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3年的春天,十八岁的林晓梅背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站在东莞常平火车站的出站口,被眼前的人潮吓呆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扛着大包小包的打工者像潮水一样从车站涌出,各种口音的吆喝声、喇叭声混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汽油的味道。晓梅!这边!同村的李婶在人群中挥舞着手臂。林晓梅赶紧挤过去,生怕跟丢了在这陌生城市唯一的熟人。
李婶打量着她单薄的身子板,皱了皱眉:比我想的还瘦,不过厂里就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姑娘,手脚灵活。她接过林晓梅的行李,走,先带你去厂里报到,明天就能上工了。
坐在颠簸的三轮车上,林晓梅紧紧抓着车栏杆,眼睛却贪婪地看着沿途的一切——高耸的厂房、闪烁的霓虹灯、穿着时髦的城里人。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城市生活啊!比村里那几亩薄田和漏雨的土房强多了。
李婶,工厂...工资真的像你说的那么高吗林晓梅小声问道,手指不自觉地摸向缝在内衣口袋里的三百块钱——全家凑的路费和生活费。
包吃包住,一个月两百八!李婶得意地说,干得好还有奖金。你哥在建筑队搬砖,一天才八块钱哩!
林晓梅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一个月两百八,一年就是三千多!干上三年,就能回家盖砖房了。阿妈的关节炎有钱治了,弟弟也能继续上学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三轮车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停在一排灰扑扑的三层楼前。李婶指着其中一栋:这就是咱们宿舍,八个人一间。厂子在前面,走五分钟就到。
宿舍比林晓梅想象的还要简陋——水泥地上摆着四张上下铺,中间一张长桌,墙角堆满了脸盆、热水瓶和行李。一个穿着花睡衣的姑娘正坐在床边剪脚趾甲,看到她们进来,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这是四川来的王芳,比你早来半年。李婶介绍道,王芳,这是我家那边的林晓梅,你多照顾着点。
王芳上下打量了林晓梅一眼,突然笑了:哟,这么水灵的妹子,厂里那些饿狼可要疯了。她拍拍身边的床铺,你睡我下铺吧,上铺的广东妹辞工回家了。
林晓梅红着脸道谢,小心翼翼地把行李放在床下。她注意到王芳床头贴着一张明星海报,是当时正火的林志颖,旁边还挂着一串彩色玻璃珠帘子,在这灰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鲜艳。
走,带你去厂里看看。李婶催促道。
玩具厂比宿舍区大得多,几栋厂房围着一个水泥广场,旗杆上挂着香港的区旗和五星红旗。流水线的轰鸣声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震得林晓梅耳膜发胀。
港资企业,主要生产出口玩具。李婶边走边解释,你在喷漆车间,活不重,就是味道有点大。
在人事科,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翻看林晓梅的身份证:才十八初中毕业证呢
林晓梅紧张地绞着衣角:老、老师,我们村里女孩子能读完小学就不错了...
算了算了,现在缺人。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扔给她一张表格,填一下,明天七点准时上班,迟到一分钟扣半天工资。
回到宿舍已是傍晚,王芳正端着饭盒吃泡面。看到林晓梅回来,她指了指桌上的另一个饭盒:给你留的,食堂早关门了。
林晓梅感激地接过饭盒,里面是半盒白米饭和几根咸菜。她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王芳笑道,第一天都这样,过几天就习惯了。她神秘地压低声音,周末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厂后面有个夜市,比食堂强多了。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林晓梅听着宿舍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话,久久无法入睡。透过窗户,她能看见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和厂区永不熄灭的安全灯。这里和家乡的夜晚完全不同——村里九点后就一片漆黑,只有偶尔的狗叫声和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
第二天早晨六点,刺耳的起床铃就把所有人吵醒。林晓梅跟着王芳匆匆洗漱,在食堂抓了两个馒头就冲向车间。喷漆车间比想象中糟糕得多——刺鼻的油漆味让她立刻咳嗽起来,十几个姑娘戴着口罩,机械地给流水线上传来的玩具汽车外壳喷漆。
你,站这里!工头指着王芳旁边的工位,看着别人怎么干,中午前必须上手!
林晓梅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拿起喷枪,对准塑料壳上的标记喷漆。不到半小时,她的手腕就酸得发抖,油漆味熏得眼泪直流。更可怕的是,流水线的速度越来越快,稍慢一点,半成品就会在面前堆积起来。
别停!停了整条线都要等你!工头在她身后吼道。
中午休息时,林晓梅瘫在食堂的塑料椅上,手指僵硬得几乎拿不住筷子。王芳递给她一杯水:第一天都这样,过几天手就不抖了。
这...这也太累了。林晓梅声音发颤,而且味道好大,我头晕...
习惯就好。王芳耸耸肩,比电镀车间强多了,那边的人干半年手指甲都烂没了。她凑近林晓梅耳边,告诉你个秘密,喷漆车间工资高,因为有毒。我听说香港那边都不让这么干了。
下午的工作更加难熬。林晓梅的口罩被汗水浸透,油漆味直冲脑门,到下班时,她眼前发黑,差点吐在车间里。
回到宿舍,她一头栽倒在床上,连晚饭都没力气吃。朦胧中,感觉有人用湿毛巾擦了擦她的脸。
晓梅,喝点糖水。王芳扶起她,你这样不行,明天会更难受。
林晓梅勉强喝了几口,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想回家...我想我妈...
王芳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哭吧,我刚来时也这样。但想想家里等着用钱,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第一周的打工生活像噩梦一样。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林晓梅的手腕肿得像馒头,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油漆,晚上躺在床上浑身疼得睡不着。更让她难受的是想家——她偷偷把全家福藏在枕头下,夜深人静时拿出来看,眼泪把照片都打湿了。
周六晚上,王芳果然带她去了夜市。那是一条隐藏在厂区后门的小巷,两边摆满了小吃摊和地摊,挤满了穿着各色厂服的打工者。空气中弥漫着炒粉、烤肉和臭豆腐的混合气味,嘈杂但充满生气。
这才是生活!王芳深吸一口气,拉着林晓梅挤到一个烧烤摊前,老板,两串鸡翅,多放辣!
坐在塑料凳上啃着香喷喷的烤鸡翅,林晓梅感觉这一周来的疲惫似乎减轻了些。夜市上人来人往,有卖磁带的小贩大声放着流行歌曲,有情侣手拉手逛街,还有一群年轻人围在一起朗诵诗歌。
那是打工诗社的人,王芳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都是些有文化的打工仔,没事写写诗发发牢骚。
林晓梅注意到人群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正在朗诵,声音清朗有力:...流水线拉长我的青春机油味浸透我的梦想但我不愿做沉默的螺丝钉在机器的轰鸣中呐喊...
写得真好。她不由自主地说。
王芳撇撇嘴:酸溜溜的,能当饭吃那个戴眼镜的叫张建军,是质检科的技术员,大学生哩,不知道怎么沦落到这儿来了。
就在这时,张建军似乎察觉到她们的目光,朝这边看了一眼。林晓梅赶紧低下头,脸莫名其妙地红了。
回宿舍的路上,王芳突然说:晓梅,你跟他们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你眼睛里有光。王芳难得地认真起来,大多数人来这里,眼睛很快就死了。但你还在看,还在想...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林晓梅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也没多问。那晚,她第一次睡了个好觉,梦里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悠扬的诗句和烤鸡翅的香味。
第二个月开始,林晓梅渐渐适应了工厂的生活。手上的茧子厚了,不再被油漆味熏得头晕,甚至能在流水线的节奏中找点小乐趣——比如给不同颜色的玩具车起名字,或者在心中默背小时候学过的古诗。
发工资那天,整个宿舍都洋溢着节日般的气氛。林晓梅捏着人生第一笔工资——扣除各种费用后实发两百四十元,手直发抖。她立刻跑到邮局,给家里汇了两百元,自己只留了四十。
傻丫头,好歹给自己买件新衣服啊。王芳看着她身上洗得发白的衬衫直摇头。
家里等着用钱呢。林晓梅小心地把汇款收据夹在日记本里,阿妈说了,攒够五千就回家盖房。
王芳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走,姐请你吃麻辣烫!
那天晚上,林晓梅在夜市又遇到了张建军。他一个人坐在书摊前翻看旧杂志,眼镜在路灯下反着光。王芳挤眉弄眼地推了她一把:去吧,我去买水果,一会儿来找你。
林晓梅手足无措地站在书摊前,假装对一本《读者文摘》感兴趣。
你也喜欢看这个张建军突然开口。
林晓梅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看过学校发的课本...
出乎意料的是,张建军没有嘲笑她,而是温和地问:你是新来的在哪个车间
就这样,他们聊了起来。张建军是湖南人,大专毕业,本来在老家有份教师的工作,为了给父亲治病才南下打工。因为懂点技术,被分到了质检科,工资比普通工人高一些。
你为什么参加那个诗社林晓梅好奇地问。
张建军笑了笑:因为不想忘记自己是谁。在工厂里,我们只是工号,是劳动力,但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们还是活生生的人。
这句话让林晓梅心头一震。临走时,张建军借给她一本《汪国真诗集》:有空可以看看,写得浅显,但很美。
回到宿舍,林晓梅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读那本诗集。有一首诗特别打动她:...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她反复读着这几句,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从此,林晓梅的生活多了一抹亮色。她开始利用午休时间跟张建军学认字、读书,周末偶尔参加诗社的活动。虽然工作依然辛苦,但心里有了盼头。有一次,她甚至尝试写了一首小诗,偷偷塞给了张建军。
写得真好!第二天见面时,张建军眼睛发亮,特别是这句油漆染不黑心中的月亮,太有感觉了!
林晓梅羞红了脸,但心里甜滋滋的。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认真地写道:今天,有人夸我的诗写得好。原来我不仅仅是流水线上的女工,我还能写诗...
然而好景不长。第三个月发工资时,厂里突然宣布因为资金周转问题,工资只能发一半,剩下的下个月补。宿舍里顿时炸开了锅。
又来了!上个月也说资金周转,这都第三个月了!王芳气得摔了饭盆。
我弟弟等着这钱交学费呢...一个广西妹子哭了起来。
林晓梅也急得团团转——阿妈来信说腰疼得下不了床,正等着她寄钱去看病。
第二天,整个工厂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午休时,几个车间的工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听说深圳有家厂罢工,把欠薪都要回来了。有人小声说。
咱们也罢工吧!有人附和。
不行,一个年长的男工摇头,去年隔壁厂罢工,领头的全被开除了,还有人挨了打。
林晓梅听着这些议论,心里又急又怕。晚上,她忍不住跟张建军说了这事。
其实...我有个主意。张建军推了推眼镜,厂里最怕什么怕耽误订单。下周有一批美国的大单要交货,如果那时候...
林晓梅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不是罢工,张建军压低声音,是谈判。选出几个代表,有理有据地跟厂里谈。我查过劳动法,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
可谁会当代表呢被抓到肯定开除...
张建军犹豫了一下:我可以,我是技术岗,他们不敢随便动我。但最好有个女工代表,毕竟女工占多数。
林晓梅心跳加速,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我...我可以试试。
你张建军惊讶地看着她,太危险了。
我不怕。林晓梅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说,大家都有难处,总要有人站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秘密联络了各车间的可靠工友,收集了欠薪的证据,甚至偷偷复印了劳动法相关条款。林晓梅紧张得吃不下饭,但一想到阿妈卧病在床的样子,又坚定了决心。
交货前一天的早会上,当厂长再次宣布延迟发薪时,张建军突然站了出来:厂长,我们要求按劳动法规定,立即支付拖欠的三个半月工资。
车间里鸦雀无声。厂长脸色铁青:张技术员,注意你的身份!
就在这时,林晓梅鼓起勇气站到了张建军身边:厂长,我们不是闹事,只是想要回自己的血汗钱。大家都有家人等着用钱治病、上学...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但越说越坚定,如果不解决,明天的订单可能无法按时完成。
这句话戳中了厂长的软肋。他恶狠狠地瞪着林晓梅:你叫什么名字哪个车间的
喷漆车间,林晓梅。她挺直腰板,尽管腿在发抖。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下午厂里就贴出通知:明天发全部欠薪。消息传开,整个厂区都沸腾了。工友们围着林晓梅和张建军,像欢迎英雄一样。
晓梅,你太勇敢了!王芳激动地抱住她,不过你以后要小心,厂长肯定记仇。
当晚,林晓梅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我做了人生中最害怕也最自豪的一件事。原来,我们不只是任人宰割的打工妹,我们也能为自己争取权利...
第二天,工资果然如数发放。更让人意外的是,香港总部派来的经理特意找到林晓梅和张建军:你们做得对,公司需要敢说真话的人。原来,拖欠工资是当地厂长的主意,他想挪用资金做其他投资。
一个月后,林晓梅被调到办公室做文员,工资涨了,工作环境也好了许多。张建军则被提拔为质检主管。他们依然在周末参加诗社活动,林晓梅的诗越写越好,有几首甚至被刊登在打工杂志上。
1994年春节前夕,林晓梅收到了家里的来信:用她寄回的钱,家里盖起了三间砖房,阿妈的病也好多了。信的最后,阿妈写道:闺女,要是太苦就回来吧。
林晓梅把信看了又看,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刚来东莞时胆小怕事的小姑娘了。这里的汗水、泪水和友谊,还有那份懵懂的感情,都成了她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
除夕夜,工厂放了三天假。林晓梅和张建军站在宿舍楼顶,看着远处绽放的烟花。
新年有什么愿望张建军问。
林晓梅望着星空,轻声说:希望有一天,所有打工的人都能被公平对待。她转向张建军,你呢
我希望...张建军突然红了脸,希望明年还能和你一起看烟花。
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他们的手悄悄握在了一起。1994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春节过后,厂区门前的木棉花开了,火红的花朵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林晓梅穿着新买的浅蓝色衬衫走进办公楼,头发也学着王芳的样子扎成了马尾,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
林小姐,早啊!门卫老陈破天荒地主动打招呼。自从当了劳资谈判代表后,林晓梅发现厂里人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有敬佩的,有嫉妒的,还有像看怪物似的。
办公室在二楼尽头,窗外正对着那棵开得最旺的木棉树。她的工作是整理生产报表和翻译简单英文邮件,比起喷漆车间简直天壤之别。香港经理特意给她配了本《商务英语速成》,每天午休时她都抱着字典啃。
晓梅,香港来的传真!同事小李神秘兮兮地递给她一个信封。
林晓梅疑惑地拆开,里面是全英文的培训通知——香港总部将在四月举办为期三个月的基层管理人才培训,她被推荐参加。
我去香港她手指发抖,差点弄掉那张薄薄的纸。去年这时候,她还在村里插秧呢,连省城都没去过。
黄经理推荐的,小李凑过来,听说结业后可能调到深圳分厂当组长,工资翻倍呢!
林晓梅一整天都晕乎乎的,下班时特意绕到质检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建军。透过玻璃窗,她看见他正皱眉盯着手中的信纸,表情凝重。她刚要敲门,却见他把信塞进抽屉,重重叹了口气。
建军!她还是推开了门。
张建军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合上抽屉:晓梅你怎么...
你看!她兴奋地挥着培训通知,香港总部要我去培训!
张建军接过通知,勉强扯出笑容:太好了,这是难得的机会。但他的眼睛没在笑,反而透着林晓梅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张建军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就是...我爸病情又加重了。老家医院让他转省城治疗。
林晓梅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知道张建军父亲患的是尿毒症,每月透析要花掉他大半工资。
需要多少钱我这儿还有三百...
不是钱的问题。张建军突然打断她,县中学给我发了调令,缺物理老师。如果回去,虽然工资低,但能照顾家里,还有医保。他声音越来越低,我...我可能下个月就走。
木棉花瓣被风吹进窗户,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红得刺眼。林晓梅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她只是轻轻说了句再想想办法,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宿舍里,王芳正对着镜子涂新买的口红。回来啦听说你要去香港她转头看见林晓梅的表情,怎么了跟张建军吵架了
林晓梅把培训通知和张建军要回老家的事一股脑倒了出来。王芳听完,啪地合上口红盖子:这不正好吗他去他的县城,你去你的香港,谁也别耽误谁。
可是...林晓梅绞着手指,我们...
你们什么谈恋爱了上床了王芳嗤笑一声,晓梅,别傻了。打工人的爱情就像这口红,她指了指自己鲜艳的嘴唇,看着漂亮,一擦就掉。
夜里,林晓梅翻来覆去睡不着。下铺的王芳突然轻声说:其实...我去年也喜欢过一个江西的维修工。他说要带我去看庐山瀑布,结果春节回家就再没回来。月光下,王芳的声音带着罕见的脆弱,后来听说是相亲结婚了,对象是镇长的女儿。
林晓梅探出头,看见王芳眼角闪着光。她默默爬下床,挤进王芳的被窝。两个姑娘依偎在一起,像暴风雨中互相取暖的小鸟。
第二天上班,林晓梅收到一封家书。阿妈歪歪扭扭的字迹比往常更潦草:梅啊,妈这腰疼得厉害,县医院说是腰椎结核,要住院...你弟辍学去镇上饭馆帮工了,说不能光靠你...
信纸在林晓梅手中簌簌发抖。她想起离家那天,阿妈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全煮了塞进她行李;想起弟弟趴在门槛上哭,说姐我一定考上大学给你争气;想起自己站在田埂上发誓要改变全家命运。
而现在,香港的培训、深圳的升职机会近在眼前,家里却...
林小姐黄经理找你!同事的呼唤惊醒了她。
香港经理黄志明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墙上挂着维多利亚港的风景照。他四十出头,西装革履,说话带着好听的港式普通话:林小姐,培训的事考虑得怎样下周就要确认名单了。
我...林晓梅攥紧衣角,家里有些困难...
黄经理递给她一杯奶茶——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物。我明白,内地同事家庭负担重。他翻开文件夹,培训期间月薪1500港币,结业后深圳岗位起薪2800人民币。公司还提供探亲假和医疗补贴。
这些数字让林晓梅倒吸一口气。2800!相当于现在工资的三倍多!
当然,黄经理合上文件,最终决定权在你。不过...他意味深长地说,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尤其对我们这些底层出身的人。
走出办公室,林晓梅的脑子像被撕成两半——一半是阿妈佝偻的背影和弟弟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一半是维多利亚港的璀璨夜景和2800的月薪。经过质检科时,她看见张建军正在教新来的技术员使用测量仪,侧脸在阳光下像镀了层金边。
四月初,东莞进入雨季。连续三天的暴雨让厂区积水成河,工人们蹚着水上下班。林晓梅收到弟弟的来信,说阿妈不肯住院,嫌花钱多,只让医生开了止疼片。信纸上还有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弟弟的眼泪。
那天晚上,她冒雨跑到厂区后门的电话亭,排了半小时队才打通村里小卖部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邻居张婶:晓梅啊你妈去镇医院打针了...啊没事没事,就是有点发烧...
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里,她隐约听见弟弟带着哭腔喊妈你醒醒。接着电话突然断了,再打过去就无人接听。
林晓梅站在雨中,浑身湿透。路过诗社活动室时,她看见亮着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屋里只有张建军一人,正在黑板上抄写诗句:...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晓梅他转身看见落汤鸡似的她,连忙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出什么事了
林晓梅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断断续续说了家里的情况,说到最后几乎喘不上气: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去香港能赚更多钱,可阿妈现在就需要人照顾...
张建军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突然,他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晓梅,其实我...我有个想法。
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封林晓梅之前见过的信:县中学同意延迟到九月报到。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先去你家看看阿姨。我家在湖南,离你那儿就两小时车程。
林晓梅抬起泪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张建军耳朵通红:因为...因为...他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喜欢你啊,傻瓜。
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像无数小鼓点。林晓梅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雨声还响。她突然想起王芳的话,想起那首油漆染不黑心中的月亮,想起第一次在夜市看见张建军朗诵时的侧脸。
我也喜欢你。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足够让张建军眼睛亮起来。
第二天,林晓梅做了三件事:一是给黄经理交了培训确认书;二是去邮局给家里汇了全部积蓄;三是拉着张建军拍了张合影,背景是那棵开得正艳的木棉树。
等我从香港培训回来,我们就结婚好不好在车站送别张建军时,她红着脸问。
张建军把那张合影小心放进胸前的口袋:我等你。不过...他笑着指指她手里崭新的《商务英语》,到时候林组长可别嫌弃小县城教师啊。
火车开动时,林晓梅追着跑了十几米,直到站台尽头。她想起半年前那个背着编织袋、战战兢兢走出常平火车站的自己,恍如隔世。
回到厂里,她听说王芳辞工去了深圳,只留了张字条:我去找更好的出路了,别找我。林晓梅抚摸着王芳空荡荡的床铺,发现枕头下压着那串彩色玻璃珠帘子——留给她的礼物。
四月中旬,林晓梅收拾行李准备赴港培训。在整理日记本时,她翻到一页写于去年冬天的文字:今天又加班到十点,手指冻僵了。但想到阿妈能买新棉袄,弟弟能交补习费,这些苦都值得。
她拿起笔,在下面补上一段新的话:1994年4月16日,明天就要去香港了。原来人生真的像张建军说的,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我们这些打工妹,也能在时代的浪潮中,闯出自己的天地。
窗外,最后一朵木棉花随风飘落。但林晓梅知道,在更南方的土地上,还有无数花朵正在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