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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穿越时,身上只有半包味精。

    >面对破庙漏雨的屋顶和饥肠辘辘的难民群,我支起了油锅。

    >一文钱,炸虫蛹!

    >难民们捏着铜板哄抢,骂我是发瘟财的黑心厨子。

    >三个月后,我的摊子前排起长队,连知府小姐的马车都停在巷口。

    >珍膳堂的东家带着打手掀了我的油锅:贱民,也配用‘鲜’字招牌

    >我抖开包袱里最后半勺味精,撒进知府千金的汤碗。

    >她一口下去,连汤勺都咬碎了:来人!把这黑店的灶给我砸了!

    >——

    >后来,我的神仙鲜食肆开遍十八州。

    >跑堂的伙计,正是昔日珍膳堂的东家。

    ---

    冰冷的雨水,带着初冬的寒意,顺着破庙坍塌了半边的瓦檐,淅淅沥沥,滴落在陈粟额头上。他猛地一哆嗦,从一种混沌的、如同沉入深海的眩晕感中挣扎出来。

    眼前是断壁残垣,蛛网纠结。几堆半燃半熄的枯枝败叶旁,蜷缩着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久未清洗的体臭,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饥饿的绝望气息。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像是破风箱在苟延残喘。

    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绞着,发出空洞而响亮的鸣叫。陈粟下意识地捂住腹部,指尖却触碰到裤袋里一个坚硬的小方块。

    他掏出来。

    一个巴掌大小、银光闪闪的塑料袋,印着花里胡哨的图案和几个他无比熟悉的字——XX牌味精(精制)。袋子瘪瘪的,大约只剩下小半包的分量。这是他穿越前,在后厨给一锅临出锅的酸辣汤最后提鲜时,随手揣进裤兜的。现在,这半包味精成了他唯一的行李,也是连接那个灯火通明、食材丰饶的现代厨房与眼前这地狱般景象的唯一凭证。

    寒意和饥饿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向上攀爬。庙外,雨声渐大,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灌进来。角落里,一个妇人怀里的孩子发出猫儿般微弱的哭泣,很快又被妇人用枯瘦的手死死捂住。

    不能等死。

    陈粟撑着冰冷潮湿的地面站起来,腿脚发麻。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破庙角落里堆积的、不知被雨水泡了多久的朽木烂椽,又落在庙门外那片泥泞的空地上。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星,倏然点亮。

    他顶着雨冲出去。泥水瞬间灌进他那双沾着油渍的、属于某个现代厨师的廉价运动鞋里。他像条在泥潭里打滚的野狗,奋力拖回几根相对粗壮、尚未完全朽烂的梁木,又扒拉出一堆勉强能烧的湿柴。

    破庙中央,他用几块残破的砖头垒起一个歪歪扭扭的灶。引火的枯草湿漉漉,他用尽了身上仅存的一小盒酒店火柴(同样来自裤兜),才勉强点燃。浓烟滚滚,呛得角落里的难民一阵咳嗽,投来麻木或厌烦的目光。

    陈粟充耳不闻。他砸碎了半块破瓦罐,权当锅用。又跑到庙后积水洼旁,忍着刺骨的冰冷,仔细翻找。浑浊的水洼边,潮湿的腐叶下,一簇簇指头长短、灰白色、微微蠕动的……蜂蛹或是某种不知名的虫蛹密密麻麻地附着在烂木头上。

    他胃里一阵翻腾,但手下动作不停。饥饿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生理的恶心。他飞快地捞起一大把,用洼里浑浊的泥水草草冲洗掉表面的腐叶烂泥。

    回到破庙,那口破瓦罐架在好不容易燃起的、冒着浓烟的火堆上。没有油,他只能把瓦罐空烧,烤干水分。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粗糙的陶壁。

    当罐壁烧得微微发烫时,陈粟深吸一口气,将那堆湿漉漉、还在微微蜷动的灰白虫蛹,一股脑倒了进去。

    滋啦——

    一阵剧烈的、带着水汽爆裂的声响猛地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蛋白质焦糊、泥土腥气和某种昆虫特有气息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庙里的霉味。角落里几个难民猛地抬头,喉头滚动,眼神里混杂着本能的厌恶和一丝被勾起的、原始的饥饿欲望。

    陈粟咬紧牙关,用一根细树枝充当锅铲,在罐子里奋力翻炒。那些虫蛹在高温下迅速卷曲、变色,从灰白变成一种焦黄,外壳变得酥脆。那股焦糊味慢慢被一种奇异的、带着点坚果香气的油脂味取代,虽然依旧古怪,却奇异地多了一丝……诱惑力

    火候差不多了。陈粟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伸向了裤袋里那半包味精。他撕开一个小口,对着那罐热气腾腾、滋滋作响的炸虫蛹,小心翼翼地、抖落了……一小撮。

    细小的、晶莹的白色颗粒,如同初雪,无声地飘落在焦黄的虫蛹上,瞬间被热气融化、渗透。

    一股难以形容的、爆炸性的鲜味,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猛地扩散开来!

    庙里所有麻木的、昏沉的头颅,瞬间齐刷刷地抬起!空洞的眼神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盯住了那口破瓦罐。唾液腺在极致的刺激下疯狂分泌,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一片饥渴的咕噜声。

    陈粟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强作镇定,用嘶哑的、带着破锣般颤抖的声音,对着庙里那十几双骤然变得贪婪、炽热的眼睛,喊出了他在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声吆喝:

    一……一文钱!炸虫蛹!香!鲜!

    死寂。

    只有瓦罐里残余油脂的滋滋声,和庙外越发凄厉的风雨声。

    下一秒,如同火星溅入了滚油!

    给我!先给我!

    滚开!我先看到的!

    钱!我有钱!一文!快!

    十几个原本如同枯槁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沾满泥污、骨节粗大的手,死死攥着仅有的、被汗水浸得发黑的铜板,拼命往陈粟面前递。推搡、叫骂、甚至撕扯,混乱瞬间爆发。一个瘦小的汉子被挤倒在地,立刻被几双脚踩过,发出痛苦的闷哼。但他们眼中只有那罐散发着致命香气的虫蛹,那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他们濒临崩溃的神经。

    黑心!发瘟财的!

    下蛆的烂肉也敢卖钱!

    贼厨子!不得好死!

    铜板被硬塞进陈粟手里,同时,最恶毒的咒骂也劈头盖脸地砸向他。他被汹涌的人潮推得东倒西歪,手臂被不知谁的指甲划出血痕。他只能死死护住那罐滚烫的珍宝,用树枝胡乱拨拉着,将焦黄的虫蛹分给那些几乎要把破瓦罐抢过去的手。

    一个虫蛹落入一个老妇枯枝般的手里,她甚至来不及吹凉,就囫囵塞进嘴里,干瘪的腮帮子疯狂蠕动,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香……香啊!神仙肉啊……

    另一个抢到的汉子,只咬了一口,便浑身剧震,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不知是极致的满足还是痛苦。

    陈粟的手被滚烫的瓦罐边缘烫得通红,汗水混着雨水从额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他机械地收着那沾满泥污和汗渍的铜板,听着耳边最肮脏的辱骂和最原始的满足喟叹交织在一起,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这第一桶金,带着浓烈的血腥、泥腥和诅咒的味道。

    ***

    三个月。

    时间像一把钝刀,缓慢却坚定地削去了陈粟身上属于现代社会的最后一丝浮华。那件沾满油污、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旧夹袄裹着他精瘦的身板。脸上是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糙痕迹,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像被反复打磨过的黑曜石,沉静、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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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东,毗邻运河码头的打碗巷。这里没有气派的酒楼,只有歪歪扭扭挤在一起的破旧窝棚、散发着鱼腥和汗臭的苦力聚集地。陈粟的摊子,就支在巷口一棵虬结的老槐树下。

    摊子极其简陋。一口不知从哪个废品堆里淘换来的豁口大铁锅,架在用砖头和黄泥垒起的简易土灶上。旁边一张瘸腿的破木桌,摆着几个豁口的粗陶碗和几罐看不出内容的酱料。唯一醒目的,是挂在老槐树枯枝上的一块半尺见方的破木板,用烧焦的树枝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大字——鲜!

    就是这块破招牌,让这不起眼的角落,成了打碗巷最喧嚣的所在。

    此刻还未到正午,槐树下已经排起了长龙。粗布短打的码头脚夫,胳膊上筋肉虬结,脸上还带着卸货后的汗渍;浑身鱼腥的船工,裤脚还在滴水;甚至有几个穿着半旧绸衫、明显是附近小商铺的账房先生,也捏着几枚铜钱,混在队伍里,踮着脚朝前张望,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只有一种近乎朝圣的期待。

    陈粟站在灶后。火光映着他沾着油污的脸,神情专注得如同在雕琢一件艺术品。他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一勺浑浊的猪油滑入滚烫的铁锅,瞬间腾起青烟;几把切得细碎的、不知名的野菜野菌投入锅中,滋啦爆响;左手同时抓起一把粗粝的杂粮饭,手腕一抖,饭粒如雨点般均匀撒入锅中;右手持一柄缺口的长柄木勺,快如疾风般翻炒。饭粒在热油和火焰的逼迫下跳跃、爆裂,逐渐染上诱人的油亮焦黄。最后,他左手如闪电般探向灶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粗陶小罐,揭开盖子,用一根削尖的细竹签,小心翼翼地挑起——米粒大小、几乎看不见的一点点白色粉末。

    那动作之轻,之快,仿佛在触碰某种禁忌的圣物。竹签尖在翻滚的饭粒上空极轻微地一抖。

    细若尘埃的晶莹粉末,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滚烫的饭粒与油脂之中。

    一股无法形容的、霸道绝伦的鲜香,如同无形的巨锤,猛地砸向排队的人群!

    嗬——

    来了来了!

    香死老子了!

    神仙灶!绝对是神仙灶!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吞咽口水的声音汇成一片饥渴的潮汐。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陈粟手中那口翻腾的大铁锅上,那焦香、油香混合着一种直冲天灵盖的、令人灵魂都为之震颤的鲜气,就是最致命的诱惑。

    陈师傅!老规矩!两份!

    我的那份多加点‘鲜’头!加钱!我加钱!

    滚蛋!排后面去!陈师傅,我的那份快好了没

    叫嚷声此起彼伏。陈粟眼皮都没抬一下,将炒好的饭利落地铲进一个粗陶碗,递给排在最前的脚夫。那汉子接过碗,连筷子都等不及拿,直接用手抓起滚烫的饭粒就往嘴里塞,烫得直抽气,却舍不得吐出来,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痛苦与狂喜交织的表情。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辆青幔小车,由两匹神骏的健马拉着,在四名青衣小帽、腰悬短刀的健仆护卫下,缓缓停在了巷口。车帘一角被一只白皙如玉的纤手微微挑起,露出一双清冷如秋水的眸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越过喧嚣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口吞吐火焰、散发着致命香气的大铁锅,以及槐树上那块孤零零的鲜字破招牌上。

    排队的人群瞬间安静了那么一瞬,目光敬畏地投向那辆明显属于贵人的马车。护卫们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警惕。

    陈粟炒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辆代表着权势的马车只是一片飘过的落叶。他只是将又一碗刚出锅、热气腾腾、散发着勾魂香气的炒饭递给下一个食客。

    小姐,马车旁,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微微躬身,对着车帘内低声道,此地腌臜,恐污了您的眼耳。那摊贩之物,更是粗鄙不堪……

    车帘内,那双清冷的眸子依旧注视着槐树下那个忙碌的、油污满身的身影,以及他手中那口仿佛能点石成金的铁锅,片刻,才传来一个极淡、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去买一碗来。

    管事微微一怔,随即应道:是。

    ***

    打碗巷口‘鲜’字招牌

    城中最气派的酒楼珍膳堂三楼雅间。紫檀木的圆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江南小菜,白瓷薄胎,青翠欲滴。东家郑鳌靠在铺着厚厚锦垫的酸枝木太师椅上,保养得宜的手指正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他年约四旬,面团团的一张富态脸,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刻薄与阴鸷。

    站在他面前回话的,是一个穿着绸衫、獐头鼠目的瘦子,正是珍膳堂专管采买、也兼打探消息的管事,王三。

    是,东家。王三哈着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就在码头苦力扎堆的打碗巷口,支了个破锅破灶。卖的尽是些粗贱不堪的玩意儿,野菜杂粮饭,偶尔弄点下水杂碎……可邪了门了!那味儿……他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仿佛还能闻到似的,香得离谱!把码头上那些泥腿子的魂都勾走了!排着长队买!连……连知府衙门里,好像都有人去买了尝鲜!

    郑鳌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细长的眼睛缓缓睁开,精光四射,那里面没有一丝佛性,只有商人特有的、对威胁的极度敏锐和冰冷的算计。他珍膳堂立足府城三十年,靠的就是一个鲜字!招牌菜清炖蟹粉狮子头、三套鸭,哪一道不是用上等食材、秘制高汤吊出来的真鲜如今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泥腿子,在臭水沟边支个破摊子,也敢挂鲜字招牌还引得万人空巷连知府衙门都……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和被威胁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郑鳌的心。他那张富态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查清楚他用什么料了吗郑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

    小的派人去试过好几次了!王三连忙道,就是些最贱的猪油、杂粮、烂菜叶!伙计们回来都说,那炒饭里好像也没加什么特别的料,可就是……就是邪乎的鲜!鲜得让人头皮发麻!邪门儿!

    邪门儿郑鳌冷笑一声,将那串紫檀佛珠重重拍在紫檀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邪门,也是下贱胚子耍的把戏!敢在我‘珍膳堂’眼皮子底下,用‘鲜’字招摇撞骗不知死活!

    他眼中戾气翻涌,猛地站起身,对着门外厉喝一声:来人!叫上赵师傅他们几个!带上家伙!跟我去‘打碗巷’!

    ***

    日头偏西,打碗巷口依旧人声鼎沸。槐树下排着的长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着下工的船工脚夫涌入,更加拥挤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以及那霸道得足以掩盖一切的奇异鲜香。

    陈粟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为持续的高强度翻炒而微微发酸,但他的动作依旧精准、迅捷。铁锅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颠勺,金黄的饭粒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裹挟着热气与令人疯狂的香气,精准落回锅中。

    就在他将一勺炒得粒粒分明、油光锃亮的杂粮饭铲入一个船工递过来的破陶碗时——

    让开!都给老子滚开!

    一声粗暴的厉喝如同炸雷般响起!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向两边分开,惊惶失措。

    七八条彪形大汉,清一色青色短打,腰扎板带,手持短棍或铁尺,气势汹汹地分开人群,如同黑色的潮水涌了过来。为首一人,满脸横肉,眼角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珍膳堂护院头子,江湖诨号疤脸赵。这群人身后,缓步踱出的,正是珍膳堂东家郑鳌。他依旧穿着那身考究的湖绸长衫,手里捻着那串紫檀佛珠,脸上挂着一丝阴冷的、猫捉老鼠般的笑意。

    哼,好个‘鲜’字招牌!郑鳌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人群的骚动,带着刻骨的嘲讽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臭水沟里刨食的下贱胚子,也敢在府城用这个字你也配

    他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刺向槐树下那个被油烟熏得看不清面目的身影。

    给我砸了这脏摊子!

    疤脸赵狞笑一声,大手一挥:动手!

    几个如狼似虎的打手立刻扑了上去!一个壮汉抡起短棍,狠狠砸向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豁口的铁锅被巨力砸得整个翻倒!滚烫的油、金黄的饭粒、未燃尽的柴火,泼洒一地,瞬间燃起一片狼藉的烟火!火星四溅,热油烫得周围躲闪不及的人嗷嗷惨叫。

    另一个打手一脚踹翻了那张瘸腿的破木桌,粗陶碗碟噼里啪啦摔得粉碎!酱料罐子砸在地上,褐色的酱汁溅得到处都是。

    我的饭!

    天杀的!

    珍膳堂的狗!

    人群爆发出愤怒的惊叫和咒骂,但在打手们凶神恶煞的棍棒和铁尺威胁下,只能惊恐地向后退去。排了许久的队,眼看就要到嘴的神仙饭没了,愤怒和恐惧交织,却无人敢上前。

    陈粟在铁锅被砸翻的瞬间,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滚烫的油星溅在他破旧的裤脚上,烫出几个小洞,他却浑然不觉。他死死地盯着被掀翻的铁锅、泼洒一地的饭粒,以及那个被踩在泥泞里的、写着鲜字的破木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深不见底。

    狗东西!让你挂‘鲜’字!疤脸赵啐了一口,指着陈粟的鼻子破口大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这‘鲜’字也是你这等下贱人能用的腌臜地方弄出来的猪食,也敢污了‘鲜’字呸!给我打断他一条腿,扔运河里喂王八!

    打手们狞笑着围了上来,短棍铁尺在空气中挥舞,发出呜呜的破风声。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恐的低呼。

    就在这时,巷口那辆一直静静停着的青幔小车的车帘,再一次被那只白皙的纤手掀开了。

    住手。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响起。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连疤脸赵都愕然回头。

    只见那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青玉雕花的小汤盅,快步走到马车旁,躬身递了进去。片刻,车帘掀开更大,知府千金柳云岫那张清丽绝伦、此刻却微含薄怒的脸庞显露出来。她并未下车,只是隔着人群,目光如寒星般扫过一片狼藉的摊子和凶神恶煞的打手,最后落在被围在中间、如同孤狼般沉默的陈粟身上。

    她纤细的手指,正拈着一柄小小的、同样青玉雕花的汤匙,汤匙里,盛着一点从被打翻的残渣中勉强刮起、混着泥污的炒饭。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看笑话的目光注视下,柳云岫樱唇微启,将那一小勺混杂着泥污的残饭,缓缓送入了口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

    柳云岫那双清冷的眸子,在舌尖接触到那一点残羹的瞬间,骤然收缩!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巨石!那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难以置信的震惊、被极致美味冲击的恍惚、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她的贝齿无意识地咬合。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裂帛的脆响!

    那柄价值不菲的青玉汤匙,竟被她硬生生咬下了一小块!细碎的玉屑混着那一点残羹,被她囫囵咽了下去!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郑鳌脸上的阴笑瞬间僵死,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细长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茫然。疤脸赵和打手们举着棍棒,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围观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马车里那位身份尊贵的小姐。

    柳云岫缓缓抬起眼,那双刚刚经历了极致味觉冲击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如同严冬霜雪般的寒光。她的目光,越过呆若木鸡的郑鳌,越过一地狼藉,最终,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钉在了珍膳堂的招牌上!

    她红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冻结骨髓的森然:

    来人。

    把这黑店的灶——

    给我砸了!

    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滔天的怒火和被欺骗的屈辱!

    是!

    四名青衣健仆齐声暴喝,如同猛虎出闸!腰间的短刀瞬间出鞘半尺,雪亮的寒光映着夕阳,杀气凛然!他们根本不理睬呆若木鸡的郑鳌和打手,目标明确,如四道青色闪电,直扑巷子另一头那栋飞檐斗拱、气派非凡的珍膳堂!

    小姐!柳小姐!误会!天大的误会啊!郑鳌如梦初醒,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连滚带爬地想扑向马车,却被一个青衣健仆一脚踹翻在地,如同滚地葫芦。

    砰!哐当!哗啦——!

    珍膳堂那朱漆大门被粗暴地踹开!里面瞬间传来桌椅翻倒、杯盘碎裂的巨响,夹杂着伙计的尖叫和食客的惊呼!那象征着府城顶尖美味的鲜字招牌,在夕阳下轰然坠落,摔得四分五裂!

    陈粟依旧站在原地,脚下是泼洒的热油、焦黑的饭粒和碎裂的陶片。他默默地看着那辆青幔小车在混乱中调转方向,在青衣健仆的护卫下,碾过珍膳堂的匾额碎片,辚辚而去。

    夕阳的金辉,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掌心。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个同样不起眼的粗陶小罐。罐口,残留着最后一点点,几乎肉眼难辨的、晶莹的白色粉末。

    他轻轻捻起一小撮,那细小的颗粒在指尖闪烁着微不可察的光芒。然后,他伸出舌头,极其缓慢地、仔细地,舔舐干净。

    一股熟悉的、爆炸性的鲜味在口腔中炸开,如同风暴席卷。

    他抬起头,望向珍膳堂方向腾起的混乱烟尘,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映着夕阳最后一点余烬,也映着那栋昔日辉煌、此刻正被暴力拆解的楼宇,深不见底。

    他弯腰,在一片狼藉中,捡起了那块被踩进泥里、沾满油污的破木板。鲜字的一角已经碎裂,但那个字,依旧倔强而刺眼。

    他把它紧紧攥在手里,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丝锐利的痛感。

    夜风带着运河的水腥气,吹散了打碗巷的喧嚣和珍膳堂的混乱。陈粟的身影融入渐渐暗淡的天色和重新变得嘈杂的市井人潮,消失不见。

    ***

    又三年。

    府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中段,一座三层楼阁拔地而起。楼宇飞檐斗拱,气派非凡,却又透着一种别样的雅致。巨大的黑底金字招牌高悬门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上书三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

    神仙鲜。

    楼前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食客络绎不绝,伙计们穿着统一的青布短褂,肩搭白巾,笑容满面地迎来送往,声调洪亮而热情:贵客三位!楼上雅间请——!

    三楼一间临街的雅座,窗明几净。桌上摆着几道精致小菜:一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肴肉,刀工细如发丝;一盅清可见底、却浓郁得化不开的蟹粉狮子头汤;一盘碧绿生青、仿佛刚从枝头掐下的清炒时蔬。每一样,都散发着一种恰到好处、却又直抵灵魂深处的极致鲜味,绝非当年打碗巷那粗犷的霸道可比,却更显底蕴深厚,回味悠长。

    陈粟坐在主位,身上是低调却质地精良的深色锦袍,手指干净修长,再无半点油污。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筷青菜,细细咀嚼,眼神平静地看着窗外繁华的街景。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珍膳堂昔日管事绸衫、却明显浆洗得有些发白、袖口还带着油渍的男人,低着头,佝偻着腰,双手捧着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脚步有些虚浮,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却又掩藏不住深深疲惫和屈辱的笑容。

    正是郑鳌。

    他走到桌前,将茶壶轻轻放下,动作带着一种被训练出来的、刻意的恭敬。他抬起眼皮,飞快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看了一眼座上那位年轻却已掌控着庞大食肆的东家。

    陈粟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郑鳌那洗得发白的绸衫袖口,扫过他鬓角新添的霜色,扫过他脸上那努力堆砌却难掩憔悴的笑容。没有嘲讽,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平静的、如同看一件旧物的漠然。

    东家,您的茶。郑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讨好。

    陈粟端起面前那杯清亮的碧螺春,袅袅茶烟模糊了他的眉眼。他轻轻呷了一口,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他曾支起破锅的、喧嚣的市井天空。

    雅间里茶香氤氲,鲜味缭绕。

    郑鳌垂手侍立在一旁,腰弯得更低了些,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老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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