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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董钟表修复师接到神秘委托:修复一座百年座钟。

    >拆卸过程中,他发现齿轮间卡着一块染血的婴儿襁褓碎片。

    >委托人平静解释:那是二十年前失踪儿子的遗物,钟是他曾祖父设计的。

    >当修复师拼装完成,钟声敲响时,内部零件竟组成一张山区地图。

    >循着地图,他在深山里找到一栋荒宅。

    >推开布满灰尘的儿童房门,墙上密密麻麻贴着同一个男孩不同年龄的照片。

    >最后一张照片背面写着:爸爸,我回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修复师转身,看到委托人年轻了二十岁的脸。

    ---

    暴雨,像是天河决了口,疯狂地倾泻而下,把整个城市都砸进了水里。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撞击着时光深处古董钟表行的玻璃橱窗,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悸的嗡鸣。窗外的霓虹被水幕扭曲成一片片晕染开来的、模糊而诡异的色块,像打翻了的廉价颜料。

    店里只开着一盏孤零零的工作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厚重的黑暗,照亮方寸之地。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金属锈蚀和古老木头特有的、仿佛沉淀了无数秘密的沉郁气味。我,林修,右手无意识地蜷缩在宽大的工作服袖子里——那里面包裹着几道狰狞的、断送了职业生涯的疤痕——左手则疲惫地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桌面上,一只十九世纪末的瑞士怀表机芯零件散乱地铺陈在黑色绒布上,细小如尘埃的螺丝在灯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修理它,需要一双稳定如磐石的手,一双……曾经属于我的手。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无声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那时,急促的、近乎粗暴的敲门声穿透了雨幕的喧嚣,捶打在厚重的玻璃门上。

    咚!咚!咚!

    每一声都敲得玻璃震颤,也敲在我的神经上。不是顾客那种礼貌的试探,更像某种不容拒绝的命令,带着一种潮湿的、令人不安的焦灼。

    我皱了皱眉,起身去开门。沉重的门被拉开一道缝,裹挟着水汽的冷风猛地灌进来,激得我一个哆嗦。门口站着一个男人。雨水顺着他的黑色长雨衣帽檐成串地往下淌,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留下一个阴郁而紧绷的下颌线条。他很高,身形挺拔,即使隔着雨帘,也能感受到一种迫人的、不容置疑的气场。

    林修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用的齿轮强行转动,带着金属摩擦的涩感,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雨水的气息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陈年地下室的阴冷霉味扑面而来。

    是我。这么晚……我谨慎地开口,右手下意识地更深地缩进了袖管。

    有件东西,他打断我,没有丝毫寒暄的意思,侧过身。门外幽暗的光线下,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厢式货车。两个同样穿着雨衣、面容模糊得像影子一样的人影,正小心翼翼地从车厢里抬下一个巨大的、被厚重防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方体物件。那东西沉重异常,两人抬着,脚步都显得踉跄,在湿滑的地面上踩出沉闷的声响。

    需要你修好它。男人的视线穿透雨幕,牢牢钉在我脸上,那目光锐利得几乎有实质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掏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怀里。定金。修好,十倍于此。时间不限,但只准你一个人碰它。

    信封沉甸甸的,里面是硬挺的、崭新的钞票,边缘硌着我的掌心。那重量,远超我过去几年接过的任何一单生意。诱惑是巨大的,足以暂时麻痹掉所有关于深夜、暴雨、神秘来客的疑虑,甚至暂时压下了右手传来的隐痛。对于我这个几乎被行业遗忘、靠维修廉价手表勉强糊口的废人来说,这几乎是命运抛来的一根救命稻草,带着铁锈和未知的腥气。

    什么东西我喉咙有些发干。

    男人没有回答。那两个影子已经抬着那沉重的包裹,沉默而迅速地穿过门口,将它放在了工作台旁预留的空地上。油布上的雨水迅速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修好它。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会收到我的消息。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没入狂暴的雨幕,那两个影子紧随其后。黑色厢车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滑入雨夜深处,消失不见。

    沉重的玻璃门合拢,将狂暴的世界重新隔绝在外。店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雨水疯狂拍打玻璃的单调噪音。那股阴冷的霉味,却固执地留在了空气里。我走到那巨大的包裹前,油布湿漉漉、沉甸甸的。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金属锈蚀和难以名状的、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阴冷气息,透过湿透的油布,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伸手解开捆绑的绳索。油布一层层滑落,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座座钟。

    巨大的、古老的、沉默的座钟。

    它通体是深得近乎黑色的紫檀木,岁月的侵蚀在上面留下了无数细密的划痕和难以抚平的暗哑,却无损其本身厚重庄严的气韵。钟身雕刻着极其繁复的巴洛克式花纹——缠绕的藤蔓、怒放又凋零的玫瑰、模糊不清的天使与恶魔的脸孔在幽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钟顶是一个小小的尖塔,塔尖指向虚空,带着一种指向未知的孤寂。巨大的黄铜钟摆在厚重的玻璃罩后静止不动,像凝固的时间本身。钟面是厚重的珐琅,罗马数字的刻度清晰依旧,但指针却静止在某个早已逝去的时刻。最令人心悸的是钟面下方那个小小的拱形玻璃窗,里面本该是展示精巧活动人偶的地方,此刻却空洞洞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像一只失明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个雨夜。

    它不像一件等待修复的器物,更像一具从时光深处打捞上来的、沉默的棺椁。那股沉甸甸的阴冷感,几乎化为实质,压在胸口,让我有些喘不过气。工作台上那堆瑞士怀表的零件,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我拆开那个湿漉漉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厚厚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散发着油墨特有的、有些刺鼻的气味。指尖捻过纸币边缘,那真实的触感和冰冷的油墨味,像一针强心剂,短暂地驱散了面对这庞然大物时涌起的寒意和不安。

    钱,很多钱。多到足以让我这个废人,暂时忘掉右手的剧痛,忘掉前途的晦暗,甚至暂时忽略掉这口紫檀棺椁散发出的、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气息。

    第二天,天色依旧阴沉,雨水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冷雨丝。我将座钟小心翼翼地挪到工作台正中央,清空了周围所有杂物。巨大的钟体占据了几乎整个视野,那种无形的压迫感更强了。我戴上头戴式放大镜,打开了最亮的台灯,暖黄的光束聚焦在钟体上,试图驱散那份阴森。

    修复的第一步,是彻底的拆卸和清洁。这是最枯燥也最需要耐心的环节,如同外科手术前的消毒准备。我拿出特制的工具包,细长的镊子、各种型号的精密螺丝刀、柔软的羊毛刷、特制的木质楔子……它们在绒布上整齐排列,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我的左手,因为常年替代右手进行精密操作,早已锻炼得异常灵活稳定。

    我先从最容易接触的外壳部件开始。用木质楔子小心地撬开厚重的紫檀木后盖板。积年的灰尘混合着细小的木屑,在灯光下像烟雾一样腾起,带着浓重的岁月霉味。我用羊毛刷和吸尘器仔细清理,露出了里面复杂的、覆盖着铜绿的黄铜机芯骨架。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我沉浸在拆卸外壳、清洁齿轮、剔除锈迹的机械性劳动里,试图用这种秩序感对抗心底深处那丝若有若无的寒意。钟体内部的结构异常复杂精密,远超我修复过的任何古董钟表。许多齿轮的咬合方式、杠杆的联动设计,都透露出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属于那个年代的奇思妙想,仿佛建造者追求的不仅是计时,而是某种……更晦涩的目的。

    两天后,我开始拆卸最核心的动力和擒纵系统。这里灰尘积得更厚,齿轮之间也布满了黑褐色的、粘稠的油污,散发出一种类似铁锈混合着陈血的怪异气味。我屏住呼吸,用棉签蘸取特制的溶剂,一点一点地溶解、清理那些顽固的污垢。

    就在清理一组位于机芯深处、连接着钟摆杠杆的联动齿轮组时,放大镜下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点异样的颜色。

    在几个紧密咬合的铜制齿轮的齿隙深处,卡着一小片东西。不是金属碎片,也不是木屑。那颜色是褪色发暗的、令人不安的……红褐色。上面似乎还有某种细小的、经纬交错的织物纹理。

    我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我用最细的镊子尖,屏住呼吸,手稳得出奇,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将那东西从齿轮尖锐的缝隙中剥离出来。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拆卸一枚炸弹。指尖隔着镊子,能感受到那布料的脆弱和干硬。终于,它被完整地取了出来,落在铺着白色无尘纸的托盘中央。

    一块布片。

    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被齿轮的利齿撕扯得参差不齐。布料是柔软的棉质,曾经应该是白色或浅色,但现在被一种干涸凝固、渗透了纤维深处的暗红色污渍彻底浸染。那暗红如同陈年的铁锈,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质感。布片上,还残留着极其细微的、用浅蓝色丝线绣出的花纹一角——一个模糊的、蜷曲的婴儿侧影轮廓,线条稚拙。

    襁褓布。

    一块染着陈年血迹的婴儿襁褓布碎片。

    它静静地躺在纯白的无尘纸上,像一块来自地狱的烙印。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混合陈血的怪味,似乎瞬间浓郁了十倍,直冲鼻腔。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起,沿着脊椎一路爬升,狠狠攥住了我的心脏。我猛地抬起头,望向工作台中央那座沉默的、黑洞洞的座钟。那拱形的、空洞的玻璃窗,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正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发现。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个雨夜的神秘委托人,他那双穿透雨帘的锐利眼睛,那句毫无感情的修好它。恐惧和巨大的疑问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喉咙。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二十年前孩子

    我猛地抓起手机,手指因为冰冷和震惊而有些僵硬,翻找出那个委托人留下的唯一联系方式——一张名片大小的硬纸片,上面只有一个打印体的电话号码。我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声音里的颤抖,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通了,快得不像人类该有的反应速度。

    喂依旧是那个低沉沙哑、毫无波澜的声音,仿佛他就在电话那头,一直等着。

    是我,林修。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钟……在拆卸过程中,发现了一点东西。

    哦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平静,是什么

    一块……布片。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紧,很小,卡在最里面的齿轮组里。像是……婴儿襁褓的碎片。上面……有血迹。

    我停顿了一下,等待着他的反应,心跳如擂鼓。

    电话那头沉默了大概有两三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微弱的电流音滋滋作响。那短暂的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悸。

    然后,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我知道。那是我儿子的。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砸中。他知道!他竟然知道!而且如此平静!

    你……你儿子我声音里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这血迹……这布……

    二十年前,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冰冷地切割着时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耳膜上,他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在他曾祖父设计的这座钟旁边。他顿了一下,那停顿里似乎蕴含着某种沉重的、非人的东西,那血,是他的。

    曾祖父设计的钟……孩子消失……染血的襁褓碎片卡在齿轮里……这信息碎片如同冰冷的拼图,在我脑中疯狂旋转撞击,却拼凑不出任何能理解的图景,只留下彻骨的寒意和荒谬感。

    消失在钟旁边这布……怎么会……我的问题混乱不堪,语无伦次。

    修好它。他再次打断我,语气里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愿,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决绝,把它恢复原样。这是找到他的唯一线索。继续你的工作,林师傅。

    最后那个林师傅的称呼,带着一种奇特的、冰冷的重量。

    不等我再有任何回应,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嘟嘟地响起,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握着手机,听着那空洞的忙音,久久无法动弹。窗外的冷雨敲打着玻璃,那声音此刻听起来像是无数细小的脚步声在逼近。巨大的座钟沉默地矗立着,那块躺在白色托盘里的暗红布片,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委托人的话语在耳边冰冷地回荡——找到他的唯一线索。

    线索在这座诡异的钟里

    一股混杂着恐惧、强烈好奇和一种被卷入巨大漩涡的窒息感,牢牢攫住了我。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这口紫檀棺椁里,埋葬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悲伤往事。我必须修下去,不仅是为了那笔足以改变命运的酬金,更是为了……解开这缠绕着血色的谜团。我重新戴上放大镜,灯光聚焦在那些冰冷的齿轮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那块小小的、染血的布片。工作间里弥漫的机油和古老木料的气味,似乎也混入了那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铁锈与血的腥气。

    接下来的日子,我仿佛陷入了一场与时间、与幽灵的拉锯战。每一次拿起工具靠近那座紫檀座钟,都像在触碰一块烧红的烙铁。那块染血的襁褓碎片被我单独封存在一个透明的标本盒里,放在工作台最远的角落。但即使隔着距离,它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不祥的气息,依旧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里,无孔不入地侵扰着我的神经。

    修复工作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拆卸齿轮,每一次清洗轴杆,我都异常小心,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生怕再发现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线索。同时,我又被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驱动着,仔细检查每一个部件的细节,试图找出委托人所说的、找到他的线索究竟隐藏在哪里。

    钟的内部构造确实精妙绝伦,远超我最初的预估。许多传动结构的设计近乎天马行空,充满了非功能性的、象征意味浓厚的冗余部件。有的齿轮边缘被刻意打磨成不规则形状,有的连杆上蚀刻着极其微小的、难以辨认的符文。这些设计不是为了计时更准,更像某种……仪式的载体。这种认知让每一次操作都像是在进行一场亵渎神明的解剖,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我强迫自己专注于技术本身。清洗、除锈、矫正变形的部件、重新制作缺失或损坏的小零件(主要靠左手和简单的辅助工具)、润滑、小心翼翼地重新组装……进度缓慢得如同蜗牛爬行。右手腕的旧伤在长时间的专注和潜意识的高度紧张下,开始隐隐作痛,像有细小的针尖在里面搅动。我不得不在工作间隙频繁地停下来,用左手用力揉搓着那几道凸起的疤痕,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酸胀和无力感。

    那个委托人的电话,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每隔几天就会打来一次,时间毫无规律,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电话接通,永远只有那句冰冷的开场白:进度

    我如实汇报,详细说明遇到的问题和解决方案,像一个向冷酷监工汇报进度的囚徒。他从不评价,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在我说完后,依旧是那句毫无温度、不容置疑的命令:继续修好它。

    然后便是挂断的忙音。他从未再提起过他的儿子,那块染血的布片,或者那个雨夜。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细节,从未发生过。

    这种刻意的回避,反而让那无形的压力更重了。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我的心都会猛地一缩,仿佛能透过电波,感受到电话那头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正穿透空间,死死地盯着我,盯着这座正在缓慢复苏的钟。

    时间在专注、恐惧、疼痛和巨大的谜团压迫下,粘稠地流淌着。窗外的季节悄然更迭,连绵的冷雨被干燥的秋风取代,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又被呼啸的北风卷走。工作室里恒定的只有机油、金属和那股仿佛渗入紫檀木髓的、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

    整整七个月。当最后一块精致的、雕刻着玫瑰花纹的紫檀木外壳后盖板被我小心翼翼地对准位置,用特制的木槌轻轻敲击复位,发出咔哒一声轻微的、令人心安的契合声时,我几乎虚脱般地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

    汗水浸透了后背,右手腕的疼痛已经麻木。眼前这座经过我手一点点恢复的紫檀巨兽,静静地矗立在灯光下。深沉的木色在精心保养后透出内敛的华光,黄铜部件被擦拭得锃亮,反射着温暖的光泽,繁复的巴洛克雕刻在光影下展现出惊人的细节。那个拱形的玻璃小窗依旧空洞,却不再显得那么狰狞,反而像一张等待被唤醒的嘴。

    它活了。至少,它完整了。

    我插上特制的古老发条钥匙——那是委托人随钟一起送来的唯一附件——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又混杂着强烈恐惧的复杂心情,开始缓缓地、一圈又一圈地拧动。

    巨大的钟体内部,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精密机械开始苏醒。先是极其细微的、如同尘埃落定的簌簌声,接着是金属簧片被拨动的清脆叮声,随后,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咔哒……咔哒……声稳定地响起。那是擒纵叉与擒纵轮精准咬合分离的声音,是时间的脚步声。

    我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那两根静止的珐琅钟面指针。

    突然!

    当——!

    一声洪亮、悠长、仿佛穿透了百年尘封的钟鸣,毫无预兆地炸响!巨大的声浪在密闭的工作室里疯狂震荡,狠狠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形成连绵不绝的回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跟着剧烈抽搐了一下。这声音太响了,太浑厚了,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冷的穿透力,完全不像一座室内座钟该有的音量!它更像教堂顶楼的丧钟,宣告着某个被遗忘时刻的降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几乎失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倒了身后的工具架,扳手、螺丝刀叮叮当当散落一地。我顾不上这些,眼睛死死盯着钟面。

    指针动了!

    那根细长的分针,猛地向前跳动了一格!

    紧接着,在巨大的、如同心跳般规律的咔哒声中,分针开始持续地、稳定地向前走动。秒针也开始发出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滴答声。时间,在这座沉睡百年的巨钟里,重新开始了流动!

    但还没等我从这震撼的复活中缓过神,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根分针走过12点位置,时针即将指向下一个整点时,座钟内部,紧贴着钟摆后方、靠近钟体背部内壁的位置,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咔哒…咔…咔哒…的异响!

    那声音不同于齿轮正常运转的节奏,更像是一套隐藏的、被主发条驱动的独立机关被激活了!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委托人所说的线索!

    我几乎是扑到了钟的背面。刚才复位后盖板时,那里还是一片光滑平整的紫檀木。但现在,就在我眼前,那厚实的紫檀木内壁上,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极其隐蔽的长方形木板,竟如同一个精巧的抽屉般,无声无息地向外滑开了一寸!

    里面是空的还是有东西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勾住那滑出的微小缝隙,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块隐藏的滑板完全抽了出来。

    滑板后面,是一个浅浅的、隐藏在厚重紫檀木内壁里的暗格。没有珠宝,没有信件,没有想象中的婴儿遗物。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纸。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微微泛黄的厚纸。

    我强压下狂跳的心脏,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张纸夹了出来,放在干净的工作台上,屏息凝神,一点点展开。

    纸张很厚实,像是某种手工制作的图纸用纸,带着旧纸张特有的脆感和微微的酸味。随着它被展开,一幅极其精细、线条复杂的图画呈现在我眼前。

    这……这是一张地图!

    线条用极其细腻的墨笔绘制,精确得如同机械印刷。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山脉的走向、河流的支流、森林的范围。地图的中心区域,用更粗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山坳的形状。山坳深处,一个醒目的、用红墨水圈出的X标记,像一滴干涸的血,刺眼地烙印在纸上!围绕着那个X,地图上还标注着几个极其微小的、如同蝇头小楷般的汉字地名,其中一个尤为清晰:

    **黑松坳**。

    地图的右下角,还有一行同样细小、却笔迹清晰的墨字:

    >

    **循时之迹,归巢之途。**

    地图!指向深山的标记!归巢之途!

    委托人的话如同惊雷般在脑中炸响——找到他的唯一线索!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座刚刚敲响、正在沉稳运行、发出规律咔哒声的巨大座钟。冰冷的金属光泽和紫檀木的幽暗,此刻仿佛都镀上了一层妖异的光晕。暗格、地图、血色的标记……这一切都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目的地。

    黑松坳。那个被红墨水圈出的、如同伤口般的X。

    那座钟,不仅仅是一件计时工具。它是……一个指向标。一个指向二十年前那场血腥失踪案的、冰冷的、精密的指南针。

    我低头,再次看向地图上那个刺目的X,又抬头看向工作台角落那个透明标本盒里,那块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的襁褓布碎片。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地图在手,指向一个名为黑松坳的山坳深处,一个刺眼的血色X标记。委托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咒语在脑中回响:找到他的唯一线索。二十年前的失踪、染血的襁褓、精密的座钟、隐藏的地图……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缚住。黑松坳,我必须去。

    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无法通知。我简单收拾了一个背包,带上那张泛黄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秘密的地图、必要的装备、防身的工具,以及那块封在标本盒里的染血布片——它像一块不祥的护身符。锁上时光深处沉重的玻璃门,将那座复活后沉默运行的紫檀座钟留在身后,我踏上了前往西南深山的列车。

    旅途漫长而压抑。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城市轮廓,逐渐过渡到连绵起伏的丘陵,再到层峦叠嶂、植被愈发原始茂密的群山。空气变得潮湿清冽,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地图上的地名极其偏僻,几经辗转,换了火车、长途汽车,最后在一处地图边缘、几乎被遗忘的破旧乡镇落脚。从这里开始,便只有依靠双脚和当地人的指引。

    黑松坳乡镇小杂货铺里,一个满脸沟壑、牙齿焦黄的老汉听到我的询问,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阴沉沉的、被群山包围的天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后生仔,你去那鬼地方做啥子哟

    鬼地方我的心猛地一沉。

    邪门得很!老汉吐了口浓痰,用脚尖碾了碾,眼神躲闪,老辈子传下来的话,那坳子里……不干净。早些年还有人住,后来……他摇摇头,似乎不愿多说,只是用手指蘸了点水,在油腻的柜台上潦草地画着,顺着镇子后头那条断头河往上走,翻过三道山梁,看到一片长得歪七扭八、黑黢黢的老松林,那就是坳口了。进去……唉,进去就自求多福吧!他挥挥手,像要驱赶什么晦气,莫说我没提醒你,天擦黑前一定要出来!那林子里头,到了晚上……有东西!

    老汉的恐惧和含糊其辞,如同给那片未知的山坳蒙上了一层更浓厚的阴影。我谢过他,买了些干粮和水,按照他指的方向,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的大山。

    山路崎岖,几近于无。所谓的路,不过是野兽踩踏或山洪冲刷出来的模糊痕迹。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藤蔓如同怪物的触手,垂挂缠绕。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的淡淡腥气。越往里走,光线愈发昏暗,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脚踩在厚厚落叶上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不知名鸟兽发出的、短促凄厉的怪叫,更添阴森。

    翻过两道陡峭的山梁,体力已近透支。汗水浸透了衣衫,冰冷的山风一吹,刺骨的凉。就在我以为自己可能迷失在这片绿色迷宫时,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极其诡异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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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树。但绝非寻常。树干粗壮得惊人,树皮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如同被墨汁浸透的深黑色,皲裂开深深的沟壑,流淌着粘稠的、暗红色的树脂,像凝固的血泪。树冠扭曲盘结,针叶稀疏发黄,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感。整片林子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连鸟鸣虫叫都彻底消失了,只有风穿过扭曲枝丫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低啸。

    黑松林!黑松坳的入口!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老汉的警告、林子里死寂的氛围、还有那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树脂……都强烈地预示着不祥。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掏出地图仔细比对。方向没错,穿过这片黑松林,应该就是地图上那个血红的X所在的山坳腹地。

    踏入黑松林的刹那,温度仿佛骤降了好几度。光线被扭曲的黑色枝干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怪诞狰狞的影子。脚下是厚厚的、松软得如同踩在腐烂尸体上的黑色松针层,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在这里变得异常浓郁,混杂着树脂的怪味,直冲鼻腔。

    林子里并非全无生机。我注意到一些树木的根部,散落着一些小小的、粗陋的玩具。一个用粗糙木片钉成的小风车,叶片早已朽烂;一个脏污褪色的布娃娃,缺了一只眼睛,歪倒在树根旁;还有几个用石子摆出的、早已被落叶半掩的奇怪图案……这些东西出现在这片死寂的森林里,非但没有一丝童趣,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和凄凉。

    是那些后来搬走的人家留下的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不敢细想,只是握紧了藏在背包侧袋里的短柄登山斧,加快了脚步。地图显示,穿过这片黑松林,再沿着一条干涸的溪谷向上,就能抵达X标记点。

    林子不大,但压抑的气氛让时间显得格外漫长。终于,前方透出了灰白的天光。我几乎是跑着冲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松林,眼前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相对平坦的洼地——黑松坳。

    洼地里荒草丛生,齐腰深,一片死寂。几处低矮的、早已坍塌成土堆的石墙地基,无言地诉说着这里曾有过人烟。洼地的中心,地势略高,一座建筑的轮廓在荒草和几棵同样扭曲的黑松掩映下,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就是那里!地图上的X!

    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湿冷的荒草,脚下不时踢到硬物——碎裂的瓦片、锈蚀的铁器残骸。离那建筑越近,一股混杂着木头霉烂、尘土和更深的、类似动物巢穴的浓重腥臊味就越发刺鼻。

    终于,它完整地呈现在我眼前。

    一栋老宅。或者说,一栋老宅的残骸。

    主体结构是厚重的青石垒砌的基座,上面是木构,但大部分木质部分早已腐朽坍塌,只剩下几根粗大的、布满虫蛀孔洞的房梁骨架,如同巨兽的肋骨,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墙壁东倒西歪,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唯一还算相对完整的,是位于宅子西侧的一个角落,墙壁歪斜着,但尚未完全倒塌,一扇小小的、黑洞洞的窗户像一只失焦的眼睛,嵌在布满霉斑的墙上。

    整栋宅子透着一股被时光和恶意彻底遗弃的死寂。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坳里,被荒草和扭曲的黑松包围,像一座巨大的、天然的坟墓。

    地图上的X……就是这里

    我绕着废墟走了一圈。正门早已被坍塌的瓦砾堵死。在西侧那扇黑洞洞的小窗下,我发现了一个相对低矮的豁口,似乎是侧墙坍塌形成的,大小勉强能容一人弯腰钻入。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尘土和动物粪便的混合气味。

    归巢之途……终点就是这座废墟

    强烈的不安和疑惑几乎要将我淹没。但走到这一步,已无退路。我掏出强光手电,深吸一口那污浊的空气,咬了咬牙,弯腰钻进了那个黑暗的豁口。

    里面比外面更黑,更冷。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漂浮的尘埃。这是一个狭小的空间,似乎是连接某个房间的过道或储藏室,地上堆满了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灰土和瓦砾碎木。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我艰难地辨认着方向。根据残存墙壁的走向,那个相对完好的、带有小窗的房间,应该就在前方左侧。

    脚下踢到一个硬物,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我用手电照去,是一个锈迹斑斑、扭曲变形的铁皮饼干盒,上面的图案早已剥落模糊。

    离那个房间的门洞越来越近。门板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不规则的洞口。一股更浓烈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味从里面飘散出来。

    我站在门口,手电光柱颤抖着,缓缓移向门洞内。

    光线首先扫过布满蛛网和霉斑的天花板一角,然后是倾倒的家具残骸——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半埋在尘土里;一把散了架的藤椅……

    接着,光线定格在正对着门口的墙壁上。

    那一瞬间,我的血液仿佛彻底凝固了!

    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深渊坠去!手电筒哐当一声脱手砸在脚下的瓦砾上,刺眼的光柱胡乱地跳跃翻滚,将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光怪陆离!

    墙!

    整整一面墙!

    从大约半人高的位置,一直到接近腐朽的天花板,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

    不是风景,不是全家福。

    全是人像。

    同一个男孩!

    照片大小不一,新旧不同,材质各异。有褪色发黄、边缘卷曲的黑白老照片;有颜色失真、带着明显划痕的彩色相纸;甚至还有一些像是从廉价拍立得相机里吐出来的、带着白边的即时成像照片。拍摄的年代跨度极大,背景也杂乱无章——有在破旧院落里的,有在扭曲黑松林边的,有在乡镇简陋照相馆布景前的……

    但主角,永远是同一个小男孩!

    他有着一张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的脸。短发,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从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被裹在襁褓里,眼神懵懂;到蹒跚学步,表情怯生生的;再到七八岁,穿着明显不合身、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对着镜头露出僵硬的笑容;十几岁,个子抽高了些,但眼神里依旧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重的阴郁和空洞;甚至到了看起来接近二十岁的样子,脸庞褪去了婴儿肥,显出些青年的轮廓,但那双细长的眼睛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木然和阴鸷,却如同烙印般越来越清晰!

    照片被一层又一层、杂乱无章地贴在墙上,覆盖,再覆盖。许多照片的边角已经卷翘剥落,露出下面更老旧的影像。许多照片上,男孩的脸部或身体,被人用红色的笔(像是蜡笔或口红)反复地、用力地圈画着、涂抹着,留下触目惊心的、如同伤口般的红色痕迹!有些照片上,还被人用同样刺目的红色,写满了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几乎要穿透纸背的同一个字:

    >

    **归!**

    >

    **归!**

    >

    **归!**

    无数张相同的脸,无数双空洞阴鸷的眼睛,无数个血红的归字!

    在光柱的晃动下,层层叠叠的影像仿佛活了过来,无数双眼睛从不同的年代、不同的角度,穿透时光的尘埃,齐刷刷地、死死地盯住了门口呆若木鸡的我!

    窒息!冰冷的窒息感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和肺腑!极致的恐惧像电流般窜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这……这是怎么回事!

    同一个男孩!从婴儿到青年!跨越至少二十年!但……但委托人二十年前失踪的儿子,如果活着,现在应该是个成年人了!可这墙上的照片……最新的那几张,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而且……而且他的样子……为什么……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地狱般寒意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我的脑海!难道……难道那个孩子……他……他……

    就在这时!在翻滚的手电光柱边缘,在靠近墙角、一堆散落的相框碎片旁,一张巴掌大的、看起来相对新一些的彩色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上的男孩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站在一片枯黄的荒草丛中,背景依稀就是这栋破宅的轮廓。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

    这张照片,被人粗暴地从墙上撕了下来,揉成一团,又似乎被展开,随意地丢弃在地上。

    我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弯腰,颤抖的手指捡起了那张照片。

    照片的背面,朝向我。

    一行字。

    是用黑色的、粗粝的炭笔(或者烧焦的木棍)写下的,字迹歪斜、颤抖,带着一种癫狂的力度,几乎要划破相纸:

    >

    **爸爸,我回来了。**

    嗡——!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逻辑,在这一行字面前,被彻底炸得粉碎!

    爸爸,我回来了。

    谁回来了那个在照片里长大的男孩二十年前失踪的孩子可……时间对不上!样子……样子也……

    委托人的脸,他雨夜中阴郁紧绷的下颌线,他冰冷沙哑的声音……疯狂地在脑中旋转、放大!他寻找了二十年的儿子……他平静地承认襁褓上的血是儿子的……他近乎偏执地要求修复那座诡异的钟……归巢之途……

    我回来了……

    难道……难道那个孩子……他……他根本……

    就在这思维彻底混乱、恐惧达到顶点的瞬间!

    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脚步声,毫无征兆地,在我身后——那个我刚刚弯腰钻进来的、堆满瓦砾的黑暗门洞外——响了起来!

    声音很慢,很轻。像是有人穿着软底布鞋,极其小心地踩在厚厚的灰尘和碎木屑上。

    沙……沙……

    一步。又一步。

    正朝着这个贴满恐怖照片的房间门口走来!

    是谁!

    这荒山野岭!这废弃的鬼宅!除了我,怎么可能还有别人!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冰冷的、冻结血液的寒意!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汗毛倒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面贴满无数双眼睛的恐怖照片墙,手电筒还在地上滚动,光线乱晃,我只能死死盯住那个黑暗的门洞!

    沙……沙……

    脚步声停在了门洞外。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被门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来,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是谁护林员山民还是……这照片墙的主人!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背包侧袋里的登山斧,喉咙干涩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谁……谁在外面!

    门外的人影没有回答。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这布满灰尘和无数双眼睛的房间里回荡。

    几秒钟的凝固,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那个模糊的人影,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从门洞的阴影里,踏入房间内手电筒残余光线的边缘。

    光线首先照亮了他的脚。一双沾满泥泞的、式样老旧却异常干净的黑色布鞋。

    然后是裤腿。一条洗得发白、但同样干净得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蓝色涤卡裤子。

    光线一点点上移……

    我的心跳,在看清来人面孔的瞬间,彻底停止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捏碎!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只留下刺骨的冰冷和难以置信的眩晕!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站在门洞阴影与光线交界处的,是一个男人。

    他很高,身形挺拔,穿着一件同样干净整洁的、深灰色的确良旧外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平静。但那种平静,如同死水,深不见底。

    这张脸……这张脸……

    我认识!

    我太认识了!

    七个多月前,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穿着黑色长雨衣,带着一身湿冷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将那座紫檀座钟送到我店里的男人!

    陈世襄!

    那个委托我修复座钟、寻找他失踪二十年的儿子的委托人!

    但……不对!全都不对!

    眼前这个人,他的脸……他的脸!

    雨夜里的陈世襄,帽檐下露出的那张脸,虽然被雨水模糊,但那份刻骨的疲惫、沧桑,眼角的深刻皱纹,鬓角掺杂的灰白,下颌紧绷的线条里透出的沉重和暮气……都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被二十年痛苦煎熬磨蚀了的中年男人!

    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

    他的脸,光滑,紧致!没有一丝皱纹!鬓角乌黑浓密!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锋,却找不到丝毫属于中年人的疲惫和浑浊!那张脸的轮廓,那五官的位置……依稀就是陈世襄,但分明……分明年轻了二十岁!像一个刚从大学毕业、血气方刚的青年!只是那份眼神深处的冰冷和死寂,与他雨夜中如出一辙,甚至更加浓郁、更加非人!

    年轻了二十岁的陈世襄!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铁链锁住,无法控制地,猛地从他那张年轻得诡异、平静得可怕的脸庞上移开,扫过他身上那件异常干净整洁的旧外套,然后……死死地钉在了他的手上!

    他的右手!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正随意地、甚至可以说是轻松地拎着一把东西。

    一把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沉重、冰冷金属光泽的……铁锤!

    锤头沾满了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渍,厚厚的一层,斑驳而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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