阳光依旧明媚,但她的世界突然暗了下来。她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挨打的情景——因为晚饭的汤咸了,张建国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她的头撞在桌角,血流如注。当时她才结婚三个月,还天真地以为那只是一时失控。
小明,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吗她背对着儿子问。
你不就是嫌爸脾气不好吗谁家夫妻不吵架啊
林秀珍转过身,慢慢卷起左臂的袖子。一道十厘米长的疤痕狰狞地蜿蜒在她的手臂上:这是你五岁那年,你爸用烟灰缸砸的。因为我没及时给他朋友倒茶。
张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强硬: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爸现在老了,病了,需要人照顾。你是他法律上的妻子,你有义务照顾他!
法律上的妻子林秀珍苦笑,那张结婚证早就不存在了,记得吗
张明的脸色变了。他当然记得——十五岁那年,他无意中听到父母吵架,母亲说要离婚。第二天,他偷偷找出他们的结婚证,当着母亲的面撕得粉碎。他记得母亲当时的表情,那种绝望的平静。
那、那只是小孩子不懂事...张明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留下来是因为你。林秀珍重新坐下,声音疲惫,我怕离婚会影响你。但现在你长大了,成家了,我为什么还要回去受罪
因为他是你丈夫!因为这是我作为儿子的要求!张明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知道外面人怎么说吗说我妈抛下生病的丈夫自己逍遥快活!你知道我多难做人吗
林秀珍感到一阵眩晕。三十年了,她一直在考虑儿子的感受,儿子的未来,儿子的面子。现在他终于长大成人,却要她继续牺牲。
我不会回去的,小明。她平静而坚定地说,我可以去医院看他,但我不会回去做他的保姆。
张明的脸涨得通红:你知道我可以告你遗弃罪吗夫妻之间有相互扶养的义务!
遗弃罪林秀珍几乎要笑出声,那你爸打我的三十年算什么故意伤害罪虐待罪
你——张明猛地站起来,抓起公文包,好,很好!你就继续在这个破房子里自生自灭吧!别指望以后我会养你!
他大步走向门口,用力拉开门,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我已经跟你超市的经理打过招呼了。像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不适合做服务行业!
门被狠狠摔上,震得墙上的日历掉了下来。林秀珍呆呆地站在原地,耳边回响着儿子的最后一句话。
工作...她唯一的经济来源...
她缓缓滑坐在地上,三十年的委屈如潮水般涌来。她以为逃离了那个家就能获得自由,但暴力的阴影从未真正离开。现在,它换了一种形式,通过她一手养大的儿子,再次扼住她的喉咙。
窗外,阳光依旧明媚,但林秀珍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1.
林秀珍在冰凉的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阳光变成了橘红色,又从橘红褪成深蓝。儿子摔门而去的巨响似乎还在她耳边回荡,那句已经跟你超市的经理打过招呼了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她的神经。
她扶着沙发慢慢站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发麻。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王阿姨发来的微信:林姐,经理刚才突然通知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了,说你不适合这份工作。怎么回事啊
林秀珍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着打不出一个字。最终她只回了一个嗯,然后关掉了手机。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时钟的秒针走动声,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她的太阳穴。
她走到狭小的厨房,机械性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水杯在她手中晃动,水溅到了手背上。她盯着那滴水珠,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一个雨天,张建国喝醉了回来,嫌她开门慢了,将整杯热茶泼在她脸上。那时她才二十五岁,皮肤娇嫩,烫伤留下的红印半个月才消。
叮咚——门铃声突然响起,吓得林秀珍差点摔了杯子。
她透过猫眼看去,是楼下的李奶奶,手里端着一个盖着毛巾的碗。
秀珍啊,你在家吗李奶奶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温和又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
林秀珍深吸一口气,打开门:李奶奶,有事吗
我包了些饺子,想着你一个人住,就给你送点上来。李奶奶笑眯眯地递过碗,趁热吃啊。
碗里飘出的香气让林秀珍意识到自己一整天没正经吃过东西。她接过碗,喉咙突然哽住:谢...谢谢您。
哎哟,眼睛怎么红红的哭了李奶奶凑近看了看,皱纹里盛满关切。
没事,就是...就是有点累。林秀珍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李奶奶拍了拍她的手:一个人不容易啊。有事就下楼找我,别憋着。
关上门,林秀珍捧着那碗饺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碗边的毛巾上。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邻居给予的温暖,竟比她养育了二十八年的儿子还要多。
她小口吃着饺子,韭菜鸡蛋馅的,很家常的味道。这让她想起自己刚结婚时,也曾满怀期待地为张建国包过饺子。那时她笨手笨脚,馅料调咸了,张建国吃了一口就全吐在地上,骂她连个饺子都包不好,娶你有什么用。
吃完饺子,林秀珍洗好碗,决定明天一早给李奶奶送回去。她打开手机银行,查看余额:6327.48元。这是她全部的积蓄。房租一个月1500,如果省着点花,这些钱最多撑四个月。
明天得去找工作。她对自己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单。
第二天清晨,林秀珍比平时起得更早。她换上一件干净的浅蓝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将简历装进包里——这是她在儿子上大学时,为了应聘一份文员工作准备的,虽然最后没被录用。
走出小区,六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她决定先去附近的商业街转转,那里餐馆商店多,也许能找到一份临时工。
商业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林秀珍一家家询问,但得到的回应要么是我们只招35岁以下的,要么是有健康证吗,还有的直接摇头说不需要。三个小时过去,她的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脚也走得生疼,却一无所获。
中午,她坐在一家快餐店门口的长椅上休息,从包里掏出早上准备的水和馒头。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年轻女性在她旁边坐下,也在吃简易午餐。
找工作年轻女性瞥见她放在一旁的简历,友善地问道。
林秀珍点点头:嗯,超市理货员的工作突然没了。
现在工作是不好找。年轻女性叹了口气,尤其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女性。
你也是
我三十八,算大龄了。女性苦笑一下,递过一张名片,我是法律援助中心的陈敏,专门处理家事案件的。如果你有相关需要,可以联系我们。
林秀珍接过名片,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法律援助处理家事案件这不正是她需要的吗
陈律师,我想咨询一下...她犹豫着开口,如果...如果一个妻子离开长期家暴的丈夫,丈夫后来生病了,儿子威胁要告母亲遗弃罪,这...这成立吗
陈律师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当然不成立!首先,遗弃罪是指对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人负有扶养义务而拒绝扶养,情节恶劣的行为。夫妻间确实有互相扶养的义务,但如果一方长期实施家庭暴力,受害方有权提出离婚并免除这种义务。
她放下手中的三明治,认真地看着林秀珍:您说的这种情况,妻子完全有权利不回去照顾施暴的丈夫。儿子所谓的威胁在法律上站不住脚。您...是当事人吗
林秀珍的眼眶又湿了,她点点头,简略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包括儿子撕毁结婚证、张建国多年的暴力,以及现在儿子要她回去照顾中风丈夫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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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律师听完,愤怒地说:这简直是道德绑架加二次伤害!林阿姨,您完全有权利保护自己。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您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并申请禁止张建国接近您的人身安全保护令。
可是...我们没有结婚证了...
没关系,可以去民政局调取婚姻登记记录。陈律师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您愿意的话,明天上午十点来我们中心详细谈谈地址在名片上。
林秀珍紧紧捏着那张名片,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好,我一定去。
与陈律师分别后,林秀珍的心情轻松了些。她继续在商业街寻找工作,虽然仍然没有收获,但心里有了盼头。也许法律真的能帮助她彻底摆脱那个噩梦般的家庭
傍晚回到家,她开始整理一些必要的证件,准备明天带去法律援助中心。在一个旧鞋盒里,她翻出了几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自己抱着刚满月的张明,笑容灿烂;张明小学毕业时穿着校服的样子;还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她嘴角带着笑,眼睛却空洞无神。
她拿起那张全家福,背后写着的日期让她想起了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那是张明十岁生日,她偷偷用攒下的私房钱买了一个小蛋糕,想给儿子一个惊喜。张建国发现后,一把将蛋糕砸在地上,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骂她浪费钱。而张明,就躲在房间里,从门缝看着这一切,始终没有出来阻止。
第二天,蛋糕和她的自尊一起被践踏得粉碎。而那天晚上,张明悄悄来到她床边,小声说:妈,蛋糕...很好吃。她抱着儿子哭了,以为至少还有这个孩子理解她的苦。
叮咚——门铃声打断了她的回忆。
林秀珍警惕地看了眼猫眼,心脏猛地一沉——又是张明。他今天穿着休闲装,手里拎着一个超市购物袋,脸上挂着刻意的笑容。
妈,开门,我给你带了些吃的。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刻意放柔的语调掩饰不住其中的命令意味。
林秀珍深吸一口气,打开门,但堵在门口没让儿子进来:有什么事
来看看你啊。张明晃了晃手中的袋子,买了你爱吃的苹果和酸奶。
放门口吧,我一会儿拿进去。
张明的笑容僵住了:妈,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儿子!
我知道你是我儿子。林秀珍平静地说,但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关心,尤其是在你让我失去工作之后。
张明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我只是让你认清现实。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你靠什么活那点积蓄撑不了几个月吧
林秀珍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你在监视我的银行账户
我是你儿子,有权知道你的财务状况。张明理直气壮地说,妈,别闹了,回家吧。爸现在躺在医院,需要人照顾。我已经跟医院说好了,明天就办出院手续,你直接去医院接他回家就行。
我不会回去的。林秀珍握紧门把手,我已经咨询过律师,我没有义务照顾一个长期虐待我的人。
律师张明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你找律师干什么我们家的事轮得到外人插手吗
我要离婚。林秀珍直视儿子的眼睛,三十年了,我受够了。
张明突然暴怒,一把推开房门,林秀珍踉跄着后退几步。他大步走进来,将购物袋重重摔在桌上:离婚你做梦!你知道外面人会怎么说我吗张明的父母离婚了,他妈不要这个家了!我的面子往哪放我老婆刚怀孕,这种时候家里闹离婚,像话吗
你的面子你老婆怀孕林秀珍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我呢我的痛苦算什么
你都忍了三十年了,不能再忍忍吗张明不耐烦地挥手,爸现在瘫在床上,能把你怎么样你就当照顾个病人不行吗
林秀珍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滑稽。这就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思维模式,把母亲当成没有感情的附属品
张明,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你还记得你十岁生日那天吗我给你买了个蛋糕,你爸打了我,而你躲在房间里...
张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么久的事提它干嘛
因为你看到了!你看到他是怎么打我的,却什么都没做!林秀珍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而现在,你要我回去继续忍受那种生活,就为了你的面子
那你要我怎么办张明怒吼,难道要我站在你这边反对我爸他是养大我的人!供我上学的人!
我也是养大你的人!林秀珍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忍受暴力不离婚,就是为了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而现在你...你却要亲手把我推回那个地狱!
张明冷笑一声:地狱夸张了吧谁家夫妻不吵架爸就是脾气暴了点,但他从来没短过你吃穿吧
林秀珍无言以对。她突然明白,儿子永远不会理解她的痛苦,因为他从小在那个环境中长大,早已将父亲的行为合理化。
你走吧。她疲惫地说,明天我要去见律师,正式提出离婚。
你敢!张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警告你,如果你敢离婚,我就——
就怎样林秀珍挣脱开来,告我遗弃罪律师说了,那根本不成立!
张明的脸色变得狰狞:好啊,长本事了是吧那我就在你所有亲戚朋友面前曝光你!说你抛夫弃子,说你在外面有人了才不肯回家!我看你怎么做人!
林秀珍震惊地看着儿子,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种话:你...你怎么能这样污蔑你母亲
那你让我怎么办张明逼近一步,爸现在需要人照顾,护工费贵得要命,我老婆马上要生孩子,哪有精力管他你是他老婆,这是你的责任!
我的责任是保护好自己。林秀珍退到墙角,声音却出奇地坚定,明天我就去法律援助中心,他们会帮我办理离婚手续。
张明突然笑了,那种冷笑让林秀珍毛骨悚然:法律援助你以为那些拿死工资的小律师能干什么我在司法系统有的是朋友,一个电话就能让你的申请拖上一年半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甩在茶几上:看看这个。
林秀珍低头看去,是一张她与超市男同事站在一起说话的照片,角度刁钻,看起来颇为暧昧。
这是...这明明是上周我和王阿姨的儿子在说话!他在问我他妈妈喜欢什么生日礼物!
谁知道呢张明阴森地笑着,如果我把它发到家族群里,再配上些文字...妈,你猜亲戚们会怎么想一个抛下生病丈夫的女人,还跟年轻男人勾勾搭搭...
林秀珍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墙壁才没有倒下。这就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威胁自己的母亲
滚出去。她一字一顿地说,马上滚出去。
张明耸耸肩,向门口走去: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如果你还不去医院接爸回家,就别怪我不讲母子情面。
门再次被狠狠摔上。林秀珍滑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茶几上那张伪造的照片仿佛在嘲笑她失败的人生——失败的婚姻,失败的教育,失败的母亲身份。
但在一片绝望中,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不,这不是你的错。你有权利保护自己,有权利追求幸福,有权利说不。
她擦干眼泪,拿起那张被遗忘在沙发上的名片。明天,她要去找陈律师,开始真正为自己而活的人生。
2.
法律援助中心的玻璃门反射着清晨的阳光,晃得林秀珍眯起了眼。她站在门口,手指紧握着包带,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昨晚几乎无眠,张明的威胁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心头,时不时咬上一口,让她在黑暗中惊醒。
林阿姨!陈律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她快步走过来打开门,您来得真准时,快请进。
林秀珍跟着陈律师穿过开放式办公区,几位年轻的法律工作者正在电脑前忙碌。她们被领进一间小会议室,墙上贴满了妇女权益宣传海报和成功案例的照片。
先喝点水。陈律师递过一杯温水,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昨晚...没怎么睡。林秀珍双手捧着杯子,热度透过陶瓷传到她冰凉的指尖。
陈律师翻开笔记本:昨天时间仓促,很多细节没来得及了解。您能详细说说您丈夫对您实施的家庭暴力吗包括时间、地点、具体行为,最好能有证据或者证人。
林秀珍的喉咙发紧。三十年的痛苦要从哪里说起那些辱骂、殴打、控制,早已成为她生活的常态,平常到有时她甚至觉得那就是婚姻该有的样子。
最...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八月份。她艰难地开口,因为我把剩菜倒了,他说浪费粮食,用皮带抽我的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那里有一道凸起的疤痕。
陈律师的笔在纸上快速记录:有去医院吗有没有诊断证明
林秀珍摇摇头:从来没有去过医院...怕丢人。
其他时候呢
前年春节,他嫌我做的鱼有腥味,把整盘鱼扣在我头上,瓷盘划破了我的额头。林秀珍轻轻碰了碰左眉上方的疤痕,我用创可贴自己处理了。
随着讲述,记忆的闸门被打开。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屈辱和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因为她回娘家多待了一天,张建国当着她父母的面扇她耳光;因为她不小心弄丢了他的一百块钱,他罚她跪在碎玻璃上;因为她给生病的儿子煮了碗鸡汤,他说她惯坏孩子,一脚踹在她肚子上...
等等!陈律师突然打断,您说他踹您肚子当时您是不是怀孕了
林秀珍的手猛地一抖,水杯里的水洒了出来。那个被她深埋心底二十多年的秘密,那个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的伤痛。
我...我...她的声音细如蚊蚋,那时不知道怀孕了...后来流产了...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律师放下笔,双手握住林秀珍颤抖的手:林阿姨,这是非常严重的家庭暴力导致流产的案件。在法律上,这已经不仅仅是家暴,而是故意伤害致人流产,可以追究刑事责任。
林秀珍的眼泪砸在桌面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洼。那个失去的孩子,那个她甚至来不及知道存在就永远离开的小生命,原来在法律眼中是如此严重的罪行。
可是...过去这么多年了...
刑事追诉期是十年。陈律师的声音坚定而有力,而且即使过了追诉期,这一事实也会对您的离婚诉讼非常有利。法官会认定您丈夫有重大过错,您不仅可以顺利离婚,还能获得更多的财产分割和精神损害赔偿。
财产赔偿这些词汇对林秀珍来说如此陌生。三十年来,她从未想过能从张建国那里得到什么,只求少挨一顿打就好。
我...我只想离婚,彻底离开他。林秀珍擦干眼泪,其他的都不重要。
陈律师点点头:我理解。今天我们就着手准备两份法律文件:一是离婚诉讼,二是人身安全保护令。保护令可以禁止您丈夫和儿子接近、骚扰您,一旦违反,他们会被拘留。
真的...可以吗林秀珍不敢相信。法律竟能如此强大,能保护她这样的弱者
当然可以。陈律师露出坚定的微笑,《反家庭暴力法》已经实施多年了,我们有充分的法律武器保护您。
接下来的两小时,林秀珍在陈律师指导下填写了各种表格,详细叙述了多年来的家暴经历。当被问到是否有证据时,她突然想起手机里存着几张伤情照片——那是去年张建国用皮带抽她后,她鬼使神差拍下的,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拍,现在想来,或许是冥冥中为今天准备的。
太好了!陈律师将照片导入电脑,这些都可以作为证据。还有,您儿子威胁您的录音有吗
林秀珍摇摇头,她从未想过要录音。
没关系,以后如果再有类似情况,记得录音。陈律师打印出一叠文件,现在,我们需要去法院提交这些材料。今天就能申请到临时保护令,正式的开庭审理会安排在两周内。
离开法律援助中心时,林秀珍的脚步轻快了许多。阳光照在脸上,温暖而不刺眼。法院就在隔壁街区,她们步行过去。
法院大厅庄严肃穆,来来往往的人们表情各异——有愤怒的,有悲伤的,也有如释重负的。陈律师轻车熟路地带她来到家事法庭窗口,递上材料。
工作人员仔细检查了文件:临时保护令今天就能签发,我们会通知被申请人。正式开庭日期定在6月18日上午九点。
6月18日。林秀珍在心里默念这个日期。这将是她重获新生的日子吗
走出法院,陈律师叮嘱道:林阿姨,保护令签发后,如果您丈夫或儿子接近您、骚扰您,立刻报警。警方会依法处理。
我明白了。林秀珍点点头,陈律师,真的非常感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陈律师握了握她的手,对了,您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吗
还没有...儿子让超市辞退了我。
陈律师想了想:我们中心楼下有家爱心家园社工组织,他们有时会为受助者提供临时工作机会。我可以介绍您过去看看。
分别前,陈律师给了林秀珍一张紧急联系卡,上面有她的电话和报警须知。林秀珍小心地将卡片放进钱包夹层,感觉像是揣着一道护身符。
她决定先去陈律师提到的社工组织看看。路过一家快餐店时,橱窗电视正在播放新闻:今天是国际消除家庭暴力日,最新统计显示,我国每年仍有近10万起家暴案件被举报...
林秀珍停下脚步。她活了五十五年,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日子。电视里专家正在讲解家暴的危害和求助渠道,字幕滚动播放着全国妇联维权热线。
原来,她不是孤单的。原来,有那么多人和她有着相似的遭遇。原来,这个社会已经建立了如此多的支持系统,只是她一直被困在那个暴力的牢笼里,看不见罢了。
爱心家园在一栋老旧的办公楼二层。林秀珍刚说明来意,一位姓赵的社工就热情地接待了她。
正好我们爱心厨房项目缺一位帮厨!赵社工眼睛一亮,主要是准备午餐和打扫卫生,月薪两千八,包一顿午饭,您有兴趣吗
林秀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赵社工笑道,我们有简单的培训。如果您愿意,明天就能上岗。
就这样,在失去超市工作的第三天,林秀珍又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薪水虽然不高,但足够维持基本生活。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工作人员知道她的遭遇后,都表现出真诚的理解和支持,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下午回到家,林秀珍心情轻松地准备晚餐。冰箱里还有李奶奶给的饺子,她决定煮几个当晚饭。水刚烧开,门铃突然响起。
透过猫眼,她看到张明阴沉的脸。他今天没穿正装,而是一件黑色T恤,显得更加咄咄逼人。林秀珍犹豫了一下,想起陈律师的话——保护令已经签发,她有法律武器了。
她打开门,但没取下防盗链:有什么事
你做了什么好事张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危险,法院的人今天来找爸,说什么保护令
林秀珍挺直腰背:是的,我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了。还有,我已经提起离婚诉讼。
张明的表情扭曲了,他猛地推门,防盗链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你他妈疯了是不是谁给你的胆子
法律给我的胆子。林秀珍没有后退,张明,请你离开,否则我报警。
报警张明狞笑起来,你报啊!让全楼的人都知道你是个抛夫弃子的贱人!
他的辱骂声引来了隔壁邻居的开门查看。张明毫不在意,继续吼道:你以为一张破纸就能拦住我我告诉你,爸已经联系好律师了,你的离婚诉讼别想成功!
请你注意言辞。林秀珍的声音开始发抖,但依然坚持,法院已经受理了,6月18日开庭。
开庭张明突然压低声音,你最好在那之前撤诉,否则...他凑近门缝,否则我就让你知道,我比我爸更狠。
这句威胁像一盆冰水浇在林秀珍头上。她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不是她记忆中那个需要保护的儿子,而是一个完全继承了父亲暴力基因的陌生人。
你走吧。她努力保持镇定,我不想再跟你多说。
贱人!张明突然暴怒,用力踹了一脚门,你以为躲在这里就安全了我迟早——
小伙子!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李奶奶从楼梯走上来,手里拎着菜篮子,你在这吵什么呢整栋楼都听见了!
张明转身,上下打量这个白发老人:关你什么事我跟我妈说话呢!
怎么不关我事李奶奶毫不畏惧地走上前,我是这楼的楼长。你再在这里大吵大闹,我马上叫保安!
叫啊!张明挑衅道,看看保安是赶我还是赶这个不要脸的老女人!
李奶奶突然举起手机:我全都录下来了。现在法律可不允许这么骂人,尤其是骂自己母亲。这叫...叫什么来着对,精神虐待!
张明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遇到阻力。他转向林秀珍,咬牙切齿地说:行,你有帮手了是吧等着瞧!
他转身下楼,脚步声重重地砸在楼梯上。李奶奶等声音远去,才关切地问:秀珍,没事吧那是你儿子怎么这个德性
林秀珍取下防盗链,让李奶奶进屋。关上门后,她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李奶奶赶紧扶住她,让她坐在沙发上。
喝点水,慢慢说。李奶奶倒了杯水给她。
林秀珍简略地讲述了这些天的遭遇,包括申请保护令和儿子来威胁的事。李奶奶听完,气得直拍桌子:岂有此理!这种不孝子就该天打雷劈!
她握住林秀珍的手:秀珍,你别怕。下次他再来,你直接打我电话,我就在楼下101室。我们这栋楼的老邻居都会帮你的。
林秀珍感激地点点头。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这些相识不久的邻居给予的温暖,比她血脉相连的亲人还要多。
晚上,林秀珍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的经历——法院、新工作、儿子的威胁、李奶奶的帮助。她摸出手机,翻到相册里那张伤情照片。淤青和血痕在闪光灯下触目惊心,那是张建国留给她的纪念。
她突然想起陈律师的话——那次流产可以追究刑责。如果...如果她真的提出刑事控告,张建国会坐牢吗张明会怎么反应这个念头让她既恐惧又隐隐兴奋。
手机突然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你以为你能逃得掉爸说了,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是他老婆。18号开庭前你最好想清楚。
林秀珍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没有回复。她将号码拉黑,然后拨通了陈律师留给她的紧急联系电话。
陈律师,我儿子又来找我麻烦了...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脆弱。
他具体做了什么陈律师的声音立刻严肃起来。
林秀珍复述了张明的威胁。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陈律师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派出所报案。这种行为已经违反保护令了,警方会处理。林阿姨,您别怕,法律站在您这边。
挂断电话,林秀珍望着天花板。法律站在她这边。这句话像一句咒语,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力量。三十年来第一次,她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弱者,而是一个有权利、有尊严的人。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6月18日,那将是她人生真正的分水岭。无论张明和张建国如何威胁,这一次,她绝不会回头。
3.
6月18日清晨,林秀珍四点半就醒了。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路灯的微弱光芒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今天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离婚诉讼开庭日。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惊扰了这决定命运的黎明。洗漱时,镜中的女人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色,昨晚几乎无眠。她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苍白的脸色看起来精神些。
衣柜里挂着昨天特意买的新衣服——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和黑色西装裤。这是陈律师建议的,既正式又不失尊严,能给法官留下好印象。她小心地穿上,手指在扣扣子时微微发抖。
叮咚——门铃响了,是陈律师。她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半小时,手里还拎着早餐。
想着您可能吃不下,就带了点粥和小菜。陈律师微笑着走进来,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职业套装笔挺,显得干练而自信。
谢谢...林秀珍接过袋子,热粥的温度透过纸袋传到她冰凉的指尖。
别紧张。陈律师似乎看出她的不安,我们准备得很充分,证据链完整,胜诉几率很高。
林秀珍点点头,机械地舀着粥送入口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她的思绪飘到三十年前那个雨天,她穿着红色嫁衣被接到张家,当时以为那是幸福的开始,没想到却是噩梦的源头。
对了,陈律师从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昨晚我收到对方律师提交的答辩状,他们主要提出两点:一是你们婚姻感情并未破裂,只是一时矛盾;二是作为妻子,您有扶养患病丈夫的义务。
林秀珍的手一抖,勺子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胡说八道!她罕见地提高了声音,三十年家暴叫一时矛盾
冷静,这正是我们反击的重点。陈律师拍拍她的手,记得我让您准备的伤情照片和医疗记录吗还有那个流产的事情...
林秀珍的腹部一阵抽痛,仿佛那个从未出世的孩子在提醒她不要忘记。
我...我准备好了。她深吸一口气,从卧室取出一个旧鞋盒,里面整齐地放着照片、病历本和几件带血的衣物——那是多年来她偷偷保存的证据,以前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没想到会成为今天的呈堂证供。
陈律师仔细检查了每一样物品,点点头:这些足够了。特别是这件血衣和流产记录,可以证明家庭暴力导致严重后果。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林秀珍站在窗前,看着太阳从城市天际线上升起,金色的光芒驱散了黑暗。今天之后,她的人生会像这黎明一样迎来光明吗
法院门口,林秀珍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这座庄严肃穆的建筑将决定她余生的命运。陈律师挽着她的手臂,给予无声的支持。
记住,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保持冷静。陈律师低声嘱咐,法官提问时,如实回答就好。
家事法庭比想象中要小,更像一个会议室。深褐色的长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徽。法官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戴着眼镜,表情严肃。书记员正在调试录音设备。
林秀珍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被告席上的张建国。一年多不见,他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右半边脸有些歪斜,右手不自然地蜷曲着——中风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如鹰隼般锐利,充满戾气。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林秀珍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三十年积攒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没事的。陈律师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伤害不了你了。
张建国旁边坐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他的律师。而令林秀珍意外的是,张明也来了,坐在旁听席上,脸色阴沉。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张明迅速别过脸去。
全体起立。书记员宣布,现在开庭审理林秀珍诉张建国离婚纠纷一案。
女法官翻阅着案卷,开门见山:原告提出离婚的理由是被告长期实施家庭暴力,被告方则主张婚姻感情并未破裂。双方是否有调解意愿
不同意调解。陈律师立即回应。
不同意。对方律师也表态。
法官点点头:那直接进入法庭调查。原告方,请陈述你们的诉讼请求和事实理由。
陈律师站起身,声音清晰而有力:我的当事人林秀珍女士与张建国先生结婚三十年来,长期遭受被告的身体和精神虐待。我们有照片、医疗记录和证人证言证明被告多次殴打原告,导致包括流产在内的严重后果...
随着陈律师的陈述,林秀珍感觉法庭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当陈律师提到流产二字时,张建国猛地拍桌而起:胡说八道!那贱人自己不小心摔的!
被告!注意法庭纪律!法官厉声呵斥。
张建国的律师赶紧拉住他,小声说着什么。张建国悻悻地坐下,但眼中的怒火丝毫未减。
原告,被告否认实施家庭暴力,你有什么证据法官问道。
林秀珍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时双腿微微发抖。她打开那个旧鞋盒,取出照片和血衣:这...这是去年八月他用皮带抽我后我拍的照片,还有当时穿的衣服...
法警将证据呈递给法官。女法官仔细查看后,眉头越皱越紧:这些伤痕确实很严重。为什么当时不报警
我...我怕...林秀珍的声音细如蚊蚋,而且他说,要是我敢报警,就打死我...
法官大人,张建国的律师突然插话,婚姻中难免有争吵,不能仅凭几张照片就认定是长期家暴。我的当事人中风后,作为妻子的原告不但不履行扶养义务,反而提出离婚,这明显是遗弃行为。
不是这样的!林秀珍突然提高了声音,三十年积压的委屈如决堤之水,他打了我三十年!因为我做的菜不合口味,因为我回娘家多待了一天,甚至因为...因为我怀孕了...她的声音哽咽了,他踹我的肚子,导致我流产,还威胁我不准说出去...
法庭一片寂静。连张建国的律师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一情节。
你有证据证明这次流产与被告行为有关吗法官问道。
林秀珍颤抖着手取出那张泛黄的门诊记录:这是...这是当时偷偷去小诊所检查的记录,上面写着外力导致流产...
法官仔细查看后,表情更加严肃:被告,你对原告的指控有什么回应
张建国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她...她血口喷人!那孩子本来就不健康,自己掉的!
你撒谎!林秀珍突然站起来,三十年来第一次当面指责丈夫,那天你喝醉了回来,我说了你几句,你就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疼得在地上打滚,血流了一地...而你...你倒头就睡...
她的声音在法庭上回荡,带着积压多年的痛苦。旁听席上的张明瞪大了眼睛,显然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法官大人,陈律师适时地站起来,根据《反家庭暴力法》和《刑法》,被告的行为已经构成家庭暴力和故意伤害罪。我们请求法庭不仅判决离婚,还应将案件移送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张建国的律师立刻反对:这已经过了追诉期!而且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流产与我的当事人有关!
法官敲了敲法槌:肃静!根据原告提供的门诊记录和陈述,本庭认为确有家庭暴力事实存在。至于故意伤害罪是否成立,将由公安机关调查认定。现在休庭十五分钟,之后宣布判决。
休庭期间,林秀珍坐在走廊长椅上,双手紧握成拳。陈律师去接电话了,留下她一个人面对空荡的走廊。脚步声传来,她抬头,看到张明站在面前。
妈...张明的表情复杂,那个...流产的事...是真的吗
林秀珍看着儿子,这个她曾用生命保护的孩子,如今站在施暴者那边质问她:你从小到大,见过多少次他打我你有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吗
张明的脸刷地红了:我...我当时小...
你十五岁那年,他打断我两根肋骨,就因为我把你考试成绩不好的事告诉了你班主任。林秀珍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就在旁边看着,事后还怪我惹爸爸生气。
张明像是被雷击中一般后退两步: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林秀珍站起身,与儿子平视,你只是选择了视而不见,因为那样更容易。现在你要当爸爸了,希望你永远不要让你妻子和孩子经历这些。
张明还想说什么,但法警宣布继续开庭的声音打断了他。
重新入座后,法官很快宣布了判决:本院认为,原、被告婚姻关系确已破裂,原告提供的证据足以证明长期家庭暴力存在。根据《婚姻法》第三十二条,判决准予离婚。关于共同财产分割...
林秀珍几乎没听清后面的内容。三十年的枷锁,就这样解开了她看向张建国,后者脸色铁青,嘴角抽搐着,中风的后遗症更加明显。
另外,法官继续道,鉴于被告行为可能涉嫌犯罪,本庭将案件移送公安机关处理。休庭!
法槌落下,张建国突然暴起,扑向林秀珍:贱人!我打死你!法警迅速制服了他,但他仍咆哮不止:你他妈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你活是我张家的人,死是我张家的鬼!
林秀珍浑身发抖,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并不感到恐惧,而是某种释然——这才是真实的张建国,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暴力的怪物,而不再是她必须服从的丈夫。
妈...张明站在一旁,脸色苍白,我...
林秀珍没有理会儿子,跟着陈律师办理完手续后,快步走出法院。阳光明媚得刺眼,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像是第一次真正呼吸。
恭喜你,林阿姨。陈律师微笑着,这是你的新生。
谢谢你,陈律师。林秀珍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你,我做不到...
不,是你自己做到的。陈律师摇头,勇气一直都在你心里。
分别前,陈律师告诉她,张建国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警方带走调查,虽然可能因追诉期问题不会判刑,但至少会留下记录。至于财产分割,法院判给她了他们共同名下的存款一半和婚后购置的一套小公寓。
林秀珍坐上公交车,前往爱心厨房上班。今天之后,她终于可以真正开始新生活了。
下午三点,林秀珍正在厨房收拾餐具,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
妈!是我!张明的声音异常急促,小婷要生了!比预产期提前了两周!她现在在医院,疼得厉害...妈,你能来吗
林秀珍愣住了。儿媳生产,她作为婆婆理应到场,但...
哪个医院她最终问道。
一小时后,林秀珍站在妇产医院走廊上。张明像困兽一样来回踱步,头发抓得乱糟糟的,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
妈...看到她,张明的表情复杂,谢谢你来。
小婷怎么样
进去四个小时了,医生说胎位不正,可能要剖腹...张明的声音发抖,她在里面叫得好惨...我从来不知道生孩子这么痛苦...
林秀珍默默坐下。当年她生张明时,张建国在产房外等得不耐烦,跑出去喝酒了。她难产大出血,差点没挺过来,而丈夫三天后才露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产房里偶尔传出儿媳撕心裂肺的哭喊。每次叫声传来,张明就浑身一颤,脸色更加苍白。
怎么会...这么痛...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
凌晨一点,当护士终于出来宣布母女平安时,张明直接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妈...他抓住林秀珍的手,我...我对不起你...
林秀珍静静地看着儿子,没有说话。
听到小婷的叫声,我突然想到...张明的声音支离破碎,你当年生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痛而爸...他根本不在你身边...还有那些年,他打你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了,却...
林秀珍的眼泪无声滑落。这一刻,她等了二十八年。
妈,你能原谅我吗张明跪在地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原谅,但是...
林秀珍扶起儿子:去看看你女儿吧。
在新生儿监护室,那个红彤彤的小生命安静地睡着,小手握成拳头,时不时抽动一下。林秀珍隔着玻璃看着孙女,心中某个冰冻的角落悄然融化。
她真小...张明站在旁边,声音里满是敬畏。
你出生时比她还小一点。林秀珍轻声说,当时我怕养不活你,整夜整夜不敢睡...
张明突然转身抱住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妈...对不起...对不起...
林秀珍轻拍儿子的背,就像二十八年前哄婴儿时的他一样。原谅或许还需要时间,但此刻,看着孙女纯净的睡颜,她决定至少尝试放下仇恨。
三个月后,林秀珍站在超市员工大会上,接受副店长的任命。在爱心厨房工作两个月后,原来的超市店长偶然来吃饭,被她认真负责的态度打动,邀请她回来并给予晋升。
台下掌声雷动,王阿姨笑得最开心。这三个月里,林秀珍搬进了法院判给她的那套小公寓,虽然只有六十平米,但阳光充足。她参加了社区组织的编织班,认识了更多朋友。每周日,她会去看孙女,带些自己织的小袜子小帽子。张明态度转变很多,甚至提出要给她生活费,但她婉拒了——她更享受自食其力的感觉。
至于张建国,因证据不足且过了追诉期,故意伤害罪没有成立,但离婚已成定局。听说他住进了养老院,脾气依然暴躁,但已经没人可打了。
傍晚回家,林秀珍在小区门口遇到了李奶奶。
秀珍啊,明天社区组织重阳节活动,你来表演个节目不就上次你唱的那个《茉莉花》,好听得很!
行啊。林秀珍爽快地答应。三个月前,她绝不敢想象自己会当众唱歌。
回到家,她给自己泡了杯茶,站在阳台上看夕阳。金色的余晖洒在她脸上,温暖而不刺眼。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不需要害怕的黄昏——没有即将醉归的丈夫,没有提心吊胆的夜晚,只有平静和自由。
茶杯升起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个二十五岁的自己,穿着红色嫁衣,满心期待地走向婚姻。如果能回到过去,她会告诉那个年轻的自己:忍耐不会换来尊重,恐惧不是爱的表现。但她不恨那个天真的姑娘,因为正是经历了那些黑暗,才让此刻的阳光如此珍贵。
远处,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第一颗星星在渐暗的天空中闪烁。林秀珍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明亮的客厅。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这一次,她的人生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