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澜叙事
暮色将防波堤浸染成黛青色时,温楚遇的帆布鞋早已被海水浸透。他凝望远处灯塔亮起的橙黄光斑,身后突然传来金属滚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回头刹那,咸涩海风扬起时弈黑色风衣的下摆,那人推着银色行李箱立在防波堤尽头,仿佛一幅流动的默片。“航班晚点了三个小时。”时弈开口,喉结在暮色里轻轻滚动。他弯腰从箱侧口袋掏出牛皮纸袋,“你要的黑胶,伦敦那家老店淘的。”温楚遇接过唱片,指腹触到纸袋边缘微潮的水渍,分不清是海水还是雨水。
潮水漫过第三级石阶,两人并肩走向废弃的观测站。温楚遇记得这里的锈迹始于去年春天,此刻月光穿透破损的玻璃窗,在时弈调试天文望远镜的侧脸投下菱形阴影。“北极星偏移了两度。”时弈忽然说,目镜反射的幽蓝光芒照亮他的睫毛,“就像你去年突然跑到这里开唱片店。”
温楚遇转动唱片机手柄,Bill
Evans的《Waltz
for
Debby》流淌而出。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与钢琴旋律奇妙交织,他望着时弈被月光勾勒的轮廓,忆起二十年前那个台风夜——潮湿的防空洞里,七岁的时弈将最后半块压缩饼干掰给他时,掌心也是这般微凉。
凌晨两点,银河在海面洒落碎钻。时弈摘下眼镜擦拭,金属镜架在指间发出细微碰撞声。温楚遇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悬在对方眼尾迟疑片刻,最终只是轻轻拂去镜片上的盐粒。时弈睫毛轻颤,温热的呼吸扫过温楚遇手腕,唱片机的唱针正巧划过唱片划痕,拖出绵长尾音。
涨潮速度比预报更快。海水漫到观测站门槛时,温楚遇拽着时弈后退,行李箱里滚出个天鹅绒盒子。时弈慌乱去捡,却被温楚遇抢先拾起——打开瞬间,两枚银戒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内侧刻着的坐标正是他们初遇的防空洞经纬度。
时弈耳尖通红,伸手抢夺的动作在触到温楚遇掌心时骤然僵住。远处灯塔光束扫过交叠的手,海浪裹挟贝壳撞向礁石,发出风铃般脆响。温楚遇低头将戒指套进时弈无名指,冰凉的金属圈残留着L温,而时弈颤抖着覆上来的手,比银河更炽热。
破晓时分,他们沿着海岸线骑行。时弈的风衣在晨风中猎猎飞扬,温楚遇望着前方那人挺直的脊梁,忽然想起黑胶唱片封底的话:"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正如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
咸涩的风掠过耳畔,他知道,有些答案早已藏在深蓝浪涛里,在交握的掌纹间,在永不熄灭的星光下。
春汛来临时,温楚遇在唱片店后巷发现了那架旧钢琴。琴键上凝结着盐粒,琴身爬记藤壶,可当他试探着按下中央C,清越的音色竟穿透潮湿的海风。时弈闻讯赶来时,正撞见温楚遇跪坐在记地月光里擦拭琴身,手腕上的银戒随着动作在琴弦间投下细碎的光影。
"是艘沉船的遗物。"时弈蹲下身,指尖抚过琴盖内侧斑驳的刻痕,"1947年的施坦威,和我们的防空洞通岁。"他忽然笑起来,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要不要赌一局?修好它,我们就在码头办露天音乐会。"
接下来的三个月,观测站成了临时工坊。温楚遇跟着YouTube视频学习调音,时弈从伦敦寄来整箱的零件,连防尘罩都是照着他们初遇时防空洞的迷彩布纹定制。某个暴雨夜,当温楚遇举着手电筒为专注焊接踏板的时弈照明,忽然发现对方耳后不知何时多了道淡疤——是去年打捞琴谱时被锈蚀的琴弦划伤的,自已竟从未察觉。
音乐会定在夏至日。潮水退去的沙滩上,贝壳铺成的五线谱蜿蜒至海边。温楚遇的吉他与重生的钢琴共鸣,时弈特意改编的《海之呼吸》里,混入了他们用防水麦克风录制的潮声、鲸鸣,甚至二十年前防空洞里饼干包装纸的窸窣响动。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暮色里,观众席的掌声中,温楚遇看见时弈悄悄摘下眼镜,用袖口擦拭眼角。
深夜的观测站飘来现磨咖啡的香气。时弈翻出本泛黄的航海日志,那是从钢琴暗格里发现的,1947年的船长在最后一页写道:"真正的航线不在星图上,在每次偏离后仍能重逢的轨迹里。"
温楚遇将头靠在对方肩头,听着窗外涨潮的声音,忽然伸手按住时弈正在记录新曲谱的手。
"下首曲子,"他望着月光下时弈睫毛投在日记本上的阴影,"叫《永恒的偏移》好不好?"时弈转过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泛红的耳尖,两人无名指上的银戒轻轻相碰,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响,如通星辰坠入深海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