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裴初提着芸豆糕的指尖轻捲,嘴里呼出一口白气,烟花过后,始终没有在桥梁边上找到谢庭芝的众人也在逐渐散去。细雨方停,裴初将纸伞慢慢收拢。“人已散去,在下先告辞了。”
他没有留恋,斜着身子便与谢庭芝擦肩而过,与往来的行人一起,一步步走下了桥梁的阶梯。
谢庭芝的身上还披着裴初的外衣,衣服上沾染着清冷的酒香,他愣了愣,上前两步连忙喊道,“在下谢思危,敢问小公子姓名,改日也好登门道谢。”
‘思危’是谢庭芝的字,裴初顿了一下,微微回首,于灯火阑珊里,也只说了自己的表字,“林无争。”
林无争,林子琅……原来那篇策论就是他写的。
谢庭芝忽然反应过来,只是这会儿再看去时,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
罢了……
谢庭芝抓住身上青衣的衣领,想着改日登门还衣之时,再与对方讨教也不迟。才华横溢,天赋异禀的谢庭芝,自两年前那篇策论起,就有了一位,唯一认可也想要超越的对手。
只可惜,竟直到今日,才与之谋面。
少年嘴角轻轻挂着笑,黑木为底,金墨为纹的狐狸面具遮掩了他的面容,在与裴初分道扬镳后,也很快找到了来接自己的马车。
只是谢庭芝并不知道,自己身后还跟了一条小尾巴。
楚君珩从来都晓得自己是个浪荡子,走马章台,眠花宿柳,信奉的一向都是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果有人惹他,他必会十倍奉之。
要是世子之位能够不出意外的继承的话,他也应该和他家那个老不死的阿父一样,守着徒有虚名的王位,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到了年纪,再被指婚一个可能不那么喜欢的小郎君。
可是今晚冷风太冷,酒也醉人,青衣狐面的小公子执伞而来,犹如话本故事的翩鸿一现,不期而遇的为楚君珩浑浑噩噩,看似光鲜,实则落魄的十几年人生,倾出一片短暂的安宁。
人潮涌动,楚君珩如浮萍般被携裹在人群里,一会儿被攘到戏台边,一会儿被挤大街上,等他好不容易突破重围,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在春桥边上再次看见那个带着狐狸面具,身穿青衣的少年身影时,大喜过望。
只是等他追过去的时候,已经看他进了一辆马车。所幸京城的各家马车几乎都有着自己的标识,楚君珩看见马车帘上绣着的紫薇花时,便认出了那是谢太师府上的车驾。
谢太师家里只有一个孙子,那便是谢丞相的遗孤谢庭芝,楚君珩对其早有耳闻,却未曾见过面。毕竟两人一个在大多都是纨绔子弟的国子监,一个在青云学子遍布的云山书院,相互间关系并不是很和谐。
而今天,楚君珩头一次萌生出了想要去拜访云山书院的想法。
他满心欢喜的种下了情根,却不知这情根从一开始便认错了人。
回去的路上裴初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便发现自己也发起了烧,没办法,这具身体体质弱,哪怕这几年调养得当,也仍未恢复完全。
将外衣送给了谢庭芝,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便染上了风寒。将芸豆糕带回去以后,李子璇隔天就好了,反倒是裴初,休养在塌,又是旷了几天课。
看得颜皓恨不得直接拿着笔墨纸砚,把他的病床当做课堂。他已经到了参加科考的年纪,颜皓原本打算今年便让他下场试试,结果裴初一再推脱,分明不想入仕。
乃至于之后来到林府想要将衣服和面具送还给裴初的谢庭芝,也因对方托病没有再见到人。
这一场年少相遇,终究是匆忙短暂,萍水相逢。而后两年,一人名满京城,是大燕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而另一人,始终籍籍无名。
第161章
全男朝堂·七
建平二十三年,皇帝驾崩,整个盛京都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氛围之中。因夺嫡之争损伤惨烈,先帝遗子中,最终只有年仅十二岁的七皇子被拥立登基,太后垂帘听政。
但现今的太后其实并不是先帝的原配,只是于七年前入的宫,出身蒋家,如今也不过二十四岁,膝下无子,这才将生父早逝,年幼无依的七皇子过继为嫡子。
而蒋太后的父亲,正是谢丞相死后出任丞相的蒋德昭,先帝临死前,还安排了镇国将军秦宇以及谢老太师两位辅政大臣加以平衡。
只是少帝登基,朝堂局势风云变幻,整个大燕无疑陷入了多事之秋。而就在年前北狄来犯,边境再次燃起了战火,大燕已经连续吃了几场败仗,国困民乏。
就在今年七月,居庸关告破,整个边境形势变得愈加险峻起来。而李策和林长青这天下值班回来时候,脸色都有点不太好。
“这些老家伙未免欺人太甚,难道真以为同意北狄的条件,就能休战?”
“他们不是不知,只是……”
林长青叹了一口气,轻轻按着李策的肩膀坐下,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眉宇间也是忧虑重重,“这着实是一个打压谢家的好机会。”
李策声音一哑,下颔紧绷,连带着脸上的胡须都显得冷硬如戟,他忍了半响,还是忍不住骂了起来:“一群城狐社鼠,操他大爷!”
正好从主屋路过打算去教李子璇练会儿剑的裴初,听见这一声洪亮有力的咒骂,顿了一下足。
夏季的暴雨初停,院子里老榆树翠绿的叶子还在往下滴着水,屋内陆陆续续的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李策和林长青还在议论着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居庸关被攻破以后,北狄送来了一封莫名其妙的和亲书,请求和亲的对象也并非当今大燕的哪个皇室,而是谢太师的孙子谢庭芝。
谢庭芝十六岁殿试,被先帝钦点为探花郎,他本身才能实际并不输于状元,只是到底年少,为避其锋芒,加上他容色实在生得惹眼,才干脆点其为探花。
先帝对他实为看重,病故之前还破格将入朝不过一年的谢庭芝提拔为黄门侍郎,天子近臣。
若说谢庭芝是大燕朝一颗正在冉冉升起且备受瞩目的明珠,并不为过。只是当这颗明珠受到外人觊觎之时,有人觉得欺人太甚,也有人觉得有机可乘。
哪怕人人心里都清楚,北狄送来的这份和亲书大抵属于儿戏,并非诚心想要求和。可如今大燕朝正值少帝登基,朝政不稳之际,加上连年征战,国势日衰,很难保证接着与北狄交战会不会赢。
再加上一些别有用心者,到底是不希望看到谢家崛起的。不管是针对如今参与辅政的谢太师,还是日后很可能长成一代阻碍的谢庭芝,都有相当一部分人表示支持和亲。
这自然也激起了主战派的反对,送出一个谢庭芝未必会换来真正的和平,甚至还可能会让对方更加得寸进尺。但如果真的能休战,大燕朝启会舍不得一个谢庭芝?
这一下无疑是将谢家放在火上烤,谢丞相病逝后,未免有些欺弱凌孤。听到这里裴初都不知道是该感叹一下,这位曾经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谢小郎多灾多难,还是吐槽一下在这个满是男人的世界,陷入这种拉扯中的国家,大抵要完。
若事情只到这里,裴初尚且觉得与他干系不大,直到他听见李策要随军出征。
朝堂上,镇国将军秦宇竭力主战,只是他如今年纪到底老了,家中几个子弟,秦家大郎守城有余,带兵不足,且他如今驻守的边关,也尚处于危难之中。
而秦家二郎先天不足,并未参军,三郎年少,尚未长成。其余良将,能够调用的寥寥无几。
李策还未受伤退离前线之前,也实属一名猛将,如今朝中无人可用,便打算自告奋勇,再次跟随秦宇行军。然而他的腿伤每到秋冬便会复发疼痛,就算上了战场怕也是比不得从前。
在听到李策已经上表以后,裴初心头一沉,莫名预感到李策此次出征凶多吉少。
到时林长青……又是否承受得住?
裴初微微敛眸,握在手中的木剑松了又紧,终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前世,他竭尽一生为死去的家人报仇,临死前更是拉着老皇帝给他垫了背。
重来一世,他无欲无求,并不想卷入任何是非之中,可他占据了原本林子琅的身体,林李二人夫夫恩爱,对他不薄,某种程度上其实也为裴初填补了曾经父母缺失的遗憾。
对于这一世的家人,裴初到底是珍惜的。
***
颜皓教了裴初七年,从来都知道他散漫随性的外表下,深藏不露的城府与才能。可不知为何,少年总像是少了某种心气,看似年少实则迟暮,对世间一切大抵冷眼旁观。
颜皓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激发打磨这颗无名璞玉,想着有朝一日能将他引入朝堂,焕发光彩,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里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
然而却总是收效甚微,这意懒情疏的臭小子,时至今日,也才勉强考中个秀才。
颜皓在家里喝闷酒,心里忧愁多得让两鬓都曾添了银霜,连带着自己的美髯也变得花白,酒醉浑然之际,他听见有谁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了一句,“学生意欲前往北疆,有退敌之法,还望先生替我引荐。”
什么?什么什么?
颜皓一口酒水呛了出来,原本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转目一看,就见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学生,不知什么时候闯入了他的家门。
裴初这些年体弱多病,家里人一直对他都有放纵,便是他一直无意科举,也无关紧要。
想着他们家虽然官职都不算高,但总还有富余能养着自家孩子做一辈子的闲家翁,到时候再给林子琅娶一个门第不必多高,但最好贤惠的小郎君,一生也算美满。
如果裴初同他们说自己要参军,不管理由有多么充足,他们也不会同意。毕竟和颜皓不同,裴初在他们眼里可不算有多大的能耐,出门吹个风都能病倒。而边境路途遥远,又气候苦寒,说不定他还没到地方,都得病得起不来床。
但实际上自那场大病以后裴初虽然一直体弱虚寒,但调养了这么多年,也不至于弱不禁风。
颜皓如今虽不在朝中,可影响力还在,手里也还有些人脉,比之李策和林长青,请他举荐反而更有利一些。
但说到底如今的朝堂与边境的形势,又岂是他想去便能去的?
***
翌日早朝。
群臣们尚且还在为同意和亲,还是主张出战而争论不休的时候,谢太师和秦宇联名上了一份奏章,举荐了一个人。
这张奏表是一篇策论,上面根据这半年多来北狄与大燕几场战役的作战作风进行分析,并针锋相对的提出了几条制敌的方略,言简意赅,提纲挈领,独到老练,确实能看出这是一个可用之才。
于是太后抬手招人觐见。
朝阳的晨光从太和殿的门口投射进来,于满殿寂静之中落下金灿灿的一片,纤尘浮动,衣袍摩挲。这时候的朝中君臣尚且不知,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这个逆着光影走来的少年,脚下每一步,都是日后朝堂中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策本来已经上了奏表,只等着和秦老将军再次随军出征,他听见秦老将军和谢太师共同举荐的人才时同样有些好奇,一时不知大燕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军事之才。
结果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被小太监带着擦过他身边走上太和殿时,还是忍不住眼皮一跳,他迅速抬头和林长青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彼此眼神都有点懵。
李策下意识的跨出一步出列,开口一声陛下就想要说什么,结果被裴初先一步掀开衣袍跪地一拜,直白道:“草民林子琅,为李策将军与户部郎中林长青之子,微言进谏,望替父从征。”
他跪在大殿上的背影挺直得像一把长剑,看得林长青和李策都有点头眼发花。过去的几年里,少年总是沉寂的,他并不像孩提时那样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他听话懂事,从不顶嘴。
其实有时候,李策和林长青都觉得这孩子总是若有若无的与他们存在着点隔阂,他们都不清楚这点隔阂是什么,但他们总是心照不宣把它藏了下去,对这孩子也更多了几分怜惜。
他们都知道,他偷闲躲静,心性淡漠,不求闻达,却不想有朝一日,他会在这种形势下出头。
这场朝争的形势,从来都不是一句替父从征就能概括的,新帝登基,局势复杂,谢家与蒋家的博弈,大燕与北狄的争锋,实属一团乱麻。
本来北狄提出的和亲,便已经让谢家身处一片进退维谷的漩涡,秦谢两家交好,同为辅政大臣,自然知道和亲之计不可取,最好的办法便是力战到底,可也被处处掣肘,落井下石。
这种时候裴初站出来,并不会有任何好处。李策一心报国,心甘情愿的愿意跟随秦家奔赴战场,哪怕最后马革裹尸,也犹不后悔。
可若是让自家孩子陷入这场混局之中,他自然于心不忍。果然在看到上表之人还是个少年时,许多官员都提出了质疑。
没人知道他是纸上谈兵,还是真才实学。
可是在这个时候,谢太师和秦宇却是鼎力支持,颜皓一向与谢家关系匪浅,他自然知道要想将裴初推举出仕,谁才是最好的人选,谢太师护孙心切,秦宇又一心主战,此时主动站出来的裴初,无疑是一把破局的刀。
珠帘之后,身穿金凤朱衣锦袍,头戴嵌宝紫金冠的男子看着那个于满殿嘈杂声中,依旧八风不动,跪得笔直的少年轻笑一声,不咸不淡的开口道,“便是让他试一下也无妨。”
他翘着的二郎腿轻轻一动,不以为意的摩挲了一下手里的金玉扳指,“只是战场终究不是儿戏,小家伙若是这么有信心,可敢立下一纸军令状。”
“三月之内,你若不能赢下一场胜仗便是欺君立斩,到时候恐怕还得劳烦谢小郎君去和亲了。”
届时秦家与谢家无疑元气大伤。
第162章
全男朝堂·八
从太和殿下朝以后,裴初被留在庙堂和秦宇等主将商议了一下出征前的粮草和作战前的策划,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
但当裴初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还是看见了守在门口的林长青和李策。
薄暮冥冥,整个青衣巷笼罩在暮色中都有些模糊不清,宅院清寂,榆树枝叶冒出点头,旧门口的两道伫立的人影不知道等了多久,两道澄黄灯笼下的人影才动了动。
裴初的脚步顿了一下,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彳亍还是心虚,等到两人走到身边时,裴初在李策紧绷脸色中下意识的低下头。
“阿父,爹爹……”
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夜色玉风盐模糊了他眼中的神情,可他却笑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
他被人揽住了,然后又有一只大手压在了他的头顶。这些年来他早已长高的不少,身高基本已经与林长青持平,比李策略低了些。
林长青揽着他的时候不像小时候那么容易了,李策摸他头顶的动作也让人觉得别扭。
“你知道,我们不知道么。”李策粗着嗓子冷笑一声,手掌下落不怎么客气的拧了一把裴初的脸,隐隐有些怒气腾腾,“老子知道自己不比当年,可你又何必淌这趟浑水,这时候反倒不见偷懒了,啊?”
臭小子平日里散漫得要命,有时候李策看他和李子璇练剑,招式流利,身法敏捷,倒也能看得出几分天赋,可每当李策想要拉着他好好操练时,却总找不到人影,和颜皓一样被他的摆烂气得要命。
可比起游手好闲,他们更怕他万劫不复。
眼看着裴初被李策拧红了半张脸,林长青一抬手便给他拍了下来,男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开口倒是平静,“回屋再说。”
他拽着裴初的手有些紧,指尖泛着凉,从小娇惯孩子的人,这一次却是一直冷着脸。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正好看见李子璇坐在大厅的门槛上,屋子里摆着一桌饭菜,只等着裴初回来,虚岁已经十岁的小孩一看见自家兄长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一颠一颠跑来抱住裴初的腰,委屈道:“阿兄阿兄,你今天去哪儿?”
他拽着裴初的衣领往上爬,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赖着他,裴初便也将他抱在怀里,只听他凑近自己耳朵和自己说着悄悄话,“阿兄,你是不是要去打仗了?”
李子璇其实经常能听李策说起过打仗,毕竟以李子璇好武的性格,比起科举,他更适合像李策一样去做个武将,可偏偏他还小,偏偏向来文弱,意懒心慵的长子冒出了头。
小孩天真无邪的问他,“阿兄,打仗好不好玩?”
林长青脚步一顿,皱着眉头从裴初手里抱过了李子璇,“不要问你阿兄这些话,你阿兄也还小。”
裴初突然就笑了,好像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此地,才真正有了某种归属感。
“我会回来的。”晚风轻起,一家人走进屋,烛影深深,带出少年情不自禁的承诺。
***
居庸关是大燕北境的一处险隘,原本依据地理位置,无论北狄如何硬攻,也该攻不下这处关城。
然而这次北狄带兵的有三位皇子,其中一位四皇子,年纪最小却机勇过人,能力出众。面对哪怕只驻扎了一万人,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居庸关,他在与燕军守将一番试探后,便示敌以弱,佯装败逃。
居庸关的守将心性傲慢,见北狄带军的将领只是一个黄毛小儿,更是轻敌,不顾部将劝阻,看到对方逃跑时便下令部队全军出击,追击诈败的北狄军。
在此中途还俘虏了几个北狄士兵,经过严刑拷打却被对方故意放的假消息蒙骗说北狄内部有人叛变,这才致使北狄慌忙退兵。
居庸关守将闻言更是兴奋,信以为真,一路追杀妄想趁此机会活捉了这位北狄的四皇子,却不知在北狄早已设置好了陷阱,只等他自讨罗网。
居庸关守将进入埋伏圈后,被其带出来的那一万兵马,死伤大半,然而对方却并没有赶尽杀绝,战斗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北狄故意放开一道口子,使居庸关守将逃回关中。
不想却是再次中计,对方早已安排人佯装混进了队伍,跟随部队入了居庸关后,便在当晚从内部打开了关门。被誉为天险的居庸关就这样落入敌人手中,自此整个大燕的北境,也几乎都沦陷在北狄的铁骑之下。
就这么个当口,北狄还假惺惺的派人来和亲,而那份和亲书也正是这位北狄的四皇子——单于逊派人送来的。
书中思慕之情溢于言表,言辞恳切,仿佛一片用情至深,而事实上,谢庭芝压根不知这位四皇子何许人也。而对方想来,也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情真意切。
毕竟这份和亲书一送过来就挑起了蒋谢两家的矛盾,一不小心便会引来本就朝局不稳的大燕内乱,让人有机可乘。哪怕到最后大燕真的同意谢庭芝出来和亲,那无疑也能让他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这一举措,可以说是深谋远虑,到最后无论怎么选都是不亏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半途中,还能杀出一个裴初。
三个月赢下一场胜仗,这对于已经陷入一片险情的边境来说,无疑是难于登天,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能不能打赢都很难说。
偏偏少年人大放厥词,不知死活,没几个人信他的,所有人都觉得那只是谢家和秦家推出来当刀使的一个倒霉蛋。
而这个倒霉蛋还是与秦家隔了几房的表亲,秦麟还记得当年杏花树下的偶遇,少年伸手接住因为顽皮跑到树上差点摔下来的弟弟。
对方的身法和动作,使他记忆犹深。
只可惜这些年来两家虽然也有所走动,秦麟和裴初也有过短短数面之缘的接触,但关系始终不咸不淡。
毕竟这些年里,裴初一直借着养病深居简出,在京城子弟圈子里,始终都是个默默无闻的存在。
却不想这一次,他敢在太和殿上站出来,立下一纸军令状,替父从征。
***
临到出征之前,秦麟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这位林家表弟。
对方依旧是一身倦懒的青衣,站在院子门口,一边听着林长青不厌其烦的叮嘱,一边逗弄着怀里因舍不得他而哭闹不止的李子璇。
李策站在门口望了望,最后拉着林长青的手说,“好了,琅儿该走了,别让三郎等急了。”
秦麟是听了秦宇的嘱咐提前来接林子琅的,看着一家人在门口依依惜别也没有打搅,不声不响的牵着马等在一边。
裴初放下李子璇,从林长青手里接过包袱,林长青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却在最后还是忍不住叮嘱道:“你身子弱,入冬以后一定要记得加衣,我给你缝的两件大氅,切不可忘记穿。”
林长青的针脚功夫算不得好,可又怕外面卖的衣服不暖和,在出征前连夜赶了两件大氅,鼓囊囊的塞进了裴初的包袱里。
裴初点点头,晨间曦光照在他的眉眼,不见一点不耐,见李子璇还拽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松手,想了想,无奈哄道:“等你十岁生日的时候,阿兄就会回来,哭什么呢?”
“真的嘛?”
李子璇鼻涕眼泪流到一块儿,一边擦一边抬头泪汪汪的盯着裴初,裴初面不改色,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帕替他擤了一把鼻涕,挑眉低笑道,“真的。”
李子璇生日在五月,如今七月底,也就是不到一年他便可以平定北境战乱。
真敢说啊。
秦麟拽着马疆,微微侧头,一时不知他是在哄孩子还是在认真的,等他转过身来时,却见他薄唇淡抿,目若点漆,笑得恣意又从容。
晨光熹微,少年风姿,好似一笔峥嵘。
“让三郎表哥久等了。”
裴初见过秦麟几次,当年生日宴上一时没认出对方,后来反应过来,也给对方赔过礼,好在秦麟并不是一个计较的人。只是这些年裴初深居简出,秦麟敦默寡言,两人就算偶尔见面,也基本没什么交流。
只是这一次,两人却是一同出征,秦麟将马绳交给裴初,与李策和林长青作揖告别以后翻身上马,想了想,对裴初轻声道:“往后叫我止戈便可。”
秦麟,秦止戈,秦宇替其取的字,确实包含了很大期望。少年将军高头大马,一身靛蓝窄袖骑装,外套玄色薄甲,景星麟凤,身姿挺拔。
回头间鬓若刀裁,美如墨画,齐眉勒着一条黑色抹额,更显得他端正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