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庆功宫宴那日,萧绎命我献上惊鸿舞,我撑到一曲终了,裙摆之下早已殷红一片。姐姐身子不适,何必强撑莫不是心中有怨,舞步才如此不稳,冲撞了圣驾与臣妾腹中的龙裔
苏凝雪泫然欲泣,萧绎望我的眸光愈发冰寒,命人将我押去思过苑静省。
萧绎到思过苑寻我,掷下一道废后诏书。
凝雪即将封后,欲在册封大典前,体味一番民间嫁娶之乐。朕与你先了断,全了她的念想,待她心愿已了,再复你后位。
萧绎料定我会如往昔一般,默默收拾旧物,迁去永巷偏殿居住。
但他未曾料到,我这次是真的要抽身了。
我拖着残败的身子,到先帝灵前重重叩首。
昔日应允您之事,儿臣怕是无力完成了。
01
檐下雨珠串串跌落,洗净了灵位前的尘埃,也涤荡了我腕间干涸的血痕。
我抚着依旧平坦的下腹,面颊上已分不清是雨水抑或是泪。
昨日之前,此处尚有一个稚嫩的生命在悄然孕育。
这份牵系,被萧绎亲手碾碎了。
‘昔日应允您之事,儿臣无力完成了,儿臣要走了。’
寂静的殿宇内,唯有穿堂而过的风声呜咽作答。
凝望着牌位上威严而温厚的面容,我心中郁结万千,最终只化作一声幽叹。
日后若有机缘,儿臣再来叩拜您。
头顶的雨帘忽地被人撑开,我微愕抬头,只望见萧绎紧抿的唇线。
慕容浅,朕倒是低估了你,伤重至此,竟还能爬到这先帝灵前来你是想让史官笔下添一笔废后含冤,泪洒太庙,你好再向朕讨要些什么
此等言语初闻之时,我尚会气得浑身发颤。
但整整五年听下来,早已心如古井,不起波澜。
萧绎怨我在他夺嫡艰难时,远赴南疆求援,又在他登基之后,持着先帝密诏挟恩图报。
故而时常寻衅折辱,令我颜面尽失。
在我与他大婚的合卺宴上,他下令我摘下头上凤冠,转赐给他新纳的才人。
逼我在殿外听他们一夜承欢,在天明后亲手收拾他们榻上的狼藉。
他踏足我坤宁宫的次数日渐稀少,但带回宫中的女子却愈来愈多。
那些女子皆有一个相似之处,眉眼间有几分我的影子。
他捏着她们的下颌,命她们匍匐在地,学着小兽般讨好,眼风却一下下扫过我。
‘慕容浅,你且好生瞧瞧旁人是如何侍奉君王的,不像你顶着一张了无生趣的脸,也敢奢求朕的垂怜。’
我不作理会,他便命宫人按住我的手脚,在近旁观摩那不堪的景象。
唯有我显露出心神俱裂的模样,他才带着一丝快意放开我。
五年来,我早已倦透了这般无休止的戏码。
但我未曾想到,苏凝雪当真与那些庸脂俗粉不同。
她温婉,聪慧,更带着一股不染尘俗的清气。
她从不做那些有失体统之事。
但萧绎依旧为她一掷千金。
她喜好佛法,萧绎便以她的名义广修寺庙,刊印经卷。
她想在酷暑赏玩冰雕,萧绎便命人千里运冰,为她筑起一座冰雪宫苑。
她设计逼我于宫宴献舞,萧绎转身便为她调整好了观赏的最佳席位。
她的泪珠从不轻易落下,却能让萧绎柔肠百转。
我的泪早已流干,萧绎只会斥我矫揉造作。
殿外的雨停了,一缕微光穿透云层,落在描金的牌位上。
可我被萧绎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触不到分毫暖意。
我踉跄起身,不慎碰到了萧绎尚未收回的袍袖,慌忙退开。
往昔被我无意触碰一次,他便命人用烈酒给我擦拭了半个时辰的手,而后又用粗盐细细揉搓。
皮肉被磨得红肿不堪,渗出血珠,他才命人罢手。
我不想在离去之前,再添一道新创。
陛下,预祝您与新后,琴瑟和鸣,早诞麟儿。
02
我言语恳切,萧绎的面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一言不发,攥着我受伤的左腕,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步履极快。
我晓得他动怒了,他动怒时从不言语,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情绪。
他瞧不见我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瞧不见我腕间又开始渗出的血色,自然也瞧不见我离去的决意。
我紧咬着下唇,口腔中泛起一股铁锈般的甜腥,才觉得手腕的痛楚稍减。
行至殿门,他将我一把甩在冰冷的朱漆门板上。
后背撞击的痛楚传来,衣衫下的肌肤定然又是一片青紫。
这一次我没有哭泣,亦没有质问他,只平静地陈述我的决断。
思过苑我不会再回去了,陛下也不必再派人去内里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将那枚象征后位的凤印塞入他怀中,不去瞧他那张阴云密布的脸,一瘸一拐地挪动脚步。
苏凝雪的册封大典,恰好是我与他成婚的五周年。可他早已忘了。
他也忘了,我们之间的盟誓,恰在今日彻底断绝。
他已没有什么能再束缚我了。
耳畔掠过一阵微风,我嗅到了熟悉的龙涎香气。
紧接着整个人被拦腰抱起。
萧绎的手臂死死箍着我的腰身与腿弯,唯恐我挣脱跳下。
倘若这是你的新伎俩,朕承认比往日那些拙劣的手段高明些。你不就是想昭告天下,朕为了苏凝雪,薄待于你,弃你于不顾
让朕猜猜,是不是早已安排了御史言官在左近候着,准备明日早朝便上折子,替你鸣不平,彰显你的贤德宽容
他的话让我想起那个屈辱的除夕夜,周身的血液都似凝滞了一般。
那夜我衣衫单薄地跪在他脚下,尚未明了是何缘故,殿外忽然涌入一群宗室勋贵。
萧绎面色铁青地将我从地上拽起,当着所有人的面,扯落我身上蔽体的披风。
既然你想要用此等方式博取同情,那便让宗亲们都瞧瞧,你这皇后是否当真如此贤良淑德。
闭上双目,我仍能听见当时殿内众人压抑的抽气声与窃窃私语。
一时间,我喉头被堵住,半个字也吐不出。
萧绎俯下身,凑近我的面颊。
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我下意识偏开头,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嗤笑。
呵,你以为朕真会对你这副模样有半分怜惜不过是给你那些潜在的同情者添些佐证,省得你日后在凝雪的封后大典上再生事端。
我一句话都未曾辩解,却被他定了满身的罪名。
萧绎向来刚愎自用,只信自己所认定的事实。
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亦然。
我也懒得多费唇舌。
那便请陛下将我送至宫门外,方便我自行离去的地方吧。
我平日为他操持宫务,殚精竭虑,他冷言冷语,我不愿争辩,他又觉得失了帝王颜面。
怎么,被朕戳中了心事连伪装也懒得伪装了不知父皇当年是如何看走了眼,非要将你这等心机深沉的女子指给朕为后。
03
我死死攥着袖口,才将他那些利刃般的话语生生咽下。
萧绎迟早会明白一切,但与我再无干系了。
这些年,他耗尽了我所有的情意与期盼,我已不想再等他幡然醒悟了。
我对上他幽深的眼眸,面色沉静。
是啊,先帝看走了眼,陛下不也看走了眼吗否则陛下又怎会一次次在我榻上流连,一遍遍唤着我的小字,说此生唯我一人
道出这句话时,我的心口宛若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疼得我几乎窒息。
萧绎每次失控般地索取,都是在酒意微醺之后。
他总是拥着我,一遍遍呢喃着过往的温馨片段,而后又会发狠地扼住我的颈项。
慕容浅,为何我们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我无法作答,只能将头深深埋在他宽阔的肩窝,任由暗夜吞噬我无声的泪水。
在他沉睡后的每一个瞬间,我都会小心翼翼地描摹他的眉眼,想将那一刻的温存永远镌刻。
可一到白日,萧绎便又变回了那个令我心寒的帝王。
他看向我的眼神,或冰冷,或暴戾。
唯独没有半分爱意。
我早已安排好出宫的马车,还有三个时辰便会启程。
萧绎最是容不得旁人忤逆他的龙威,我偏要在他最介意的痛处上狠狠扎上一刀。
慕容浅,你当自己是何等人物朕将你困在这深宫之中折辱你,不过是为了时时警醒自己,莫要忘了那段被你蒙蔽的愚蠢岁月。
你连宫外那些倚栏卖笑的女子都不如,更遑论与凝雪这般霁月光风之人相提并论。
目的已然达到,我将头偏向一旁,不再言语。
萧绎很快便会将我抛下,然后拂袖而去。
可亲耳听见他口中吐出这些话,我依旧会抑制不住地心痛。
连带着小腹也开始阵阵绞痛。
我察觉到不对劲时,裙摆已被渗出的血迹染透了。
萧绎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你怎会流这许多血你的信期早已过了。
他还记得这段时日并非我的信期。
可昨日那鲜红的血污浸湿我的罗裙,他却视若无睹,将我径直丢进了思过苑。
这段时日饮了太多寒凉之物,许是血气有些不调了。
萧绎为了给苏凝雪所谓的恩宠与体面,命我亲自为苏凝雪调制御膳。
苏凝雪最喜食各色冰镇瓜果与寒凉糕点。
每送去一份,她便要挑剔一回。
她不合心意的东西,便尽数赏给了我,命我当场用下。
我每夜都会被腹中的寒痛折磨得在榻上辗转反侧,萧绎却认定我是为了争宠而故作病态。
命人取来一大盆冰块,让我一块块含化咽下。
他显然也记起了此事,便没有再往下追问。
可悲的是,这个可怜的孩子,从悄然孕育到无声流逝,唯有两个人知晓他的存在。
另一个人,是苏凝雪。
她瞧见了我偷偷藏起的安胎药方,却在佛堂之中对着满天神佛信口雌黄。
萧绎更是个寡情之人。
倘若他知晓这不幸流逝的孩子,是在他酒后不省人事时种下的,他定会千方百计抹去这个耻辱的痕迹。
或许又会斥我不知廉耻,心机叵测。
有我这样的母亲是孩子的不幸。
我心不在焉地坐在马车里,忽然一个急刹将我的思绪拽了回来。
萧绎阴鸷地盯着我看了许久,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慕容浅,你好得很。
04
苏凝雪食用了你亲手烹制的糕点,现下昏迷不醒。你可知这是一条人命
望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我却觉得有些好笑。
他逼我在腊月寒冬吞下冰块的时候,将我丢进荒废的思过苑任凭野兽啃噬的时候,怎么不曾想过那也是一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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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爱与不爱,竟是如此分明。
苏凝雪但凡有半点闪失,他便将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根本不给我任何辩解的机会。
苏凝雪的香囊若是遗失了,他便将我的锦绣罗裙尽数焚毁。
苏凝雪的玉簪若是摔碎了,他便赐我一条断裂的玉钗。
上月苏凝雪的护身符不见了,他当场捏碎了我母亲留下的玉镯。
你也尝尝失去最珍贵之物的滋味,是何等心痛。
苏凝雪的护身符不过是上月礼佛时方丈新赠的,我也分得了一枚。
这般无关紧要的小物,他却要以我最珍视的东西作为补偿。
那一刻我便明白,在苏凝雪面前,我已输得体无完肤。
我自然知晓那是一条人命,我巴不得她一命呜呼。陛下可满意了
他瞧不见我身上汩汩流出的鲜血,连手臂上缠着的层层纱布都视若无物。
却对远在宫中的苏凝雪忧心如焚。
他甚至还未亲眼见证,便已认定她命悬一线,认定我居心叵测。
我闭上双眼,只盼着时辰过得再快些。
很快我便能脱离这个囚笼了。
萧绎猛地一甩缰绳,马车差点掀翻,我险些向前栽倒。
眼见着车轮驶离宫门的方向愈来愈远,我急切地唤他停下。
可他恍若未闻,连闯了数个禁行的宫道。
马车在太医院门前稳稳停下,他将我拽下车,一路拖行至病榻前。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按在苏凝雪的床前跪下。
向她道歉。
床上的苏凝雪悠悠转醒,瞧见萧绎便泪眼盈盈。
转头看到我,却如见了洪水猛兽般连连后退。
慕容姐姐,我不会与陛下成婚了,你放过我可好
她越是示弱,越显得我心狠手辣。
你赢了,苏凝雪。我此后再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了。
我转身欲走,萧绎却命人将我团团围住。
要不要朕教你如何道歉
望着他冷若冰霜的眸光,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深知,一旦我拒不认错,他会想尽千百种方式折磨我。
我缓缓弯下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向苏凝雪,也是向过往五年的自己低头。
对不起,是我的过错。
我恍惚回到了初入宫的那一日,被萧绎当众剥去衣衫,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的自己。
那般不堪,那般无助,却无力反抗。
我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不让泪水滑落。
我可以离开了吗
萧绎脸上闪过一丝恍惚,最终恢复了平静。
只要你不再耍这些阴谋诡计,日后你依然是大齐的皇后。
我没有告诉他,我们之间再无日后可言。
还有一个时辰,我便会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当南疆的马车驶过京城上空时,我所有的不甘与怨恨也随之消散。
再会了,萧绎。
几日后的皇宫内,萧绎确认完宾客名单与册封流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慕容浅不是那种甘于示弱的性子,眼看册封大典临近,不可能毫无动静。
这几日安静得不同寻常。
他命人去查思过苑的情况,内侍捧着一个锦盒,吞吞吐吐地走来。
娘娘这几日都未曾回过思过苑,但是小的打扫时,在床榻下发现了这个。
他有些烦躁地接过,掀开后却愣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越往下看,他的惶恐越甚。
直到目光扫到最后一行,他猛地瞪大双眼,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05
那是先帝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慕容浅竟与他签订了这样的契约。
原来那日在太庙听到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说的是这个。
一时间,那些尘封的回忆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当年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慕容浅却如人间蒸发一般,怎么寻也寻不见。
不管他如何哀求,父皇都不曾松口。
看着先帝隐忍的神色,他心如刀割。
那般深爱他的慕容浅,也会在最危难之际,如同母妃一般毫不犹豫地抛弃他吗
后来太医说,觅得了一副良药,病情有了好转。
他慢慢接掌了朝政,将大齐治理得国泰民安。
先帝的身子也日渐衰弱。
临终前,先帝握着他的手,再三叮嘱。
若是慕容浅回来了,不论如何都要与她完婚,保她下半生衣食无忧。
他心中有再多的怨怼,此刻也不曾表露半分。
在先帝入葬后的第二日,慕容浅果真回来了。
久别重逢,在这一刻仿佛有了实质的模样。
激动与愤恨的情绪不断在心头交织。
他不知该质问,还是该庆幸,她的选择始终是自己。
最终是愤怒占了上风。
他掀开了裹着她的锦被,想让她也体会一番被人抛弃,孤立无援的绝望。
可她落下一滴泪,他便忍不住心软,还是给了她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怨她的不辞而别,更怨她变成了最世故的模样,言谈举止间皆是钱财,地位,名望。
可今日才知晓,原来她的离去,是默默在隔壁的偏院守护着他。
在他惶惶不安的日子里,她也未曾有片刻安宁。
他故意寻了那么多与她相似的女子折辱她,原来折辱的是一无所知的自己。
恍惚间,他感觉到有人推了他一下。
回过神,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他竟有些恍惚。
阿浅,你回来了
面前的苏凝雪笑容一僵,她挨着萧绎坐下,轻薄的罗裙滑过他的膝头,若有似无地撩拨。
陛下,您在说什么呢我们明日便要举行册封大典了,您是不是太过欢喜,有些糊涂了。
萧绎下意识将锦盒收起,不愿让她看到关乎自己的隐秘之事。
早些歇息,明日还有诸多事宜要处理。
他莫名有些烦闷,打开酒柜取了一壶冰酒,却瞥见最里层放着一颗荔枝。
慕容浅不喜食荔枝,苏凝雪更是对此过敏,酒柜中怎会有此物
他将内侍唤来,苏凝雪的脸色却有些不自然。
兴许是他们太过忙碌,忘了清理干净。这等小事,您又何必责罚内侍。
苏凝雪向来知书达理,行事周全,这是他最欣赏的地方。
可她上次几乎休克,怎会轻描淡写地揭过
常年身处朝堂的他,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他坐在书案前,命人将膳房的记录都调了出来。
翻阅的时间越长,苏凝雪的面色越发苍白,他已猜到了七八分。
原以为慕容浅贪图荣华,自私自利,她却在暗处默默付出。
苏凝雪看似清雅脱俗,不染尘埃,背地里却做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当真讽刺。
看来你确实需要多诵经礼佛,好好洗涤你心中那些污浊的念头。
06
萧绎踏上台阶,苏凝雪紧随其后,泪珠盈盈。
陛下,您怎能如此言我妾身一心向佛,哪有心思做那些不堪之事我看您是册封在即,心生悔意,故意寻我过错罢了。
她轻摇纤腰,腕间的佛珠随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您明明答应给我一个难忘的册封大典。
是不是慕容姐姐心有不甘我今后见了她便退避三舍,再不惹她生气了还不行吗。
她顺势倚在萧绎身侧,藕臂轻轻攀上他的肩头。
萧绎不露痕迹地推开她,语气冷淡。
回去歇息吧,明日册封尚有诸多事宜要处理。
他阖上了书房的门,将满面怨愤的苏凝雪隔绝在外。
伫立窗前,他仿佛又回到了新婚之夜,慕容浅坐在一旁研读医书,他在批阅奏章。
他点燃了一支沉香,透过袅袅的烟雾,恍惚又看到了他们的从前。
直到香灰烫伤了指尖,他才惊醒过来,这一切都回不去了。
屋内弥漫着呛人的香气,他推开窗棂,也被熏红了眼。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直到天明,香炉中堆积的灰烬,比这五年来的都要多。
原来有些习惯是刻入骨髓的,它悄然侵入人的心脾,回过神时已无法抽离。
他以为戒了沉香,戒了慕容浅。
原来什么都未曾改变。
内侍叩响了房门,册封大典即将开始。
他彻夜未眠,却不见半分倦色,如同什么都未发生一般,前往大殿。
苏凝雪笑得明艳,手捧如意,一脸憧憬。
他们互换信物,完成册封仪式,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但在众人起哄要他亲吻新后的额头时,他却怎么都无法对着这张脸俯首。
殿后的屏风上绘着他与苏凝雪的合影,记录着每一次的相处。
他听得心神不宁。
他与慕容浅大婚时什么回忆都未曾留下,她看到这样的场景会心痛吗
突然,殿内一片哗然。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可怜啊,腹中有龙裔陛下都不知晓,要不要我帮你解决
苏凝雪,你若敢对我腹中的骨肉动半分心思,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慕容姐姐,你不过是我的垫脚石罢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需将小产说成是月信不调,他也不会起疑。
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苏凝雪面如纸灰。
她顾不得仪态,一下跌坐在地,用惯常的柔弱姿态博取同情。
陛下,我不知这是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定是有人陷害于我,如今巫蛊之术盛行,您是知晓的。
她哭得梨花带雨,萧绎却面无表情。
他知晓,这绝非什么巫蛊之术。
那日慕容浅在他怀中血流如注,原来是胎儿流失,并非什么血气不调。
他一脚踹开了这张虚伪的面具。
心中积压的阴霾也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
他们有一个孩子,多好。
可转念一想,他又气得浑身发抖。
他看向苏凝雪的目光冷若冰霜。
将她带下去,让她在观音阁内好生忏悔。
他特意为苏凝雪修建了一座观音阁,内里佛像金身,应有尽有。
苏凝雪摇头如拨浪鼓,仍是被捂着口拖了下去。
心中的念头愈发强烈,他立刻命人去查慕容浅的去向。
07
回到江南后,我开了一间药铺。
手臂上的伤渐渐痊愈,采药制药也无甚难度。
生意日渐兴隆,我也忙得不可开交。
数日后,萧绎与苏凝雪的册封大典登上了邸报。
我才恍然想起,我曾为他们备下了贺礼。
展开邸报,上面赫然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伪善女尼现原形,竟是蛇蝎心肠】
这些文人的笔墨功力炉火纯青,我早在五年前就领教过了。
我本就打算在这个时候,让那段对话传入萧绎耳中。
苏凝雪害死了我的骨肉,我总要她也失去些什么。
令我诧异的是,萧绎竟对她如此狠绝,不问缘由便将人定了罪。
或许苏凝雪与我一般,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真心。
我恍惚想起了,那年先帝跪在我面前说的话。
萧绎要强好胜,若他知晓你为他的牺牲,定然不会应允。
你可答应我,将此事烂在心底只要你愿意,我必会命他娶你为后,你下半生定能衣食无忧,不受委屈。
阿浅,无论何时都莫要放弃萧绎可好多给他一些包容。
我含泪应允,远赴南疆。
母亲仙逝后,我唯一的亲人便是萧绎。
我思念的心愈发炽热,最终感性战胜了理智。
我成了萧绎的皇后,他提出了五年之约,我也未多想。
我坚信我们的婚姻会有许多个五年。
不曾想,第二年我便有些支撑不住了。
我一遍遍告诫自己,萧绎身边只有我了。
直到骨肉消逝的那日,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萧绎不是只有我,他为了旁人也可以将我推入深渊。
他从始至终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从前可以为了苏凝雪伤害我,在册封大典上也可以为了我伤害苏凝雪。
其实他最在意的是他自己。
我收起了邸报,不再关注他们的消息。
这些日子药方越来越多,不少老主顾回购。
我的药铺名声渐起,收入也很可观。
离开了萧绎,我也能过得很好。
这日,忽然收到一份大订单,要九千九百九十九株人参,制成一副药膳,顾客自取。
这个数量足以占满半个药房了,我有些咋舌。
我雇了几个伙计与我一同制药,整整一日才完工。
次日,人刚到铺中,顾客已在验收了。
我刚想说什么,他转过了身。
阿浅,送你的礼物可还满意
08
我如遭雷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绎怎会突然现身于此
他单膝跪地,取出一枚凤钗,身后是堆积如山的人参药材。
所有的事情我都知晓了,你可愿重新嫁予我
我心中五味杂陈,径直绕过他走向内室。
陛下请回吧,我们已经了结了。不论是婚约,还是情谊,都不会再有重来的可能。
我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怒意,欢欢喜喜地忙碌了整日,竟是在陪萧绎做戏。
离去前请结清药钱。
我在药柜前整理今日的方子,再未看他一眼。
直到午时歇息,才发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药铺门槛上。
走近后发现,他面色惨白如纸。
自从康复后,他再未有过半分不适。
怎会突然变成这般模样
我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他腰间的玉佩一直在震动,我顺势按下了机关。
萧绎在一心药铺,你来接他离去吧。
那头的声音有些迟疑,接着又无比激动。
娘娘!您劝劝陛下吧,他这些日子水米未进,全靠参汤吊着。他说要寻您,一刻也不愿耽搁。
细看之下,他确实消瘦了不少。
或许是愧疚作祟,他才如此惩罚自己。
太医的龙舆接走了萧绎,我未曾跟去。
他现下这点皮肉之苦,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或许他认定我心软,想在我面前博取同情。
但我的心早在他逼我下跪的那日死了。
我在归家路上,宫中飞鸽传书,说萧绎登上了望江楼。
尽管我再三强调,他不会跳楼,那边仍坚持要我前去一趟。
我赶到楼下,看到了摇摇欲坠的萧绎。
风吹起他的衣袍,显得愈发单薄。
他也望向了我,眼中满是渴求。
我知晓这般很是卑劣,但我实在不想失去你。
阿浅,你可愿原谅我
我一步步走近他,如同走近那几年的我们,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我不会原谅你,但我也不会看着你坠楼而死。若你想让我背负教唆皇帝自尽的罪名,你便跳下去。
若你还有半分良知,你便握住我的手,下来。
我伸出了手,萧绎扑了过来。
他哭得如同稚子,紧紧攥着我的衣袖。
阿浅,你又一次救了我。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
唯有我心如止水。
你亲眼见证我有多落魄,多不堪,亲手将我打入地狱。
我根本不想救你,我巴不得你去死。
我每说一句话,萧绎的脸便白了一分。
他死死抓着我的手,捏出红痕也浑然不觉。
他当然不会疼,因为他疼痛时总会想方设法让旁人更痛。
你可看到了你从未关心过我痛不痛,你只在乎你自己。
我挣脱了他的手,转身离去。
他却拉着我的衣摆,缓缓跪了下来。
对不起,阿浅,我并非有意为之。做那些事情不是我的本心,我只是想气一气你罢了,我对她们没有半分情意。
我气极反笑,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巴掌落在谁脸上谁才疼,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
你说不是有意,可亲手将我推入炼狱的,就是这样夜里给甘露,日里给砒霜的你啊。
我没有再理会情绪失控的他,径直下了楼。
行至楼下,我听到身后一声巨响。
耳畔呼啸而过的太医,手忙脚乱的内侍,都成了背景。
仿佛这一刻所有景物都凝固了。
我的世界一片寂静。
良久,我迈开了步伐。
我们终究各有各的路要走,总要经历分岔路。
我不可能每次都遍体鳞伤地去拯救他。
从这一刻起,我的余生不会与他再有任何瓜葛了。
09
我终究还是回到了药铺,继续我的平静生活。
太医院的人几次三番登门,我都婉言谢绝。
萧绎的心脉受损,并非我一介女子所能医治。
太医令执意要见我,说是有要事相商。
我不愿与宫中之人有所牵连,可他却日日守在药铺门前,不肯离去。
慕容姑娘,陛下的心脉阻滞,唯有你的药方能救。
若是陛下有个闪失,大齐必将大乱,百姓遭殃啊。
我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大齐的江山社稷,何时轮到我一个弃妇来操心了
太医令跪在地上,叩首不止。
老臣知晓娘娘心中有怨,但陛下已知晓当年真相,他日日思念娘娘,才落得如此境地。
老臣斗胆,请娘娘看在先帝的份上,救陛下一命。
我心中五味杂陈,终是松了口。
我会写下药方,你们按方抓药便是。
太医令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道。
回禀娘娘,陛下的心脉受损过重,需要娘娘亲自熬药,方能药到病除。
我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娘娘且慢!
太医令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到我手中。
这是先帝留下的遗书,娘娘请看。
我打开信笺,映入眼帘的是先帝熟悉的字迹,眼眶不禁湿润。
阿浅,若你看到此信,必是萧绎已知晓当年真相,却又犯了糊涂。
他性子刚烈,又极好面子,若知晓你为他捐髓一事,定会恼羞成怒。
你们之间的误会,皆因朕一人而起。
朕命人告诉他,你远赴南疆,是为了躲避战乱,保全自身。
实则你在隔壁的偏院里,日夜不离,只为给他提供骨髓。
朕以为此举能保全你们的情分,不曾想反倒酿成了大错。
若有来世,朕定不会再插手你们之间的姻缘。
阿浅,朕欠你一个公道,也欠萧绎一个真相。
若你看到此信,还请救他一次。
若他再不知珍惜,你便远走高飞,再不回头。
我将信笺攥在手中,泪水模糊了双眼。
原来所有的误会,都是先帝一片好心,却办了错事。
我叹了口气,收拾了药箱,随太医令回了宫。
萧绎躺在龙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眉头紧锁。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开始熬制药汤。
他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气息,眼皮微微颤动,却始终未能睁开。
我端着药碗,小心地喂他喝下。
药汁太过苦涩,他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哄幼童一般。
乖,喝完这碗药,你就能好了。
他安静下来,将药汁一饮而尽。
我守在他床前三日三夜,不眠不休。
第四日清晨,他终于睁开了双眼。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继而又黯淡下来。
你怎会在此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我放下手中的药碗,语气平静。
太医令说你需要我的药方,我便来了。
如今你已无碍,我也该告辞了。
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衣袖。
别走,阿浅。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哀求。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不该伤害你。
我只是太怕失去你,才做出那些荒唐事。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追求你,好吗
我轻轻挣脱了他的手,面无表情。
陛下,臣女已经救了你一命,先帝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
我们之间,早已没有可能。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又很快隐去。
我不信。
他固执地摇着头,如同一个不肯认输的孩子。
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了。
若是如此,你为何要救我
我冷笑一声,直视他的双眼。
我救你,只是为了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与你无关。
萧绎,你我之间的情分,早在你一次次羞辱我的时候就已经消磨殆尽了。
你当真以为,说几句好听的话,我就会重新回到你身边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阿浅,你当真如此绝情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绝情的人是你,不是我。
你可曾想过,当你在众人面前扒我衣裳时,我有多绝望
当你逼我吞下冰块时,我有多痛苦
当你为了苏凝雪,将我丢进思过苑时,我有多无助
萧绎,你给我的伤害,已经深入骨髓,无法痊愈。
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任你宰割。
说完这些话,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传来器物摔碎的声音,我的脚步却未曾停下。
10
回到江南后,我重新开始了我的生活。
药铺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也渐渐淡忘了宫中的种种不堪。
这日清晨,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倾盆大雨瞬间倾泻而下。
江水暴涨,眼看就要漫过堤岸。
我急忙召集药铺的伙计,将药材搬到高处。
不料江水来势汹汹,转眼间就漫过了门槛。
我来不及多想,抓起几包救命的药材,便往高处跑去。
刚到山脚,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回头一看,药铺已被江水冲垮了大半。
我心痛如绞,那可是我这些年的心血啊。
但此时顾不得太多,我必须先救助那些被洪水围困的百姓。
我在山上搭起简易的医棚,开始为伤者包扎疗伤。
一日过去,伤者越来越多,药材却所剩无几。
我正在为一个孩童包扎伤口,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动。
御林军来了!陛下派人来救我们了!
我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停下。
御林军的统领大步走进医棚,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即单膝跪地。
参见娘娘,陛下得知江南水患,特派末将前来救援。
这些都是陛下命人带来的药材和粮食,请娘娘过目。
我没有理会他的称呼,只是点了点头。
先救人要紧,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御林军统领领命而去,我继续为伤者疗伤。
夜深了,医棚里的伤者渐渐安稳下来。
我疲惫地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
忽然,一阵熟悉的龙涎香气飘来。
我猛地睁开眼,看到萧绎站在我面前,眼中满是担忧。
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与往日的冷漠判若两人。
我别过脸,不去看他。
托陛下的福,我很好。
他苦笑一声,在我身旁坐下。
阿浅,我知道你恨我,但此次水患严重,我不得不亲自前来。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些百姓。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起身便走。
既然陛下来了,那我就不必再操心了。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眼中满是恳求。
留下来,好吗
我需要你的帮助,这些伤者需要你的医术。
我挣脱了他的手,语气冰冷。
我会留下来,但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些无辜的百姓。
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好,只要你留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各司其职,很少交谈。
他负责调度粮食和物资,我负责照顾伤者。
偶尔在医棚门口相遇,他会轻声问我需要什么药材,我会简短地告诉他。
就这样,一晃半月过去了。
水患渐渐平息,百姓们也开始重建家园。
我的药铺已经不复存在,但我并不气馁。
只要有一技之长,总能重新开始。
这日清晨,我正在收拾医具,准备离开。
萧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这是给你的。
我没有接过,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陛下的恩赐,臣女受之有愧。
他摇了摇头,执意将锦盒塞到我手中。
不是恩赐,是补偿。
这是你药铺中所有药材的清单,我已命人按照清单重新采购,并在原址重建了药铺。
你可以随时回去,继续你的生活。
我打开锦盒,里面确实是药铺的详细清单,一草一木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心中不禁有些触动,但我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多谢陛下,但我不会回去了。
我准备去南疆,那里需要医者。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要走
我点了点头,语气坚定。
是!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轻声道。
好,我不拦你。
但答应我,若你遇到困难,一定要告诉我。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
我没有应答,只是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阿浅,我会等你回来。无论多久,我都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