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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出生的时候正值冬天。那天,落了那年的第一场雪。水晶似的粉屑,如烟雾笼罩了整个天空。

    爸给我起名叫白雪。他说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皮肤红红的,像只可爱的小老鼠。我笑。你骗人,老鼠那么丑怎么会可爱。爸笑着,你不懂,再丑的老鼠在父母眼里也是好看的。我撇撇嘴,那为什么妈不是这样认为爸就摸摸我的头,有些人的爱是挂在嘴上的,而有些人的爱,是藏在心里的。

    那年,我只有五岁,对所有的事都深信不疑。我跑去问妈,你为什么把爱藏在心里呢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妈不理我,我就抱住她的腿。她一把推开我,走开。我没站住,摔倒在地上,头磕在梳妆柜上,钻心地疼。有什么液体冰凉地从额头滑下来流进眼睛,涩涩的。

    妈看我,那一刻她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可是她忍住了。她拎起放在床头的一个旅行包,出了家门。她身上穿着爸新买给她的连衣裙,裙摆很大,很圆,风吹过的时候像是一把漂亮的伞。

    可外面既没有下雨也没有落雪,她要带着这把伞去哪里呢

    我跟出去,看见拐弯处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他看见了妈,就把手里的烟蒂扔掉,迎了上来。他有一嘴漂亮的小胡子。笑的时候胡尖一翘一翘的,就像是动画片里的阿凡提。

    我想妈一定和我一样,很喜欢电视里那个聪明的阿凡提。因为她走过去,就立刻把手放进了他的手臂里。

    不过阿凡提没有骑他的黑毛驴,他开了一辆车来。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小轿车。我跑过去,喊妈。我想让她带着我一起坐那漂亮的小轿车。可是她却别过了脸,对阿凡提说。快点,快点开。

    车轮扬起的灰尘呛进了我的喉管,我蹲在路边一直咳嗽,一直咳嗽。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妈走后,爸就病了,整日不说话,呆呆的。后来爸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常常一动不动地盯着我。那种眼神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开始酗酒。每次喝醉就会指着我骂。有时也用皮带抽我,一边抽一边说,婊子生的小婊子。

    我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也不敢问他。我见了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爸酒醒后,就会很内疚地抱住头,反反复复地对我说,小雪,对不起。可是我知道他没有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们的,是那个从来也不曾把爱挂在嘴上的女人。

    我开始恨妈,她为什么要抛下我们呢,难道阿凡提真的比我和爸更重要吗。我试图去找过他们。沿着那辆小轿车绝尘而去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没有力气,才停下来。

    我抬头看天空,脉脉斜晖染红了天。太阳在散乱无章的云朵霞片中徐徐下沉。我伸出手,想挽留住那即将消失的余光。

    就像是想要挽留住童年里最后一点温暖的记忆。然而,夕阳收起最后的一丝微光,像一颗流星在天边的暗影里消失了。

    我蹲下来,放声大哭,而那年,我九岁。

    后来爸决定去外地打工。他把我寄宿在奶奶家。临走时他从兜里摸出一把糖,让我过去取。可是我被他打怕了,瑟缩着不敢上前,他就一直叹气。看着我的眼神很忧伤,也很无奈。

    爸走后,我就跟着奶奶生活。她是个很可怜的老太太,一辈子没享过福,老了还要帮爸带我这个拖油瓶。

    可是她对我很好,每晚都搂着我睡觉。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给我唱,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

    我哭了,紧紧地抱住她。问她,奶奶你说的是真的吗。奶奶就笑,傻丫头,那是戏,戏是假的,生活才是真的。

    奶奶小时候家里穷,没念过书。她常说,人不能没有文化,要不就会被人欺负。所以她坚持要让我继续上学。隔壁的阿婶说,你把小雪给我做闺女,我就供她读书。奶奶不肯。搂着我,她有爹有妈还有我这个老太婆,干嘛要送给不相干的人。

    隔壁阿婶穿一条大花裙子,倚着门像是一面花里胡哨的大旗。她撇着嘴,要不是我生养不了谁会要个小丫头呢。

    奶奶顺手抄起门后的大扫帚,一下一下地砸在阿婶的头上。我从没见过奶奶发那么大的脾气。那天她就像是疯了似的,一遍一遍地说,丫头怎么了,那也是我们老白家的种!

    我拽着奶奶的衣服哭。奶奶扔掉扫帚,抹了把眼泪。她说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小雪念书。

    从那天起,她每天早晨起来都去山上挖野菜,然后提到镇上卖。我怕她辛苦,可是她每次都说,闲着也是闲着。

    那年秋天,我用奶奶卖野菜的钱交了学费。一把一把的全是分分角角。报名的老师抬眼看看我,你这墙上怎么都是绿了吧唧的,不是鸡屎吧

    周围的人都笑,只有我想哭。我瞪着她说,你的眼皮也绿了吧唧的,难道也是鸡屎吗

    后来给我报名的老师成了我的班主任。她觉得我当众羞辱了她,就经常找我的麻烦。我第一个完成作业她说我穷表现,我考第一名她说我是抄的。发卷子的时候,她怀疑地看着我,白雪,只要有一次让我发现你作弊,你就不要在班里待了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便当着全班的面说,张老师,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再做一遍。

    她的表情立刻变得很难看,你以为你是谁,居然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她把卷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也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

    她用一种很鄙夷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那眼神就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皮肤上:心脏上。我握着拳头说。不许你说我的父母。

    她看了我几秒钟,突然趴在讲台上哭起来。我莫名其妙。她之前说了我那么多难听的话我都没哭,为什么我说了一句她就哭成这个样子

    我被请了家长。

    奶奶在校长办公室里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直都低着头喃喃地说对不起。校长戴着一副很大的眼镜,花白头发,自来卷,紧紧地贴住头皮像一块肮脏的毛毡。他歪着头问张老师,你怎么看

    张老师冷着脸说,反正我是教不了她

    校长的眼睛躲在镜片后面闪烁。他说要不这样吧,你先把她带回去,我们商量商量,不行让她转班。

    回家后,奶奶问我,小雪,你说你这次错了没。我扭着脸,不说话。我没错,为什么非要承认错误呢。

    奶奶生气了,她把门一开,气呼呼地说,站到院子里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进来。

    我跺跺脚,扭头就出去了。

    院外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上面重重地开着大朵太朵橙红的木棉花。我仰着头,觉得那些花真是鲜艳,真是耀眼。看着它们,好像可以把这世上所有的烦心事都忘记。我心里想,要是谁能给摘一朵就好了。

    正想着,木棉树突然摇晃起来。绿色的树叶像是手掌一样。哗啦哗啦地摆。

    我睁大眼睛,看见一张少年的脸从树叶中间露了出来。他也看见我了,挥了挥手,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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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咬着嘴唇没敢出声。他摘了一朵木棉花拋进了院里,落在我的脚边。他笑着说,别哭了,送朵花给你。

    他叫海啸,说名字的时候洋洋得意,海啸知道吗,老厉害了。他拍拍胸脯,以后谁欺负你,我收拾他。

    海啸比我大三岁,东北人。跟老师来这里写生。写生懂吗他问我,就是把看见的全画到纸上。

    就跟照片一样吗我问。

    他想了想,笑着点头,对,就跟照片一样。

    海啸是艺术学校的学生,可是他最拿手的却是爬树。他说以前我一画画就犯困,一犯困我爸就揍我,一揍我我就爬树,到最后,画画得不怎么样,树倒爬得特别好。所以我妈老开我爸的玩笑,说别人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他是棍棒底下出才子。不过不是才子的才,而是木材的材。

    海啸说完哈哈大笑。他的笑容里有一种很明媚的东西。他说那叫幸福。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呀着嘴哈哈大笑,我想这样我也就可以幸福了。

    没过几天我又去学校了。我转了班。新班主任比张老师好看多了,脸上没有红红绿绿的眼影。不过她不让我们喊她老师,让我们喊她迷死。她说迷死是小姐的意思,而先生是迷死他。于是我们班除了迷死就是迷死他,好像一个个都很招人喜欢。

    但实际上,我们班是全年级最差的班。没有人喜欢我们,也没有人在乎我们。用校长的话说,只要你们别惹祸,就很好了。

    班上的许多人都产生了厌学的情绪。他们觉得自己就这样了,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我也这样想。虽然迷丝常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可是世界那么大,我们那么小,如果没有人为我们指引方向,我们怎么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路

    我对奶奶说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和爸一样,去外地打工,挣钱,让她享福。奶奶很失望,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屋了。

    我一个人沿着村子一直走,两旁金灿灿的油菜花像是金色的海洋、连绵不绝。我想,海洋的尽头是什么呢。是山。还是水,是大沟,还是村庄

    远处一群人迎面过来。他们每个人身后都背着奇怪的板子,手里还提着一个桶。我连忙让到路边,看着他们从我身边经过。忽然有人从人群里跳出来。小雪,他叫道。我愣愣地看着他。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笑着说,怎么,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我是海啸啊。

    我当然认识他。只是,他夹在这一群人中,完全与我不同的这一群人中间,我竟有些胆怯,不敢去认他。

    海啸说,小丫头,你怎么在这,没去上学吗

    我低低地说,不上了。

    为什么呢,他看着我,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

    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头,是隔壁阿婶。她还是穿着那条花裙子,迎着风,花裙子起来像一面五彩的大旗。她冲我招手,小雪,快回来!你奶奶她,不行了…

    我愣了几秒钟,拔脚向前跑去。海啸跟过来,拽住我的手一起奔跑。金色的油菜花田怎么那么长,长得仿佛永远也跑不到头。

    奶奶死于心肌梗塞。大夫说,奶奶年岁大了,早晚都会走到这一步的。可是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的。奶奶不是年龄大了,她是被我气死的。

    我跪在床边,泪如雨下。我看着奶奶的脸,摸着奶奶的手,仿佛她在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就会用手紧紧地搂住我,唱那句,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

    戏是假的,可是生活却是真的。

    我从来没有如此希望过时间能够倒流。如果可以.我一定不会对奶奶说我不想上学了,一定一定不会的。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有些事情走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奶奶的葬礼上,爸赶回来了。他比走之前老了许多。我看着他,好半天才叫了一声爸。

    唉。他答应着,表情尴尬。

    奶奶的后事安排好,爸就开始准备行李。我站在门口,问他,你什么时候走。他不看我,手里的衣服叠起来又散开。他说,明天。

    我又问他,一个人吗。他点点头,把手里的衣服塞进包包。

    我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定。可是仍忍不住爸,你不要我了吗。

    我等了很久,他也没有给我答案。我坐在院子里,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我知道,我终于成了没有人要的孤儿了。

    我抬头看天。那夜没有星。也没有月亮。满目的苍黑满目的凄楚。海啸从木棉树上露出头。丫头,你怎么又哭了。

    我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从树上跳下来,说小雪,哭吧,我陪你。

    爸走了没多久,海啸也要走了。人生仿佛就是站台,做短暂停留,待长久离别。海啸送给我一份礼物。是一幅画。高大的木棉树下,一个瘦小的女孩仰头望天。橙红色的花朵坠坠的,压过最沉痛而绚烂的夏天。

    他在落款上写,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就爬到树上,因为树上是最安全的。我笑了,树上是安全的,可他还没有教会我如何爬树。

    我变卖了奶奶留下的一些东西,然后坐火车去了东北。我记得海啸说过,他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可是东北那么大,我该去哪找他的家呢。我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看人潮熙熙攘攘,看车流来来往往。这精彩的花花世界,哪里才是我停留的地方呢。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过来,问我,姑娘,你住店吗。我看看她。很慈祥的样子,就像是活着的奶奶。于是点点头,拎着包跟她走了。

    走了一段后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她带我去的尽是犄角旮旯.黑灯瞎火的地方。我问她,你说的地方到底还有多远。她就含含糊糊地说,快了,就快了。可脚下的步子却也更快了。

    我停住,转身往回跑。

    从黑暗里钻出四五个小伙,一下拽住了我的胳膊,捂住了我的嘴。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走上来,抢走了我的包。

    她的速度很快,力气也很大。我瞪着眼睛。她突然笑了,真是个傻丫头。说着把头发往后一掀,露出一头的黑发。原来她是个骗子,专门骗我这种刚从农村出来的。

    我抱着空包又回到了火车站。坐在广场上哭了一夜。

    我想起海啸的那句话,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就爬到树上因为树上是最安全。我来这里本来是想要让他教我爬树的,可是现在,我不但没有找到他,还把他送我的画给弄丢了。

    我抱着那个空包,大街小巷地走,我想也许他们觉得那幅画没有用,就随手扔了。找的路上,我看见一家小吃店的门口贴了招聘信息,上面写着包吃包住。我试探着走进去,没想到竟被录用了。

    我只用洗洗盘子,每个月就有八百块。我很高兴,立刻留在了那里。我想这样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攒点钱,继续去找海啸了。

    我写了很多的寻物启事,可才贴了一张就被抓住了,一个戴着红箍的老头站到我面前,破坏公共环境,罚款五十。

    我急了,向他求情,大爷,我下次不敢了。

    下次,还能有下次他用鼻子哼哼,刷地给我撕了一张单据。

    我才第一天上班,哪来的钱呢。我打电话回店里,老板不在,是店里的厨师林木接的。他听我说完,撂下电话就赶来了。

    回去的路上我叹气,都说城里遍地都是黄金,可为什么我没捡上金子,还赔上了自己的钱

    林木笑起来,他说你没听过那首歌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他的笑容很像海啸,都是那种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整排牙齿的笑。

    从那天起,我和林木成了好朋友。店里不忙的时候,他就溜到洗碗间来帮我。他常说手是女孩子的第二张脸,一定要好好地呵护才行。

    我听了忍不住笑,第一张脸我都不在乎,还管第二张

    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东北的冬天来得似乎特别早。特别猛烈。我的手在水里泡得又红又肿,后来还生了冻疮。来暖气的时候,整个手又疼又痒,难受极了。

    林木跑了好几家医院买了一大堆的冻疮膏,花花绿绿地堆在我面前。我笑他,买这么多干什么,用来吃啊他挠挠头,也不知道哪种效果好,所以就都买来让你试试。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除了海啸的那幅画。这是我收到的第二份礼物。我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他的脸红起来,我我我了好半天。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可是对不起,林木,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冬日的暖阳从窗外照进来,那么明媚,可是,却那么寒冷。

    很快就要过年了。老板说今年的除夕夜很特别。专门在广场举办了跨年许愿活动、到时候还会放烟火呢。所有人都挺兴奋,掰着指头期待着除夕的到来。

    那晚,雪越下越厚,铺卷大地。踩在雪上面,脚下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一只只小白鼠被人挠着痒痒,咯咯地笑着。

    有姐妹问我,白雪,一会你打算许什么愿望,我就说发大财。姐妹们笑起来,真俗,真俗。我就问她们,那你们许什么,她们嘻嘻哈哈,我们也是俗人啊。

    正说着。主持人开始倒计时。人群里发出一阵一阵的欢呼,就像是一波一波的海浪,把欢乐的气氛推到最高潮。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钟声敲响,烟火腾空。天空被巨大而灿烂的烟火点燃,放射出最绚烂的光芒。红的,黄的.绿的,此消彼长,眼花缭乱。我仰着头说不出话。我从未看见过这么美丽的夜空,从未。

    有人在旁边推我,快,快去舞合那,听说那里有抽奖。

    我来不及回答,已经被人群推搡着,几乎站不稳。巨大的惯性以及推力让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人群仿佛变成一个巨型的雪球,朝前面滚去。

    我开始恐慌。人群里也不时地发出叫声,骂声,以及哭声,突然有人拽住我的手。我回头,是林木。他扯着嗓子喊

    可是一个大胖子突然横冲过来,死死地挡在我们中间。

    我的手臂和身体被同时朝两个方向牵拉。我痛得叫出来,林木回过头,突然伸出拳头,狠狠地朝那胖子面上砸去。

    那胖子捂住鼻子,停了下来。我吓呆了,手臂被狠狠一扯,身体从胖子旁被拉了过去。林木说,快走,人群就要失控了。

    他挡在我的前面,用身体抵住不停涌过来的人群,好几次都险些摔倒。我在身后拼命地撑住他。这时,人群里的哭声越来越大。已经有人被踩到。

    林木的眼睛都红了,他声嘶力竭地喊,白雪,看到那棵树了没,爬上去,爬上去就安全了。

    我几乎要哭出来,林木,我不会爬树。

    林木用胳膊圈住我,把我紧紧地护在胸前。他的双手抱着树干,周围还不停地有伸过来的胳膊。试图攀住什么而让自己不被人流卷走。

    林木的衣服被扯得一条一条的。脸上,耳朵上,手臀上也有指甲划过的鲜红血印。我忍不住颤抖起来。林木的呼吸喷在耳边,别怕,有我。

    我从不知道瘦弱的林木有如此大的力量。他努力地转过身,用一只手抠住树身,一只手托住我。他说,踩着我,去够那根树枝。他微微地弯下腰,把背让给我。

    我的手脚颤抖地不听使唤。汗湿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是手脚并用才狼狈地站在林木的身上。我终于够到了那根树枝,却没有力气再向上攀。我被挂在半中腰。

    林木用一只手试着把我举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的力气耗尽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就松开了另一只手,一使劲,把我托起来。

    可是下一秒,他立刻被旁边伸过来的手拽进了人群里。

    我哭出来,撕心裂肺地叫,林木,林木。

    可是周围全是哭声,喊声,谁又能分辦出哪个是我的声音呢。

    除夕夜的踩踏事件,死者数百。林木很幸运,他没有死。医生说他的头受到剧烈的挤压,颅内出血,压迫了神经。我打断他,那他什么时候能醒医生合上病历,不知道。

    我站在床边看他,闭着眼睛的样子像睡着了。嘴角微微向上弯着,在笑,我从没见过他微笑。印象中,他永远都是大笑,咧着嘴,露出整排的牙齿,灿烂得像是夏日阳光。

    我照顾了他整整两年,他才有了知觉。手指会微微地勾动,眼神也能转动了——脑子里的病,真应了那句老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我对他说,抽就抽吧,只要你能醒过来,别说是抽丝,就是抽嘴巴,抽手背,我都让你抽。

    海啸听我这么说,每次都感慨,小雪,你人可真好。

    我笑得淡然,如果你经历了生与死,就会明白什么才是对你最重要的了。

    海啸是在林木住院一年后找到我的。人生有时候真是奇怪,就像是玩捉迷藏,我想找他的时候他不出来,可是我不想找他了,他又出现了。

    海啸说他是在参加摄影比赛的时候看到的照片。一个记者无意间拍到了除夕夜的踩踏的画面。里面恰好是林木托举我的那个感人的瞬间。他看到后,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我。

    我听后笑,这就是写生吧。把生活里活生生的场面画到纸上,就好像时间又倒流回去了似的。

    海啸看着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谁能想到当初的一个玩笑,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来验证呢。

    我笑着对他摆摆手,你走吧。我看着熟睡中的林木,轻轻地说,我已经找到了最安全的地方,我不需要再学习爬树了。

    在医院里,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收拾收拾以前的东西。翻到那一大沓没有来得及张贴的寻物启事。我就想,如果东西丢了,还可以贴寻物启事;如果人丢了,也可以贴寻人启事;可是,如果心丢了呢

    我轻轻抚摸着林木的眉眼,对他说,林木,你的心有没有被我弄丢呢

    三年后,林木终于能叫出我的名字,小雪,小雪小声地,含混地,却真的是在叫我。

    那以后,他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自己端着饭往嘴里扒。虽然会把菜汤倒在床上,但是,连医生都说,这是奇迹。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是有奇迹的。只是,相信并肯为之等待的人太少了。

    林木出院的那天,海啸也来了。他说他要结婚了,我笑着对他说恭喜。他看了看林木,也笑着说恭喜。

    我们就这样祝福着,好像一切痛苦与灾难都已经过去,每个人都皆大欢喜。我们笑着,说着,看不到一丝忧伤和阴霾。

    临走的时候海啸突然问我,我结婚那天,你能来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林木从后面摇着轮椅过来。他扶着我的腰,说,当然,你曾是小雪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海啸的新娘是一个漂亮得令人目眩的女孩。结婚那天我去晚了,到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

    他和新娘一起站台上给双方父母行礼。司仪说着俏皮话逗宾客开心。他喊一声妈,司仪说,听不到。他再喊一声,司仪还说听不到。所有客人拍着手叫,大声点,再大声点。海啸站在那,汗都要滴下来。而他的爸爸妈妈,被擦了胭脂,点了口红,头上戴着用酒盒子做的帽子,耳朵上挂着长串的辣椒。他们一大家子,亲亲热热,都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

    我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好笑。原来,这人生本身就是一场闹剧。婚宴也好,丧葬也好,都是戏。

    戏里是人生,而戏外是生活。人生是虚的,而生活,劫是实实在在的。

    我转身离开的刹那,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小雪,是你吗。我拔脚就跑,我没有和她对视,因为,我怕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人世的荒凉。

    身后有脚步声,踉踉跄跄地朝我奔过来,

    海啸在后面喊,妈!

    新娘在后面喊,婆婆!

    她的老公在后面喊,老婆!

    可是唯独我不能喊,妈妈

    我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变成《圣经》里索多玛之城的盐柱。

    酒店外,突然飘雪。大雪初落的那天,是我出生的日子。那些纷纷扰扰的大雪片一遇到温暖的体温就转瞬消失,仿佛是从天际坠落的流星。

    而我知道,那漫天飞舞的既不是流星亦非落雪。那是命运的海啸。当它掠过我,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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