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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楔子

    我躺在冰冷的铁床上,听着隔壁囚室传来的惨叫。

    那声音凄厉,扭曲,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人的神经。

    但我笑了。

    因为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我的妻子,沈知微。

    她应该已经立了大功,成了特务处的英雄。

    她会带着胜利的消息来看我,或许还会带来一束我最喜欢的白茶花。

    然后,我会告诉她,我爱她。

    告诉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她从这个肮脏的谍战世界里,摘出去。

    让她回到阳光下,继续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画家。

    这是我,代号钟表匠,为她设计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完美的一个局。

    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人从外面拉开。

    犯人顾衍之,出来!

    两个看守架起我,拖着我走向审讯室。

    我的腿已经断了,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

    但我心里,是甜的。

    审讯室的灯很亮,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被绑在审讯椅上,虚弱地抬起头。

    我听说,今天会有一位大人物,亲自来审我。

    我想,那大概是知微的上级,他会来宣布我的罪行,然后,让我和知微,做最后的告别。

    门开了。

    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身姿,那步伐,熟悉得让我心跳加速。

    光线不再那么刺眼,我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沈知微。

    我的妻子。

    她还是那么美,只是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

    她身后,跟着两名肩上扛着将星的高级军官,对她,毕恭毕敬。

    她在我对面的审讯桌后坐下,将一份档案,啪地一声,摔在桌上。

    她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死物。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比这审讯室的铁栏杆,还要冰冷。

    代号‘钟表匠’,你的真实姓名,职务。

    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世界崩塌的声音。

    **1.

    **

    三年前,我和沈知微的婚姻,是上海滩最轰动的新闻。

    金融巨子顾衍之,迎娶留洋归来的青年画家沈知微。

    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婚礼盛大而奢华,到场的,皆是沪上名流。

    他们说,顾先生看沈小姐的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他们不知道,这温柔,是我最完美的伪装。

    我是国民政府特务处的王牌特工,代号钟表匠。

    我的婚姻,是我任务的一部分。

    我需要一个完美的家庭,来掩盖我真实的身份。

    沈知微,就是组织为我挑选的,最合适的妻子。

    她家世清白,性格温婉,不问世事,是这个肮脏世界里,最干净的一抹颜色。

    也是我这只精密、冷酷的钟表,最好的保护壳。

    今晚,是法租界总董的慈善晚宴。

    我作为商界翘楚,自然在受邀之列。

    晚宴上,我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目光,却不时地,追随着我的妻子。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正和几位贵妇,站在一幅莫奈的画前,轻声交谈。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弯弯,像一弯新月。

    很美。

    我收回目光,端起酒杯,和身边的航运公司董事长碰杯。

    王董,这批新到的法国红酒,味道真不错。

    我的袖扣,在碰杯的瞬间,轻轻擦过他的手腕。

    一枚微型胶卷,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了出去。

    里面,是日军最新的军火运输路线图。

    我完成了我的任务。

    我转身,朝知微走去。

    她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目光,也回过头,对我莞尔一笑。

    那一笑,让整个宴会厅的灯光,都黯然失色。

    在她转身的瞬间,她胸前那枚精致的钻石胸针,在水晶灯下,反射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光,精准地射向了角落里,一个正在擦拭酒杯的侍者。

    目标已行动。

    无声的交锋,在爱意的掩护下,悄然完成。

    回到家,夜已深。

    我以处理公事为由,走进了书房。

    我的目标,是王董事长落在车上的公文包。

    里面,有一份他们公司下个月的远洋货轮的宾客名单。

    我需要确认,上面有没有我党需要护送的人。

    我刚打开公文包,书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是知微。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

    斯年,忙了这么久,饿了吧我给你炖了宵夜。

    她把碗放在我桌上,眼神,不经意地,扫过我面前的公文包。

    这是王董的包他可真粗心。

    是啊,我合上公文包,笑着拉她入怀,还是我太太细心。

    我闻着她发间的清香,手指,却在她柔软的腰间,轻轻按压。

    没有武器。

    她像一只温顺的猫,依偎在我怀里。

    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离开后,我迅速用微型相机,拍下了那份名单。

    深夜,我回到卧室。

    知微已经睡了。

    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她恬静的睡脸上。

    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三年来,我们扮演着最恩爱的夫妻。

    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参加各种宴会。

    我为她画眉,她为我理衣。

    我甚至,快要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演戏,还是真实。

    我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颊。

    指尖,却在离她只有一公分的地方,停住了。

    顾衍之,你是一个特工。

    特工,是不能有感情的。

    感情,是会致命的。

    **2.

    **

    我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

    刺杀一名叫佐藤的日本商人。

    他是日本商会的副会长,也是一名披着商人外衣的,资深间谍。

    他最近,在秘密接洽德国方面,企图购买一批先进的军火。

    必须除掉他。

    行动的地点,选在了西郊的马场。

    佐藤每周都会去那里打猎。

    我邀请了他,和他的一些朋友,包括我的妻子,沈知微。

    一个完美的,社交场合下的,意外刺杀。

    那天,天气很好。

    知微穿着一身英姿飒爽的骑装,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我们并肩骑着马,在草地上驰骋。

    斯年,我们比比谁先到那边的林子她笑着对我下战书。

    好啊,输了的人,罚什么

    罚你……再给我画一幅像。

    一言为定。

    我看着她明媚的笑脸,心里,有一丝恍惚。

    如果,我们真的只是一对普通夫妻,那该多好。

    佐藤出现了。

    他带着他的保镖,走进了我们的视野。

    我对他举了举手里的猎枪,算是打招呼。

    时机,快到了。

    我准备,在追逐一只野兔的时候,不小心,枪支走火。

    可就在我举起枪,瞄准佐藤的那一刻。

    啊!

    身边的知微,忽然发出一声惊叫,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她身下的马受了惊,嘶鸣着,朝远处奔去,冲散了人群。

    最佳的刺杀时机,错过了。

    我立刻翻身下马,冲到她身边。

    知微,怎么样

    她抱着脚踝,疼得脸色发白。

    我……我好像崴到脚了。

    我打横抱起她,她的身体,柔软而轻盈。

    别怕,我送你去休息。

    我抱着她,穿过人群,走向休息室。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我的眼神,冷了下来。

    太巧了。

    我把她放在沙发上,蹲下身,为她检查脚踝。

    我的手指,在她精致的马靴上,不着痕痕地,摸索着。

    没有夹层,没有暗器。

    她依偎在我怀里,像是吓坏了。

    斯年,我是不是很没用又给你添麻烦了。

    傻瓜,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温柔,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知道,就在她依偎在我怀里的时候,一枚比米粒还小的追踪器,已经悄悄地,从她的手套里滑出,牢牢地,粘在了我西装的衣领内侧。

    那晚,回家后。

    我们爆发了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顾衍之,你今天到底在干什么你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妻子

    她把一个枕头,狠狠地扔在我身上。

    知微,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那是在工作!

    工作什么工作比你妻子的命还重要!

    我们争吵的内容,听起来,像是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夫妻。

    可我们都知道,我们在指责什么。

    我在指责她,破坏了我的任务。

    她在指责我,差点杀了她的线人。

    是的,佐藤,是她的人。

    是我党策反的,一名重要线我。

    他的任务,是获取那批军火的情报,而不是去买。

    而我,差点,就亲手毁了这一切。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

    我站在阳台上,抽了一整夜的烟。

    我看着隔壁房间,那透着温暖灯光的窗户,心里,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我和她,真的,还能继续这样下去吗

    **3.

    **

    我开始怀疑沈知微。

    但我没有证据。

    她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个,受过最严格训练的特工。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试探她。

    我会在家里,故意留下一些错误的线索。

    我会在谈话中,夹杂一些只有我们圈子里的人,才懂的黑话。

    她每一次的反应,都天衣无缝。

    她就像一个,最纯洁,最无辜的普通人。

    是我多心了吗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我的上级,给我下了一个命令。

    配合一次钓鱼行动。

    一个代号画眉的共党王牌特工,最近在上海活动频繁。

    我们设计了一个陷阱,故意泄露一份假情报,引她上钩。

    而知微,就在那几天,意外地,被一伙绑匪绑架了。

    绑匪索要巨额赎金。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局。

    一个针对画眉的局。

    沈知微,很可能,就是画幕本人。

    或者,她只是一个,被画眉利用的,可怜的诱饵。

    上级的命令是,静观其变,不要打草惊蛇。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当我从电话里,听到知微那带着哭腔的,微弱的求救声时。

    我所有的理智,瞬间崩塌。

    我不管她是谁。

    我只知道,她是我顾衍之的妻子。

    我不能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违背了从业以来的第二道命令。

    我动用了我所有的,隐藏最深的资源。

    单枪匹马,闯进了那个关押她的,废弃工厂。

    我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用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杀出了一条血路。

    当我踹开那间囚室的门时。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柔弱女子。

    而是,沈知微。

    她正冷静地,将一份文件,塞进一个画筒里。

    她的身上,没有一丝伤痕,衣服,也整整齐齐。

    看到我,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错愕和复杂。

    我们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跟我走!

    我来不及多想,拉起她的手,就往外冲。

    身后,是密集的枪声。

    一颗子D,朝她飞来。

    我下意识地,用我的身体,挡在了她的面前。

    剧烈的疼痛,从后背传来。

    我闷哼一声,倒在了她的怀里。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惊慌和担忧的脸,终于,承认了那个,我一直不敢承认的事实。

    知微,我……不能没有你。

    我动心了。

    在那个,我本该怀疑她,试探她,甚至逮捕她的时刻。

    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4.

    **

    我伤愈后,向上级,提出了一个金蝉脱壳的计划。

    我想,用我的暴露和死亡,换取沈知微的绝对安全。

    也为她,铺一条,通往光明的,康庄大道。

    我要让她,亲手抓住我。

    让她成为,揭发军统王牌特工钟表匠的,大英雄。

    这样,她就能彻底摆脱嫌疑,作为一个功臣,被我党保护起来。

    这是一个疯狂的,自杀式的计划。

    我的上级,以为我疯了。

    但我知道,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我开始,精心地,为我的死亡,布局。

    我故意在家里,留下一些,指向我真实身份的蛛丝马迹。

    一张被遗忘在书架夹层里的,军统内部证件照。

    一个藏在雪茄盒底部的,微型密码本。

    我看着她,在打扫卫生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些东西。

    我看着她的脸上,露出震惊,痛苦,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的心,在滴血。

    却又,有一种病态的满足感。

    知微,再等等。

    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把最后一份,也是最决定性的证据——一份我亲手伪造的,详细记录了我所有任务的日记,放进了我们书房的,共用保险箱里。

    我知道,她有打开这个保险箱的方法。

    那是我们结婚时,我送给她的礼物。

    我告诉她,密码,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骗了她。

    真正的密码,是她的生日。

    我站在保险箱前,最后一次,抚摸着上面冰冷的金属。

    我仿佛能看到,她打开保险箱后,看到那本日记时,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知微,我低声呢喃,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原谅我,然后……抓住我。

    **5.

    **

    一切,都按照我的剧本,在上演。

    第二天,我被捕了。

    带队来抓我的,是我最信任的副手,阿诚。

    他的眼眶是红的。

    衍哥,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嘱托,有决绝。

    我知道,他懂。

    沈知微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被戴上手铐。

    她的脸色苍白,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对着她,露出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

    别怕,知微,一切有我。

    我被押上车的时候,我挣脱了束缚,抢过一把枪,朝着人群,胡乱地开了几枪。

    一颗子弹,意外地,擦过了知微的手臂。

    鲜血,染红了她月白色的旗袍。

    很好。

    这样,她的功劳,就更完美了。

    一个为了信仰,不惜大义灭亲,甚至被丈夫枪伤的,伟大女性。

    我被投入了特务处,最森严的监狱。

    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无休止的,严刑拷打。

    但我不在乎。

    我甚至,有些期待。

    因为,我承受的痛苦越多,知微的功劳,就越大。

    我被绑在刑架上,鞭子,烙铁,辣椒水……

    他们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酷刑。

    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我的脑海里,全都是知微的脸。

    她的笑,她的嗔,她在我怀里,安睡的模样。

    只要她能安全,这一切,都值得。

    我唯一的信念,就是等待。

    等待她,带着胜利的消息,来看我。

    等待她,来完成,这出戏的,最后一幕。

    **6.

    **

    我等了很久。

    久到,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久到,我已经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我的身体,已经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麻袋。

    我的意志,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终于,我等到了。

    他们把我从刑架上放下来,拖进了一间,干净的,明亮的,审讯室。

    他们告诉我,今天,有一位大人物,要亲自审问我。

    我虚弱地笑了。

    我知道,是她来了。

    她终于,来了。

    我甚至在想,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迎接她。

    是该欣慰地笑,还是该悔恨地哭

    我该对她说些什么

    是该说对不起,还是该说我爱你

    我被绑在审讯椅上。

    我努力地,想坐直身体,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我怕,她会心疼。

    审讯室的门,开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我看到了她。

    看到了,我日思夜想的,沈知微。

    她穿着一身,我从未见过的,笔挺的军装。

    肩上,是闪闪发光的将星。

    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的眼神,冰冷得,像一把手术刀。

    她在我对面的审讯桌后,坐了下来。

    她身后,跟着两个我只在报纸上见过的,军界大佬。

    他们对她,毕恭毕敬,垂手而立。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

    剧本,不是这样的。

    然后,我听到她,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公事公办的,冰冷的语调,开了口。

    代号‘钟表匠’,你的真实姓名,职务。

    那一刻,天旋地转。

    我感觉,我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我所以为的,我亲手导演的,那出英雄救美的大戏,原来,从头到尾,只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天大的笑话。

    **7.

    **

    不……不可能……

    我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知微,你……

    闭嘴!

    她身旁的一名军官,厉声喝道。

    注意你的言辞!坐在你对面的,是南京总部直派的,特派员,沈知微长官!

    沈……沈长官

    我看着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忽然想起了她的代号。

    画眉。

    画眉鸟,一种看起来最温顺无害,叫声最婉转动听的鸟。

    却也是,最顶级的,伪装者。

    我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我竟然,把一个王牌特工,当成了一只需要我保护的,金丝雀。

    我竟然,还妄想用我的牺牲,去换她的安全。

    我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傻瓜。

    顾衍之,她终于,叫了我的名字,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姓名,职务,代号。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曾经对我饱含爱意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姓名,顾衍之。

    职务,国民政府特务处,上海站,行动组,组长。

    代号,钟表匠。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

    既然,这是一场审判。

    那我就,配合到底。

    很好。

    她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

    现在,我们来核对一下,你最近执行的几项任务。

    她开始,逐条地,念出我的罪状。

    每一条,都是我曾经引以为傲的,战绩。

    如今,却成了,她审判我的,证据。

    **8.

    **

    三月十五日,法租界总董慈善晚宴。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审讯室里,回荡。

    你通过袖扣,向航运公司董事长王博文,传递了一份,关于日军军火运输路线的,假情报。

    这份假情报,导致我方三名负责拦截的同志,当场牺牲,七名同志,身负重伤。这次行动,彻底失败。

    顾组长,你认,还是不认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

    假情报

    牺牲了三名同志

    怎么会

    那份情报,是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从一个日本高官的保险柜里,偷出来的。

    我反复核对过,绝不可能是假的。

    除非……

    除非,从一开始,我就被骗了。

    那个日本高官,是我方的策反对象。

    而我,成了敌人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而下达这个任务给我的,正是,我的上级。

    一个,巨大的,阴冷的圈套。

    而我,却毫不知情。

    我……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认,还是不认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多了一丝不耐烦。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不容置疑的眼神。

    我忽然明白了。

    无论我认不认,这个罪名,我都背定了。

    这是,她给我准备的,第一重审判。

    用我同志的鲜血,来审判我的,愚蠢和自负。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认。

    我听到了自己,嘶哑的,破碎的声音。

    **9.

    **

    很好。

    她翻开了文件的第二页。

    四月三日,西郊马场。

    你的任务,是刺杀日本商会副会长,佐藤。

    但你,任务失败了。

    你知道,佐藤的真实身份吗

    她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我摇了摇头。

    他是我们,潜伏在日方最高层的,同志。

    代号,‘渔夫’。

    他那天,本来要向我传递一份,关于日军‘樱花计划’的,绝密情报。那份情报,足以改变整个华东战场的局势。

    但是因为你的刺杀行动,他暴露了。

    他在撤离的途中,被日本宪兵队包围,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顾衍之,因为你的愚蠢和鲁莽,我们失去了一位最优秀的同志,也失去了一份,足以拯救千千万万同胞性命的,情报。

    这个罪,你认,还是不认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佐藤……是我们的同志

    我……我亲手,把他,逼上了绝路

    我回想起那天,在马场。

    知微意外地,从马背上摔下。

    她不是在破坏我的任务。

    她是在,救我们的同志。

    也是在,救我这个,即将犯下滔天大罪的,刽子手。

    而我,竟然还怀疑她。

    我竟然,还自以为是地,以为她在演戏。

    噗——

    一口鲜血,从我的口中,喷涌而出。

    不是因为伤。

    而是因为,心。

    我的心,碎了。

    碎得,再也拼不起来了。

    我……认……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这两个字。

    10.

    我的身体,在发抖。

    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疼。

    是因为,绝望。

    一种,彻头彻尾的,无边无际的,绝望。

    我看着对面的沈知微。

    我多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我多希望,她能走过来,像以前一样,抱住我,对我说:斯年,别怕,我在。

    可她没有。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像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医生。

    用最锋利的手术刀,一层一层地,剖开我的血肉,剖开我的骨头,把我所有的,不堪和丑陋,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翻开了,文件的第三页。

    五月二十日,废弃工厂。

    我方设计,引诱共党特工‘画眉’。而你,违抗上级命令,擅自行动,单枪匹马,闯入我方布控区域。

    你知道,你这一举动,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吗

    你为我挡的那一枪,让我,彻底暴露了。

    为了保护我,组织不得不牺牲了另外五名同志,来制造我‘英勇负伤,成功脱险’的假象。

    顾衍之,你告诉我,你的爱,可真高贵啊。

    高贵到,需要用五名同志的性命,来为你那可笑的,英雄主义,买单。

    这笔血债,你认,还是不认

    我再也,支撑不住了。

    我的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我所以为的,那次奋不顾身的,英雄救美。

    我所以为的,那句我不能没有你的,深情告白。

    原来,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来,我亲手,把她,推向了,更危险的,深渊。

    原来,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我认……我都认……

    我像一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木偶。

    任由她,摆布,审判。

    11.

    最后一条。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你,为了所谓的‘保护’我,精心设计了一场‘金蝉脱壳’的戏码。

    你故意泄露情报,引导我‘发现’你的身份。

    你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暴露’和‘死亡’,来为我,铺一条,你自以为是的,光明大道。

    她忽然,冷笑了一声。

    那笑声,比哭声,还要悲凉。

    顾衍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很深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沈知微,就是一个,需要你拯救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我告诉你,顾衍-之。

    我沈知微,十五岁加入组织,十八岁独立执行任务。我潜伏过日军司令部,也刺杀过汉奸头子。我手上的血,不比你少。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

    更不需要,你这种,建立在,对我极度不信任,和对我们共同信仰的,极度背叛之上的,所谓‘爱情’!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把我最后的一点点,尊严和幻想,都砸得,粉碎。

    我终于明白了。

    我所以为的,深情。

    在她看来,是最大的,羞辱。

    我所以为的,保护。

    在她看来,是最大的,背叛。

    我所以为的,爱情。

    在她看来,是最大的,笑话。

    12.

    审判,结束了。

    我被判处,死刑。

    立即执行。

    这个结果,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甚至,感到了一丝,解脱。

    死亡,对我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归宿。

    在我被押赴刑场之前,沈知微,最后一次,单独来见我。

    她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了一件,我送给她的,月白色的旗袍。

    她看起来,又变回了那个,温婉动人的,沈知微。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冰冷的铁栏杆。

    我看着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我的心,已经,死掉了。

    我只想,在临死前,问最后一个问题。

    有过吗

    我轻声问,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哪怕,只有一瞬间的,真心

    她沉默了。

    良久,良久。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空白的画纸,和一支炭笔,从铁栏杆的缝隙里,递了进来。

    这是你的遗物。

    她说。

    13.

    我接过画纸和炭笔。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

    我看着面前的白纸,惨然一笑。

    遗物

    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留下遗物

    我抬头,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我爱了一生,也误了一生的脸。

    我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在,羞辱我。

    她是在,给我一个,最后的机会。

    一个,证明我自己的,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稳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画山,没有画水。

    我只在白纸上,画了一对,眉毛。

    一对,弯弯的,秀气的,眉毛。

    栩栩如生。

    就像,我每天清晨,为她画的那样。

    画完,我的力气,也耗尽了。

    炭笔,从我手中,滑落。

    我抬头,看着她,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我的任务……完成了。

    是的。

    从始至终,我都只有一个任务。

    那就是,爱她。

    用我的生命,去爱她。

    哪怕,我的爱,一文不值。

    哪怕,我的爱,错得离谱。

    14.

    枪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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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最后一刻,我想的,不是我的信仰,也不是我的过错。

    我想的,是那年初见。

    在组织的安排下,我第一次,见到沈知微。

    她穿着一身学生装,站在一棵海棠树下,对我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上了一层金光。

    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

    我这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冷血的钟表匠,有了一颗,会为她跳动的心。

    原来,所有的故事,早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结局。

    15.

    沈知微站在办公室的窗前。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棵,永不弯曲的,松。

    下属敲门,进来。

    报告长官,‘钟表匠’,已伏法。

    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下去吧。

    下属离开后,她走到留声机旁,放上了一张,已经有些斑驳的唱片。

    那是,她和顾衍之,第一次跳舞的曲子。

    悠扬的,华尔兹。

    她走到那张,画着一对眉毛的,画纸前。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对眉毛。

    仿佛,还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

    一滴泪,终于,从她那双,坚毅的,冰冷的眼睛里,滑落。

    滴在画纸上,晕开了,那黑色的,炭笔的痕迹。

    她无声地,哭了。

    像一只,失去了伴侣的,画眉鸟。

    发出了,最悲伤的,鸣叫。

    尾声

    很多年后。

    抗战胜利了。

    新中国,成立了。

    白发苍苍的沈知微,拄着拐杖,来到了一座,无名烈士的,纪念碑前。

    她放下手中的一束白菊。

    她看到,在纪念碑的角落里,有一个,新刻上去的,名字。

    很小,很不起眼。

    顾衍之。

    她的眼眶,湿润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那个,冰冷的名字。

    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她轻声说,像是在对他,又像是在对自己,汇报。

    顾衍之同志,我来复命了。

    这一次,我们,是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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