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顾公馆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芒太过刺眼,也太冷了。雪白的光线泼洒下来,落在林晚单薄的肩上,像一层永远也捂不热的霜。她坐在宽大的画架前,调色盘搁在膝头,上面挤着几团沉默的油彩。画笔在亚麻布上小心地移动,留下深沉的蓝与静谧的灰。这间位于公馆最偏僻角落的画室,是她唯一能呼吸的地方。厚重的隔音门关着,将外面那个属于顾沉舟的、喧嚣浮华又冰冷的世界,暂时隔绝。门被推开时,带着一种毫不收敛的力道。一股浓烈到几乎发腻的香水味瞬间涌入,冲散了画室里松节油和颜料干燥的微涩气息,强势地宣告着入侵者的到来。
林晚握着画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画布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小点。她没回头,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一些,线条有些僵硬。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清脆、得意,每一步都踩在人心跳的间隙。一个年轻女人娇嗲的声音像裹了蜜糖的钩子:顾总,您家可真大,这画室……好特别呀。
那声音黏腻地缠绕着另一个更冷硬的存在。
林晚终于放下画笔,指尖沾着一点未干的靛蓝。她慢慢转过身。
顾沉舟就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裹在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里,像一尊冷硬的雕塑。他臂弯里,依偎着一个穿着亮片紧身裙的艳丽女人。女人正用涂着蔻丹的手指,好奇地戳着旁边一个未完成的静物陶罐。顾沉舟的目光,隔着几米的距离,沉沉地落在林晚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审视,还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嘲弄。薄唇微微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
特别顾沉舟的嗓音低沉,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玩味,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一个摆设罢了。
他的视线像冰冷的探针,在林晚脸上逡巡,最后定格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就像这屋子的女主人,不过是个……漂亮的哑巴摆设。
摆设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残忍的轻慢。
林晚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胸口深处传来一阵闷痛。那感觉并不陌生,这三年来,早已熟悉。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顾沉舟。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干净的琥珀色,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隔绝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他口中那个被侮辱的哑巴摆设与自己毫不相干。
这沉默的注视似乎比任何激烈的反驳更让顾沉舟烦躁。他眼底那点虚假的笑意倏然褪尽,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臂弯里的女人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娇嗔地扭了扭身子,试图重新吸引他的注意:顾总,我们去看看别的嘛,这里好闷哦……
顾沉舟没理她。他往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一直走到林晚的画架前。目光扫过画布上那片沉郁的蓝灰色调,那是她正在描绘的、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空。他的视线没有停留,仿佛那只是一块毫无价值的抹布。
林晚,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磁性,却字字如刀,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林家丢过来抵债的玩意儿,是我顾家花钱买来堵住悠悠众口的‘顾太太’。
他微微俯身,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浓烈的酒气和陌生香水的混合气息,几乎将她淹没。他修长而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了她小巧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头,迎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一个哑巴,安分守己地当你的花瓶,别奢望更多。你,不配。
他的指腹用力,捏得她下颌骨生疼。那股尖锐的痛楚直抵大脑,混合着那冰冷刺骨的话语,瞬间撕裂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假象。一股无法遏制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变得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将喉咙里翻涌的酸楚和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呜咽狠狠压了回去。画笔从她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啪嗒一声脆响,掉在坚硬的地板上,沾染了灰尘,也断成了两截。
顾沉舟冷眼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和死死咬住的唇,看着她强忍泪水的狼狈,眼底却只有一片漠然,甚至……有一丝快意的残忍。他嫌恶地松开手,仿佛触碰了什么脏东西,从西装内袋抽出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捏过她下巴的手指。
啧,他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鼻音,将用过的丝帕随意扔在地上,不再看她一眼,转身揽住那个艳丽女人的腰肢,走吧,这里空气不好。
女人娇笑着依偎进他怀里,两人相拥着离开了画室,高跟鞋的声音和女人娇媚的笑语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厚重的大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也将最后一丝光线彻底隔绝。画室里陷入一片死寂的昏暗,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芒,透过高窗,在地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冰冷的光痕。
林晚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脊背再也无法挺直。她缓缓地、一点点地蹲下身,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下巴被他捏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清晰的痛感,一阵阵灼烧着皮肤。那痛感顺着神经蔓延,深入骨髓,比三年前父亲为了挽救濒临破产的林氏企业,将她当作一件残次品和抵债的筹码,硬塞给顾家那天还要冷,还要绝望。
那时,顾沉舟的父亲,那位威严的顾董事长,在协议上签下名字时,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顾沉舟本人,则是在家族的巨大压力下才点了头,新婚之夜,他扯下领带,眼神厌恶地扫过穿着婚纱、安静坐在床边的她,只冷冷丢下一句:主卧归我。你,离我远点。
从此,这间闲置的画室就成了她的栖身之所。
地上那截断掉的画笔,笔尖还带着新鲜的靛蓝色。林晚伸出手,颤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木质笔杆和断裂处尖锐的木刺。她没有去捡,只是任由那抹靛蓝沾染上指尖,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沉默的伤口。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抽动起来。眼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汹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地面,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无声的痕迹。偌大的画室里,只有她自己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微弱地回荡。
时间在这座冰冷的公馆里,仿佛被拉长又压缩,只剩下日复一日的灰白。顾沉舟的客人换了又换,每一次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每一次女人或娇媚或张扬的笑语,都像是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林晚心上。她依旧沉默,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只在画布上倾泻着无人能懂的情绪。那些蓝与灰,那些压抑的线条与偶尔爆裂的色彩,是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拍卖行低调奢华的休息室里,林晚独自坐在角落的丝绒沙发里。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水、雪茄和金钱混合的独特气味。她穿着一身剪裁极简的黑色长裙,衬得肌肤胜雪,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她微微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那个不起眼的、皮肤色的助听器外壳,目光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仿佛在数着上面倒映的、水晶吊灯细碎的光点。周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那些压低声音的、关于艺术、财富和八卦的交谈嗡嗡作响,对她而言,却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
女士们,先生们!拍卖师富有磁性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整个大厅,带着一种煽动性的热切,接下来,是今晚万众瞩目的压轴拍品——来自神秘新锐艺术家‘Lin’的布面油画,《无声告白》!
巨大的电子屏幕亮起,高清的画面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幅画:深沉的、近乎墨蓝的底色上,无数细碎的、璀璨的银色光点如同星屑般漂浮、旋转,汇聚成一条无声流淌的星河。星河中央,却是一个巨大而空洞的留白,像一个沉默的伤口,又像一个渴望被填满的怀抱。整幅画弥漫着一种震撼灵魂的孤寂与磅礴的、无声的呐喊。场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低语。
起拍价,五百万!
数字在电子屏幕上疯狂跳动,竞价牌此起彼伏,每一次加价都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林晚始终安静地坐在角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那不断攀升的数字,在她平静无波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一千八百万!……两千万!……两千五百万!……还有加价吗……两千五百万一次!两千五百万两次!……两千五百万三次!成交!
拍卖槌落下,发出清脆而震撼的一响。全场掌声雷动,镁光灯骤然亮起,疯狂闪烁,寻找着那位创造了奇迹的Lin。
休息室的门被礼貌而急切地推开,几位扛着摄像机和手持话筒的记者簇拥着拍卖行的经理涌了进来,目标明确地直奔角落里的林晚。
Lin女士!恭喜您!《无声告白》创造了本场最高成交记录!请问您此刻的心情如何
一支话筒几乎要递到林晚唇边。
Lin小姐,这幅画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什么那深邃的蓝色和璀璨的星点,还有中央那个巨大的留白,是否有什么深刻的隐喻
问题像密集的雨点砸过来。闪光灯刺得林晚眼睛发痛。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避开那强烈的光线,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面对那些急切而灼热的目光,她没有开口。她只是慢慢地、非常缓慢地抬起双手。那双纤细、沾过无数颜料的手,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干净,也格外灵巧。
她的手指开始在空中舞动。动作清晰,稳定,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每一个手势都像凝固的诗句,在空气中勾勒出无声的语言。
【我的声音,】
她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喉咙,然后轻轻摊开掌心,向上托起,【在画布里。】
指尖轻柔地拂过虚空,仿佛触摸着那幅并不存在的画布。
她的表情平静无波,眼神却像那幅画中的星河一样深邃,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镁光灯的闪烁似乎在她周围凝固了一瞬,记者们脸上的急切被惊愕和一种肃然起敬的沉默所取代。快门声依旧密集,却不再是为了捕捉激动人心的发言,而是为了记录下这无声却振聋发聩的瞬间。
休息室的入口处,一道颀长而僵硬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顾沉舟。他显然是刚刚结束一场重要的商务晚宴赶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他脸上惯有的那种掌控一切的冷峻神情,此刻碎裂得无影无踪。他死死地盯着被记者围在中间、用手语平静诉说着的林晚,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的震撼、一种被狠狠愚弄的钝痛,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窒息的恐慌。
他看着她那双在空中优雅舞动的手,看着她平静却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星河的琥珀色眼眸。那句我的声音在画布里,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心口最深处。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被他称作哑巴摆设的女人。他从未想过,那沉默的背后,竟藏着如此惊心动魄、价值千万的声音!
顾沉舟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迷失方向的困兽,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冲出了这间令他窒息的休息室,将身后那片因无声的震撼而陷入短暂寂静的空间,远远抛下。
劳斯莱斯幻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沉沉的夜幕,引擎的咆哮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宣泄着驾驶者胸腔里翻腾的、无处安放的狂躁。顾沉舟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车速表上的指针疯狂地向右摆动,窗外的街景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林晚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她那双在空中优雅舞动的手,还有那句无声的我的声音在画布里,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每一次都带来更尖锐的刺痛和更强烈的荒谬感。
哑巴他齿缝间挤出一声短促而自嘲的冷笑,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森冷,两千五百万……好一个哑巴!
车子一个近乎失控的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稳稳地停在灯火通明的顾公馆门前。顾沉舟甩上车门,脚步带着一股摧毁一切的戾气,穿过空旷奢华却冰冷的大厅,径直冲向公馆最深处那间他几乎从未踏足过的画室。
data-faype=pay_tag>
砰——!
画室厚重的实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踹开,门板撞击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门框都在颤抖。
画室里没有开顶灯。只有角落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林晚背对着门口,坐在画架前的小凳子上。她似乎刚刚完成了一幅新的小稿,画笔还搁在调色盘上,正微微侧着头,指尖在左手腕的助听器上轻轻调整着什么。突如其来的巨响让她身体猛地一颤,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她倏地回过头,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和脸上瞬间掠过的惊惶。
顾沉舟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压迫性的阴影,几乎将整个画室入口吞噬。他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那双素来冷冽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困兽般死死地盯着转过身来的林晚。
然而,下一秒,他所有的狂暴、所有的质问,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瞬间冻结在空气中。
他的目光,在撞上画室墙壁的瞬间,彻底凝固了。
昏黄的灯光下,环绕着整个画室四面墙壁的,是一幅幅尺寸不一、手法各异的画作。唯一的主题,是他。
不同角度的他:有他穿着西装、在书房处理文件时冷峻专注的侧脸,光线勾勒出他下颌锋利的线条;有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影孤傲地望着远方,夕阳的金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落寞的光晕;有他深夜归来,疲惫地扯开领带时,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怠;甚至还有他沉睡时,眉头微蹙,褪去了所有锋芒与防备的模样……每一笔,每一划,都浸透了难以言说的专注、迷恋,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小心翼翼的卑微。那些眼神的捕捉,那些光影的运用,将他的神韵刻画得入木三分,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仰望视角。
巨大的视觉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将顾沉舟吞没。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近乎灭顶的震撼和一种尖锐的、从未有过的恐慌。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画,最终,被墙角画架上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牢牢吸引。
那幅画尺寸不大,画布上的油彩还很湿润,闪着微光。画面中央,是他一个模糊的、逆着光的轮廓,带着拒人千里的冷硬。而画面的右下角,用极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笔触,写着一行娟秀而脆弱的小字:
【可惜他永远听不见。】
那行字,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猛地扎进了顾沉舟的心脏最深处!尖锐的疼痛伴随着刺骨的寒意瞬间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听不见……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他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眼睛死死地锁住灯光下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的林晚。积压了三年的冷漠、刻薄、视而不见,此刻都化作了最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回他自己身上,砸得他灵魂都在震颤。
林晚!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狂怒,大步冲到她面前,双手猛地抓住她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你看着我!告诉我!
他剧烈地摇晃着她,试图从她那双清澈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冰层的眼睛里,找到一丝裂缝,一丝回应,你画了这么多!你明明……你明明……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堵在喉咙里,噎得他无法呼吸。
林晚被他摇得几乎站立不稳,长发散乱地垂落脸颊。肩膀上传来的剧痛让她蹙紧了眉头,脸色更加苍白。她被迫仰着头,看着眼前这张因痛苦和暴怒而扭曲的、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他的嘶吼震动着她残存的听力,嗡嗡作响。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惶,渐渐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那是一种彻底的心死,一种放弃所有挣扎的漠然。
在顾沉舟近乎疯狂的逼视和摇晃下,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平静地抬起手。不是去推拒他,也不是去安抚他。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决绝,轻轻触碰到了左耳廓后那个微小的、皮肤色的助听器。
然后,在顾沉舟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她微微偏过头,指尖轻轻一勾,一按。
那个小小的、连接着她与这个喧嚣世界的精密仪器,被干脆利落地摘了下来。
小巧的助听器无声地落入她摊开的掌心。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安静了。
所有的声音——顾沉舟粗重的喘息、他绝望的嘶吼、窗外隐约的车流、甚至是她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像一部正在播放的电影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苍白而无声的画面在眼前晃动。
顾沉舟的嘴唇还在疯狂地开合着,他的表情因为激动而狰狞扭曲,他的双手还死死地钳制着她的肩膀。但这一切,对此刻的林晚来说,都变成了一场彻底的默剧。
她掌心里,那枚小小的助听器,冰冷,沉默。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扇形的阴影。目光落在掌心的助听器上,仿佛在凝视着某个已经逝去的、与她再无关联的世界。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碎。
顾沉舟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僵在了这一片死寂里。他看着她掌心那枚小小的仪器,看着她低垂的、毫无生气的眼睫,看着她脸上那层隔绝一切的冰冷漠然……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他钳制着她肩膀的手,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般猛地松开。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画架。画架摇晃,上面一幅未干的画滑落下来,啪地一声闷响摔在地上,油彩四溅,像一颗被摔得粉碎的心。
那声响,林晚听不见。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掌心,仿佛那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存在。
好的,我们继续将这个故事扩展到1万字左右,深化情感冲突,丰富细节,并添加关键情节。
顾沉舟站在一片狼藉的画室中央,耳边是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然而,这巨大的声响,此刻却只存在于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眼前,是林晚掌心那枚小小的、冰冷的助听器,和她低垂的眼睫下,那片死寂的荒原。
时间仿佛凝固了。摔落的画布上,油彩像凝固的血液,无声地控诉着。他刚刚的暴怒、嘶吼、质问,都变成了打在空气里的拳头,徒劳而可笑。她摘下了助听器。她主动切断了与这个喧嚣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尤其是,切断了与他的联系。
一股从未有过的、灭顶的恐慌攫住了顾沉舟的咽喉,冰冷刺骨,比任何商业对手的致命一击都要让他胆寒。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他眼睁睁看着林晚缓缓合拢掌心,将那枚小小的仪器紧紧攥住,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壁垒。然后,她不再看他一眼,甚至没有去看地上摔坏的画。她只是微微侧身,绕开他像一尊僵硬石像般杵在路中间的身体,步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画室通往她休息小间的门。
砰。
一声轻响,那扇门在他面前关上了。隔绝的,不仅仅是一个空间,更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一道无形的、名为无声的深渊,瞬间横亘在他们之间,深不见底。
顾沉舟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画架上!沉重的实木架子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摇晃,上面悬挂的画具叮当作响。指骨传来钻心的痛楚,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万蚁噬心般的窒息感。
他环顾四周。昏黄的灯光下,墙壁上那一幅幅属于他的肖像,此刻不再是无声的爱慕,而变成了一双双冷漠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的崩溃,嘲笑着他三年的愚蠢和残忍。每一幅画都像一面照妖镜,将他心底最深的傲慢、自私和盲视,照得无所遁形。那句可惜他永远听不见,如同魔咒,反复在他耳边回响,字字如刀。
他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工作台。调色盘被打翻,刺鼻的松节油混合着各种颜料流淌下来,沾染了他昂贵的西裤裤脚,留下一片狼藉的污渍。他浑然不觉。
那一晚,顾公馆灯火通明的主卧,第一次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顾沉舟。然而,这个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空间,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冰窖。他躺在宽敞得令人心慌的大床上,身下是顶级的埃及棉床品,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黑暗中,天花板仿佛在旋转,墙壁上那些他从未留意的冷色调装饰画,似乎都扭曲成了林晚那双空洞的眼睛。
他失眠了。彻彻底底。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三年来的片段:新婚夜他冰冷的警告;他带不同女人回来时,她低着头匆匆躲进画室的侧影;无数次在餐厅或客厅擦肩而过时,她安静得像一抹空气;他刻薄的言语,他捏着她下巴时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和死死咬住的唇……每一个细节,此刻都带着倒刺,狠狠扎进他的神经。原来,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沉默,并非空洞,而是盛满了被他亲手碾碎的心意。
一个哑巴,也配当顾太太
记住你的身份……林家丢过来抵债的玩意儿……
安分守己地当你的花瓶……
他曾经掷出的每一把刀,如今都精准无比地回旋,深深扎进了他自己的心脏。痛得他蜷缩起来,浑身发冷。
第二天,顾沉舟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出现在公司。他眼底布满骇人的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昂贵的西装也皱巴巴的,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颓败而危险的气息。秘书战战兢兢地汇报行程,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高管会议,他全程沉默,气压低得让所有人噤若寒蝉。当市场部总监汇报一个重要的海外并购案进展时,顾沉舟突然毫无征兆地将手中的钢笔狠狠摔在光洁的会议桌上!
滚出去!
他低吼,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戾气。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吓住了,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总监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我说滚出去!所有人!现在!
顾沉舟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目光扫过之处,人人自危。
几秒钟死寂后,高管们如蒙大赦,纷纷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会议室。厚重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顾沉舟颓然跌坐回宽大的皮椅里,双手插入发间,用力地抓扯着,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悔恨和恐慌。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画室的门紧闭着。顾沉舟像个幽灵般在门外徘徊了无数次。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门板,却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他该说什么道歉在那满墙无声的控诉和那句可惜他永远听不见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虚伪得可笑。
他尝试着笨拙地回忆那天拍卖会上记者提问时,林晚用手语表达的样子。他躲进书房,反锁上门,像个见不得光的小偷,在电脑上疯狂搜索基础手语教学视频。屏幕上,老师的手势清晰流畅,表达着你好、谢谢、对不起、我爱你这些简单的词汇。顾沉舟紧盯着屏幕,眉头紧锁,手指僵硬地在空气中模仿着。
【对不起】。他对着虚空,无比生涩地比划着:一手伸出拇指,弯曲两下。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我爱你】。一手掌心向内,先指自己心口,再指向对方。这个动作他反复练习了无数次,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看着屏幕上老师温柔的笑容,再想想林晚那双死寂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合上电脑屏幕,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他现在做这些,就像一个蹩脚的小丑在表演!
顾沉舟开始用另一种方式笨拙地试图靠近那个无声的世界。他不再带任何女人回来,公馆里彻底安静下来,安静得令人心慌。他吩咐管家,林晚所有的饮食起居,必须用最顶级的食材,最细致的照料。他甚至亲自去拍卖会,拍下了一套极其昂贵的顶级画具和颜料,小心翼翼地放在画室门口。
第二天清晨,他满怀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近乎卑微的期待,早早来到画室门口。那套价值不菲的画具,连同包装,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地。画室的门依旧紧闭,仿佛从未有人打开过。只有门口地面,多了一小撮清理掉的、沾着油彩的废纸团。
她不需要。她拒绝任何来自他的东西,无论是物质的,还是……情感的。
顾沉舟站在紧闭的门外,看着那套被拒绝的画具,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弯下了腰。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失去她了。不是失去一个名义上的妻子,而是彻底失去了一个曾经用整个灵魂仰望他、爱慕他的女人。而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
这种认知带来的痛苦,日复一日地啃噬着他。他开始失眠加剧,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只能靠酒精短暂地麻痹神经。白天在公司,他变得异常暴躁易怒,决策也变得犹豫不决,几次重要的项目都出现了明显的纰漏。顾氏集团的股价因此出现了波动,股东们的不满开始积聚。
沉舟,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顾老爷子,那位威严的顾董事长,终于忍不住在家庭晚餐时(林晚自然缺席)严厉地发问。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儿子憔悴不堪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连公司都不顾了别忘了你的身份和责任!
顾沉舟握着银质餐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看向父亲,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嘲讽。他想笑,想大声质问父亲,当初为了顾家的利益和所谓的体面,将一个无辜的、有缺陷的女孩推进他这个地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责任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浓烈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半分冰冷的心。他推开椅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餐厅,留下脸色铁青的顾董事长和面面相觑的佣人。
逃避成了他唯一的选择。他把自己投入更疯狂的工作和更频繁的应酬中,试图用无尽的忙碌来填满那巨大的、名为林晚的空洞。然而,酒精只能带来暂时的麻痹,喧嚣过后是更深沉的孤寂。每一个深夜回到冰冷空旷的公馆,站在画室紧闭的门前,那份噬骨的悔恨和恐慌就会变本加厉地涌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开始频繁地梦见林晚。梦里的她,不再是后来那个眼神死寂的瓷娃娃。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安静地坐在婚床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一种令人心碎的温顺和期待。然后画面陡然切换,变成她蜷缩在冰冷画室地板上无声哭泣的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最后,总是定格在她摘下助听器那一刻,那双平静无波、彻底将他排除在外的眼睛。
每一次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顾沉舟都浑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惧感让他几乎窒息。他知道,他病了。一种名为林晚的心病,无药可医。
公馆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佣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唯恐惊扰了什么。林晚依旧生活在她的无声世界里。她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画室里。但她不再画画了。至少,顾沉舟再也没有看到过新的画作被拿出来,画室的门缝里也再没有飘出熟悉的松节油味道。
管家忧心忡忡地向顾沉舟汇报:太太……最近吃得很少。送进去的餐食,常常只动几口就原样端出来了。脸色也越来越差……
顾沉舟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自尊和犹豫,猛地冲到画室门口,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
林晚!开门!你听到没有开门!
他嘶吼着,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惧。
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后退两步,猛地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门锁!
砰!砰!砰!
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惊得远处的佣人纷纷探头,又惊恐地缩了回去。昂贵的实木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锁舌扭曲变形。终于,在顾沉舟近乎疯狂的撞击下,门哐当一声被强行撞开了!
画室里一片昏暗,窗帘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正常的甜腥味和颜料、松节油混合的微涩气息。
林晚倒在地上。
就在那幅写着可惜他永远听不见的未完成画作旁边。她蜷缩着,像一只失去了所有生机的雏鸟。脸色是骇人的灰白,嘴唇毫无血色,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冰冷的地板上,指尖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暗红色的油彩(或者……是别的什么)。那枚小小的助听器,滚落在离她指尖不远的地方。
晚晚——!
顾沉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嘶吼,几乎是扑跪着冲了过去。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冰冷,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她冰冷而轻飘飘的身体抱起来,像抱着易碎的琉璃。
她的身体那么轻,那么冷。
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顾沉舟抱着她冲出画室,对着吓傻的佣人咆哮,声音已经彻底变了调。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撕裂了顾公馆死寂的空气。顾沉舟紧紧握着担架上林晚冰凉的手,眼睛死死盯着她毫无生气的脸,一遍遍无声地嘶喊:坚持住!求你!坚持住……
他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急救室门口刺眼的红灯亮起,像悬在头顶的审判之剑。顾沉舟像一尊被抽干了力气的雕像,颓然地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昂贵的西装沾满了灰尘和油彩的污渍,头发凌乱,下巴上胡茬丛生,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恐惧。他双手插进发间,用力地按压着头皮,试图缓解那几乎要炸裂的头痛,但无济于事。
漫长的等待中,顾老爷子也赶到了医院。他看着儿子这副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下。父子之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尴尬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和凝重。
顾沉舟像弹簧一样猛地弹起来,踉跄着冲过去,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医生皱了下眉:医生!她怎么样她怎么样了!
医生看着他布满血丝、写满恐慌的眼睛,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语气沉重:顾先生,请冷静。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顾沉舟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几乎虚脱,但医生接下来的话又瞬间将他打入冰窖。
但是……情况很不乐观。医生推了推眼镜,斟酌着措辞,病人长期处于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抑郁状态,严重营养不良,身体极度虚弱。这次晕厥,初步判断是由于严重的低血糖和心力交瘁导致的休克。而且……
医生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沉舟灰败的脸:我们在急救过程中发现,病人对外界的声音刺激反应极其微弱,几乎为零。结合她随身携带的助听器以及家属之前提供的情况(顾沉舟在救护车上语无伦次地提到了林晚的耳疾和摘掉助听器的事),我们高度怀疑,病人出现了严重的‘选择性失聪’。
选择性……失聪顾沉舟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脏。
是的。医生点点头,语气带着医者的专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这是一种心理性的听力障碍。并非生理上的耳聋,而是病人的潜意识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更深层次的伤害,主动关闭了听觉通道,拒绝接收来自外界,尤其是特定创伤源的声音刺激。简单来说,她的耳朵可能没有器质性病变,但她的大脑选择‘不听’了。尤其是不听……
医生没有说下去,但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尤其是不听你的声音。
顾沉舟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医生的话像一记记重锤,将他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
不是耳聋。是心聋。
她关闭了通往他的通道。彻底地,决绝地。
那……那还能治好吗
顾沉舟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心理性的障碍,治疗难度很大,关键在于病人自身的意愿和康复环境。
医生叹了口气,需要极大的耐心、专业的心理干预,最重要的是,彻底移除让她感到痛苦和压力的根源。如果根源无法移除,或者病人潜意识里拒绝康复……情况可能会持续很久,甚至……终身。
终身……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顾沉舟的心脏最深处,然后残忍地搅动。他眼前一阵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仿佛看到林晚永远活在那个无声的、将他彻底屏蔽的世界里,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不……不可能……
他失神地低语,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捂住了脸。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他强撑的堤坝,从指缝间汹涌而出。那不是鳄鱼的眼泪,是悔恨和绝望熔成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给了自己的傲慢、冷酷和愚蠢。他用三年时间,亲手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孩,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晚被转入了VIP病房。她安静地躺在纯白的病床上,身上插着点滴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像一个脆弱的瓷娃娃。氧气面罩下,她的呼吸微弱而均匀。她沉睡着,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无法摆脱沉重的负担。
顾沉舟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固执地守在病房门口。顾老爷子劝他回去休息,被他红着眼睛粗暴地拒绝。他不敢进去。他害怕看到那双眼睛睁开后,里面的冰冷和陌生。他只能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贪婪而痛苦地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每一次护士进出,他都急切地探头张望,却又在门开的瞬间,像个懦夫般退缩到角落,生怕自己的存在会惊扰到她,加重她的病情。
几天后,林晚苏醒了。
顾沉舟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病房里微小的动静。他猛地凑近玻璃窗。
病床上,林晚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短暂的迷茫后,恢复了清明。然而,那清明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它像两潭深秋的寒水,平静无波,倒映着病房纯白的天花板,却映不进任何人的影子。
护士俯身对她说着什么,大概是询问感觉如何。林晚的目光缓缓移向护士开合的嘴唇,眼神却没有任何焦距。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
顾沉舟的心脏猛地被攥紧!那个动作他认得!在他偷偷搜索手语视频时看过无数次!是【水】!
护士立刻会意,连忙倒了温水,小心地递到她唇边,用吸管喂她喝了几口。林晚小口地啜吸着,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只是完成一个生存的本能动作。
顾沉舟的呼吸几乎停滞了。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绝望交织着冲击着他。她醒了!她还能表达基本的需求!可是……她拒绝声音。她只用手语。
接下来的日子,顾沉舟的世界只剩下医院这条冰冷的走廊。他推掉了所有工作,像一个最虔诚也最卑微的信徒,守在林晚的病房外。他让人买来了所有能找到的、最权威的手语教材和视频。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在护士们好奇又同情的目光中,他开始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笨拙而疯狂地学习手语。
他的手指僵硬,动作常常变形。复杂的句子更是难以连贯。但他不管不顾。他对着墙壁练习,对着空气练习,对着教材一遍遍地模仿。他练习得最多的是三个手势:
【对不起】。(一手伸出拇指,弯曲两下。)
【我错了】。(一手伸出小指,点两下额头,再点两下胸口。)
【我爱你】。(一手掌心向内,先指自己心口,再指向病房门。)
他渴望她能看见,渴望能通过这无声的语言,传递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悔恨和卑微的爱意。
终于,在一个安静的午后,林晚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她靠在升起的病床上,目光静静地望着窗外。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顾沉舟深吸一口气,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他走到病房门口,没有推门进去,而是面对着门上的玻璃窗。他知道林晚只要稍稍转头,就能看到他。
他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颤抖的手指,无比缓慢、无比清晰地对着玻璃窗后的林晚,比划起来。
【对……不……起……】
动作依旧生涩,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笨拙。
病房里,林晚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从窗外移向了门口的方向。她的视线落在了玻璃窗上,落在了那个形容憔悴、眼窝深陷、正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她的男人身上。
顾沉舟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看到了她的注视!他激动得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但他强迫自己继续,比划出他练习了千万遍的句子:
【我……错……了……】
【晚晚……】
【我……爱……你……】
每一个手势,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和情感。他死死地盯着林晚的眼睛,渴望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波动,一丝软化,哪怕是最细微的一点点涟漪。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晚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笨拙的手势,看着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乞求。她的眼神,像投入石子的深潭。石子沉下去了,水面……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荡起。
平静。死寂的平静。
那是一种彻底的心如死灰,一种历经绝望深渊后的万念俱寂。仿佛他这个人,他此刻所做的一切,他传递的所有情感,对她而言,都只是窗外吹过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激不起任何回响。
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平静地,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自由的天空。阳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安静,却也冰冷得像一座永不融化的雪山。
顾沉舟所有的手势都僵在了半空中。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将他彻底冻结。他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最终,缓缓地、沉重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落下去。
他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医院地砖上,背靠着墙壁,头无力地垂着。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他的手背上,也砸落在他摊开的、还维持着最后那个【爱】的手势的手掌上。
无声的呜咽压抑在喉咙深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走廊尽头,主治医生静静地目睹了这一切。他走过来,看着这个曾经在商界叱咤风云、此刻却狼狈不堪、绝望哭泣的男人,无奈而沉重地摇了摇头。
顾先生,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放弃吧。
顾沉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血红的疯狂和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希冀。
医生看着病房里那个安静望向窗外的单薄身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判决:
她选择性失聪了。
她选择……不再听你的声音了。
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你用手语表达什么……她的心,已经彻底关闭了接收你的频道。
医生的话,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在顾沉舟早已破碎的世界里轰然炸响。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那个曾经用画笔无声地爱了他三年的女孩,那个被他亲手推进无声深渊的女孩,最终,用最决绝的方式——关闭自己的心门,彻底将他放逐。
他失去了她。永远地。以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方式。
顾沉舟颓然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脸深深埋进颤抖的掌心。压抑的、绝望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空旷死寂的医院走廊里,低低地、悲怆地回荡开来。像一个失去一切的孤魂,发出的最后哀鸣。而隔着一道门,那个他拼尽一切想要挽回的世界里,阳光依旧安静地流淌,没有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