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五千元与碎纸屑那雨跟针似的,扎在脸上生疼,还带着股铁锈的腥气。
我拖着那个快散架的28寸破箱子,轮子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嘎吱作响,
活像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惨叫。
箱子里没什么值钱货,几件磨白了领口的旧衬衫,
一台屏幕裂得像蜘蛛网的老笔记本,还有那份——
林薇当初当垃圾甩给我,被我当命藏起来的——商业企划书。
砰!
老城筒子楼那扇铁皮门重重砸回门框,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
一股子刺鼻的霉味混合着劣质消毒水味儿,
像只冰冷的手,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这味道……
比之前那个家里残留的林薇那些昂贵香水的后调,可差太远了。
那个我们付了三年房贷、一点一点填满的小两居室。
上星期就被法律文书切得七零八落,成了前妻林薇名下的产业。
空气里那点家的味道,早散干净了。
手里那薄薄一张纸,就是我们这场婚姻最后的评估。
林薇那涂得血红的指甲,点在那几个扎眼的数字上:
八十万存款,房子现值两百二,总共三百万。
我拿二百四,公平吧
剩下六十万的‘共同债务’,还有你这堆糊不上墙的‘天才构想’,
她下巴微扬,语气轻飘飘的,像在掸一粒碍眼的灰,
喏,都归你。
她伸手,从桌上那沓子新崭崭的票子里抽出一小叠,
正好五千,塞进我箱子的破夹层里,
嘴角那点弧度又冷又嘲,
念点旧情,这点‘启动资金’,够你啃几个月馒头了。
省着点花,‘陈老板’。
那沓被她蔑称为糊不上墙的废纸,是我多少个通宵熬出来的心血——
针对老家寒岭那地方土得掉渣的特色农产品,
搭上新物流和互联网快车的寒岭新生态农业电商平台企划。
在她林大小姐眼里,这叠纸的分量,比不上她梳妆台上任意一支口红。
我下意识地去摸裤兜,烟盒空了。
喉咙里那股干涩焦灼猛地往上顶。
操!
我低骂了一声,把那股邪火硬生生憋了回去。
林薇把最后半盒烟也划拉走了吗
连这点念想都不留
窗外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切割着这间逼仄的出租屋。
墙角那个吱呀作响的破取暖器,油汀片冰冷,提示着我最后的暖气费也撑不过今夜。
我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刺骨的水泥地上,后背一片冰凉。
顾不上硌人的灰,我颤抖着从怀里内袋摸出烟盒,空的,捏得变形了。
又去翻背包,终于在侧袋最底下,指尖触到一个压扁的半盒硬壳玉溪,
还有半截不知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压弯了的火柴盒。
火柴哧啦一声划燃,短暂的光照亮了我满是血丝的眼,
还有眼前摊开在水泥地上的箱子。
我没看那些不值钱的衣服,抖着手,
近乎虔诚地抽出那份用两层厚塑料袋仔细裹好的企划书。
封面牛皮纸的粗糙质感,在昏黄的钨丝灯泡下泛着哑光。
角落里,林薇当初用来点烟时,燎焦的一个小印记还在,像一枚屈辱的烙印。
烟点着了,辛辣的白雾吸进肺里,稍稍压住了那份烧灼的空荡和冰冷。
妈的,劣质烟丝,呛得我直咳嗽。
口袋里,刚启用的寒岭本地号码震动起来。
陌生来电,一个久未谋面的高中同学名字跳出来,声音透着股假模假式的热络:
喂!陈默
是不是你哎呀!
听说你小子回咱寒岭老家了
好事儿啊!
明晚帝豪酒楼,三班同学聚聚!李强、王波他们都到!
你小子必须来啊,听到没
大家可都念叨你呢!
念叨我
呵。
我狠狠吸了一口烟,劣质的烟雾辣得肺管子生疼。
火光明明灭灭,映着破箱子和那份企划书。
帝豪酒楼那金灿灿的大吊灯晃得人眼晕。
空气里混杂着海参鲍鱼的油腻甜香、香水味还有酒气。
我身上这套旧西装,袖口早就磨出了毛边,蹭在冰冷的漆皮椅背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格格不入
我感觉自己像个误闯进珠宝店的乞丐,浑身的不自在。
哎哟我去!这不是陈默吗!
一个粗门大嗓的声音炸开,是以前的学习委员王涛,现在据说是什么公司的中层主管。
他端着酒杯,一脸发现外星生物的夸张表情,
寒江市大厂混不开了
嘿!回来也好!咱老家机会……咳,机会还是挺多的!
他拍着我肩膀的力道很大,笑容里那股子幸灾乐祸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打过招呼。
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主桌。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林薇,那个上周还冷着脸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女人,此刻正笑靥如花地依偎在一个男人臂弯里,那笑容,甜得能掐出蜜。
她身边的男人,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抬腕看表时,
那枚劳力士格林尼治的蓝黑圈蝙蝠侠,
在璀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又奢侈的光泽。
张威。
那个在她和我婚姻存续期间就时常出现在她嘴边的成功男人。
现在成了她丈夫。
张威显然也瞧见了我。
嘴角立刻挂上一种混合着施舍和优越感的笑容,搂着林薇的腰肢就过来了。
他那戴着名表的手掌,带着一股子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拍在我僵硬的肩膀上。
陈默!老同学!有些日子没见了!
张威的声音洪亮,恨不得全场都听见,
哎,看这穿着……朴实无华!挺好,返璞归真嘛!
他的目光毫不遮掩地在我旧西装袖口那点磨破的地方扫视,啧啧有声。
林薇倚在他旁边,当年那点温情早被风吹雨打去,
只剩下面具般精致笑容下冰一样的漠然。
她挑剔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像在评估一件处理货。
可不是嘛,
林薇的声音清亮得刺耳,像把小锉刀剐蹭着人的神经,
我早就说过了,有些人不是那块料,偏要白日做梦,
做些不着边际的发财梦。现在信了
她顿了顿,视线落到我脸上,似乎很满意捕捉到我眼底那一闪而逝的不堪,
喏,当初那份鬼画符一样的破计划,
也只有你当成宝贝,还千里迢迢带回来。
怎么,准备在老家东山再起
张威配合地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像只餍足的公鸭。
他又一次抬手,刻意地让腕表在灯光下转了个角度,蓝黑陶瓷圈泛出更摄人的冷光:
企划书这年头,想法
他嗤笑一声,轻蔑地摇摇头,
那玩意儿算个屁!值钱吗看看这个!
他又晃了晃手腕,那只蝙蝠侠的表盘熠熠生辉,
这才是硬通货!我们玩的是真金白银!流水!你呀,
他突然凑近我,那股高级古龙水的味道和嘴里的酒气混合着扑面而来,
声音压低,却又让邻桌刚好能听清,
也就适合空想想。
当年吹得天花乱坠……
现在怎么样
呵,连我这一条表带,恐怕……都买不起喽
那带着劳力士皇冠标志的表带,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
贴着他的皮肤,嘶嘶地吐着信子,向我展示着它的昂贵。
周围的哄笑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带着啤酒的泡沫和廉价烟的味道。
我感觉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烫。
林薇那带着明显嘲讽和一种奇怪胜利感的眼神,死死钉在我脸上。
张威那块腕表反射的光,此刻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我的视网膜。
烟瘾不合时宜地涌上来,喉咙干渴得冒烟。口袋里的烟盒被我攥得咯吱响。
我脸上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僵硬的平静,腮帮子咬得发酸。
桌下,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那锐利的刺痛感反而让我找回一丝清醒的锐利。
我微微垂下眼睑,盯着眼前那只沾着油花的骨碟。
在一片肆无忌惮的调笑声里,我沉默地推开沉重的实木椅子,起身。
没有愤怒,没有反驳,像一滴融入油污的水,无声无息地离开那片令人窒息的浮华喧嚣。
脊背绷得笔直,每走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但我告诉自己,绝不能塌下去。
身后,是林薇毫不掩饰的、清脆得像银铃一般的笑声,
是张威和那帮人变本加厉的窝囊废、癞蛤蟆的议论,
还有我那只破箱子轮子在光洁地板上滚动时孤零零的咕噜声,伴随着我远去的背影。
寒岭县郊外,老食品厂的仓库门轴锈死多年,
推开时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扑面而来的气息混杂着浓重的铁锈味、陈年谷物腐烂的酸败气,
还有一股渗进骨头缝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湿冷。
咔哒。
我费劲地拉下那根同样锈迹斑斑的开关拉绳。
头顶一盏几十瓦的老式钨丝灯泡猛地亮起,
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光线昏黄,如同风中的残烛,
忽明忽暗,勉强撕开一小片浓重的黑暗。
光柱里,尘埃在疯狂飞舞,像一群躁动不安的灵魂。
这就是我的新天地。
四壁是冰凉潮湿的水泥墙,头顶是高得让人压抑的铸铁屋架,
屋角那张用废弃木托盘和几块破板子拼凑起来的床,
是我唯一的落脚点。
上面垫着厚厚一层捡来的废纸壳,一床又薄又硬的旧被子散发出樟脑丸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唯一的热源来自墙角的破油汀取暖器,两片铁壳锈得厉害,
旁边还堆着几块从村里捡来的劣质硬煤。
寒意无孔不入。
我掏出烟盒,叼出一根压得皱巴巴的玉溪点上。
劣质烟草辛辣的烟雾涌进肺部,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
驱散了那刺骨的冷。
喉咙被呛得火烧火燎,却又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快感。
剩下半瓶冰得扎手的矿泉水,顺着食道滑下去,冻结了刚刚被烟燎过的地方。
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我又一次展开了那份企划书。
它在冰冷的、铺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摊开,
皱巴巴的纸张,被昏黄的光晕笼罩,像一本古老的羊皮卷。
上面的文字和数据我曾烂熟于心,可此时,
每一行墨字都像冰冷的刀子,在心脏上细细地刻下屈辱和不甘的印记。
那份由我日夜熬出来的寒岭新生态农业电商项目可行性方案,
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沉重。
灯光将我蜷缩的身影,巨大而孤独地投射在对面那片斑驳起皮、
爬满青黑色霉斑的墙壁上。
那黑黢黢的影子扭曲着,微微晃动,像一头沉默蛰伏的巨兽,
冷冷地审视着这方黑暗和仓皇逃入其中的我。
嘴里叼着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着一点微弱红光,像一颗不肯熄灭的火种。
劣质香烟的烟雾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破笔记本屏幕那道狰狞的裂痕,在明灭的光影里,如同摔碎的黑色镜面。
空荡荡的仓库里,只有我低沉的声音在墙壁间撞出微弱的回响:
二百四十万……
拿走的债……
三百万……
才只是个头。
烟头被我狠狠摁灭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火星溅起,留下一道黑色的焦痕。
……
第二章旧仓燃星火
帝豪酒楼的屈辱像胃里那晚没消化的冷馒头,硬邦邦地顶在心口。
仓库里那股铁锈混着陈粮腐败的酸味儿,吸进肺里倒是提神醒脑。
我裹紧身上唯一一件厚点的旧棉袄,蹲在墙角那个破烂油汀片旁边,伸出冻得发僵的手指,哆哆嗦嗦摸出烟盒。
空的。
操。
狠狠捏扁了,
随手丢进墙角堆着的几个空矿泉水瓶子里,哐啷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仓库里格外刺耳。
这点动静惊醒了一窝耗子,窸窸窣窣一阵逃窜的响动。
没烟的日子,一分一秒都他妈格外难熬。
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光晕落在我面前摊开的企划书上。
那台屏幕碎裂的笔记本搁在旁边,像一块丑陋的墓碑。
翻页的声音在空旷里带起回音,每一页上的字迹,此刻都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
狗屁不通……糊不上墙……
林薇那张精致又刻薄的脸在脑子里冒出来,伴随着她轻飘飘甩给我那五千块钱时的神情。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咔吧作响。
不,不能这样。
这口气咽下去,我陈默这辈子就真成她林薇和那个张威嘴里的笑话了!
钱!启动资金!
那五千块被我贴身藏着,像是烫手的火炭,又像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抖着手拿出来,捻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盯着上面被汗水浸得模糊的油墨。
一个念头野草一样疯长:赌一把!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冲出了那个冰冷的铁壳子。
县城南边有条老街,尽头有家不起眼的彩票点,霓虹灯牌缺了几个笔画。
我攥着那几百块钱,一股脑塞进窗口。
刮刮乐哪种
小窗口里面那张布满油光的胖脸没什么表情,眼睛扫过我冻得通红的指关节。
……随便。
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钱递进去,
换回来一叠印着俗气金元宝的硬纸卡。
刺鼻的油墨味混合着店铺里的劣质烟味儿,呛得我眼冒泪花。
我蹲在店门外的冷风里,指甲抠着卡膜。
一张,两张,三张……全是谢谢。
手指冻得麻木,心里的火苗却在那些廉价的未中奖图案里一点点熄灭。
只剩最后一张了。
薄薄的硬卡纸边缘卷曲着,被我颤抖的手指刮开涂层。
一千块!明晃晃的字迹扎进眼里!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手心全是汗!
有门!
这一定是……
兑了吧
小窗里那张脸又探出来,见我发愣,不耐烦地催促,
一千,要现金快点儿。
那张代表着一千块的大奖票和皱巴巴的现金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捏得发白。
刺骨的寒风顺着脖颈往里灌,刮在汗湿的皮肤上,激得我一阵哆嗦。
回仓库的路上,路边的烧烤摊飘来廉价的油辣子味道,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地叫嚣起来。
老板,来个素饼,夹点咸菜。
我把那湿漉漉沾着冷汗的一千块连同几十块的一沓钱,抽出几张零钱递过去。
油腻的小老板接过钱,在围裙上蹭了蹭,瞥了我一眼,
嘟囔着:
加不加辣
见我摇头,便麻利地在面饼里卷了些咸菜丝递过来。
滚烫的面饼灼着手心,混杂着那股熟悉又令人作呕的油腥气。
我捧着它,蹲在仓库冰冷的水泥门槛上,一口咬下去。
咸菜齁得慌,面饼粗糙地刮着喉咙。
胃袋猛地抽搐,一股酸水猛地顶上来,
呕——!
刚咽下去的那点东西混着胆汁全吐在了脚边的泥水里。
眼泪鼻涕呛得一起涌出来。
真他妈的……
废啊!
扶着生锈的门框喘息,胸腔里那颗被酒精、烟瘾、
屈辱和那口劣质烧烤油反复蹂躏的胃袋,还在阵阵痉挛。
回到仓库,油汀片烧着我仅有的几块劣质煤,散发出微弱的、带硫磺味的暖意。
昏黄的灯光下,我深吸一口气,摊开那份差点被我放弃的企划书。
不能再一个人瞎琢磨了!
赌徒的路,不能走第二次!
要人,要钱!
寒岭县就这么大,能掏钱支持我想法的天使,
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
谁
谁能信我的鬼话
眼前猛地闪过一个名字:刘金水。
老同学王涛在酒楼里高谈阔论时,似乎提到过一句,
咱刘总现在可是真发达了!
刘金水!
那个高中时坐在我后桌、因为流鼻涕被大家嘲笑的刘鼻涕
听说这家伙这些年搞饲料生意发了家
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脑子。
我手指哆嗦着在那台裂屏笔记本的触控板上滑动,
在本地混乱不堪的企业黄页网站上,一行一行地搜寻那个名字。
找到了!
鸿运饲料有限公司!
法人:刘金水。
地址是……城东开发区那片快要倒闭的厂区
寒风吹透仓库的单薄铁皮,灌进来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寒噤。
我看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烟灰缸里积了厚厚一层焦黑的烟灰。
天快亮了。
等吗
操!
我骂了一句,猛地站起来。
冰冷的空气刺激得喉咙发痒,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要把肺管子咳出来。
等个屁!
再等下去,那四千七百块,加上刚刚刮来的一千,
在那些闻着味儿就想分一杯羹的饿狼眼里,连塞牙缝都不够!
我扑到行李箱前,把里面最后几件能撑撑门面的衣服翻出来,也不管洗得发白。
套上那件最厚的棉袄,把那份企划书仔细擦干净沾上的灰尘,塞进一个还算干净的帆布环保袋里。
临走前,对着角落里那堆劣质煤,又添了两块进去。
老油汀的叶片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那点微弱的硫磺热气混着我呼出的白气,
在这冰冷死寂的仓库里弥漫开。
我拉开门,清晨凛冽的寒风像无数细密的冰锥刺透棉袄,拍在脸上。
天刚擦亮,灰蒙蒙的。
我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饿狼,一头扎进了那片钢筋水泥的丛林。
城东开发区那一片,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发酵玉米粉和禽畜粪便的刺鼻气味。
破旧掉漆的蓝色铁皮厂门旁边,鸿运饲料有限公司的铁牌歪斜地挂着。
门卫室窗户紧闭着,厚厚的灰尘让玻璃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颜色。
里面一个穿着厚棉袄的老头,正把脑袋埋在桌上的搪瓷缸子后面,隐约传来轻微的鼾声。
我敲了敲窗户上那个巴掌大的缝隙。
大爷
老头一个激灵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瞥了我一眼,
见是个穿着寒酸的陌生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干啥的没到点呢!
语气硬邦邦。
您好,我来找刘总,刘金水刘总。谈点生意上的事。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脸上挤出一点尽量职业化的笑容。
帆布袋里的企划书棱角硌着我的肋骨,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
找刘总
门卫老头上下打量着我这身洗得发白的棉袄,嘴角拉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刘总忙得很!有预约吗
我是……他老同学。麻烦您通报一下,就说陈默找他有急事!
我把老同学三个字加重了点,心头那点可怜的尊严死死压着那股往上涌的热气和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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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
老头拉长了调子,眼神里满是狐疑和不耐烦,
哼,我一天能接待七八个老同学老朋友!等着!
他慢吞吞地拿起旁边一部沾满油污的黑色老式座机,
按下几个键,对着话筒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被架在文火上慢烤。
门卫老头爱搭不理的斜睨,附近飘来的那股愈发浓郁的饲料酸臭味,
还有我空空如也的胃袋里火烧火燎的痛感,让清晨的寒意变得格外蚀骨。
我靠在冰冷的铁门栏杆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边缘,掌心一片冰凉滑腻的汗。
吱呀——
一声刺耳的响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旁边一扇窄小的、只够一人通过的铁皮小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臃肿棉袄、身形敦实的男人挤了出来。
几年不见,刘金水的脸圆润了不少,双下巴也出来了。
身上那件深色夹克质地不错,但似乎很久没洗,袖口有些发亮。
肚子也明显凸了起来。
谁啊大清早的
他嗓音洪亮,带着点刚起床的沙哑和不耐烦,
一边用肥厚的手指揉着惺忪睡眼,一边把烟叼在嘴上。
金水!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狼狈,脸上挤出的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
一股难以遏制的烟瘾猛地窜了上来,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渴难耐。
是我啊!陈默!高中坐你前边那个!
刘金水的动作顿住了。
叼在嘴上的烟没点燃,就那么僵在厚实的嘴唇中间。
他像是花了点时间才把眼前这个穿着寒酸、冻得脸色发青的男人,
和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优等生对上号。
他微眯起那双被脸上横肉挤得更小的眼睛,慢慢走过来,
那双油亮的棕色皮鞋停在我面前一尺远的地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那目光谈不上熟稔,更像是……评估一堆不合时宜的货物
哦……陈默啊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没了刚才的洪亮,带着一种拉长的、意味不明的腔调,
有……有年头没见了。
他甚至没想起要给我一支烟。
是啊,好久不见。
我硬着头皮,试图让话语听上去更自然些,
听说你生意做得很大有点事想跟你聊聊,方不方便……
我的目光扫向他后面那间小小的门卫室。
刘金水顺着我的目光瞥了一眼那昏暗的屋子,鼻腔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哼声。
他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打火机,咔哒一声点上嘴里的烟。
老同学……他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正好喷在我脸上,
有啥事,外边说吧,里面味儿大。
烟雾呛得我喉咙发痒,忍了半天的咳嗽终于没压住,剧烈地咳了几声。
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我能清晰地看到刘金水眼底那点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耐烦。
他那件看着值钱但显然疏于打理的夹克上,靠近领口的地方还粘着一星点油渍。
是……是这样,
我强行咽下喉间的腥甜,从帆布袋里掏出那份企划书。
纸张在冷风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如同我此刻内心的悲鸣,
我……我有个项目,关于咱们本地农产品的,做了份计划书,觉得很有前景!想……
刘金水压根没看我递过去的纸。
他嘬着烟,眼睛瞟着远处刚开进厂区的一辆破旧货车。
农产品
他打断我,语气里的嘲讽不加掩饰,
你能卖啥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土坷垃还是地里刨食的那些玩意儿
他夹着烟,随意地挥挥手,
得了吧老同学!别瞎折腾了!这年头,稳当点才是王道!
他转过身要走,肥胖的身躯挤向那扇小铁门,
找个班上吧!别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了!
最后那点希望的光,在他转身的瞬间,
噗地一下熄灭了。
浑身冰冷的血液却在这一刻猛地烧了起来!
一股混着浓烈烟草味和酸腐饲料气息的白气,从我冻裂的嘴唇里喷了出来。
那不是恳求!
是困兽被逼到墙角后撕裂喉咙的怒吼!
花里胡哨!
这声音像是直接从胸腔炸出来,又哑又裂,刺破清晨那凝滞的、带着饲料酸臭和烟味的空气。
刘金水肥胖的身体猛地一僵,刚推开铁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门卫室里,那个老头也惊愕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错愕。
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两步跨到刘金水面前,几乎是顶着他肥厚的胸膛,把我那份被他视为废纸的企划书硬塞进他肥厚的手掌里。
纸页边缘锋利的棱角,在我冻裂的手上又留下几道细细的血痕。
刘金水!你给我看清楚!
我的声音因为嘶吼而彻底破音,带着血沫子的腥气,
你以为你现在生意稳当了!
你他妈知道你卖出去的那些饲料掺了多少东西!
乡下的土鸡都养不活你他妈心里没数!
刘金水的胖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小眼睛里爆出惊怒:
放你妈的屁!老子正经买卖!你他妈少在这……
正经!
我吼回去,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油亮的脸上,
去年河口村死了百来只鸡!鸡场主堵你厂门要说法!
最后怎么平息的!
五百块一只强买下来送进他妈的冷冻市场去了!
你敢说跟你刘大老板的饲料没关系!
刘金水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尽了,嘴唇哆嗦着,
指着我的鼻子:
你…你…你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叫人弄死你!
弄死我!
我顶着那股混杂着劣质烟味和他唾沫星的气息,非但没退,
反而逼得更近,整个人因为激愤和彻骨的寒冷而微微发着抖,
好啊!来!弄死老子!
看看是死在这里痛快,还是看你和你那掺假饲料一起烂透!
你看看!你看看这上面写的!
我手指几乎要戳破那份企划书的封面,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寒岭的土货凭什么不能卖高价!
大城市人傻钱多!认的就是个标签!认的就是他妈的故事!
我们这地方的土豆!
长得丑!
比不过西洋的!
但那是红土地里长出来的!
一天温差十五度!
甜!沙!
我给你看计划!
线上认养!
直播源头!
从土里挖出来直接送到买家锅里!
省中间商!没猫腻!
刘金水!你现在踩着我嘲笑两句是轻松!
你以为你能踩多久!你这厂子掺下去的烂料,就是悬你头上的铡刀!
你那饲料生意要是真他妈稳如泰山,你现在用得着在这城东的破厂区里,
跟门卫一样闻着这股子酸臭味!
我猛地喘着粗气,眼前一阵发黑。
仓库里冰冷的空气,这清晨刺骨的寒风,混合着刘金水嘴里喷出的烟气、
饲料发酵的恶臭,还有被我强行压抑在喉头的那股血腥气,把我的肺拉扯得生疼。
我像刚跑完一场漫长的、要命的马拉松,胸口剧烈起伏,
死死盯着面前那张由惊怒转为铁青、再由铁青泛起一丝难以置信的白胖脸庞。
仓库死寂。
只有我的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油汀片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噼啪。
时间像粘稠的胶水,在我和刘金水之间凝固了。
他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那份企划书,纸张被他肥厚的手掌揉出难看的褶皱。
他胖脸上的神情极其复杂,惊疑、暴怒、被打中软肋的恐慌,
还有一丝……
被彻底戳破真相后的、如同看到怪物般的错愕。
那扇半开的铁皮小门里,门卫老头惊得张大了嘴巴,露出几颗黄黑的门牙。
足足过了有半分钟。
也许更长。
刘金水才像是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浓烈的饲料味和烟雾呛得他自己也咳嗽起来。
他没有再怒骂,也没有叫嚣着让人把我赶出去。
他只是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像是第一次认识我的眼神,死死地剜着我。
他肥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嗓子像是生了锈的滑轮,发出粗嘎的声音:
呼……
你……
……跟我进来!
他猛地转身,肥胖的身躯几乎有些狼狈地挤进了那扇小铁门里。
门框在他厚重的棉袄上蹭下一片灰迹。
门卫老头缩回脖子,重新把自己埋进那个油腻的搪瓷茶缸后面,再不敢看我。
刘金水的背影消失在门内昏暗的走廊里。
我站在原地,清晨冰冽的风刮在汗湿的背脊上,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胃袋里空空荡荡,却烧着一团灼心的烈火。
手里空了。
企划书被他拿走了。
成了
还是……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冷,饿,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虚无的麻木。
我仰起头,看着仓库顶棚那高高锈蚀的铁皮缝隙里,透下来的一线灰白的晨光。
烟雾散去。
那点火光,终究没被掐灭。
……
第三章辣红破茧
冰冷的白炽灯管滋滋作响,光线惨白地打在仓库冰冷的铁皮屋顶上,反射出模糊晃动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其浓烈、刺激,却又莫名勾人魂魄的复合气味。
那是新鲜红辣椒在石臼里被捣碎后迸溅出来呛人辛香;
是滚烫热油泼在蒜蓉、花椒上瞬间激起的滚烫焦糊香气;
是黄豆酱发酵特有的醇厚咸鲜;
还有……角落里那堆装不下的、逐渐渗出腐败汁水的红辣椒散发出的、快要压垮一切的、隐隐带着酸腐的不祥味道。
咳!咳咳咳!
我被这股混合的辛辣浓香呛得弯腰猛咳,眼泪鼻涕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脸上全是辣椒粉沾的浮灰,火辣辣地疼。
身上那件唯一一件还算干净的蓝色工装夹克,
早已被汗水和飞溅的辣油染得斑驳不堪。
但这股浓到化不开的味道,却让我鼻腔深处,
那些被劣质香烟熏麻木了的嗅觉细胞,重新被猛烈地唤醒!
仓库不再是那个冰冷死寂的铁壳子了。
油汀片烧得滚烫,带动着空气都在蒸腾。中间腾出来的一大片空地,
被支棱起几个从二手市场淘换来的巨大不锈钢案台和炉灶。
两个被我画了大饼、临时拉来帮忙的村里婶子,
系着沾满红油酱渍的围裙,
一个正卖力地抡着粗木杵,在厚重石臼里一下下捣着堆成小山的鲜红小米辣,
汗珠顺着她们晒得黝黑的鬓角往下滚。
另一个婶子守在灶台前,巨大的铁锅里,滚烫的菜籽油冒出缕缕青烟。
她手里的粗瓷碗装着用石臼捣碎的、混着花椒粒的蒜蓉,哗啦一声倒入热油!
滋——啦——!!!
爆裂的声响伴随着浓烈到极致、带着焦香和刺激辛味的白气,
如同火山爆发般从铁锅深处猛地喷腾起来!
辛辣的白烟瞬间弥漫了小半个仓库,像一团带着香味的云雾!
呛得所有人同时剧烈咳嗽,却又在咳嗽的间隙贪婪地猛吸着这股奇异的、勾人食欲的香气!
成了!
就是这个味儿!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攥着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顾不上被烟呛得眼泪汪汪,几步冲到灶前。
巨大的铁锅足有半人高,里面翻腾的金黄热油上,此刻漂浮着细密的油沫和焦黄的蒜蓉花椒粒。
旁边的婶子端着一个海碗,里面是浓稠得如同火山熔岩般的鲜红色辣椒酱——
那是捣碎的小米辣,再混上秘制比例的豆瓣酱、碎豆豉、盐巴、还有一点白糖提鲜!
倒进去!
我哑着嗓子吼,声音带着一丝破音。喉管里那股被长期烟酒和羞辱灼烧出的火燎感,
此刻奇异地被这股浓香压了下去!
海碗里那浓郁、粘稠的红倾倒入滚烫金黄的油锅里!
哗——!
仿佛岩浆撞入海洋!
刺鼻辛香瞬间炸裂!
提升到另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维度!
鲜艳欲滴的红色酱料在滚油中翻腾、融合、收缩!
颜色从刺眼的鲜红迅速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醇厚、如同凝固血液又像晚霞般带着油亮光泽的暗红!
无数细密的小泡泡在粘稠的酱料里涌起、破裂,散发出无与伦比、霸道到让人灵魂发颤的辛香、咸鲜、麻香!
油要浸透了!多搅搅!
刘金水那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达了过来,挺着肚子在旁边指手画脚。
他今天穿了件簇新的黑夹克,努力想维持点投资人的派头,
但这几天被仓库里无处不在的辣椒味浸染,那夹克上也染了星星点点的红油渍。
他皱着眉头捂着鼻子,嫌弃地挥手扇着呛人的烟雾:
哎呀这味儿!哎!我说陈默!这直播……靠不靠谱啊
我这边又出了批料,账上钱可是越来越紧了!
他那双被肥肉挤成缝的小眼睛里,装满了毫不掩饰的疑虑和催债般的焦虑。
那十万块,是他投资的启动资金,更是他捏着我喉咙的绳索。
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辣椒和已经包装好的、
标着默念·辣出魂魄简陋标签的玻璃瓶辣酱,像个填不满的金矿坑。
刘金水那张胖脸上堆满的算计,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压在我好不容易燃起一丝热度的胸口上。
……很快!
我扭头呛了他一句,肺管子里还带着辛辣的刺激,
看到那边的设备没
我指了指角落架起来的三脚架和那台二手收来的直播用旧手机,
屏幕正卡在一个网红小姐姐晃动的舞蹈画面,
然后又跳帧切换到另一个带货主播嘶吼甩卖的场景。
信号断断续续,画面带着雪花点。
刘金水撇撇嘴,一脸不看好:
就这破手机这连网都不利索!人家能买
会买!
我斩钉截铁,声音被烟雾熏得发哑,却异常坚定。
这底气不是凭空来的。
那三万块广告费,是我在刘金水十万块到账的第三天,
从他厂门口离开、在寒风中琢磨出来的险棋。
那钱像烧红的烙铁烫手,但我毫不犹豫地砸进了乐享平台——
本地用户最多的一个短视频APP。
我签了那个在本地贴吧里小有名气、风格火辣、语速极快的美妆主播,叶子。
三万块,只买她三天!
明天下午六点,准时开播!
我给叶子发了最后一条确认信息。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震得我手心发麻。
汗水混着脸上沾的辣椒粉,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嘴里,又咸又辣,又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疯狂甜意。
第二天下午五点五十。
仓库里弥漫着一股大战前死寂的紧张。
热灶关了,捣辣椒的声响停了,所有人——
两个干活累得满头大汗的婶子,假装在溜达其实一步不离的刘金水,
还有我——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光死死钉在那台放在不锈钢案台上的旧手机上。
手机屏幕亮着,叶子直播间预热链接入口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五点五十五。
五点五十六。
五点五十九……
屏息。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两下,沉重地敲击着肋骨。
手指无意识地又想去摸烟盒,才想起最后一支烟在昨晚就被我捏碎了。
喉咙干得像是要裂开。
嗡——!
手机震动!屏幕一闪!
叶子那标志性的、带着灿烂笑容的脸瞬间充满整个屏幕!
干净利落的高马尾,一身亮眼的橙色卫衣。
背景已经切换好,不是她往常精致的梳妆台,而是……
一片金灿灿、刚刚掰下来的饱满玉米地!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Hello大家好!我是你们的叶子呀!
叶子对着镜头,元气满满地挥手,笑容带着极强的感染力,
今天呢咱们不聊化妆啦!
姐妹们猜猜叶子在哪里
带你们体验一把‘农家乐’!
看看咱们寒岭的宝贝!
当当当当——
她镜头一转,画面精准地扫过旁边田埂上搭起的小桌上,
一字排开、拧开了盖子、红油透亮的玻璃瓶默念·辣出魂魄!
哇!!看着就好有食欲啊姐妹们!
叶子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极富煽动性的惊喜,
看看这色泽!闻闻……
她夸张地对着一个开盖的瓶子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嘶——这香味!太霸道了!纯手工!石臼捣的!
辣椒都是现摘的本地小米辣!
够辣!够香!
她语速极快,像开动的机关枪,
叶子先给大家尝一小口!就一小口!看看有多辣!
直播间的弹幕开始滚动起来:
【叶子今天画风突变啊】
【哇这酱看着好红!寒岭的小米辣】
【手工做的真的假的】
她拿起一个小勺子,小心翼翼地从瓶子里挖出满满一勺红得发亮的辣酱。
辣椒油顺着勺沿往下滴。
然后在无数双屏幕前的眼睛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
嘶——哈!
叶子精致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润起来,鼻尖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用手飞快地扇着嘴,吐着舌头,嘴里吸着冷气,
眼尾甚至飙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表情痛苦又无比真实!
但下一秒,她猛地竖起大拇指!
姐妹们!这味儿!太上头了!!
她的声音因为被辣得带了点嘶哑,但那股兴奋劲儿完全没减弱,
反而因为真实的生理反应更显真诚,
辣!是真的辣!
但辣完之后的那个香!
那个回甘!
还有麻!
绝了!真的绝了!
拌面!夹馍!蘸饺子!
简直就是万能!
下饭神器!
灵魂伴侣!
她一边快速抹着被辣出的眼泪和汗珠,一边指着后面的辣椒地:
看到没
叶子就在这地里拍的!
保证源头!
保证手工!
保证味道霸道!
老板人也贼实在!
今天!看在叶子的面子!
上新福利价!
一瓶……15.8!原价29.8的!
限量两千瓶!赶紧冲!
她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家人们!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抢到就是赚到!叶子都抢破头才拿到这点货!拼手速的时候到了!
仓库这边。
死寂。
刘金水张大了嘴巴,傻乎乎地盯着手机屏幕。
两个婶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里还攥着抹布。
只有我。
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案台边缘。
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简陋的后台数字!
0……0……0……
一秒。两秒。
突然!
那个小小的待付款订单数量框猛地一跳!
1!
紧接着!数字开始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
疯狂跳动!
5!10!23!56!78!……!
像失控的雪崩!
像决堤的洪水!
疯狂地滚动起来!
那个数字跳跃的速度越来越快!
快到几乎看不清具体数字,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残影!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我的手机也疯了!
仓库里死寂的空气被瞬间打破!
那二手杂牌手机简陋的提示音像一连串密集的鼓点,疯狂炸响!
屏幕仿佛通了电一般,疯狂地闪烁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订单信息通知像雪片一样往下跳!
乐享平台商家提醒:新订单!用户:xxx,下单:默念·辣出魂魄
x1,请尽快发货……
乐享平台商家提醒:新订单!用户:xxx,下单:默念·辣出魂魄
x3,请尽快发货……
乐享平台商家提醒:新订单……
疯了!彻底疯了!
啊——!
我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
那声音在仓库里炸开!
像被困了太久太久的野兽,终于撕裂了囚笼!
快快快!刘胖子!拿瓶!拿瓶来!快!
我像被点燃的爆竹,猛地转身扑向旁边堆叠成小山的辣酱瓶!
手脚并用,眼睛赤红!
肾上腺素的威力如同炸雷在四肢百骸奔涌!
完全感觉不到疲惫!
叶子那充满魔力的声音还在手机里高亢地持续着:
……100瓶!瞬间没了!家人们你们太猛了!
快快快!手慢无!库存有限!
拍下抓紧付款!叶子保证,不好吃你顺着网线来找我退!
刘金水被我吼得浑身一激灵,如梦初醒!
他脸上那点疑虑、算计、担忧瞬间被巨大的、难以言表的惊骇取代!
他甚至没顾得上我那句刘胖子,
肥胖的身躯以和他体型极不相称的敏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另一堆玻璃瓶旁边!
手忙脚乱地开始帮忙往外搬,那张胖脸上激动得直冒油光!
呼吸急促得像个破风箱!卖…卖爆了!
真…真爆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都在发抖。
两个婶子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忙不迭地去拿包装箱和撕胶带!
仓库里刚才那股死寂的紧张瞬间被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所取代!
机器的嗡鸣声似乎都变得响亮起来!
空气里那浓烈的辣香混合着塑料、油墨和汗水的气息,蒸腾出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狂野活力!
仿佛这里不是个破仓库,而是一个正在熔炉里被猛火灼烧、即将破茧而出的活物!
时间在极度亢奋中失去了流逝的概念。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半小时
也许才几分钟
手机那疯狂叫嚣的提示音如同退潮般,开始变得密集但不再连贯。
我手里抓着一个刚刚打包好的、贴着快递单的纸箱,后背的棉袄已经完全湿透,汗液混着辣椒粉,像一层粘腻的铠甲。
我抬起布满汗珠和灰尘的脸,带着一丝茫然的兴奋,看向手机屏幕。
叶子直播间的在线人数还在高企。
但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不再像刚才那么尖利急促:
……我的天哪!家人们!你们太给力了!两千瓶!几分钟!一扫而空!
老板都给我打电话了!哭诉库存彻底告急!叶子这面子也太大啦!哈哈哈哈!
她笑得很开心,
没抢到的姐妹们真的遗憾了!下次!等我!叶子一定再磨磨老板!让他加班加点再给大家做!
她对着镜头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调整了一下语气:
那今天的‘农家乐探店’就到这里啦!虽然农活没干成……
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但收获了灵魂伴侣辣酱!值!没关注的赶紧点关注!爱你们哟!拜拜!
啪嗒!直播画面瞬间跳转到了直播已结束的静止图像。
仓库里那疯狂的、如同爆裂交响乐般的声响也跟着一起,戛然而止。
死寂。
再一次降临。
只有角落里那破取暖器还在顽固地发出单调的滋滋电流声,
混杂着几个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在弥漫着浓烈辣香的巨大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纸箱子,指节因为用力过猛而泛出青白色。
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台刚刚极限运行过、濒临散架的蒸汽机。
刚才那奔涌的热血还在体内灼烧,但一股更真实、更冰凉的触感从脚底板慢慢爬升起来——
疲惫,极度的疲惫,像潮水一样冲刷着亢奋过后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
脑子嗡嗡作响,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疯狂的叮咚提示音,一片混乱。
……多少瓶
刘金水的声音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沙哑,他肥胖的身体靠着一个堆货的木架子上,
额头全是汗,脸上的油光在惨白灯光下格外晃眼。
他眼神发直地看着我,带着询问,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被巨大馅饼砸晕后的懵懂,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确认。
我重重地喘了口气,喉咙干裂得冒烟。
扶着案台,一步一蹭地挪到手机跟前。
手指还有点不听使唤,微微哆嗦着点亮屏幕,颤巍巍地戳开那个简陋简陋的后台管理界面。
订单总数那一栏,一个无比清晰的数字撞入眼帘!
2120!
像是一道无声的霹雳!
直接在我大脑里炸开!
三万多块的流水!
就这么……
嘶——呼——!
刘金水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口气吸得太急,呛得他自己狂咳起来,咳得肺管子都要炸了!
整张胖脸先是憋得紫红,继而涌上一股病态的死灰!
他庞大的身躯靠着货架晃了几晃,双手死死抠住粗糙的木架边缘才没瘫软下去!
三…三万…
他翻着眼睛,眼白都泛了出来,像是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刚才催促账目时那点市侩和焦虑,此刻彻底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狂喜和惊骇取代!
仓库另一边,那两个帮忙的婶子对金额没太多概念,
但看到刘金水那夸张的反应和屏幕上那个大得出奇的数字(对她们来说),
也是惊得目瞪口呆,手里刚拿起的封箱胶带掉在了地上也没察觉。
我看着刘金水那副夸张的表演,又看了看那个鲜红的2120,
还有订单列表里那长长一串、排着队等待发货的买家信息。
胃里空空荡荡的饥饿感,刚才被肾上腺素压下去的那股浓烈的辣意,
此刻伴随着仓库里更加浓郁粘稠的辛香,猛地反刍上来,顶住了我的喉头!
咕噜……
一个极响、极不合时宜的声音。
从我空旷得只剩下辣椒灼烧感的腹腔深处。
清晰地。
回荡在骤然安静的仓库里。
肚子饿了。
刚才那三万多块……
好像……还是不太够花
……
第四章骄阳灼铁衣(终章)
冰城的寒风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意,刮过新落成的金鼎大厦外立面蓝灰色玻璃幕墙,发出凄厉的呼啸。
六十六层的高度,能俯瞰脚下奔涌的松花江如同凝固的灰色玉带。
巨大的金鼎集团全球总部LOGO在极寒的空气中透着一股冷硬的金属光泽。
顶楼,全景落地窗外是天地苍茫的灰白。
办公室内恒温如春,地暖熏得昂贵实木地板散发出沉静的幽香。
我靠在真皮办公椅的宽大靠背上,指尖夹着的雪茄烟雾袅袅升起,
带着哈瓦那顶级烟叶特有的、微苦而醇厚的豆蔻香气。
雪茄的红点在我眼前稳定地燃烧着,像一枚冰冷的勋章,纪念着我爬出地狱沟壑后重新站上的峰顶。
对面坐着财务总监,声音平稳得如同结算流水:
陈董,蓝星资本的收购意向非常明确,溢价30%收购‘金鼎食业’……价格很有诚意。
收购
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雪茄头在指间转动了一下,任由那醇厚的烟雾在面前弥散开,
模糊了窗外江面上点点船舶渺小的影子。
告诉他们,不是收购。
是兼并重组。
我掸了掸雪茄烟灰,一点滚烫的灰烬落在定制水晶烟灰缸里。
签了这份重组协议。
指尖点在桌上那份厚达三百页的文件扉页。
天威建材的名字……
雪茄末端那点猩红的光映在我眼底。
……就可以从行业破产清算公告里划掉了。
办公室里陷入一种奇异的沉寂。
昂贵的高保真音响系统流淌着极微弱的大提琴低音,像深海里某种庞然大物的脉搏。
财务总监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专业的讶异,随即归于绝对的平静:
明白,陈董。我马上去办。
桌上的古董座机突然响起尖锐的鸣叫,打破了这片沉寂。
不是内线,是外线直通。
我扫了一眼显示屏——
一串陌生的本地号码。
几秒钟后。
冷冽的男声带着竭力掩饰的颤抖,从话筒那边传来:
陈董……陈董您好,我是天威建材的张威……
是那个曾在帝豪酒楼用蝙蝠侠表盘晃瞎我眼的男人。
如今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濒临坍塌的危房骨架。
……我代表天威全体员工,感谢陈董不计前嫌的援手……
那语调里的恐惧和讨好几乎要溢出听筒。
不计前嫌
我轻轻笑了一声,指间的雪茄灰又长了一截,像一条扭曲的灰蛇。
张副总言重了。
雪茄的红点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灼目。
并购是商业行为,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我能想象电话那头,张威那张被生活碾压过的脸上僵硬的表情。
曾经可以砸在我肩膀上的成功巴掌,如今连我的办公电话都需要用尽所有卑微的姿态才能拨通。
是是是……
张威的声音越发干涩,
那……陈董您看重组签字仪式……不知您是否亲自……
看时间安排吧。
我随意地打断他,目光掠过窗外渐渐浓郁的暮色,眼神无波无澜,如同冻结的松花江面,
如果我没记错,张副总当年在帝豪,手腕上那块表的表带……是鳄鱼皮的吧
声音很淡,却清晰无比地透过电波刺入对方的耳膜。
电话那头骤然死寂!
呼吸声在电流杂音中都变得极其微弱!
几秒钟后,才响起张威如同吞下一块烧红烙铁般的、艰难的吞咽声。
……是……是……陈董……
嗯。
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天气。
签字那天正好我要从那边过。
雪茄在指尖又转了个角度,烟头朝下。
碰巧看看。
旧表换新主人。
也是缘分。
嘟…嘟…嘟…
电话那头只剩下忙音。
估计张威已经失去了维持通话的最后一丝力气。
雪茄缓缓凑到嘴边。
醇厚浓烈的烟雾弥漫开,遮蔽了眼前片刻的冰冷玻璃幕墙。
默记咖啡馆角落的卡座里,浓郁的瑰夏咖啡豆香气也难以掩盖某种更深层的腐朽气息。
光线被设计成恰到好处的昏暗暧昧,每一寸空间都在低调地展示着昂贵。
我坐在柔软的皮革沙发里,对面坐着我曾经想穷尽一生去守护的女人——林薇。
她今天穿了身香奈儿的最新款套装,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眼角的疲惫和松弛。
十根精心打理过的指甲仍然鲜艳欲滴,只是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发抖,
关节泛着用力过度的白色。
那双曾经溢满对我嘲弄和鄙夷的眼睛,此刻涌动着赤裸裸的、混合着贪婪和恐惧的慌乱。
阿默……
她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哭腔,极力想唤起旧情,
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我太冲动……我那时候不懂事……
咖啡杯碟发出细微的碰撞声,暴露出她内心的惶恐。
冲动
我端起面前的黑咖啡,啜饮一口。
冰岛的极寒火山豆,独特的矿物质感在舌尖炸开,没有丝毫甜味。
当年在民政局签字按手印时,你可没半分犹豫。
林薇的脸色瞬间更白,
嘴唇哆嗦着,精心勾画的眼线也晕开了一点:
我……我是被张威骗了!他根本就是个骗子!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连给我买包的钱都没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崩溃般的控诉,那双漂亮的杏眼因愤怒和恐惧而圆睁,
再也找不回昔日半点儿骄纵的神采,
他还打我!你看看!你看这儿!
她猛地将头发撩向一侧,试图展示耳后青紫的痕迹。
我漠然地看着她。
没有愤怒,没有快意,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如同医生看着一份病理切片。
是打劫你刷卡的钱,还是打你找他要钱的电话
我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叙述财报。
咖啡杯中升腾的热气氤氲开,模糊了她的面容,
也模糊了那段惨淡岁月里她刻在我身上的所有刺眼锋芒。
林薇被噎住,脸上红白交错,眼中那点楚楚可怜的伪装彻底碎裂,
只剩下鱼死网破的歇斯底里:
是!是我花的多!可我跟着你那么多年……我该过好日子!
你看看你现在!陈默!你发达了!你不能见死不救!我可是你结发妻啊!!
她猛地伸手,死死攥住我的衣袖,昂贵的面料在她颤抖的手下扭曲。
结发妻
我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手腕稍一用力,
轻易地就将自己的衣袖从她铁箍般的手指间抽了回来。
那份力道很轻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同时,另一只手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动作流畅而冰冷。
啪的一声轻响。
文件袋被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鄙夷的力道,拍在雕花咖啡桌面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凝固的死水里。
林薇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像是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我当年给你的房子,
我看着她血色褪尽的嘴唇,一字一顿,清晰而寒冷,
现在的市值评估。你看后面那份交易中心的挂牌行情表。
我伸出两根手指,点在文件袋口轻轻一推,让它滑向桌对面。
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轻蔑。林薇几乎是扑了过去,
慌乱地撕开文件袋,抽出里面几页薄纸。
纸张在她手中剧烈颤抖,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数据,
脸色肉眼可见地由惨白转为蜡黄,再由蜡黄泛起难以置信的死灰。
那张被精心保养的脸庞,肌肉因巨大的冲击而抽搐着,变得扭曲僵硬。
这……这……
她失语了,攥着纸页的手指骨节扭曲发白,像握着烧红的烙铁。
上面的数字对她早已透支的未来,无疑是一剂猛烈的春药,也是悬在悬崖边的索命绳。
房子还在你名下,
我呷了口咖啡,苦涩后的回甘带着尘埃落定的淡然,
你尽可以继续刷爆张威的卡,刷你自己的卡,刷你以后任何一个男人的卡。这套房……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林薇眼中瞬间燃起、
却又因接下来话语而变得无比绝望的疯狂光芒。
按寒江市近五年的地产涨幅曲线。
声音像淬了冰,
你省着点挥霍。
够你刷……一辈子。
最后的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音,却像三道无形的铁闸,轰然落下!
牢牢封死在林薇仅存的所有幻想之上!
噗通!
一声闷响!
林薇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支撑,从那张昂贵的真皮沙发椅里滑落下来!
双腿软得无法站立,直接跪倒在我脚边厚重的手工波斯地毯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屈辱。
精心打理的卷发散乱下来,糊了她半张脸,昂贵香奈儿套装的纽扣也崩开了两颗。
眼泪、鼻涕混着精心涂抹的粉底在脸上和昂贵的衣料上肆意流淌,糊成了一张狼狈绝望的画布!
她完全顾不上这些,只是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抱住我的小腿!
那双曾在我身上留下刻薄目光的漂亮眼睛此刻满是泪水和崩溃的哀求:
阿默!求求你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哭声凄厉,带着破音的嘶哑,在静谧高雅的咖啡馆里炸开,引得远处稀疏的客人投来愕然又带着鄙夷的目光。
你把房子收了……钱……钱都给你!全给你!
你……你让我回到你身边吧!
我……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以后乖乖的!再也不乱花钱!
真的!阿默!你看看我啊!
我……我还是爱你的!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
她的哭喊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卑微和疯狂的自我推销,
抱着我小腿的手臂箍得死紧,几乎要勒进我的骨头里。
我慢慢放下咖啡杯。
瓷杯底座接触桌面的轻微磕碰声,在一片混乱的哭嚎中清晰无比。
咖啡杯里的最后一滴液体随着杯壁的余韵微微晃动,
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水晶吊灯破碎的、冷眼旁观的光晕。
看着脚下那团因绝望而崩溃、撕扯着最后一块名为爱情的遮羞布来乞求活命的女人。
一丝混杂着极其深沉的疲惫和尘埃落定后的冰冷澄澈。
如同冰河解冻前最坚硬的水晶。在我眼底最深处。
缓缓凝结。
……
金鼎集团全球上市庆功晚宴。
宴会厅穹顶缀满星钻般的碎光,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冷白光束打在香槟塔流淌的金色瀑布上。
空气粘稠,暗流涌动,Bollinger
Grand
Année的清冽果香被雪茄的泥煤烟雾缓缓侵蚀。
我虚握一杯滴金贵腐,琥珀色酒液在高脚杯中轻晃。
Armani顶级羊绒西装的触感温凉,如同第二层皮肤。
耳畔是觥筹交错的低语,每一句都精准嵌在财富的刻度尺上。
听说了吗
不远处,某家基金亚洲区负责人偏头对同伴低语,
腕上百达翡丽星空闪过一道寒光,
……寒岭那位‘薇小姐’,这次是彻底被当‘不良资产’剥离出去了。
他用了一个金融术语,嘴角带着洞悉一切的矜持微哂。
意料之中。
回应者摇晃着杯中冰球,语气淡漠得如同处置财报上的一笔坏账。
陈董如今是什么位置她那点段位……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摇了摇头,仿佛在撇去杯沿不存在的浮沫。
负债远大于有形及无形资产。风险敞口太大。
几米外,几个妆容精致的名媛聚在一处,珠光宝气的小团体低笑阵阵。
薇薇安以前那跋扈劲儿哟!
声音压着,却足够清晰。
某个曾和林薇在奢侈品店抢过限量款的女人,红唇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听说她走前还欠着几家当季的高定
可不是嘛!
旁边穿着el套装的立刻接口,指尖轻点了一下手机屏幕,仿佛展示罪证,
喏,之前还在ins晒刚买的稀有皮Birkin,配文‘生活从不亏待美好的人’……她翻了个优雅的白眼。
嘻嘻……
几人掩唇笑开,细碎的珠宝光芒在她们颈项间跳跃,
照亮了眼中的幸灾乐祸和一种微妙的、自证高阶的优越感。
角落吧台。
刘金水那身簇新但勒得他双下巴叠起三层的昂贵西装,被他汗湿的手心搓揉得发皱。
他端着杯威士忌,几次想朝我这边挪动脚步,又被我身边不断上前恭贺的人潮无形的压力钉在原地。
……默哥!真的……没想到……
他终于逮住一个我身边难得的空隙,庞大的身躯以笨拙的敏捷挤过来,脸上堆起能挤出油的笑,
仿佛当年在寒岭饲料厂门口的冷眼从未存在过。
他试图碰杯。
我只是微微侧目,朝他举杯示意了一下。
极淡的一个弧度在唇边掠过。
没有温度,像俯瞰脚下一粒努力滚动的尘埃。
刘金水讪讪地笑着,仰头把杯中琥珀色液体灌下,喉结剧烈滚动,眼神飘忽。
灯光如水流转。
巨大的投影在侧翼弧形幕墙上无声切换着金鼎的业务版图和数据神话。
叮咚——口袋里私人手机传来一声细微震动。
我踱步至落地玻璃幕墙前,窗外是冰城星河般的璀璨夜景。
摸出手机,解锁。
屏幕亮起——
寒岭二中·精英奋斗群
99+条未读信息。
顶在最上方的最新消息:
[李强(寒岭城投规划部)]:@所有人还在陪领导应酬。
刚从金鼎晚宴出来!
大气!震撼!@陈默默哥,真给咱二班长脸![大拇指][啤酒]
(下面立刻是密集的附和刷屏)[王涛(某建材公司副总)]:
卧槽强子你真进去了
牛X!默哥今晚帅炸!必须合影没
[李强]:人太多了!挤不进核心圈[流泪][流泪]!
不过亲眼目睹了默哥那种运筹帷幄的气场!
绝对的王者风范!
[周丽丽(全职贵妇)]:我就说吧!当年就觉得咱们班长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赵鹏(银行小柜员)]:+1!当年班里就班长最稳!不像某些人,眼瞎心也瞎!(话题陡然转向)
[王涛]:嘿!你指那位‘薇公主’是吧[翻白眼]真当自己是女王了这下踢到钛合金钢板了吧
[周丽丽]:[嘘]别提名啊!脏群!不过……有些人真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听说婚礼那会儿,张威给她买块三万多的表都要嘚瑟半天
跟默哥现在比,呵呵,连皮带扣都比不上!
[李强]:别提那对卧龙凤雏!张威那边也彻底崩了。
就那位花架子摆上天,离了班长供着,连地气儿都接不住!还想学人玩高端局
纯纯给默哥的励志剧当反派材料!
[赵鹏]:太对了!班长当年那商业计划书多牛X!她非说是废纸!现在傻眼了吧那废纸能顶她几百个包包!
[周丽丽]:哎呦!我要是她,今晚恨不得穿越回去扇自己耳光!守着金山要饭还嫌碗破!
[王涛]:格局决定结局!@陈默班长才是真神!咱们得好好跟班长学做人做事![抱拳][抱拳][抱拳]
屏幕的冷光映在我脸上,墨色瞳孔深处是窗外的万家灯火。
一条条看似熟稔、实则隔着山海的信息往上蹦。
谄媚、讨好、急于划清界限的嘲讽……
像一群闻到血腥的鲨鱼在表演着人情冷暖的微缩剧。
拇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屏幕边缘滑了一下。
嘴角。
那抹极其细微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并非喜悦。
而是带着一丝终于剔除掉粘腻污垢后的、冷冽的轻松。
如同丢弃了一枚碍眼的硬币。
不值一提。
(后记:北站)
冰城北站,老旧穹顶下灯光昏暗,空气浑浊得像腌渍过久的下水。
林薇蜷在冰冷的不锈钢排椅角落,像个被遗弃的空瓶。
身上那件曾引以为傲、如今却沾满泡面油点和不明污渍的仿版香奈儿皱成一团,下摆撕裂的口子像一道苦笑。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刺眼的白光。
叮咚!
【寒岭农商行】尊敬的客户:您尾号**3789的账户收到一笔人民币
150,000.00元转账。
可用余额:150,372.28。详情致电【95533】。
下面紧接着:
自动推送:【温馨提示:合理规划资金,避免透支消费风险】
白光映亮了一张妆容花掉、只剩油汗和泪渍交织的脸。
她盯着十五万那个数字,眼神空洞如同断电的屏幕。
这曾是她一次奢侈品血拼的起步价,如今却成为某种判决后施舍的冰冷句点。
不远处的列车时刻表电子屏无情地滚动红光:
K5012寒岭县(过路)晚点7分钟检票中寒岭站台入口的灯光,昏暗如豆。
候车厅长椅扶手冰凉,扶手上方挂着一个积满灰尘的电子屏广告。
屏幕亮起——默念集团·助农优选品牌形象短片画面:
阳光下,茁壮饱满的寒岭红皮土豆从刚翻开的、带着清香的红壤中滚落,装筐、封箱,
印着硕大的默念LOGO的货车轰鸣启动,驶向远方……旁白低沉有力:
扎根沃土,收获希望。
林薇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屏幕。
屏幕的光映亮了她空空如也的掌心。
没有车票,没有信封。
只有那张冰冷的、余额闪烁着微弱绿光的储蓄卡,在掌心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
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