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城山上,我做了十年的草寇,刀尖舔血。终有一天遭了暗算,被挑断手脚扔在河边。
闭着眼等死时,一个男人救了我。
我说我会报恩的,以身相许。
他红着脸想了好一会儿说,
他已经先应了其他姑娘的以身相许了。
好吧,先来后到。
后来,他死在了那个女人的手里,
是我埋的他,在他坟前,我哭着骂他,
我说你是个傻子,你总笑,你既死了,我可不会为你守丧。
他治病救人无数,死了也不过是白骨一堆,黄土一抔。
恶贯满盈还是仁心妙手,埋在地下,没有任何不同。
01
前脚死了丈夫,后脚我就回了醉红楼。
春娘红了眼眶,哽咽着说,苏苏,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垂下眼眸,确实是死了一次。
大梦一场,平安喜乐的普通日子,我杀人如麻,怎么会配。
我给自己取名如梦,一曲剑舞翩若惊鸿,成了醉红楼的新晋花魁。
倚着醉红楼的横栏,我媚眼如丝,点了绯色胭脂的唇角轻轻勾起,楼下的男人们仰着头,满脸痴迷沉溺。
春娘捏着帕子掩唇道,如梦姑娘名满京城,醉红楼因你起死回生。你日日只舞一曲,舞毕后就再不露面,掉租了大家胃口,莫不说一夜春宵,如今哪怕得得你清酒一杯,价格也被抬至白银百两。
随意将手中的帕子扔下,我面无表情的看楼下男人如饿狗般疯狂争抢。
最后抢到的那个男人满脸横肉,脸颊上一道狰狞的刀疤。
他把帕子攥在鼻尖狠狠嗅了嗅,粗大的喉结吞咽几下后,眼神贪婪地看向我,欲望黏腻。
名满京城一朝天上月,一朝脚底泥,说到底不过是婊子,我不是不卖身,只是还没等到出起价钱的人。
春娘闻言,低头叹了口气,苏苏,不如我们离开京都。
那怎么行,醉红楼是你的心血,我要它成为京都最大的青楼。
她观察着我的脸色,犹豫后开口,裴琰之是已故将军遗孤,如今剿了青城山上匪患有功,被封异姓王爷,已经娶了太子少傅嫡女沈蓉······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我也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不管是青城山上无恶不作的草寇苏苏,还是醉红楼里艳名远扬的妓女如梦,都比不得京城贵女。
云泥之别,自然也配不上如今的裴琰之。
但我刀尖上滚过来,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02
艳名高织了三个月,我开始宣布接客。
第一夜拍出了千两黄金,哪怕是富贵迷人眼的京都,也从未有过。
我对着镜子细细描眉,春娘坐在我身侧忧心忡忡,那人我知道,京都有名的纨绔,他姐姐是如今圣上最受宠的妃子,他的府里,每隔两天就会抬出一具女尸。
没关系,春娘。我满意的看着今日镜中的妆容,眉如远山,眼含春波。
你如今没了一身功夫,苏苏,你会死的。
她语气急切,看我只顾描妆,充耳不闻,一把拽住我的手,苏苏,你没见过,男人折磨起女人,并不比你刀光血影少些痛苦,只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春娘,我见过,我记得当时我救你时,你的样子。
忆起往昔,她仍怕的打了个哆嗦,仰起头不解的问,那你究竟是为什么
裴琰之推开我房门的时候,黑色的披风夹带着风雪。
随时可以,我绝不会主动再来招惹他。
他最是心思深沉,冷情凉薄。
我布满青紫的皮肤被他冰凉的手指激得起了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站在床边,看着不着寸缕的我面沉如水。
两年未见,他气质大变,浸染了矜贵的权力气息,愤怒的眼神压下来,让我禁不住汗毛竖起。
苏苏,你在玩什么把戏。
我擦了擦嘴角被纨绔扇出的血,气息虚弱,裴琰之,你杀了我义父,又派人杀了我,以青城山累累白骨被封了王,又娶了名门贵女。我不是你的对手,也对你死心了,但总得活下去,草寇做了十年,身无长物,幸好一身皮肉尚可。
我轻声笑了笑,挑逗的捏了捏他的指尖,但我发现,就算没了一身功夫做不了贼,做妓,我也很有天赋,卖命和卖肉,都差不多,豁得出去就行了。
高大的身形突然逼近,他的右手尚执着剑,纨绔的血顺着剑尖滴在殷红的波斯地毯上,没有声响,不见踪迹。
他用力地捏起我的下巴,眼中阴郁之色渐盛,你当初受尽磋磨也不愿意背叛你那个草寇义父跟了我,如今一身骨气碾碎在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苏苏,你觉得我会信你
对啊,手筋脚筋断了,没了安身立命的功夫,自然可以柔若无骨,心安理得的做一株菟丝花。我大着胆子攀上他的脖子,用尽全力克制自己的颤抖,毕竟在他手下死过一次,身体的恐惧没办法用理智压下。
你杀了我的恩客,就当他替你花了钱,黄金百两,不嫖也浪费,可是琰之,你能不能,轻一点。
他周身气质冷冽,像一头嗜血的猛兽。
仰头攀附的姿势并不好受,脖颈酸的快抽筋,我刚准备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按住头,他的手指狠狠碾过我耳垂上的咬痕,哦白给我睡苏苏,你要什么
尖刀舔血,颠沛流离的日子我过够了,这个纨绔,他不能死在我的床上。当初我手脚尽断,也是春娘把我藏在醉红楼救了我一命。
你不是也救过她吗
他心机深沉,自然是把所有都打听了清楚才会来。
琰之,求求你了。
他的身体一顿,加重捻着我耳垂的力度,声音干涩生硬,当初要了你的命你也不曾求过人,如今竟为了一个下贱的妓女求我,苏苏,你还真是有趣。
我杀人太多,若别人救我,拼了一条命,我也要报恩的。
我乖顺的伏在他肩头,闷哼被咽进喉咙,转了一圈变成呻吟从嘴角溢出。
气息瞬间错乱,男人沾着凉意的指尖,沿着我背部凸起的脊柱,一路下滑。
做草寇时,义父告诉我,生逢乱世,人生苦短,纵情享乐才是正道。
但男欢女爱,第一次让我觉得这么恶心。
03
翌日,纨绔的尸体在京城外的山上被发现。
传闻他在去醉红楼的路上被贼人掳去,年迈的圣上经不得爱妃的一日三哭,裴琰之领了皇命,在京城外挨个儿对着山头清剿。
他雷厉风行,剿起匪来得心应手。
半月后,京都周边从未如此太平,他因此得了京都皇家亲卫的统领之权。
夜里,放纵后,他餍足的眯着眼躺在我柔软的腿上,指尖绕着我的瀑布般散在身下的青丝。
苏苏,是你放出的风声
传闻,裴琰之追查宠妃胞弟死因时,见了如梦姑娘,一见倾心,着了迷般日日流连,甚至不许她在接客,把她娇养起来。
我已成了亲,你如此败坏我的名声,该怎么罚才好。
他的声音慵懒,没见多少恼怒。
琰之,京城贵女是什么滋味我很好奇,她躺在你身下时是板着脸还是含着笑
他轻笑一声,慢悠悠开口讽刺,她自然比不得你浪荡。
我罔若未闻他语气中的嘲讽,小猫似的蹭蹭他的手背,是他最喜欢的柔顺模样,就算是太子少傅的嫡女,堂堂裴琰之,怎么会怕一个女人。
他嗤笑一声,手却没动。
曾经我是喜欢他的,不然也不会猪油蒙了心,把他拐上青城山。
顶着少寨主男人的这个名头,他受了白眼,也得了好处,也曾温柔的对我虚与委蛇。
他最擅长把女人做登云梯,如今他又顶着太傅贵婿的名头。
我不信外界传闻,裴琰之对太子少傅独女一见倾心。
这个男人,哪有心。
我很有天赋,当我想刻意讨好一个男人。
裴琰之越来越频繁夜宿在醉红楼,最后给我置了处院子,真的准备把我娇养起来。
离开醉红楼那日,我对春娘说,卖了醉红楼,离开京都。
她已不再年轻,厚重的脂粉下难掩眼角细纹,我不走,若我在,总能帮到你。
我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再说话。
青楼,是销金窟,也是消息网。
毕竟不管多精明的男人,都逃不开裆下这点子事。
当初,我是想过,以这点利用价值,裴琰之对我会更不容易厌烦,没想到,我小看了一个男人的征服欲和不甘心。
之前骑在他身上的女人,如今被他压在身下任他搓圆揉扁,食髓知味。
我想做的事,凭着他对我身体的迷恋,已经足够。
04
没多久,在那处精致的小院里,我就见到了他的正牌夫人,沈家被千娇万宠长大的掌上明珠——沈蓉。
这是我第三次见她,可笑的是,她却对我毫无印象。
第一次见面时,我远远的躲在街角,风掀起她帏帽的一角,露出一道极长、泛着粉白色的疤痕,那时的她因为容貌微瑕,低眉顺眼,嘴角温柔,远不是如今这般昂着头斜睥着我的骄横模样。
你就是王爷养在外面的娼妓。她命人在院中支了椅子,看着被她身边的婆子死死压在地上的我,语气虽然极力想保持轻慢,却藏得不好,带了十足的嫉妒和恨意。
夫人,你来这里,王爷知道吗
因刚刚被扇了几巴掌,半边脸都是火辣辣的灼痛,口腔内已经腥甜。
她示意婆子揪着我的头发,我被迫对上她满是嫉恨的眼睛。
你不用拿王爷来压我,一个养在外面的娼妇,打杀就打杀了,你以为,王爷会因为你,责罚我
我扯开嘴角,忍着头发几乎要被拔出头皮的剧痛,低声在她耳边道,夫人,王爷说,您相貌一般,床上也甚是无趣,欢爱时,如木头一般。
一巴掌被她扇的偏过头去,又一把被扯着头发拽回来。
拉扯间耳朵响起嗡嗡的闷鸣,嘴巴里腥甜的味道更甚。
贱蹄子,浪荡到我跟前······
我咽下喉头涌上的一口血,对上沈蓉破城碎片的矜贵面具,低声继续道,王爷还说,你扭动着求欢却不得其法,情动时,满脸通红,脸上总隐隐可见一道极长的白疤,像地狱罗刹,让他瞬间没了兴致······
裴琰之没和我说过,我只是激怒她。
人只有愤怒,才会做错事,说错话。
她发了疯,眼中惊惧褪去后就是要吃人的疯狂神色,目眦尽裂,犹如疯妇。
名门贵女去他妈的名门贵女。
投了个好胎,端着一副矜贵模样,凉薄起来,甚至不如婊子有情有义。
在被她身边的婆子卸了手脚关节后,她把我的头死死的踩在尘土里。
大门大户,做起这些来甚至比我这个草寇还要娴熟。
沈蓉沾了泥的鞋底狠狠的踩着我的脸,口中尖叫着:你这个贱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模糊的视线里,院门被裴琰之
一脚踹开,他沉着脸快步走向我,一把揪起踩在我脸上的沈蓉,她如破布般甩飞了出去,耳边是婆子的哭喊声和沈蓉的叫骂,热闹非凡。
裴琰之,你敢这么对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爹是太子少傅。
夫人、夫人,你没事吧。
夫人,你的额头,快找医师,夫人额头出血了。
快来人啊。
啊,我的脸,如梦,你这个贱人,我杀了你!
应该又被身边婆子一把抱住,
夫人,别在王爷面前失了分寸。
夫人,我们先回去看医。
我不走!裴琰之,你远配不上我,不过是个死绝的破落门户——
好似被忠仆一把捂住了嘴巴。
裴琰之此人,最重颜面。
他利用尽女人,却绝不许别人说他靠女人。
······
我被牢牢抱紧怀里,浑身都痛得似被碾碎过。
裴琰之抬起我垂下的脑袋后明显一愣。
那些婆子是奔着让我破相去的,如今脸上已经没了知觉。
震惊后他眼中的疯狂之色渐起,咬牙切齿的看了一眼披头散发被人捂着嘴的夫人一眼,沈蓉,你真是好日子过够了。
他眼里的关切着急让我本已痛到失焦的眼神重新凝了凝,琰之,我好痛。
他这才注意到我的手脚已软绵,抬不起来。伸手摸我,又被我猛然的抽气声惊得不知所措。
比那天,还要痛。
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我心满意足的晕了过去。
我一无所有,能依靠的只有裴琰之的宠爱和怜惜。
05
陷入黑甜的梦里,我梦到了从前。
我是孤儿,混在城里做叫花子和狗挣食。
每天从破庙中醒来,挣扎着活,也等着死。
那日我饿极了,拼着胳膊被撕下一块肉,我打死了那条街上比我还高的那条霸王狗。
我蹲在街角,用捡来的钝刀把它开膛破肚。
不少乞丐都盯着我,只是我浑身是血的模样太过可怖,他们才犹豫着没有上前抢。
一个男人扔给我一个白花花的馒头,馒头沾了血,仍然白的扎眼。
他说,为我卖命,我让你吃饱饭。
我跟着他上了山,洗净血污后,他发现我是个女孩子急着要把我扔下去。
我在雪中跪了三天,他粗着嗓子骂,我们青城山上,不养闲人,不论男女。
我认他做了义父,他对我不算好,但终究是给我了一处容身之所。
我还是小女孩时,他们路上设伏,我只能做饵,想要活下去,总要有点用途。
长大后,他看我乖觉聪慧,教我功夫,我成了一把剑。
少寨主的位置,是我踩着无数人的尸骨爬上去的。
杀人如麻,人间罗刹,我比粗壮的汉子还要狠辣几分。
跟他上山,我原是为了吃饱饭。
可如今这样活下来,我也说不出是不是比当初饿死好一点。
对所谓的义父,我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互相利用罢了。
裴琰之要我背叛他,可他毕竟救过我。
救过我的人,我会舍命报答。
我没背叛他,但他死了,也不打算为他报仇。
我并不恨裴琰之,人人都想向上,我的手上,也并不干净。
世间纯善的人只有他——那个河边救了我的文弱大夫。
那时的我,筋脉尽断,浑身血肉模糊,躺着等死。
我杀人无数,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这世间没什么真情真心,众生芸芸,不过是如蝼蚁般活着。
却被好事的林白捡回了家。
他替我切了脉,絮絮叨叨,犹如唐僧,翻来覆去几句话,
姑娘,生命可贵,不可轻易放弃。
姑娘,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姑娘,你要坚强。
我觉得厌烦,闭着眼装死。
结果他毅力非凡,直在我身边讲的喝了三碗水,仍不肯罢休。
生由不得我,死也不随心。
我气愤的睁开了眼,洗的发白的青衫映入眼帘,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白净文弱,眉目俊秀,清风朗月。
我扯着嘴角吓唬他,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救了我,不怕是另一个东郭先生救了一条毒蛇
他愣了一下,弯起嘴角,我是大夫,不能见死不救。若你日后杀了我,也是我命中该有一劫。
傻子。
我愣了半晌骂他。
他温和的笑了笑,一看就很好欺负。
他叫林白,是远近闻名的大夫,日日出诊,却穷的家徒四壁。
一个月后,趁他出诊,我勉强下地,一步未走,已委顿在地,爬都爬不起,瘫在地上,犹如废人。
他出诊回来,慌乱的将我抱上床,连连道歉,你是口渴了吗都怪我,今日回来晚了些。
我恨你,我根本就不想活着。
我的话让他包扎的手顿了一下,他叹了口气,苏苏,你好了之后,若无处可去,跟着我救人吧。权当赎罪,有一天你救的人和你杀的人一样多了,你若还想死,我绝不拦你。
我没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这句话,像火把照亮了我黑透了的生命。
以前我没得选,佛口蛇心也好,不甘赴死也罢,这个活下去的理由,确实打动了我。
06
半年后,我在他的搀扶下第一次走到了院子里。
已是初夏,新长出皮肤晒了太阳有些灼痛,是新生的感觉。
我丢了一身武艺,体弱甚至不如寻常女子,还带着一身伤疤。
治好了我的身体,他开始治我的疤。
他说,没有哪个姑娘像我一样,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
我故意逗他,除了我,你还看过哪些姑娘
他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医者眼中不分男女。
我偏头看他,掐着手心壮着胆子问,林白,你看光了我,若我以身相许,你愿意吗
他红着脸愣了半天,说,医者仁心,我救你不为这个。
后来我才知道,对他以身相许,早有人抢了先。
他被一个女子搭救过,铭记在心,得知她因意外花了脸,上门去报恩。
这生肌膏是他倾尽心血为她配的,他还恩,却惹得那女子瞧上了他,说自己脸好以后还要以身相许。
我松拳,叹了口气。
先来后到,他这么好,自然人人想要。
身体大好之后,我日日跟着他出诊,却总被他气的跳脚。
明明今日没了下锅的米,却仍在病人的哭声中免了诊金,还赔了药钱。
下午他带着我上山挖野菜,讪讪的笑,委屈苏苏了。
我咬了一口野果骂他,他们锅里炖着鸡,哪会一点诊金都拿不出,不过是看你好骗。
他们儿子死在前几年的瘟疫,陆老伯生了病,补补也应该。
此后,我和他分了工,他负责治病,我负责收钱。
在我的锱铢必较下,他前所未有的富裕起来。
他拿了钱,在西市开了医馆,我遮了面跟在他身边打下手,生意很好,但我们依然一贫如洗。
这样的日子于我而言,像是偷来的。
那日,一个富贵人家丫鬟模样的人从医馆里叫走了他。
我扔下满屋病人,偷偷跟了出去,躲在街角。
宝马雕车上,下来一个华服少女,她戴着帏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优雅高洁,让我嫉妒。
我前半生都在拼命活着,甚少生出这种小女儿心思,我捏了捏自己的粗布衣衫,第一次觉得自惭形秽。
他回了医馆,忙到半夜才察觉我沉默许多。
第二日他罕见的闭馆一天,他说,苏苏忙了这么久,想必是累了,是我疏忽了。
他带我我下了馆子,买了冰糖葫芦,裁了新衣。
我看着他洗的发白的青衫想要给他也做一身,他挥了挥手,笑的温和,我连医馆都甚少出来,干净整洁即可,苏苏是女子,姑娘总要穿好看些。
他总叫我姑娘。
生疏的让我生气,却也放了十足的尊重。
裁缝铺的大娘笑着打趣,小娘子,你看你官人对你多好。
不不不,他红着脸摆手,唯恐坏了我的名声,我们是…我们是…
谢谢大娘,衣服做好了我再来取。
他被我一把拽出铺子。
我身上的伤疤,已经大好,淡的几乎要看不出。
我却越来越害怕。
害怕某一天,那女子找上门,要以身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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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从冗长的梦里醒来,已是三日后。
胳膊腿脚都已重新接上,浑身上下躺的酸软无力。
裴琰之推门走了进来,看我睁开眼,慢悠悠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醒来后我向脸生丫鬟打听,王府平静,裴夫人去上香受了伤,如今在府内静养。
看来,他还没有利用尽她。
如梦姑娘一曲剑舞名动京城,我从未看过你跳过。
他扔来一把剑,未开刃。
琰之,我浑身酸软,起不来。我蹙眉软着嗓子撒娇。
他却嗤笑一声,如梦,我宠爱你,你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既有胆子惹恼裴府夫人,如今又在这里装什么柔弱。
跳。
我不喊停,不许停下来。
这才是裴琰之,心机深沉,睚眦必较。
他宠我,也偶尔包容我的任性,但只能在他允许的范围内。
我破坏了他表面和谐的王府宁静,是我高看了自己,自然得自食其果。
脚下像踩了棉花,我咬着唇不让自己倒下,扶着床框缓了许久弯腰提了剑。
手脚绵软的像刚装上身体,裴琰之冷眼瞧我,慢悠悠饮着茶。
我咬破舌尖,抬剑指向他,手抖的几乎要握不住剑。
他目光波澜不惊,嘴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命只有一条,是林白救的。
以前我想死,如今我不能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笑了下,牵起嘴角的伤口,痛的我忍不住拧眉。
这不是一支舞,这确实是一套剑法。
苏苏有功夫,能杀人。
如梦纤弱,只能供人取乐。
但刀尖舔血的日子过多了,这支剑舞,我能跳出旁人没有的杀伐之气。
是以别人如何模仿,都不得其法。
最后,舌尖几乎要被我咬烂,我力竭后伏在地上。
握剑的手皮肤细嫩,被磨出几个血色水泡。
裴琰之踩着官靴在我眼前站定,蹲下捏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苏苏,安分一点。
冷汗顺着鬓边滴下,空气中扬起细小的尘埃。
我眼中续起泪,仰着头看他,琰之,这套剑法,还是你教我的,我从未有一丝忘记。
他眼中积郁之色渐盛,危险的眯起眼睛,一副要生吞了我的架势,沉默良久,却恨恨的松了手离开了。
三日后,我被他纳进王府,成了如夫人。
可我却一连半月再未见过他。
我剪了一缕头发,给了丫鬟一把金瓜子,让她帮我送去书房。
青丝,情丝。
我们都知道是假的,但他还是来了。
夜里压着我时凶狠异常,几乎要把我拆骨入腹。
但总算出了气。
裴琰之日日留宿我房里,甚至散尽了府内的娇妾美姬。
但我知道,这些人大多是别人送他的,他只不过是以我为由头,清理门户。
他给了我掌家之权。
他把一个青楼出身的女人宠上了天,人人都说他被迷了心智。
可裴琰之,哪有心。
府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总有些婆子主动上门嚼沈蓉的口舌。
沈家太傅病了,如今在床榻上已昏迷多日。
而沈蓉那日撞了头,本不是大伤,却用错了药,头上留下一个可怖的疤痕。
那婆子得了我一把金瓜子笑得谄媚,如夫人千娇百媚,本就比那位不知美了多少,如今她破了相,与您更是云泥之别。
我挥手让她下去,看着高高院墙边溢出的那一丝粉色的晚霞发呆。
裴琰之从背后抱住我,疲累的把头窝在我的脖颈处。
我乖顺时,他待我很是温存。
近日他似乎很忙。
我想去城外的观音庙祈福,可以吗
他眼都未睁,随口问道,怎么突然想到祈福。
我有了身孕。
贴紧背部的心脏如雷般迅速跳动。
他眼中的惊喜让眸子亮的熠熠生辉,苏苏,你说什么
裴琰之,我们有孩子了。
他把我搂进怀里,声音闷闷的从头顶发出,我们苏苏,别伤害他,生下他好吗
这是他第一次用商量的语气问我。
好。
07
他实在脱不开身,身边护卫都给我了,又考虑到我有了身孕奔波劳累,才许我在寺内住一晚。
那晚,我抄了佛经后,熄了灯。
一根竹管戳破窗纸,白色的烟雾悄无声息的在房间弥漫。
甜腻,旖旎。
第二日早晨,侍女捧了盆进门为我洗漱,却一脸慌张的打翻了水,尖叫着夺门而出。
这座庙灵验,香火最盛。
今日是十五,借住在这里的多是京中官员女眷,非富即贵。
一番吵闹,惊扰了各屋贵人。
大家一脸惊慌,纷纷走出房门,询问出了何事。
丫鬟抱着树指着门结结巴巴,她她她……
丞相夫人今日也在,她是将门出身,不屑的看了丫鬟一眼,心里暗笑裴琰之不愧是破落门户出神,连府中丫鬟都如此不堪。
打着头带着一众夫人走进房间看热闹。
屋内衣物洒落一地。
房中欢爱整夜的暧昧的气息浓郁,青纱帐下,赤身裸体的躺着一双男女。
男人小麦色的胳膊横在女人细软莹白的腰间,两人身上布满了暧昧痕迹。
丞相夫人顿了半晌,在一众掩面嗤笑的夫人中怒目唾骂,哪里来的狗男女,居然在佛门清静之地行污秽之事,若惹怒佛祖,几两重的骨头受不受得住惩戒!
女子被吵的蹙眉,翻了个身,玲珑曲线尽现,额上一点粉色疤痕经过一夜欢爱,如桃花娇艳。
她尽力撑起眼皮,看到眼前场景仍懵懂迷蒙。
裴……裴夫人!
哪个裴夫人
是太傅之女,沈蓉啊。
什么!
我站在一众名门贵女身后,听着沈蓉的尖叫声,轻轻勾起了唇。
京城人尽皆知。
裴琰之的夫人,在国寺里偷了人。
对方是沈府进京探望的一个往日门生。
消息递给太子少傅,弥留之际,他挣扎起身写了一份和离书,为女儿求一份自由。
可人死如灯灭,就算他活着,以裴琰之今时今日的地位,也不见得会给他颜面,更何况他气急攻心,没撑住死了。
沈府大丧,裴琰之宣称沈蓉伤心过度,卧床不起。
人人都知道有猫腻,这样的丑事,没人敢管。
我面无表情的往湖里投着鱼食,看红色硕大的鲤鱼争相浮出水面争抢,激起一阵阵水花。
从寺庙回来后,裴琰之只派太医来细细切了脉,他却再没出现过。
我让他在京都颜面尽失,裴琰之最恨让人看不起,自然是恨极了我。
如今不过是因为我怀着孕,他可能也觉得,再见会失手掐死我吧。
那日是除夕,宫中设了宴。
裴琰之负责京都巡防,自然不在府内。
如今,我怀了身孕,在下人眼里,是王府的天。
我恩赏了一众仆婢年夜饭后,就坐在屋内嗑瓜子,院子里,守着我的婢女一个个倒下。
我拍拍手打掉身上的瓜子壳,慢慢走向那处关着沈蓉的院子。
守在外面的婆子们晕的歪七扭八。
屋内燃着昏黄的蜡烛,沈蓉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形容枯槁。
屋内有浓重的血腥味。
她让裴琰之成为满京城的笑柄,怎会被轻易放过。
她察觉有人,睁开了眼,再也不是那副华服矜贵,让我自惭形秽的模样。
看来人是我,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明亮的恨意,让整张脸瞬间有了生机。
你这个贱人!她伸出的手指干枯苍白,似一节枯木,却挣扎着怎么都坐不起来。
我静静的看着她又跌回床榻,翻动间,脏污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被子带出一阵阵血腥混合着皮肉腐败的臭味。
我掩住了鼻子轻笑,裴琰之把你照顾的很好。
你这个贱人,是你,一定是你!
看着她因暴怒涨红的眼眶,我摇了摇头,自然是我,可是沈蓉,我不过是将计就计。
她最大的依仗即将离世,她破了相,而我怀了身孕。
这一切足以让她孤注一掷,彻底疯狂。
我入府后全不似沈蓉大小姐般骄矜倨傲,府中众人,我都和颜悦色。
他们是下人,是蝼蚁。
可这王府,除了裴琰之和沈蓉,都是蝼蚁。
是我找人故意把消息传进她的院子,是我故意留了纰漏让她身边的婆子和外界联络。
我从不信佛,你猜猜,我为什么突然要去拜佛
看着她目眦尽裂的表情,我愉快的勾起唇,我根本就没有怀孕,自然不是为孩子祈福。之所以去,只是因为国寺借住,裴砚之的护卫,只能守在外院,更方便你下手罢了。
我明明……
你明明下了迷药,可我防着你,怎么会让你得手,我被裴琰之盯得紧,什么都做不了,幸好你没让我失望,带了奸夫送上了门。
你这个娼妇!是你害了我,你以为没了我你就能坐上王府夫人,做梦,不过是千人睡万人骑的婊子,裴府夫人,哪怕我死了也轮不到你头上。
我摇头笑的无奈,裴府夫人……你还真是愚蠢,临死都看不出,我接近裴琰之自始至终,都是为了你呀。
08
她愣神片刻,紧紧盯着我的眉眼思考,半天才想起来,是你是你!
突然反应过来,她情绪激动的撑起胳膊伸手来抓我,却扑了个空,从床上跌落。
林白!是林白,你就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医女,是因为你,他才拒绝我!
我低眼看着她伏在地上,披头散发的疯癫模样,开口讽刺,明明是你,医好了脸后看不上这个清贫大夫,别把自己说成被抛弃的那一个。
从袖间翻出一把匕首,一刀插在她肩头,她凄声尖叫,却没有力气后退,只向后仰头,想要逃离。
匕首在肩头转动,满是血污的衣服又被染上艳色。
你今日一定会死,但我可以让你死个痛快。
我利落的拔出匕首,带出一股细密的血珠,喷在地上,溅出一朵花。
她哑着嗓子叫骂,你这个贱妇,你这个贱妇!
翻来覆去没个新意,甚是恼人。
又一刀落在另一个肩头,她的尖叫声破碎在喉咙里,变成呜咽。
因为你!是因为你!道不同,他烂泥扶不上墙,偏要去做那一穷二白的大夫,我本是要作罢,可凭什么,他倒如释重负!
我不过是幼时在他濒死之际给过他一点碎银,怎么会可能有人因这点恩惠费尽心血来报恩,他待我温和细致,不可能毫无心思,说到底不过是被你皮相迷惑,负心薄幸,变了心!
林白,你看到了吗没有人相信这世间有纯善。
我说你是个傻子,你总笑着反驳。
被皮相迷惑他捡到我时,我被毁了容貌,几道疤痕横在脸上,比当年的沈蓉还要狰狞几分。
我闭上眼笑出了声,笑的掉下泪来。
因为这么不堪的理由,你知不知道,他被找回来时,在山里被狼啃得只剩半边,他虽清贫,但却最爱干净,皎洁的月亮,却被你害死了。
我举起匕首,狠狠插进沈蓉心头,刀尖进入血肉,噗嗤一声,在夜里清晰可闻。
她瞪大眼睛,已没有凄厉叫喊的力气,声音卡在喉间,破碎的拼凑出几个字,可我…可我……明明……把他……推进了……河里。
我怔愣在原地,看着她伸向我的手指无力垂下,双眼圆睁,咽了气。
我无力的跌坐在地上,怔怔的看着匕首上的血色陷入迷茫。
我费尽心机,抱着必死的决心,居然杀错了人。
激烈起伏的情绪,连带着假孕药对身体的反噬,我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又梦见了林白。
那日是除夕。
很远的街市外响起热闹的爆竹声。
我们日子过的拮据,哪怕是过年,鞭炮也舍不得买一挂。
只做了几个简单的菜,就着别家的炮竹声,听个响。
林白的字隽秀,大红纸上写了福字,贴在那个年久失修的木门上,冷风一吹,吱呀一声。
我抱怨,林大善人,散财童子,能不能留点钱,咱们把门换了,整夜吱呀的我睡不着。
他又是那副恼人的温和笑脸,好。
我们对饮着最便宜的高粱酒,坐在屋内赏雪。
他今日分外沉默。
良久,他开口,苏苏,你走吧。
我要去江南,那里出了瘟疫,此一去,九死一生。
我恼怒的瞪他,你怎么能走,昨日那个以身相许的太傅千金,不是还来医馆找你拉扯半天吗
他没料到我会提这个,无奈又宠溺的叹气,休要胡说误了别人,我和沈小姐本就云泥之别,我拒绝了她在太医院给我谋的官职,她昨日来只是气我不识抬举。
烟花在脑中炸开,五彩斑斓。
我愣了半天,没忍住勾起唇,那她生气了不以身相许了吗
他摇了摇头,一个执拗的大夫,怎么配得上京城贵女,不过是玩笑话,如今她已好全······
余下的话被我用唇,堵在嘴里。
他愣在原地,整个人耳尖红到指尖。
林白,若从江南回来我们都没死,你能不能让我以身相许。
挣扎着从梦里醒来,睁开眼,是裴琰之的睡颜。
他的下巴泛着青色,甚少有这种憔悴脆弱的模样。
我抬手摸了摸头顶,空无一物。
别费力了,苏苏。
落进他疲惫又冰冷的眼中。
这个房间内,没有任何可以让你杀了我的东西。
他慢条斯理的起身,开始穿衣服。
一个月后,我们大婚。
我支起胳膊冷声开口,我接近你只为了杀沈蓉。
我知道。
我根本就没有怀孕,我怎么会容许自己怀上你的孩子。
我知道。
裴琰之,不管是苏苏还是如梦,都没有一刻爱过你。
他停下穿衣的动作,突然转头用力的钳住我的下巴。
苏苏,这不重要。
裴琰之,你真是有病。
是啊,我是有病,可谁让你当时鬼迷心窍救下我,把我掳进了青城山,苏苏,是你招惹的我。
09
我的夫君是当朝首辅。
一年前,他助当今圣上谋权篡位,杀了太子。
夫君说,先皇年迈昏庸,太子怯懦无能,是以当今圣上登基朝臣无有不服。
但我听说,那年除夕家宴,他率皇家亲卫围了大殿,杀了半数朝臣。
大殿上的血腥味,一连萦绕几个月都没散去。
但无论如何,夫君助圣上登基立了大功,被封首辅,一人之下。
朝堂上,没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
人人都尊他敬他也怕他。
正如这京城中的名门贵女,
人人都尊我敬我,但别开眼去,眼底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是嫌弃。
夫君说,那是因为他们都嫉妒我的美貌。
一年前,我出了意外,磕到了脑袋,忘却所有往事。
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夫君。
他说他叫裴琰之,我叫顾若初。
先皇和太子纵情享乐根本就记不起为国几乎死尽的裴家尚有一个遗孤。
他受尽欺辱,在长街被人围着殴打时被我救下。
他说我是一个孤女,靠些微薄医术养活自己。
我救了他,他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听闻青城山匪患横行,他上山剿匪,成功后被封了异姓王爷。
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前尘被他讲的仅有寥寥几句。
我缠着他问,我一个弱女子怎么能从一群无赖手里把你救下你一个人怎么单枪匹马杀上青城山的
他搂着我,温柔的捏着我的鼻尖笑道,自然用了些手段,但是若初,往事如烟散,以后才是最重要的。
我还想问,却被他压在身下亲的渐渐脑子混沌起来。
他总是这样,把我当孩子宠,也把我当孩子糊弄。
身边的丫鬟说,从没见过裴琰之对旁人如此温柔笑过。
他的身边连个貌美一点丫鬟都没有一个,更遑论歌姬舞女。
丫鬟说,曾有不怕死的美人宴会上扑进夫君怀里,被他一剑穿胸而过。
我问她,那你认识苏苏吗
丫鬟迷茫着一张脸,夫人,府里众人都是您大婚前重新采买的,我不认得苏苏,也没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夫君梦里曾经唤过。
他爱我,又似乎总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他心间的那个刀疤,是苏苏给的吗
我被他娇养在府中,也没旁人可以打听,如此久了,便也算了。
不久,宫内设了赏春宴,圣上的宠妃把帖子下进府内。
夫君说若觉得无趣,大可回了。
但我这个首辅夫人本就做的不尽责,更何况近日总莫名烦闷,出去逛逛也好。
御花园风景秀丽,百花娇艳,华服锦衣,胭脂味冲鼻。
我笑的脸都僵了,最后还是趁人不注意躲进不起眼的亭子里偷懒。
亭子位置隐蔽,一人高的树下,两个名门贵女凑在一起八卦。
你看到首辅夫人了吗
怎么没看到,一副狐媚样子,孤女贱民,果然礼仪疏漏,上不得台面。
裴······恶鬼罗刹居然被一个无根基的孤女治的服服帖帖,真是稀罕。
你懂什么首辅权眼通天,圣上怎么会容他再和朝内势力勾结,首辅夫人是孤女,再好不过。
不过都是表面功夫,私底下是万般宠爱还是弃如敝履,我们又不在他们床下。
我心中气闷,很想告诉这群长舌妇,我的夫君是真心疼爱我。
夫君说她们是妒忌,这满嘴酸话,看来是真的。
我准备起身,逞一回首辅夫人的威风。
却听那长舌妇压低了嗓子继续道,听闻裴琰之曾经沉迷过一个烟花女子,是当年醉红楼的头牌,名叫如烟。
嘘,这些往事他严禁旁人提起,你不要命了,这是在宫里,快快住嘴。
我本如昂着头要去战斗的老母鸡,瞬间又卸了劲。
如烟这个名字,我从没听到过。
他做王爷时的府内往事人尽皆知,京城毕竟不是他裴家的,他再手眼通天,能杀尽京中权贵吗
那个如烟杀了他的原配夫人沈氏,据传已经被他赐死了,婉婉,别再说了。
这个婉婉,是今日下帖宠妃的妹妹,他姐姐盛宠正隆,尚不敢如此倨傲。
真是愚蠢。
宴席回来后没多久,她就在去佛寺进香途中被贼人掳走,失了清白,投了井。
宴席后我去过所谓的醉红楼,但那里一年前遭了大火,几十余口人命尽数葬身火海,本是极好的地段,但出了人命,如今却废在这里。
在繁华热闹的街市上,烧焦的废墟,如华贵锦布上的一个破败黑洞。
像我的过去,被一把烧毁在一年前。
但我此刻却怀了孕。
这个孩子来之不易。
夫君抱着我久久不能言语,抬头时眼角湿润,惊到了我。
大夫曾告诉我,我身体受过重伤,体虚的厉害,很难有孕。
日日月月的喝药调理,也没动静。
饶是如此,当初夫君也只是抚着我的头发,温声道,若初,若无子嗣也是我的报应,与你无关。
我好奇他究竟为何对我这么情深似海,他说我救过他,答应我会以身相许。
他又说,他曾因仇恨做过许多错事,如今他只想弥补。
算了,就像夫君说的,若往事暗沉不可追。
他如此爱我,这样就够了。
10
江南发了水患后,又起了瘟疫。
朝廷一波又一波的赈灾银两下去,流民依旧一批又一批逃到了京城。
是有人趁机起事,意在动摇国本。
圣上需要铁腕去治理贪官污吏、匪患流民。
裴琰之不得不去,但又不肯带了我涉险。
送他出城那天,我在城墙上哭的呜咽如同小兽。
王府没了夫君显得更加空荡冰冷。
他常常寄书信回来,一封比一封絮叨啰嗦,反反复复嘱咐我少出门,按时喝药,多休息,等他回来。
没了裴琰之在旁边盯着,新开的安胎药太苦,我常常趁盯着的婆子不注意,偷偷倒了。
孩子一天天在我肚子里长大,身强体壮,偏裴琰之过分小心。
可断了安胎药,我却开始常常做梦,梦里的场景有时熟悉有时陌生。
梦里有个陌生男人长得清风朗月,着一袭陈旧青衫,他笑的温和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苏苏,忘了我也好。
那日我又梦见王府里,我将一把剪刀决绝的插进裴琰之胸膛,他痛的面色苍白,却笑得平静诡异。
我被吓醒了,再也睡不着。
夫君此去凶险,九死一生,尽管知道他手段了得,但我还是忍不住担忧。
江南,这个地方我总觉得我似乎去过。
那日我实在无聊,甩了身边婆子,只带了贴身丫鬟出门闲逛。
不知不觉荡到西市,丫鬟年幼,穷苦出身,大着胆子和我说自己小时候的趣事,这里之前有家馄饨又便宜又好吃,但家里太穷,不常能吃到。
这里原来有家糖葫芦,老板的山楂都是自己种的,又大又甜。
我笑着听,却在路过一家茶馆时突然停下来,这里,怎么是家茶馆。
丫鬟一脸迷茫,这里原本就是茶馆啊。看我面色奇怪,想了想又补充,这里似乎开过一家医馆,但只开了不久。
夫人来过她眨巴着眼睛问我。
我怔怔盯着门头,我不知道。
她极力回想,又献宝似的讨好我,夫人,我记起来,是开过一家医馆,我娘还曾带我来这里看过病,那大夫是个俊秀男子,笑的温和,还给我糖吃。
姓···姓···姓什么我忘了。
我愣了许久回神,想要揪住脑海中那一根线,却怎么都抓不住。
路过一家裁缝铺,长得胖胖和善的老板娘在门口招揽客人,夫人,快进门看看啊。
我鬼使神差的走进去,门口挂着一件青布衫,极其普通的料子。
我伸手去摸,老板娘笑道,夫人,这是别人定好的,这是一个小娘子给她夫君定的,但两年过去了,却迟迟没来取。
生意不好,她笑着扯闲天逗趣,是一对贫困夫妻,官人给娘子挑了布料,小娘子却偷偷来退了要给他换成这一身青衫,甚少见这么恩爱的小夫妻,所以我记得格外清楚。
她打量着我笑道,夫人的一双眼睛,倒和她一样生的灵动。
浑说什么,什么人都敢拿来跟我们夫人相比。
丫鬟不忿的呵斥她,扶着我出了店门。
他说,江南多雨,气候湿热,冬行秋令,必发时疫。
他说,一场水灾后,尸体满地,污了河水食物,会引发更大的瘟疫。
他说,天下兴亡,受苦的都是百姓。
他说,绵薄之力救不尽终生疾苦,一开始我只觉无力,但后来想,能救一点是一点吧。
······
我的夫君从江南回来了。
他搅翻了江南官场,平了匪患,救了灾民。
一时在朝廷之上人人称颂。
人人都说,裴琰之冷清凉薄、残暴铁腕,但他确实有能力。
我们四月未见,他清瘦不少。
抱着我时小心翼翼,唯恐压到我轻微鼓起的肚子。
我为他做了满桌子菜,他牵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我嗔道,你拉着我,我该怎么吃饭呢
他捏了捏我的鼻尖,满眼温柔,我喂你好不好。
抚上他的眼角,我笑道,好。
他就着我的手吃了一口菜,蹙着眉问,你怎么比我更清瘦了些,是不是这家伙在你肚里不安分。
没有。我放下筷子,他很乖。
琰之,江南此刻桂花正好,你怎么不帮我带一些回来做桂花糖糕。
他抚着我鬓角的手,顿在半空。
我记得,那里的杏仁酥也很好吃。我笑着问他,怎么,你竟不知道,我去过江南
我们不如你位高权重,去救瘟疫时我只是个小小医女,在那里九死一生,几次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
回京后,他说他要娶我,你杀他的第二天,我们本是要成亲的。
裴琰之脸色灰白,垂下了手,盯着我的眸子暮色沉沉。
这才是真正的他。
苏苏,你已经嫁给了我,还怀了我的孩子。
可是裴琰之,先来后到。那夜和他那半具尸体,我们已经拜了天地。
苏苏!他咬牙切齿的拍案而起。
这副想掐死我的样子,还真是好久不见。
半晌,在我未变的微笑里他颓然坐下,拉着我的手神色痛苦。
苏苏,我从未想过要杀你,那日埋伏你伤了你的人是擅自做主,我并不知情,她已经被我杀了,我找过你,翻遍京城……
可你为什么,要杀了林白。
是!是我杀了他,折断手脚扔进山里,为了让你死心,是我故意救了他半边尸体,他不配。
裴琰之的眼中渐渐染上血色,额头青筋暴起。
身居高位久了,甚少见到他如此面目狰狞的样子。
我冷笑一声,甩开他的手,裴琰之,不配的是我,他那么善良纯粹的人,和他在一起,是我不配。
我面无表情的端起酒杯,将酒凑到他嘴边,恭喜你,坏的彻底,得到这一切。
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我,没有张嘴。
只有你死了,我才会愿意带着你的孩子活下去。
眼眶通红,翻涌着无边痛苦,他的眼角泛起点点水色,在烛火下,反射起扎眼的白光。
裴琰之,我给你选择。
他一把钳住我的脖子,细白的脖颈,并经不起他的三分力度,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折断在他手里。
空气稀薄,我蹙起眉,手里的酒杯却倔强的不放下,凑在他嘴边,撒了一些出来到他玄色的锦服,倏然就不见了踪迹。
苏苏,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我欲张嘴,却又被他松开脖子上的钳制,极快的捂住了嘴,算了,这不重要。
他颓然低头,最终还是就着我的手喝下了酒。
终于忍不住,一口血从喉间喷涌而出,打湿了他温热宽厚的手心。
裴琰之震惊抬头,看着他指缝间流出的血大惊失色。
我没了力气,缓缓从凳子上滑下来,跌入他怀里。
怎么回事苏苏!怎么回事
满桌子菜都有毒,只有酒是解药。
若他有一丝良知,我愿放他一命。
毕竟当时对着满地尸体,林白曾说,朝廷积弊已久,需铁腕镇压,我这绵薄之力救不了芸芸百姓,空有怜悯之心,我只盼有高位之人,能救百姓于水火。
我不知道裴琰之是不是这么一个人。
但林白已归尘土,我总要给他留点希望在。
耳边裴琰之的叫声凄厉狂虐,他喊道,苏苏,我不许你死,我不许!
来人,快来人,请太医!
来不及了。
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去找林白了。
可我嫁给了别人,还怀了孩子。
他会不会嫌弃我。
那日他出门前,推开那扇吱啦作响破木门回头说,苏苏,明日成婚前,我一定把这扇门给你换了。
后来我去看过,那处一穷二白的院子,已经被裴琰之夷为平地。
林白,你会不会怪我,怪我没有给你报仇。
视线渐渐发白,生息一点点从胸腔内流尽,越过裴琰之的头顶,那里出现一张温和含着笑的脸,一看就很好欺负。
那着青衫的男子伸出手,对我说,苏苏,你真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