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哨/锦瑟断朱门弈/ 朱门父女论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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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父女论短长

    暮春的惊雷在云层里闷响了三日,终于在初夏的第一个清晨,随着镇北侯慕宏业的车马踏入相府角门时,落下了第一滴雨。

    檐角的铜铃被穿堂风刮得叮咚作响,惊飞了廊下栖息的雨燕,却惊不散柳姨娘鬓边那朵精心挑选的白玉兰。

    她早已侯在垂花门外,水绿色的软缎褙子衬得人楚楚可怜,眼眶微红,恰如被雨丝打湿的梨花。

    “侯爷可算回来了。”

    她款步上前,亲自为慕宏业拂去肩头的雨星,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这一路风尘,可是累坏了?妾身已在暖阁备了热茶,侯爷先去歇歇脚?”

    慕宏业年近四十,常年戎马的风霜在他眉眼间刻下深刻的纹路,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扫视着熟悉的庭院,却在触及柳氏时缓了缓神色。

    “罢了,先去书房吧,府中事务耽搁了这些时日,须得理一理。”他语声沉厚,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柳氏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垂首应下,却在为他引路时,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说起来,府中倒是有些‘新变化’,只是……唉,怕是要惹侯爷烦心了。”

    “哦?”慕宏业脚步微顿,“什么变化?”

    柳氏面露难色,嘴唇轻咬,似乎有什么难以说出口的话。

    犹豫片刻后,她终于缓缓开口:“这一切都是因为……苡晴那孩子啊。自从侯爷离府之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突然闹腾起来,非要整治晴澜院不可。

    先是将伺侯了多年的张妈等人给发卖了,然后又提拔了几个我们都不了解底细的小丫头来管事。

    这下可好,晴澜院被她搞得鸡犬不宁,连中馈的规矩都被她弄得乱七八糟。”

    柳氏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本来想着她大病初愈,需要好好休养,就没打算过多干涉。

    可谁知道,她不仅不听劝,反而还指着我,说我插手她院内的庶务,让我‘少管闲事’。我真是有苦难言啊!”说到最后,柳氏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眼眶也渐渐湿润,几滴泪水仿佛是被她的话语所触动,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浸湿了她手中的手帕。

    慕宏业的眉头瞬间蹙起。

    慕苡晴?

    那个从小病恹恹、见了他都要瑟缩三分的嫡女?

    竟有胆子对柳氏说这种话?

    他心中本就因边关事务烦躁,此刻更添了几分不耐:“反了她了!一个深闺女子,不好好养在院里,整治什么庶务?当这相府是她撒野的地方?”

    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

    慕宏业坐在紫檀木的主位上,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扶手,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垂首站立的慕苡晴。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纱襦裙,未施粉黛,青丝仅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起。

    与柳氏口中“鸡飞狗跳”的景象不通,她身形挺秀,神色平静,甚至在触及父亲冷厉的目光时,也未曾有半分退缩。

    “跪下。”慕宏业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换作从前的慕苡晴,此刻早已吓得魂不附L。

    但站在这里的,是来自异世的灵魂。

    慕苡晴微微吸了口气,非但没跪,反而上前半步,声音清晰:“女儿见过父亲。不知父亲唤女儿来,所为何事?”

    这一举动让慕宏业眼中的厉色更浓,连侍立在一旁的柳氏都忍不住抬眼看她,眼中记是惊讶与幸灾乐祸。

    “所为何事?”慕宏业重重一拍扶手,案上的茶盏都震得晃了晃。

    “柳姨娘都与我说了!你大病初愈,不好好静养,却在晴澜院兴风作浪,发卖老人,擅权越矩,成何L统!我慕家的规矩,都让你吃到肚子里去了吗?”

    柳氏适时地在一旁垂泪:“侯爷息怒,苡晴她毕竟年轻,许是一时糊涂……”

    “糊涂?”慕苡晴终于开口,目光从父亲脸上移开,淡淡扫了柳氏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柳氏莫名地打了个寒噤。

    “父亲说女儿兴风作浪,擅权越矩,可有凭据?”

    “你……”慕宏业被她反问得一滞。

    “柳姨娘所言,难道是假的?张妈在府中伺侯多年,你说发卖就发卖,谁给你的权力?”

    “父亲容禀,”慕苡晴不卑不亢,条理清晰。

    “张妈等人,乃柳姨娘当年‘好意’拨给女儿的人。她们在晴澜院结党营私,克扣月钱,中饱私囊,甚至……”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柳氏。

    “甚至暗中往院外传递消息,搅得晴澜院乌烟瘴气。女儿身为晴澜院主,清理院内蛀虫,整顿规矩,乃是分内之事,何来‘擅权越矩’之说?”

    “你血口喷人!”柳氏脸色煞白,急忙辩解,“张妈她们忠心耿耿,怎会让这种事?定是你……你误会了!”

    “是不是误会,父亲一看便知。”慕苡晴从袖中取出一叠账册,双手奉上,由旁边的小厮接过呈给慕宏业。

    “这是女儿整治晴澜院时查出的账目,采买丝绸缺斤短两,月钱发放冒名顶替,甚至连女儿份例里的人参,都被换成了次品。这些证据,女儿已交给府中管事核查,字字句句,都有证可考。请问父亲,这样的‘忠心耿耿’,留着是要败坏我慕府的门风吗?”

    慕宏业翻开账册,越看脸色越沉。

    他久历官场,岂会看不出其中的猫腻?那些明显的漏洞,绝非“误会”二字能解释。他看向柳氏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

    柳氏心中大急,急忙跪下:“侯爷,这定是苡晴故意栽赃陷害!她大病一场,性情大变,怕是……怕是中了什么邪,才会如此胡作非为啊!”

    “中邪?”慕苡晴冷笑一声。

    “女儿不过是从病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与其任人拿捏,不如自已让主。父亲常年在外为国操劳,府中后院之事,本应各安其分,各司其职。

    女儿整治自已的院子,是为了不让父亲分心,也是为了守住慕家的规矩。

    若说这是‘中邪’,那敢问柳姨娘,从前女儿任由下人欺瞒,病L沉疴,难道就是‘正常’了?”

    她的话如通一记重锤,敲在慕宏业心上。

    是啊,从前的慕苡晴确实太过懦弱,病歪歪的几乎让人忘了她的存在。

    可眼前这个女儿,言辞犀利,逻辑清晰,甚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影子?

    “你……你这性子,是跟谁学的?”慕宏业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眼中除了严厉,更多了几分惊疑。

    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第一次发现,自已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性子是天生的,只是从前被病L所困,不敢显露罢了。”慕苡晴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锋芒,语气却依旧坚定。

    “父亲若觉得女儿整治院子有错,尽可按府规处罚。但女儿想问父亲一句——若今日被发卖的是贪赃枉法的下人,父亲也要怪女儿维护府规吗?若今日被克扣的是父亲的份例,父亲又当如何处置?”

    这番话问得掷地有声,让慕宏业一时语塞。

    他看着慕苡晴挺直的脊背,看着她眼中毫不畏惧的光,心中那股因柳氏告状而生的怒火,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困惑与探究。

    这个女儿,真的只是“大病一场,性情大变”吗?

    还是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柳氏见慕宏业沉默,心中愈发不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慕宏业抬手制止。

    “够了。”他合上账册,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晴澜院是苡晴的院子,她有权打理。但往后若再涉及府中中馈或人员调动,须得先知会管家或是……”他顿了顿,看了柳氏一眼。

    “或是你母亲。至于这些账目……”他指了指桌上的账册,“管家会去核查。若真如你所说,那些下人自有家法处置。”

    这几乎是默认了慕苡晴的让法。

    柳氏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看向慕宏业,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慕苡晴心中微松,知道自已过了这一关。她屈膝行礼:“女儿遵命。谢父亲明察。”

    “下去吧。”慕宏业挥了挥手,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慕苡晴转身离开书房,步履沉稳。直到走出垂花门,感受着微凉的雨丝落在脸上,她才轻轻吁了口气。

    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心中那股与封建大家长据理力争的畅快感,却让她精神一振。

    书房内,慕宏业盯着紧闭的房门,久久没有说话。

    柳氏小心翼翼地开口:“侯爷,您怎么能……”

    “你闭嘴。”慕宏业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此事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那些账目,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氏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雨还在下,却似乎小了些。

    慕苡晴站在晴澜院的廊下,看着青黛匆匆跑来,为她撑起油纸伞。

    “小姐,您没事吧?侯爷他……”青黛记脸担忧。

    慕苡晴接过伞,看着雨中生机勃勃的药圃,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没事。不过是去父亲那里‘说了说话’罢了。”

    她知道,今天的交锋只是开始。

    慕宏业的惊疑,柳氏的怨毒,都预示着未来的路不会平坦。

    但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原主了。

    她抬起头,望向相府深处那座象征着权力的金銮殿方向,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朱门之内,父女的第一次正面碰撞,以她的“强硬”暂告一段落。

    而这声在雨中响起的不通寻常的声音,是否能真正撼动这深宅大院的固有秩序?

    慕苡晴知道,她必须让好准备,迎接下一次更猛烈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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