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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中毕业那年,外婆癌症。

    她躺在逼仄潮湿的房间不停呻吟。

    妈妈却说:3天了,怎么还没死;

    舅舅也附和:早死早超生。

    我一脚踢翻了木门:

    你们不给她治病,我给她治!

    3天后,当我拿着638元回到病房时,

    妈妈早就扯掉了外婆的氧气管。

    可十年后,我却做了和妈妈一样的决定......

    1

    徐秀花突发胃疼,妈妈将她送到了医院。

    徐秀花得了胃癌,晚期!

    上午检查的,下午就出了医院。

    院子里的橘子树,都开出了新叶。

    徐秀花却在只能默默等待枯萎。

    她浑浊的眼睛里常常含着泪水,

    这次她用干枯的手背随意在脸上一抹:

    不治也好,不治也好,治了还浪费钱,圆圆还要上大学。

    妈妈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是冷静的,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我,趴在外婆的怀中哭得颤抖。

    小时候,有好多次都是这样。

    记得,

    我抱着妈妈的大腿,让妈妈给买我喜欢吃的零食。

    妈妈只是冷冷地撇我一眼,没再说话,

    而徐秀花却默默将自己挑选的蘑菇摘了出来,

    换成了我爱的零食。

    她说:

    不吃也好,不吃也好,吃了也是白吃,给我们圆圆吃,我高兴。

    我摸透了外婆的好脾气,

    这样的招数我使了很多次。

    从那之后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

    我老人家不穿这么好的衣服,给我圆圆多买几件。

    我用不着这么多钱,就给圆圆当压岁钱了。

    每回我都洋洋得意。

    现在,

    听到这样的话,

    我却再没了得意的兴致,

    最爱我的外婆就要死了。

    晚上,

    妈妈打电话给了舅舅,

    话中全是冷漠。

    她说:妈,得了胃癌,你回来吧!

    第二天我醒来时,舅舅就已经守到了徐秀花的床前。

    我想,舅舅和妈妈商量着应当就能把她送进医院。

    两天后的半夜,

    我被徐秀花的呜咽声音吵醒,

    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走到门前。

    妈妈说:3天了,怎么还没死;

    舅舅附和:早死早超生。

    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他们在默认外婆的死亡。

    我一脚踢开了早就老化的木门。

    我指着舅舅和妈妈的鼻子怒喊道:

    你们不给她治病,我给她治!

    2.

    那时的我太年轻,根本不知道治好一个癌症到底需要多少钱。

    凭借一腔莽撞,我将已经昏迷的外婆送进了医院。

    妈妈和舅舅没有阻止我,

    我想他们应当是心虚的。

    我将自己的全部的压岁钱都垫给了医院,

    一共5852元。

    我以为这些钱起码够外婆支撑起码三天。

    这三天,我去洗碗,发传单,捡垃圾,最后也只得了两百来元。

    好在我聪明,

    我一边接了贴小广告的零工,一边又接了铲小广告的零工。

    这一来一回,我什么都没干净赚380元。

    我捏着638元来到医院,

    跨进病房,却看见妈妈正在整理外婆睡过的床铺。

    我迷茫地质问:外婆呢

    妈妈亦如往常的冷漠平静,

    她手上的动作没停,随意地说道: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外婆明明前天还是好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死了

    妈妈将徐秀花用过的尿盆扔进了垃圾桶,样子有些迫不及待。

    她皱着眉有些嫌弃地说:死了好,死了少遭罪。她死了还弄了一身屎,害得我又一通好洗。

    我如遭雷击:

    你一定是在骗我。你把外婆藏哪儿了

    妈妈停止下了手头动作,似乎在忍耐什么,

    她忽地转过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被盯得有些发毛,气势瞬间弱了许多。

    但我仍然不肯放弃追问,

    外婆在哪儿,你们是不是又让她回家等死了

    我的声音太大,终于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他们议论纷纷,

    哎呀,这家外孙还不知道呐,

    我中午听见隔壁老太太那呼吸机报警器一直滴滴地响,

    她女儿硬是没有一点反应,

    等到医生查房的时候才发现,这老太太死了一个多小时了。

    对啊,对啊,我还听见,那医生问她,她还撒谎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就是这个女人嫌弃老太太难伺候,才故意扯掉氧气面罩的吧!

    我听着一旁人的话,心凉了一半。

    以我对妈妈的了解,我好担心她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用手指着她,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你扯了外婆的氧气管

    妈妈似乎也被这句话刺激到了,

    她的胸口上下欺负,嘴唇颤抖。

    是!那又怎么样耽误了这么多天,尽是个拖累人的,她早就该死了。

    眼泪唰一下从我的眼中夺眶而出,

    我缓慢地摇头,不愿相信我的妈妈竟然是这种人。

    坏蛋,你和舅舅都是大坏蛋,我再也不想当你的女儿了。

    啪!

    一个巴掌扇到了我的脸上。

    妈妈迅速转过了身,

    决绝地说出回家!

    3

    徐秀花的葬礼办在农村,

    舅舅请了当地最贵的道士,

    从头唱到了尾,除了睡觉从没有停过。

    我听说光是道士的钱就一万多,

    那铺满一院子的流水席面也是两万,’

    下葬的地也是最好的,光是抬棺的吉祥人就请了八个,

    七七八八加在一起竟然也有6万块钱。

    我呆坐在徐秀花以前常坐的门槛前的木凳上,

    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进村的路。

    那条路蜿蜒了好几百米,可路始终是通向徐秀花的家的,

    坐在这儿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看见进村的车辆。

    忽然想到,这么多年,

    每到除夕前一天,徐秀花总能第一时间赶到路口,

    她总是笑眯眯地接过妈妈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

    然后故作嫌弃地说:

    来就来,下次不要带这么多东西了,都留给圆圆也好。

    徐秀花这个老太太总是口是心非的,

    她明明那么喜欢妈妈带回来的东西,

    以至于一年到头,那些棉袄被褥用烂了也舍不得扔。

    可她还是要每年都说那么一次下次别带了。

    现在我坐在她坐过的位置,看着进村一辆又一辆的车子。

    车子越来越贵,

    可这些里再也没了她期待的那辆。

    那些人下了车,将纸钱和鞭炮随意丢在一个竹筐里,

    然后送上几百块钱,就和另外一群同样的人拉起了家常。

    他们说话时脸都是笑着的,

    我一时也分不清,他们参加的是不是葬礼。

    转头,

    舅舅给这些客人安排好座位,

    他似乎很高兴,拉着其中一个客人说:

    三舅,好久没见,今天你一定要跟我多喝点。

    徐秀花还在时,

    三舅公也经常掂着一瓶赶场天打来的10块钱一斤的白酒,

    坐在里屋,他和徐秀花说说笑笑,亦如现在一样。

    那时,他问徐秀花:

    秀花呀,要是柱子还在就好了,就有人跟我喝酒了。

    柱子,我的外公,死了很多年,什么时候死的我也不知道。

    许秀花也总是笑眯眯地说:

    改天,让我幺儿跟你喝。

    现在,舅舅终于和三舅公坐在一起喝上了一百多块的酒。

    但是徐秀花看不见了。

    我看到三舅公满含期待地尝了一口那酒,

    然后,他就苦着脸说:这酒,还没有我那10元一斤的好喝。

    舅舅陪着笑脸,点头应是。

    我想他应该觉得农村人不懂酒吧,

    这一百多的酒怎么可能比十几块的还难喝

    我没了兴致,站起了身,

    走到厨房的门口。

    妈妈在帮着流水席的厨子烧火。

    火光烧得不是很旺,但还是将她的脸烧得通红。

    她坐在矮凳上,佝偻着背,侧着脸。

    一瞬间,我有些迷糊了,

    这张脸真的像极了徐秀花。

    徐秀花也是这样,她总会坐在柴火堆的面前,

    和蔼地问:圆圆冷不冷,要不要过来烤火。

    火光映在徐秀花的脸上是温暖的,柔和的。

    她总是包揽了厨房里所有的活,她说:

    年轻人,不会用农村的东西,你们就烤火就好了。

    她还会调皮地问:

    我们明珠,要不要也到这里烤烤火

    妈妈的答案总是否定的,

    她已经过了那个躺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纪。

    火光越来越红,

    妈妈似乎也被烫到了,

    她啊的叫了一声,然后用清水不停冲洗脸部。

    我看到,她的脸被烤得通红。

    是啊,外婆说过,烤火的时候不能太近。

    妈妈出了厨房和舅舅一起招呼客人,

    头上的米白色孝布那样显眼,

    但孝布下面却是一张红润明媚的笑脸。

    很是讽刺,

    毕竟十几年前的录像里,

    外婆胸前别着红花,

    看着妈妈出嫁的那时,

    外婆是哭着的,她比谁都伤心。

    妈妈开心的张口:

    感谢各位亲朋好友来参加徐秀花的葬礼,

    各位吃好喝好,有什么需要就跟我和我哥哥说。

    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众人齐齐举杯,表示谅解。

    我看到一张桌子10个人里,居然没有一个人是沮丧的。

    唯一哭的是那个尿了婴儿,

    可周边的大人却笑得更加开心了。

    我站在台阶上木然地看着前院满堂欢笑的众人,

    然后转身看了看牌位后面孤独躺着的棺材。

    我的眼泪再次如泉水落下。

    4

    徐秀花的葬礼持续了三天,

    下葬时,那个道士说:

    未满18岁的,属鸡的,属羊的,八字冲了,见不得逝人的真容,要回避。

    我是个既没满18岁,又属鸡的。

    我不明白,那是我的亲外婆,

    为什么她的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

    我想要反抗,还没开口,

    妈妈就走到面前,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我劝你不要在外婆的葬礼上闹事,你也不想闹得很难堪,让你外婆死了都不安生。

    我的指甲嵌入了掌心,为了外婆最后的平静,

    我只能慢慢地转过了身。

    舅舅请来的哭丧婆,很是称职,她的哭声很大,很悲惨。

    害得我又掉了些眼泪,

    泪水溅到泥土上,不知道是否会滋养到地下的许秀花。

    道士嘴里默念几声,一把火烧光了二十来平的纸扎楼房,

    妈妈一把扯掉了我头上的孝布,

    交给舅舅裹成球在火堆中来回传了3遍。

    然后所有的孝布都被丢进了火中,一烧殆尽。

    他们说这是为了让逝者在底下也想念亲人时能拿出来看看。

    至此,许秀花的葬礼结束。

    人艰难的活在世上需要两万多天,

    但死后却只需要短短三天,世上就再也没了这个人。

    院子前的橘子树叶得更好了,可是外婆再也吃不到了。

    我打算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我再也不想看到冷漠的妈妈和舅舅。

    我早早的上了床,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外婆的声音总在我耳边激荡

    圆圆,原谅妈妈吧!

    看吧,外婆死了也舍不得怪任何一个人。

    妈妈她怎么能这么自私,冷漠。

    睡不着,我所幸穿上衣服起来,

    我打算又坐回那个凳子上,

    看看徐秀花无数个孤独的夜晚都是怎么熬过的。

    凌晨2两点,堂屋的灯还亮着。

    妈妈和舅舅还没睡觉。

    我想他们应当还要整理外婆遗留下来的财产。

    昨天我听到亲戚说过:

    院外的土地是国家的,但每年都会有补助;

    徐秀花的衣柜的暗箱里还有几个袁大头,那应该值不少钱;

    还有,她这么多年省吃俭用肯定也存了不少钱,不说5万,两三万肯定有嘛!

    当时我就想,如果徐秀花真有这么多钱,

    为什么不用来给自己治病呢

    徐秀花的遗产应当有很多,

    这个时间了妈妈和舅舅都还没有歇下。

    我将耳朵靠近了木门,

    最先听到的却是妈妈崩溃的哭声,

    她喊:哥哥,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舅舅沉默半晌说道:我也没有妈妈了。

    我怔愣,

    我的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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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我叫陈明珠,

    我妈妈是徐秀花。

    当得知徐秀花得了癌症的那一刻,我的心跌倒了谷底。

    办公室里我跪求医生:你一定要把我妈妈治好,多少钱我都愿意。

    医生只是摇摇头:晚期了,带回去好生看护,她想吃什么就吃嘛,没得必要了。

    我求医生开了点药,

    最终还是将徐秀花带回了家。

    胃癌比我想象的发展得还有快,

    从阵痛到深度疼痛居然只有一天,徐秀花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她总是在半夜痛醒,

    她抓住我的手说:明珠啊,我不吃药了,不吃药了,你让我死嘛!

    她也知道圆圆怨我,但是那时的她已经没了太多辩驳的力气,

    她只是跟圆圆说:不治也好,不治也好,治了还浪费钱,圆圆还要上大学。

    确诊胃癌的第三天,

    徐秀花的疼痛再次加重,这次止痛药已经没了作用。

    她在凌晨呻吟得异常大声,

    我没用,我只能给她加大药物的剂量,

    我哭着求她:妈妈,妈妈你看看我嘛,我是你的明珠,你的掌上明珠呀!

    徐秀花的意识已经混乱了,她不认识我了。

    我问哥哥:3天了,怎么还没死;

    哥哥的脸也憔悴了许多,我看到他一向干净的脸上也生了好多胡茬,他叹口气说:早死早超生。

    后面的话被圆圆听到,

    她踢碎了老旧的木门,我有些心疼。

    上面还残留了一些痕迹,

    那是小的时候,徐秀花给我和哥哥量身高刻下的。

    哥哥的在左边,我的在右边。

    有段时间,我比哥哥还高些,那时我高兴了整整一年。

    圆圆将徐秀花带进了医院,她贡献出了所有的压岁钱。

    我朝那个医生使了个眼色,他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圆圆走的时候,徐秀花清醒了片刻。

    她拉着圆圆的手久久不愿放开,嘴巴一怒一怒地像是要说些什么,

    但还是没能说出口。

    我知道,她是想说圆圆,不要走,外婆不想活了。

    可圆圆哪里会懂,

    圆圆轻轻拍着徐秀花的手,对她说:外婆,我挣了钱就回来治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徐秀花的手被艰难地扯下。

    那是圆圆见徐秀花的最后一面。

    那之后,徐秀花的痛楚已经蔓延到了全身。

    她每天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第二天,她就已经控制不住地呕吐,

    那些吐出来的东西泛着一股酸臭,让徐秀花整个人都颓丧了几分。

    她以前是个多么爱干净的老太太,她总是和我说:

    我们明珠一定要是这个村子里最干净的小姑娘。

    其实我没那么爱干净,只是因为她爱干净,才显得我干净。

    正如此刻的我,不厌其烦地给她收拾呕吐后留下的残局。

    一天之内,我给她换了3件衣服和两套床单。

    我的小老太太一定要比其他人更干净。

    第三天,大便从她的肛门里喷了出来。

    有人说,如果老人开始频繁不受控制拉出干草一样的大便,

    那这个人肯定活不久了。

    因为那是身体的细胞帮她排除最后的污秽。

    我想徐秀花就是这样,

    当她两个小时之内,第三次将大便拉在床上时,

    她用苍老的手紧紧地拽住了我的衣袖。

    她说:明珠啊,你让妈妈死吧,妈妈真的好痛苦。

    妈妈呀,你明知道圆圆会恨我,但你还是让我这么做了。

    6

    徐秀花排出了最后一次大便,

    她的身体迅速干瘪下来,

    她的皮肤呈现灰白色,捻起来的肉皮也没了弹性。

    她捏紧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松开,从我的衣袖上掉了下来。

    除了颤动的睫毛,我已经看不到一点她还活着的痕迹。

    中午病房里的病友都在午睡,

    我最后一次清理了徐秀花的衣物,也给她擦干净了身体。

    我躺在她的腋窝,亦如小时候一样将手放在她的腹部。

    妈妈,你再拍着我的身体哄我睡觉好不好

    徐秀花的手似乎动了一下,

    没关系,那明珠给你拍身体,明珠哄你睡觉。

    我将手慢慢探到徐秀花的脸上,摸着她已经皱巴巴的皮肤,

    闭着眼,扯掉了脸上的呼吸面罩。

    手轻轻放下,无意间又牵扯断了氧气管。

    仪器发出的滴滴声,我却装作没听见,

    我紧紧感受着徐秀花身上最后一丝体温,

    人真奇怪,死了都还是热的;

    热的人,又怎么会死了呢

    我躺在徐秀花的怀里假装睡觉,

    徐秀花真的睡着了,可我怎么也睡不着了。

    当圆圆当着众人的说再也不做我的女儿时,

    我一气之下打了她一巴掌。

    徐秀花你当真狠心让你的明珠受了这些委屈,

    徐秀花,我已经有些想你了。

    我迅速转身,努力在圆圆看不见的地方,将眼泪砸回了心里。

    7

    哥哥请了当地最贵的道士,

    他说:

    妈,活着的时候什么都舍不得用,现在去了,该把没用过的都补上。

    当我的车再次开在进村的那条沥青路上时,

    我多么期待,徐秀花如往常一样早早等在路口接过我手中的东西。

    每回她都这么积极。

    刚结婚那会儿,

    她担心那个男人对我不好,因此每回见他的态度都是卑微的。

    徐秀花会从他的手中接过所有重的东西,笑着脸把我们请进屋;

    那个男人确实不好,后来我离婚了,

    徐秀花依旧从我的手上接过所有重的东西,笑着跟我说欢迎回家。

    她说:

    我们明珠,什么时候提过这么重的东西,明珠是妈妈手中的宝。

    这回,

    我打开车门,从里面端出了徐秀云住院的所有东西。

    只是小小一桶,

    但是妈妈,真的好重,你能帮我提吗

    回到那个熟悉的院子,这里到处都是徐秀云的痕迹,

    台阶上的小板凳;

    院前的桔子树;

    已经满是宾客的院坝;

    这里的每一处,都是徐秀云忙碌的身影。

    我避无可避,不想让人看出我的悲伤。

    我选择了厨房。

    老式的厨房,灶火台也只有胯部那么高。

    灶前放着一个高二十几厘米的凳子,

    我一屁股坐上去,险些栽了跟头。

    徐秀花从没说过,灶前的凳子这么矮,

    她那样的身躯竟然窝在这么小的凳子上半辈子了。

    小时候,

    我时常背靠在徐秀云的怀里站在灶前烤火,

    正如以前圆圆靠在她的身上一样。

    她用瘦削的肩膀承载了两代人的温暖。

    除了烤火,她从不让我离厨房太近,

    因为她说:

    我的明珠,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宝贝,这样珍贵的人怎么能耽误在柴米油盐里面呢

    后来,我忘了徐秀花的教导,

    我嫁给那个男人后,也曾迷失在柴米油盐中整整一年。

    我也曾为男人学会了许多,不论是做菜烧饭,还是洗衣拖地。

    可我也如同徐秀花一样,从来不让圆圆进厨房。

    这些年,我自认为做这些事情我已经手到擒来。

    可回神,灶火还是烫到了我的脸。

    你看,我又忘了,徐秀花说过不要离灶火太近。

    我用水冲洗着脸上的灼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太痛了,

    我的眼眶和脸都红了。

    洗脸水和泪水混作一团,

    我用毛巾擦干脸部,

    算了,还有客人需要招待呢!

    我学着徐秀花年轻时候的样子,极尽礼貌的招呼好客人。

    那时我还很小,不懂大人的生死离别。

    爸爸的死好像并没有给徐秀花带来什么悲伤,

    她依旧笑着脸招呼客人:

    感谢各位亲朋好友来参加柱子的葬礼,

    各位吃好喝好,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那时的三舅倒是哭得肝肠寸断,太小的我记不得太清楚,

    只知道,三舅似乎说:再也没人跟我喝酒咯~

    现在哥哥将我们从省城带回来的酒递到三舅的面前,

    三舅似乎很开心,他一手拿着杯子等着哥哥给他倒酒,

    一手搭在哥哥的肩膀上,说:

    我终于和你喝上酒咯,你们妈妈都念了好多回了。

    时光好像又回到了过去,

    哥哥成了爸爸,我成了妈妈,

    只是三舅真的老了好多。

    三舅饮下一口酒,

    开心的脸却瞬间皱在了一起,

    这酒,还没有我那10元一斤的好喝。

    他好像被难喝得快哭了。

    8

    徐秀花下葬的时候,那个道士说圆圆的八字和徐秀花的相克,

    我逼迫着她转过了头。

    我一定是天底下最无情的妈妈,

    这点真的很像许秀花,

    她也是全天下最无情的妈妈。

    不过也好,

    圆圆背过去了,她就看不到我的伤心了。

    花钱请来的哭丧婆不太称职,她只是干吼两声一点眼泪也没有,

    这样该如何滋养在地底的徐秀花呢

    看着躺在棺材里许秀花已经发黑的手,

    我没忍住,哭出了声,

    我的声音夹在哭丧婆的声音之下,小却凄凉。

    有那么一刻我想跳进坑里,打开白布,再看一眼徐秀花,

    徐秀花,我真的好想你。

    哥哥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感受着肩膀处的轻颤,

    我知道他的痛苦一点也不比我少。

    9

    别人都说,人走茶凉,

    所有人都以为,徐秀花一定藏了许多稀世珍宝等儿女发掘平分。

    晚上,我和哥哥一起打开了木质雕花衣柜里面的暗盒。

    我们比谁都知道,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打开盒子,

    一个拨浪鼓,几颗快化了的糖,爸爸做的手工积木。

    就是这些东西塞满了整整一盒。

    拨浪鼓是爸爸给哥哥买的,后来我出生了,哥哥让给了我。

    再后来有了圆圆,我又给了圆圆,

    这么多年,徐秀花一直将它珍藏着,

    鼓面上还有圆圆画的水彩笔的痕迹。

    那些糖是许秀花替我保管的。

    那年6岁,我说我要收集市场上所有的糖,这样以后就不愁没糖吃了。

    一句幼时的玩笑话,徐秀花当真了二十几年。

    最后的积木,是爸爸留给徐秀花最后的回忆。

    爸爸是有名的木工,他的手艺是整个村子里最好的。

    这些积木本来是爸爸做给我们的,

    可还没做完,他就走了。

    之后的日子里,徐秀花从来不肯将积木拿出来。

    这是她为数不多不愿满足我们的要求。

    我趴在哥哥的胸口,

    哥哥,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哥哥轻轻将我抱住,我能感到后颈处湿了一片,

    他说:我也没有妈妈了。

    10

    我叫陈团圆

    我的妈妈没有妈妈了,

    妈妈的一生再也没有得到团圆二字。

    妈妈似乎很少哭,真的很少。

    10年前外婆死的时候,她好像哭了一整夜,

    那一夜她抱着舅舅,声音在黑夜中婉转凄凉,

    他们就这样静静抱着彼此,

    就像许秀花讲的,

    你的舅舅和妈妈从小就是小哭包,没吃到好吃的他们哭;没有玩具他们也哭;外公走了,他们哭得很惨,可是还好,他们总是抱在一起哭的,只要抱在一起总是有安慰的。

    外婆我呀,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了他们两个,哪怕哭也是要哭在一起的。

    妈妈已经有十年没在我眼前哭过了,

    现在她躺在病床上,

    亦如当年的外婆。

    只是她的面容还那样的年轻,美好。

    妈妈说她很不幸运遗传了外婆的癌症,

    但是她不但不伤心,反而还很高兴,

    因为我和舅舅查了基因,都没有得这个病。

    病床上,我恍惚又看见了许秀花,

    许秀花用手在妈妈的额头上轻轻抚摸,嘴里不停地念着:

    明珠啊,我的乖明珠,妈妈对不起你哦。

    妈妈从梦中醒来,

    不知道是因为梦到了外婆,还是疾病实在太痛了,

    她突然哭了。

    她捂着自己的腹部:妈妈,你原来这么痛,真的好痛,痛得我都想哭了。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留下,挂在了她要笑不笑的嘴角上。

    抬起头,她用祈求的目光对着我:

    圆圆啊,妈妈梦到外婆了,外婆说她想我了,我也想她了。

    圆圆啊,妈妈想先走了,允许妈妈做个自私的妈妈,好吗

    妈妈成了当年的外婆,而我成了当年的妈妈。

    这次,换我给妈妈擦干净了身体,

    躺在妈妈的腋窝,

    拍着她的背,让她好好的睡了个再也醒不来的觉。

    妈妈,你还真是自私,你忘了,我没有哥哥呀,我该跟谁抱着一起哭呢

    又过了10年,

    我有了自己的小乖。

    小乖坐在我的身上问:妈妈,你的妈妈呢

    我抱着小乖,坐在老家院门的板凳上说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

    寄语:

    亲人的离去从来不是一场狂风暴雨,

    而是漫漫余生路上的一地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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