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夫君赴州府述职,路遇山匪,我为护他出逃以身作饵断了一条腿。

    月余后,我和他的白月光同时被诊出有了身孕。

    他指着我的肚子骂我放荡,说我的孩子是野种,让我自行落胎。

    转头却对同样被他从匪窝里救回来的梁玉颜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可是他不知道,山匪是他白月光引来断他升迁路的。

    而他被山匪伤了身子再难有后。

    我将带着肚子里他唯一的孩子远赴京都。

    自此山遥路远,不复相见。

    让盈月送走每月都来府上诊平安脉的大夫后,我摸着肚子喜极而泣。

    原以为上月夫君在匪窝里伤了身子,此生我们便与孩儿无缘,却不曾想老天如此眷顾我们夫妻,我腹中孩子竟已两月有余。

    眼泪沾湿了我的帕子,房门突然被大力推开,我看见张文璟大步向我走来。

    看他这急匆匆的样子,定是已经知晓了我有孕的好消息。

    我擦干眼泪起身相迎,他却一巴掌把我抽倒在床榻:

    贱妇!你还有脸在这哭

    你不是说你在盗匪窝里以死相逼宁死不折吗说!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早该知道你满嘴谎话,不堪信任!

    他那一掌极重,我耳中嗡嗡作响。

    什么意思他以为孩子是山匪的大夫没有告诉他孩子已有两月了吗

    孩子……我张嘴欲要解释,嘴里却传来一股腥甜,有血水顺着嘴角流下。

    张文璟似是有些诧异我竟吐了血,想来扶我,见我一直护着肚子,手伸到一半便甩袖而去:

    好好好,到现在你还护着这个野种

    你作出这副模样给谁看真是东施效颦!真以为玉颜那般娇柔是你能仿的来的

    念在我们夫妻多年情分上,此事我替你瞒下,你自行落胎罢!

    我近日公务繁忙,便不来你的院子了,等你落胎修养好再派人知会我一声。

    连一点解释的机会和余地也不愿意给我。

    他前脚才出门,盈月后脚就一瘸一拐地跑到我身边:夫人,您没事吧

    我木然地摇了摇头,听她一边抽抽嗒嗒哭着为我滚着鸡蛋给脸消肿,一边为我打抱不平:

    奴刚送大夫出了我们的院门,东院暂住的梁小姐跟着就将大夫请了过去,奴担心她又给夫人您使绊子,便跟了过去。

    谁知她竟也有了身孕!老爷当时正陪在她左右,听见梁小姐有孕,愣是细细嘱咐了许多事宜,那叫一个细心体贴,不知道的还以为梁小姐怀的是老爷的孩子呢!

    可是大夫说您也有孕但您体弱更该当细细照料时,老爷却……

    依奴看,这个梁小姐就该打出府去!她与老爷非亲非故,又是个家中遭难死了丈夫的寡妇,一直借住在咱们府上算什么事还打着您好友的名头,这不明不白地怀了个孩子败坏的却是您的名声!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喝止盈月谨言慎行,只细细听着她的话,沉默不语。

    连盈月都能看出来张文璟和梁玉颜关系匪浅,我又如何不知我只不过是盼着这数年的相伴相守能换得他一丝真情……

    终究还是我太过浅薄天真了。

    还记得那是及笄前的最后一个上元节,我在灯会上一眼就相中了夺得灯谜魁首的张文璟。

    彼时我还是千骄万宠的县令独女,而他明明身着一袭布衣,我的脑子里却没由来地浮出一句心中有丘壑,眉目做山河。

    可惜,他身边还站着一位佳人,便是梁玉颜。

    端的是郎才女貌。

    灯会后,我少女怀春犹不死心,还差人探听过张文璟的消息,才知他与梁玉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张梁两家早已商定,只待张文璟此年科考高中后就完婚。

    我虽骄纵,却万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也就歇了对张文璟的心思。

    两年后,眼见着同龄密友都相继成婚,父亲母亲才开始张罗我的婚事。但他们虽着急,却也顾及着我的感受,每次都要亲自过问我的意思。

    媒人踏破了我闺房的门槛,我却遍寻不到满意的郎君。

    直到我从媒人口里又听见那个名字。

    李小姐,这张公子可是一表人才才高八斗啊!要不是一年前张公子的父亲出了意外离世,想必他早已参加科考金榜题名了!

    这么好的公子,怎的没见你早早跟我提他

    哎,这……

    而且据我所知,这位公子早有婚约……你跟本小姐说实话便是。

    小姐看来早对张公子……小人多嘴,小姐有所不知,与张公子原有婚约的梁家等不得张公子三年孝期后进京赶考,将女儿许给了南边的罗家了!

    罗家可是那号称富可敌国的罗家可……罗家的孩子如今不过垂髫……她竟是要嫁罗老板做续弦

    可不是嘛!依小人看,这梁家就是看上罗家的万贯家财了!这梁小姐也是个狠人,竟是上赶着坐上南下的马车……张家夫人见木已成舟,只得劳心劳力为张公子相看其他待嫁小姐,可这一耽误下来,张公子便过了相看的最好时机,且还要一年多的孝期后才能完婚,剩下的姑娘都嫌张公子年岁稍长也不愿意再等……

    我心中窃喜,想着或许这是我二人的天定缘分,欢喜地应下了这门婚事,在张文璟孝期之后就嫁进了张家。

    初为人妇,张文璟不说待我郎情妾意如胶似漆,也至少与我敬如宾,我以为我得上天眷顾,父母宠爱我,夫君敬重我,婆母器重我。

    故我掌家操持,经商运作,为了撑起张家,为了让张文璟心无旁骛地读他的圣贤书,我起早贪黑未有一天敢懈怠。

    至今,竟已是第五个年头。

    夫人夫人我回过神来,看见盈月一脸担忧。

    无碍,不过是想起了些许往事。我径自对镜整理仪容,看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终于下定决心,替我准备笔墨纸砚,该给父亲回信了。

    几日前,父亲寄来家书,说圣旨将下,自己即将升迁做京都十九县的巡抚,问我可想同他们一同去京城,若我愿意,他必倾力运作,让张文璟也混个京官,一家人同住京中,也免得天高路远我受了委屈他们没法为我撑腰。

    我自是愿意的。

    嫁与张文璟后第二年,他便高中,虽未在一甲三名内,却也是二甲头名,被派到南边做了县令,我就此与父母亲分离,一年难以得见一回。

    而自我和梁玉颜被张文璟带人从匪窝里救回来之后,他便日日往梁玉颜所在的东院跑,我还没能寻到机会问过他是否愿意去京城,就等来了他的一巴掌。

    现在看来,不必问了。

    见我落笔,盈月舒了一口气,立即懂事地改了对我的称呼:小姐,您想通了便好,我们小姐貌美如花,才思敏捷,心灵手巧……此番去了京中,还怕找不到好郎君届时有他们后悔的!

    我还未答话,门外便传来梁玉颜阴阳怪气的声音:这还没进春庭姐姐房门,便听见丫鬟叫嚣要让谁后悔,这便是大家闺秀的家教吗妹妹鄙陋,今日还真是大开眼界。

    若是放在之前,我必会为了张文璟处处忍让,而现在……

    梁玉颜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槛,我将信递给盈月收好,毫不相让地怼了回去:我可没有这种不等通报就闯人卧房的没教养的妹妹,这放在我们李家,再不济也是会被罚跪祠堂三天三夜的。

    她的脸色有些难看,但随即就冲我笑道:

    不过是开个玩笑,春庭姐姐何必当真

    想来这小丫鬟已经告诉姐姐了吧,我有喜了。

    我也不怕将实话告诉姐姐,这孩子呀,是文璟哥哥的。

    文璟哥哥说了,今日起府内吃穿用度皆由我自行调配,不必再过姐姐这道,让我好生休养安心养胎,不日他便会抬我做平妻……

    姐姐你说,这同样都是有喜,怎么差别待遇就这么大呢

    哎呀,我竟才看见——姐姐脸上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仗着有孕惹恼了文璟哥哥

    我没心情听她母鸡一般咯咯叽叽地叫唤,做了个手势后挑眉望她:哦梁小姐可记清楚了这孩子,当真是张文璟的吗

    她面色煞白。

    一月前,张文璟赴州府述职,此行若是顺利,他便有望调任州府。

    而州牧李大人与我同属一源,论辈分我需称他为表叔。因着这层关系,我也同行张文璟左右,欲要借着亲缘关系说动表叔为他铺路。

    不料,我们才出发不久,青天白日便遇到山匪劫村,连带着我们一行人都被扣留。

    为掩护张文璟出逃求援,我以身作饵,用逃跑作幌子制造骚乱,却被抓回并打断了一条腿。

    匪首望着我淫笑,说这么硬骨头的小娘子他已是许久未曾见过,待到夜里必定要尝尝我的滋味。

    我打定主意,若是盗匪想要占我身子,我便用发上银簪自裁。

    好在张文璟不到半日便带着州府的兵杀进了匪窝,在我准备自裁之前寻到了我。

    当时我衣衫不整,浑身血污鼻青脸肿。

    为了反抗保住清白我被扇了好几巴掌,银簪也同样捅了好几个想要对我动手动脚的歹人。

    那个时候张文璟只盯着被不断救出的其他人,眼神晦暗不明。

    我以为他是心忧百姓,忧心述职,直到他将梁玉颜接入府内,我才知道,原来他只是心忧佳人。

    夫人,玉颜家中遭难,没了去处……

    一介弱女子,又是夫君旧识,合该帮衬些许,我知道的。

    如此,便用你闺中好友的名头让她在府中住下吧,也免得误了玉颜名声。

    ……梁姑娘在府中常住是否不妥不若我们在外为她置办宅子,我记得邻街……

    李春庭,亏得我以为你心善,真心为玉颜好!她孤身一人,如何能独居在外我与玉颜清清白白,你莫要用你的糟污不堪嫉妒成性的心思揣度玉颜,平白损了你我情分!

    这一个月来,这般对话已数不清上演过多少次,但凡梁玉颜有一丝不悦,她只消皱皱眉头,或摆出垂泪模样,张文璟统统都会把罪责归到我身上。

    可我那日佯装逃跑躲藏在脏污的水沟里时分明看见了——

    我分明看见,梁玉颜依偎在匪首怀里,说多亏有了匪首的配合她才能留下张文璟进了县令府,若是张文璟调任州府,必会处处顾及我,不会为了她而放弃前程。未来待她彻底掌控县令府后就暗中给匪首安排个侍卫的活,背着张文璟颠鸾倒凤,还要让张文璟给他们养孩子。

    我正是因为太过震惊一时不察才被抓了回去。

    也正因如此,回来之后我才不想让梁玉颜住进府里,却不想被张文璟误以为我是在争风吃醋。

    这段时间我已派人暗中调查清楚,梁玉颜的夫家罗家破产后,便是被那伙山匪灭了门,而梁玉颜早已沦为匪首的玩物,与其沆瀣一气。

    我刚刚对她比的,正是匪首习惯性的动作。

    梁玉颜阴沉着脸,突然对我展颜:

    你知道又如何呢你大可以去告诉文璟哥哥,但他会信你吗

    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为自己谋得更好的出路罢了!

    倒是你……怕是在这个家快呆不下去了吧

    我煞有其是地点点头,一边吩咐盈月把信寄出,一边拿出算盘盘算着,我要是把嫁妆都带走的话张家剩下的钱财能否支持他们过完今年寒冬

    梁玉颜见我并不理会她,以为我被她的话和张文璟的偏爱伤了心,得意洋洋地离开了我的院子。

    不多时,婆母院里的陈嬷嬷就将我请了过去。

    春庭,母亲知道你受了委屈,可事已至此,你入府五年无所出,一朝有孕竟还是……

    咳!所幸玉颜有了文璟的骨肉,便是让她做个平妻也无妨的。

    你是个好孩子,母亲答应你,待玉颜生下孩子,便抱给你养在你膝下。至于你的肚子……趁月份还小,赶紧处理吧!

    我看着坐在堂上轻易就定下我的罪过的婆母,她怡然地端着茶杯,品着最新的香茗,嘴里却说出让我寒心至极的话。

    张老夫人如何能确定我肚子里便不是张文璟的孩子

    放肆!玉颜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你苟且偷生委身于盗匪,还如此不知悔改,简直糊涂!

    若我说梁玉颜肚子里的才是野种,合该一碗红花打了胎呢

    婆母气极,冲我摔了茶盏,砸在我的额角:

    你这毒妇!是要我们张家绝后吗!

    文璟说你善妒,我本不信,没想你竟空口白牙就想害死我的金孙!

    这五年来我原是看你勤勉,你过门不过两月便将掌家权交给了你,你便是这么对我们张家的吗

    既已下定决心要走,我便不怕把事情闹大,最好闹到张文璟愿意签下和离书:

    五年无后你没想过是张文璟的问题吗

    掌家权为何那么快地交到我手上,别人不知,你最是清楚!

    当初我嫁进门,乃是看中张文璟的皮囊,聘礼分文未取,却带足了良田庄子和商铺,而张家没落,全靠我一个新妇的嫁妆才能撑起府中开支。

    你不过是难以为继,顺势将掌家权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我!

    这五年来我一直勤勉恭顺,未曾对她有过半分忤逆,这次一开口处处咄咄逼人,给她气了一个仰倒,捂着心口一个劲叫唤。

    李春庭!

    门外传来张文璟的怒吼,旋即我便被他一把推了个踉跄。

    张文璟还想故技重施扇我巴掌,反被我握住手腕狠狠地抽了回去,惹得他失声惊叫:你疯了信不信我休了你

    便当我疯了吧,掌家权谁爱要谁要。我懒得多看他一眼,把张府的掌家对牌狠狠砸在张老夫人身上,转身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接连几日,我的院子像是被张府所有人遗忘了一般,再无人气。

    倒是方便了我收拾行囊。

    我遣散了院内所有的丫鬟奴仆,只留了盈月一人。

    将最后一笔账目核对结束后,我才长舒了一口气,叫来盈月,让她去请张文璟过来。

    小姐,您……盈月有些不情不愿。

    傻丫头,去吧,我心里有数。我捏捏她的脸蛋,她一跺脚,出了门。

    张文璟这次来得倒快,看起来心情颇好,人还未坐下,嘴倒是一连串没停过:

    你可是知道错了

    玉颜宽容,你与她道个歉,待三日后她进门再给她备上一份厚礼,她定不会怨你毁她名节……

    我打断他的话,递给他一封和离书,他先是一愣,而后将信往桌上一拍,又开始给我扣帽子,七出之罪给我扣了一半。

    张文璟见我良久不语,又一脸恍然:你这样闹,是想借此威胁我不许玉颜进门我与母亲都答应待玉颜诞下子嗣便记在你名下,你仍是张家主母,以后我们也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如此你还执意要闹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吗

    大夫说,我若是落了胎,此生便不会再有孩子了。我定定地看着他,想不通明明俊秀儿郎那么多,我当初怎会被他迷了眼。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肚子:你还没落胎我分明……

    你分明在我日常饮食里都加了落胎药。我替他把下半句说了出来。

    他脸上有一瞬的尴尬,想来搂我小意安抚,我避了过去。

    我最后再说一次,当日大夫和我顾及你的颜面未敢同你讲,你在匪窝里受的伤会叫你日后再无子嗣,我腹中确是你唯一的孩子,梁玉颜所怀才是匪首之种。

    够了!李春庭,纵然玉颜以后是平妻,也越不过你去,你还想如何竟这般不知廉耻地污蔑她!还敢咒我断子绝孙,早知你这般恶毒……

    data-faype=pay_tag>

    你当日口口声声说要休了我,如今为何不肯签这一份和离书你与梁玉颜的事情我不会插手,一别两宽,莫要让我闹大叫人看了笑话。

    好好好!你当真是……

    张文璟气极提笔,在和离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不过还没摁下手印,他就撂下笔夺门而出:我是不会和你和离的,你勿要再玩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了!

    没关系,只差一个手印,有人会替他摁的。

    我掸了掸和离书,静静等着那个助我回归自由身的人——

    姐姐当真是好手段,一招以退为进玩得真真高超!

    我看着又一次不请自来的梁玉颜,心里再无半分不耐。

    好妹妹,姐姐能不能脱离苦海,就看你的了。

    我给梁玉颜看了我写的和离书,最下方已经拓上了我的私印,签名和手印未有一处缺失不妥。

    倒是张文璟只留了一个名字。

    印信不全,不可作官府凭证。

    你看清楚了,我欲和离,是你的文璟哥哥不愿。我炫耀似的抖了抖和离书,实则在戳她的心窝,本想直接给你让出主母之位,毕竟平妻说得好听,实际不过也是妾罢了!可夫君不舍与我分离,我也没有办法呀!

    她忿忿不平,又有些狐疑:你当真愿意和离不会是又在耍什么把戏吧

    我故作伤怀,用手绢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你当我真舍得吗可夫君……

    我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君现在却事事以你为重,对我动辄冷落指责,我心如刀割!

    他既一直念着你,又将我置于何地!如此行径,不配为我李家婿,我如今只想和离,与张文璟此生不复相见。

    最后一句话我真是情真意切,竟真的落下了几滴泪。

    梁玉颜沉默片刻,攥着我的和离书回了她的东院——

    我与文璟哥哥行礼前一天夜里,我会把他灌醉。

    届时你自行去书房寻他的小印,趁他醉酒,我帮你把和离书的手印拓上。

    莫要多心,我不是在帮你,我只是为了我自己,能当主母的机会就在眼前,我为何不要

    目的达成,我心里却有些堵得慌。

    张文璟非是良人,同为女子,我若走了,她又当真能过得好吗

    两日后的深夜,我第一次坐在了梁玉颜的房中。

    张文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桌上摆着一盏茶,还有我已经印信齐全的和离书。

    你当真不和我一起走我已知晓你和匪首的勾结,留在张府迟早东窗事发,届时张文璟……他绝非良人。

    我没有退路,家人不在世上了,我只不过想为自己谋得出路。于你而言,他或许并非良配,可于我而言,这是最好的路了,跟你走不过也是寄人篱下,又有何分别

    你既已决定,这是百两白银,你且拿着傍身。就算是我多谢你助我离开的报酬。若什么时候想离开了,好歹有个本钱,须知女子在这世间并非只有依靠男人一条路可以走。

    她长久不言,只盯着那一小叠银票出神。

    人都有各自的活法,我也不再劝她,带着盈月趁着夜色就从后门出了府,雇了一辆马车直奔京城而去。

    夜色浓厚,秋风沁人。

    张文璟为了表示他对梁玉颜的厚爱,一切礼数都是按照娶妻进行的,他们行礼的时候,我已经在百里开外的州府大人府上了,自然没有出面。

    他却还以为我在闹脾气,撂下狠话说要独宠梁玉颜,若我不主动去请,他便不会再踏入我院门半步。

    如是过了小半月,我已经到了京城,和父母团聚,他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单是我,连盈月也很长时间没有露过面了,这才借口要梁玉颜给我奉茶,大张旗鼓地进了我的院子。

    院内早已人去楼空,甚至连家具我都差人变卖了,我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我亲手抹除。

    他将下人叫来挨个询问,却无一人知道我去了哪,何时离去的。

    还是管家斗胆开口:是老爷您吩咐近日冷待夫人……

    张文璟黑着脸,阖府上下遍寻无果后,竟然动用了衙门的力量。

    当然还是无果。

    这是梁玉颜与我来信说的,她说自己已然看清张文璟,我不在的时日,他处处惦念,我在近前的时候,他又不曾给我好脸。她若再呆下去,只怕会成为怨妇。她对我那天说的女子在这世间并非只有依靠男人一条路可以走深以为然,已决定好打掉腹中孩儿自立谋生。

    至于匪首,她去往外地,天高路远,匪首还能追过来吗

    我心甚慰,给她提点了沿路我们李家可帮助一二的人脉关系,又包了百两银钱赠与她。

    银钱撒出去,看得盈月心疼不已。

    小姐!这梁姑娘拆散您和前姑爷,您怎么还帮她啊

    盈月,我且问你,张文璟往日待我如何

    往日……平平淡淡,不似人夫。

    那便对了,若没有梁姑娘,往后还能没有李姑娘陈姑娘了我和离,不全是因为梁玉颜的介入。非但如此,我还需得感谢她,让我看清了张文璟不爱我的事实,不至于终身困于为自己编织的梦里。

    的确如此,前姑爷对小姐可一点都不好!

    是呀,我的小盈月以后可莫要真心错付!悄悄告诉我,到京城这段时日,可有相中的郎君

    哎呀!小姐!

    盈月一跺脚,羞得转身就跑。

    只留我一个人对着爹娘送来的有意与我们家议亲的公子们的画像发呆。

    我不是那种踩了一个坑就觉得全世界的路都不好走的人,不会因为张文璟伤了我的心就认定天下男人一般黑,可现下我腹中还有个孩子,即便他是张文璟的种我并不想留,可他也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了……

    寒冬将至,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为免意外,我不再出席京中宴会,借着天寒体弱,开始闭门不出。

    你当真要生下这个孩子沈瑜这次替我把完脉后没有急着走,犹豫着问我。

    他是太医署最年轻的太医,在宫中不被信任,却是我父母交好的叔伯之子,因着这层关系,自我抵京之后,便由他替我诊脉调理,至今已有两月。

    我若落胎,便不能再生。我幽幽叹下一口气。

    沈瑜闻言,好看的眉眼拧在一处:哪个庸医竟胡说八道

    我眼眸一亮,抓住他的手:你的意思是……

    你抵京之后第一次诊脉,脉象平和,虽略有不足,却不至于落胎后便一生无法受孕。更何况这两月的调理已然将你身子的亏空补了回来,以后虽子嗣难丰,但多加调理生个一儿半女总归是没问题的。

    此话当真你莫不是在哄我

    你的断腿,我说能接便接上了,你近来行走如何

    是了,当初我为掩护张文璟所断的那条腿,看过的大夫都说难以根治,日后只能跛脚了,是沈瑜日日都来府上,为我熬药针灸,为我接骨疗伤,如今我行走坐立,除了久站断骨处会隐隐作痛外,已与之前无异。

    我急忙唤来盈月,让她请来父亲母亲。

    商议之后,沈瑜建议我再修养半个月,若是急着打胎,身体还未做好准备,对我后续恢复不利,但若是月余之后再行落胎,孩子的月份便有些大了,对我身子的损伤会成倍增加。

    我欣然应允,在爹娘和盈月意味不明的眼神下才发觉自己还一直抓着沈瑜的手,赶紧松开。

    沈瑜面色微红,起身跟我们告辞,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女儿彻底大了!看不上我们为她选的夫婿,会自己挑夫婿喽!

    爹娘,你们瞎说什么呢!

    小姐,奴看沈太医对你可是真真用心,寻常太医诊脉开药已是不易,沈太医却事事亲力亲为,熬药喂药从不经他人之手……

    我不禁也脸上微微发烫,只能转移话题,借口自己累了要小睡,将盈月和爹娘赶出了门。

    在床榻翻转了两个来回之后,我实在胡思乱想得厉害,便起身看起了最新收到的梁玉颜寄来的书信。

    她说她假意劝慰张文璟,借着被愁思成狂的他掀翻在地落了胎,又趁张文璟日日醉酒宿在我那空无一物的院中时,假装出门挑选首饰跑了出来就再没回去过。

    正妻不知所踪,平妻也一去不回,连孩子都没捞到一个不说,连官场也因为我李家的操作而四处碰壁。张文璟一下老了十岁不止,张老夫人也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但近日张文璟不知从何处听来我已随李家升迁京城,非京官不得无诏入京,他已然辞官准备动身前来寻我了。

    半月后,我虚弱地躺在榻上,爹娘陪在身侧,盈月和沈瑜一个为我擦汗,一个为我喂药。

    我执意看了一眼娩出的孩儿,是个已成型的男胎,面目隐约能看到张文璟的影子。

    有下人来报:老爷,夫人,小姐,门外有一男子自称……自称是小姐的夫君,名叫张文璟,要求见小姐。

    来的还真巧。

    我当然不会去见张文璟,让人把孩子的尸体好生收敛后拿给他,他要求见的事情以后便不必通传了。

    孩子无辜,毕竟是他们张家的种,总该认祖归宗,以免这么小就流落成孤魂野鬼。

    吩咐完之后,我便又睡了过去。

    之后的一个月,我几乎都不曾迈出房门,以免见风伤了身子,盈月便总要叽叽喳喳地给我说些事解闷——

    前姑爷那日拿到孩子棺椁的时候,直接就疯啦,跪在咱们府门前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哭,还叫着小姐的名字,真晦气!

    小姐,京城好吃的真多,奴都给您买来啦!

    咦,沈太医又来啦还亲自下厨给小姐您煲了鸡汤快让奴端给小姐尝尝!

    啧,小姐,前姑爷都在府外折腾了半个多月了,每天天不亮就来跪着,夜半三更才起身回去,下雨了也不躲不避……奴的意思是他不会傻了吧

    嘻嘻,听说今天沈太医嫌前姑爷挡路,将他隔开了好几米,不许他跪在咱们府门前了。

    ……

    我深知避之不见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总不能因为张文璟赖在门口就不再出府了吧

    正逢公主府递上了赏梅宴的帖子,我欣然应下。

    赴宴当天,盈月为我上了京城最时兴的梅花妆,我换上云锦,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小姐这么一装扮,怕是梅花仙子都比不上呢!盈月替我整了整衣摆,又为我披上一条狐裘。

    我有些恍然,已然记不清有多久未曾见到这么鲜活的自己了。

    当年嫁给张文璟后,我日夜操劳府内庶务,好东西都紧着婆母和夫君,自己不留分毫,自然也是没有心思打扮的。

    而抵京之后,我身怀六甲,食欲不振,日夜难寐,更是没有心思拾掇自己。

    如今看见铜镜中那娇俏万分的女子,我竟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我自己。

    踏出府门的时候,张文璟浑身脏污,倒真有几分乞儿的意味。

    见我出府,他着急忙慌地扑到我面前:

    烦请贵人传个话,就说张文璟求见李大人,求见李小姐!

    吾乃李春庭李小姐之夫,李小姐数月前怀着我张家子嗣离家后便对我避而不见……

    前些日子竟使性子落了胎,将我儿遗体送了出来!左不过是夫妻间的小打小闹,何至于此啊!

    请贵人帮忙劝劝,本该夫为妻纲,但在下甘愿认错,在此负荆请罪,还请……

    我嗤笑一声。

    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张文璟竟是这么个厚颜无耻的小人三言两语就将他想要宠妾灭妻的荒唐事变成了是我小肚鸡肠无理取闹。

    张文璟,你不妨好好看看,我是谁

    我倒是不曾知道,夫君宠妾灭妻导致正妻出走也是夫妻间的小打小闹

    原来名动一时的张大才子的才能全都用在了咬文嚼字搬弄是非上

    张文璟闻言猛然抬头,目光触碰到我的时候眼瞳一缩:

    春庭……

    真的是你你变了好多……

    春庭,为夫错了,你走后,梁玉颜将整个府上管的乌烟瘴气,良田铺子再无收入……

    母亲也病了,奴仆四散,无人照看……

    那个小娼妇,怀的竟真不是我的孩子!她借我的手流产之后,卷了钱财不知所踪!当日劫掳我们的匪首找上门来,让我还他媳妇和孩子!

    大夫说我确不能再生,你腹中当日已有孕两月为何不同我说明明已经决定要生下我儿,为何又将他……

    都怪为夫受梁玉颜那个贱妇引诱!你我本该相敬如宾,幼儿承欢,和和美美……

    贱妇我冷哼一声,你当日也是这般唤我的!

    他面色灰白,哆嗦着想来够我的裙角:春庭,不信任你非我本意,实在是梁……

    你想说,是梁姑娘挑拨的我嘲弄地看着他,我竟不知道你什么屎盆子都敢往我们女子身上扣,倒是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你扪心自问,你当真对我有过真情实感吗若是没有梁姑娘,你便不会纳妾了吗

    自私自利,说的便是你这种人。

    我在时,因我对内能打理庶务,对外能赚得钱财,你便与我相敬如宾。

    梁玉颜在时,你又因少时的求而不得与她小意温柔郎情妾意,将我肆意磋磨诋毁。

    我走后,你转而又嫌人家梁姑娘管家无能,惦念我的二三银钱,日日留宿我的空院,装出醉酒痴情人的样子。

    倒真真是——

    贱!

    张文璟被我说得无地自容,嘴角嗫嚅了半天都没敢再蹦出一句话。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盈月替我狠狠踹了他一脚。

    嗯,我嫌脏了我鞋上的东珠。

    上了轿辇后,我又掀开车帘,丢下有了官府印章的和离书的拓印副本——

    对了,你不如去衙门走上一遭,看看你我是否还是夫妻

    马车晃晃悠悠起步,走远后,我看见他从地上捡起和离书,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疯癫大叫的声音传得老远——

    不,这不是真的,李春庭是我张文璟明媒正娶的妻!是过了官路的!

    这份和离书我分明不曾拓过印,必定是假的!上面的官印也必是伪造!

    春庭……不!你同我回去,我跟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待到赏梅宴结束,我归家之时,天色已晚,门口已经不见了张文璟的身影。

    我长叹一口气,沈瑜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边,说出的话颇有些酸味:

    怎么,他不在你倒是有些不舍吗

    只是见他走了松了一口气罢了。

    放心,他不会在在京城缠着你了。

    怎么……

    张老夫人,听说你落胎勉下的是个与张文璟七分相似的男婴,一口气没上来……

    我有一瞬的错愕,又觉得这在情理之中。

    张文璟本就只顾自己,万事都想由着自己的性子,此番来京城,怕是也没安排人照顾好老母亲,也是御下不严,竟还叫人把闲话传进了她的耳朵。

    分神之余,我一脚踏空。

    沈瑜环住我的腰身,眼里情绪浮浮沉沉:春庭,我等不及你记起来了——你可记得,总角之岁,昆明湖畔。

    是他!

    九岁那年,我随爹娘出游踏青,依稀记得同行有另一家人,带着一个比我略小几岁的孩子。

    游戏途中,那个孩子失足落水,是我用竹竿麻绳救他上岸,还磨破了我的手掌,弄脏了我的新裙……

    想起来了当年我爹娘问你要何酬谢,你只说——

    寻常套路来说,你们该不会想让他以身相许吧

    如此瘦弱的小孩儿,我可不要!不若送他去学医,也好给自己调理一二,若是以后成了名医,不定我还有求于他呢!届时可别忘了还欠我人情!

    当时年少,话本子看得太多,却还装的老沉,如今一听这话,我羞愤地就差找个地洞了。

    沈瑜却哂笑一声:不知李小姐如今对我这身板可还满意

    我双颊红得欲要滴血,挣开他就跑回府里:休要胡言乱语,简直不知羞!

    盈月在身后大叫:小姐,您等等奴,怎么和沈太医抱得好好的突然就跑了呢小姐!小姐……

    这个盈月!被我惯得胆子忒大!早该给她指婚配了人去,看她还敢这般揶揄我!我跑得更快了,脑子里全是沈瑜日夜为我调理喂药的样子。

    其实,他长开了之后皮囊尚可,身板……

    我捂着脸,李春庭,你真没出息,已经是嫁过一回的人了,竟还被男色诱惑!端的是没出息得紧!

    我与沈瑜的婚事定在开春后的二月初八,给梁玉颜也去了信,请她来京城叙叙旧。

    她拒绝了。

    说是怕看见我再嫁记恨我,又抢了我的郎君。

    我笑得一个仰倒,撞在沈瑜的怀里。

    什么事笑得这般高兴

    有小狐狸精说她想勾你呢!

    哦我为春庭守身如玉至今,管她什么人啊妖啊的,轻易可勾不去我。

    嘁……

    还有一个消息,张文璟为母守孝后,被发现死在张府宅院里,手上攥着你给他的和离书拓本,以及……一封没能寄出的信。

    不看。

    当真不看其实,张文璟……平心而论,他能为你舍下官职远赴京城,跪在门外那么长的时日,应当是真心待你。

    可他不信我是真,辱我骂我是真,欲让我落胎伤心伤身也是真。或许我走后他确有真情实感,可迟来的深情又有何用

    是我想岔了,我怕你始终放不下,心有郁结,会影响……

    什么

    会影响你我子嗣。

    你……无赖!

    他轻拥我入怀,盈月冒冒失失地为我们带上房门,惊走了门前的小雀儿。

    窗外喜鹊鸣枝,春光正好。

    张伯父去世那年,我刚及笄。

    原本待到再过一年半载文璟哥哥高中,我们便可完婚。

    完婚,我们梁家才能从最末流的商贾,直接跨越到官员亲眷。

    可是张家没落,我爹娘没有那么多三年可以等。

    我也没有。

    身在市井商贾之家,我从小就被灌输日后要靠联姻让梁家让亲人一跃而上成为人上人的思想。

    我没得选。

    适逢家里的生意出现了纰漏,我便毅然决然地上了南下的迎亲轿辇。

    既然只能嫁给商贾,那便嫁给最富有的那一个。

    只要能过得更好,续弦也无妨的。

    穿金带银的好日子才过了没多久就迎来了山匪肆虐,我夫家理所当然地被洗劫一空,全府上下血流成河,包括我的爹娘和刚出生的弟弟。

    我不想死。

    于是我借着自己还算出众的容貌,以及甘愿沦为玩物的隐忍,在匪窝里活了下来,甚至得了匪首的青睐。

    得知文璟哥哥南下做官的时候,我无比懊恼自己当初轻易就放弃了他的决定。但事已至此,我有了新的主意。

    在匪窝呆了这么久,没点狐媚子手段是断然活不下去的,我变着法儿哄着匪首,给他花了无数大饼,终于一切顺利,我进了张府。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张家主母似乎是个十足的受气包,被我百般折辱竟还赖在张家不愿让出主母之位。

    听说她原是县令独女,啧,本该娇宠着的女子怎的就非要吊死在张文璟身上这外人勾勾手就能勾走的狗男人也就只当得上是我这种走投无路之人的最优选择,她忍气吞声作甚

    我若有她的家世,要什么男子没有

    还好,我挑拨之下,她似乎终于死了心。

    可她竟然知道我腹中孩子并非张文璟的!我本想联系匪头将她解决了一了百了,但……

    她既然想走,那便罢了吧此后山高路远,我们该是再难相见了。

    临走之前,她给我拿了百两白银,还说什么【女子在这世间并非只有依靠男人一条路可以走】。

    这才有了一副不知疾苦的官家小姐的样子。

    百两银子说给就给的她怎么知道我们普通女子活得艰难

    罢了,不知道也好。

    我是不想走的,毕竟她走之后我成为正妻指日可待,官家夫人虽不能肆意挥霍却胜在有头有脸步步稳健。

    可恨杀千刀的张文璟实在不争气!不过是丢了个夫人,李春庭在府上的时候也没见你对她多好,怎得人走了你就开始痴情了

    在她手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的张府,又没落了。

    气得我也下定决心,干脆借张文璟自己的手落了孩子,一走了之。

    出走之后,我和李春庭通过几次书信,我用她给的银钱盘了一个店面,做着成衣和脂粉的生意,不过只做普通人家的生意。

    日子竟也有滋有味。

    原来她后来信里所说的【便是普通女子也能靠自己活得出彩】竟是真的。

    李春庭即将再嫁的信和请帖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已经攒够当初开铺子的钱还富余不少。

    我回信谢绝了她邀我一叙的好意,连带着我的贺礼和她前前后后给我的二百两银子一并还给了她。

    若我前去观礼,未免使人想起张文璟这个我与她共同的污点,难免影响了大婚的喜庆。

    余生,我们作笔底知交便好。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