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64章

    被这些海洋球一样欢快蹦跶的活力生命包围着,姚欢觉得,这一刻,自己比当初得了太后赏的金锭子还开心。

    西军的遗孤里,男娃娃占了一大半,刘锡此番来探院,还带来不少适合孩子练习的小弓矢。

    院子里,倏忽间就立起好几个枯草垛子,刘锡和刘府家丁教小儿郎们拉弓出箭,场面热火朝天。

    姚欢和美团等人,则由女娃娃和孤幼院的看顾婆子们引着,去灶房包馉饳、炸夹子。

    待半成品摆出来,不必姚欢多张罗,那些才五六岁的女娃娃,竟已熟门熟路的开始包馉饳。

    若非身量够不着灶台,只怕炸夹子这种活儿,也是会做的。

    姚欢瞧着瞧着,眼眶子就有些发涩。

    她前一世,也是很早就没了父母,好在亲戚肯养,只是不可能视如几出,做到不像哈利波特的叔叔婶婶那样刻薄,就算善待了。

    她想着要给自己争气,努力不长歪,凭着七分用功和三分运道,毕业后进了好公司。

    公司大了,便会担起些社会责任,定期去福利院献爱心,她因自己的身世,每次都积极参与,但每次回来眼睛都红得像兔子。

    那些福利院的孩子们,三岁的会给三个月的喂奶,五岁的会抱着五个月的哄睡,这场景,孤儿们或许习惯了、不觉得什么,但凡不是铁石心肠的成年人旁观,却哪里忍得住眼泪。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遗弃、战争这样的,更是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你拖入地狱模式。

    很早就晓得要珍惜来自善良的同胞的扶助,自己积极地挣扎着活下去,此番举动由幼儿做来,更震撼人心。

    姚欢拭了拭眼睛,面色释然,正准备撸起袖子炸夹子,忽然觉得裙子被轻轻拉动。

    她低头,一个瘦小但双眼景芒闪烁的女娃娃,伸出手,给她看掌心的馉饳。

    “娘子,可是这样包起来?”

    奶音萌萌,教人心疼。

    姚欢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包得比我还好呢,你叫什么?”

    “我叫阿弩,弓弩的弩。”

    阿弩?姚欢一愣,但旋即猜想,这里都是西军阵亡将士的遗孤,她爹爹给她起这个名字,也不奇怪。

    姚欢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见她套着一件显然过大的夹袄,而且是个男娃式样。

    一旁的婆子知晓姚欢是刘将军请来的,生怕她误会娃娃们受委屈,忙过来解释:“冬至节原本要给阿弩做新衣的,是她阿兄劝住了我们,说自己的夹袄还是半新的,可以给妹妹继续穿,莫费了刘将军家里的银钱。”

    “哦,她阿兄也在此处?”

    不待婆子应答,小阿弩已抢着告诉姚欢:“是的,我阿兄叫白桦,娘子可听说过白桦弓?我和阿兄的名字,都是阿父起的。”

    婆子轻声补充道:“他们的阿父,是军里的弓弩手,殁了有三年,去岁春上,娘也病死了。刘将军就把兄妹俩接到这里来。”

    姚欢点点头。

    真是两个懂事的孩子。

    ……

    “姚娘子,这边走。”

    阿弩牵着姚欢,往孤幼院的东墙走。

    方才,姚欢炸了小半个时辰的瓠子羊肉夹后,与美团换了手,正要歇歇,阿弩又来与她说话,悄悄道,要带她去看哥哥白桦做的新鲜玩意儿。

    姚欢也不知这女娃娃怎地初次见面,就那么粘着自己。她前世没有做母亲的经验,但那时候就挺喜欢小孩,今生又与姚汝舟相处了大半年,俨然已是像模像样的当娘的心态,怎会拒绝这萌娃的请求。

    正好也想钻出灶间透透气,姚欢便笑吟吟地由着阿弩引路。

    都说开封地贵,但刘家赁下的这孤幼院在城外,场面倒不小,灶间东面的柴房后头,竟还有一片几十步见方的菜地,隆冬时分自是荒凉,若到夏秋时节,想来也是能够孤幼园供些瓜蔬的。

    绕过菜地就是孤幼院东墙,阿弩指指墙角撅着的两个屁股,对姚欢做个噤声的手势。

    不想蹲着的其中一人忽地站起,回身打望,另一人也随之起身。

    姚欢遥看那身量,应也就是十岁左右的男娃娃。

    阿弩冲他们招招手,到得跟前,其中一个道:“阿弩,这位娘子是谁?”

    这句话乍听很寻常,但姚欢仔细看他,却吃了一惊。

    发问的娃娃,双目紧闭,是个盲童。

    盲童身边那与阿弩五官极像的男孩,才是她阿兄白桦。白桦读出了姚欢眼中的诧异,笑道:“玉明的耳力越发了得,来的的确是阿弩,她身边的,也的确是一位娘子。”

    叫玉明的盲童抬起双手,对着姚欢行礼,竟连方向都是准确的。

    姚欢明白了,盲人听力极好,即使受到不远处童子们比箭的喧沸声干扰,他仍能听到有人来,并且根据脚步声的特点和轻重,判断出熟悉的那个是阿弩,陌生的那个则是成年女子。

    阿弩道:“阿兄,玉明表兄,姚娘子是刘将军请来做冬至饭食的,此刻歇息歇息,我就带她来找你们玩。”

    白桦打量姚欢,大概明白妹妹为何与这娘子这般亲近了。娘子虽年轻,但有几分像他们的母亲,不是五官像,而是眉目间温善又好奇的神态。

    妹妹还只有五岁,越是小的孩子,表达亲昵的方式越是简单,就是拉着对方参观自家的玩具。

    白桦于是指着墙根下刨出的一个洞,彬彬有礼地为姚欢介绍:“姚娘子,我们在试听瓮。”

    姚欢上前,往洞中看去,见里头塞着中药罐子般的容器,区别在于,形体是长椭圆,仿佛巨大得蚕茧,把柄也是中空的,好似一条通道。

    ===第180章

    孤幼院听到的秘密(下)===

    “听瓮?就是打仗时候听敌情的?”姚欢饶有兴致地问。

    白桦惊喜:“娘子亦知?“

    姚欢心道,因为我上辈子在博物馆里见过你们北宋人这种窃听工具啊。

    这当然只能是腹中嘀咕,对于眼前的娃娃们,姚欢顺溜地找到了说辞:“我是庆州人,那里和刘将军所在的熙州一样,也常要防范西夏人来袭,我们约略知晓这种听瓮。将它埋在地里,可以听到犯阙者离城池的距离、骑兵的方向,以及他们会不会假意撤军、实际在挖地道。”

    原来姚娘子也来自西军五路的州县。

    听她这么一说,三个孩子于心理上,向姚欢又靠近了些。

    “姚娘子,我表弟玉明生下来就看不见,但是刘将军说,军中反而会特意招募盲卒,因为他们耳朵很灵,用听瓮更得心应手。熙河路都还留着我阿父和姑丈的军籍,过几年我们都是要回熙州打西夏人的,所以玉明表弟现在就开始练习使用听瓮。”

    白桦顿一顿,又补充一句:“不过不想让旁人晓得,问东问西的太烦扰,我们就自己练练。”

    姚欢了然,看了看墙那头露出的屋檐,问:“隔壁是,福田院?”

    白桦道:“对,今日福田院似乎也有人来送冬至节的年礼,这墙后头,是福田院的食窖,方才在清点物品呢。”

    性子看起来有些羞涩的盲童玉明,此时也接了表兄的话补充道:“院里的管事娘子还称赞黏米干净无沙。”

    姚欢讶然,竟能听得那么清楚?真是隔墙有耳啊。

    沈括的《梦溪笔谈》被借给邵清前,姚欢翻过几篇自己能看得懂的。

    她记得其中讲到过一种窃听工具叫“矢服”,是说行军打仗时,兵卒们会把牛皮做的中空箭袋当枕头,这样夜寐时,能听到数里以外敌军的异动。

    但她没想到,听瓮比矢服还厉害。

    “我也来听听。”

    姚欢将右耳贴上那个中空的陶把柄,又用手捂住左耳,避免远处场院里比箭喧嚣声干扰。

    果然,瓮里仿佛一个音量很小的收音机,播放着隔壁福田院仓房的动静。

    踩动地面的脚步声?粮袋呲啦啦的拖动声?有人呼喝着“炭怎好运来这里,拉去柴房啊”。

    她直起身子?盯着高高的院墙再去分辨?却只能听见福田院那边光秃秃的大榆树上,乌鸦的鸣叫。

    对比好明显呐。

    姚欢觉得甚是有趣。

    她又蹲下去?继续听。

    一阵攀爬木梯的吱呀声。

    突然之间,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贵妃临产在即?官家此时不会追废宣仁。最好贵妃顺利生下皇子?明年吾等来办此事,才说得通。”

    有人回答她:“奴明白,皇后在前,宣仁在后。”

    这又清晰又骇人的两句话?吓了姚欢一大跳。

    两个女子的话?简直近在咫尺!

    姚欢的耳朵好像被听瓮的把柄烫到了般,她险些要往后缩。

    方才搬运东西的各种动静,能听个大概,是因为它们本身很响很闹。

    但此际这蓦然响起的人语,并非呼号?怎地也好像隔着一道帘儿传来般鲜明。

    听瓮再厉害,毕竟不是现代的窃听器啊。

    姚欢回头?见三个孩子的注意力又被树上衔枝做窝的乌鸦吸引了。

    她努力稳住自己,心思飞转如电。

    仓房?仓房……她似乎有些明白了,那木梯的吱呀声?那突然由远及近的话语……

    地窖。

    白桦他们埋听瓮的地方?与其说隔着福田院的仓房?不如说,大概率是更接近一个类似地窖的空间。

    姚欢继续伏进洞里,将耳朵贴上陶管。

    “这一阵我常进宫,福庆喜欢我。”

    “喜欢就好,到时候她快不行了,你和她亲娘一般着急,才说得通。出宫一趟不易,我走了。”

    通过听瓮通传后,两位女子的声音,听不出苍老还是年轻,并且仿佛经过了变声处理一般。

    乒……乓……!

    骤然间,几声巨响。

    场院里,刘锡带着娃娃们开始放爆竹了。

    原来宋人的冬至节也是要放爆竹的?

    被爆竹声打断了窃听的姚欢,再凑近听瓮时,已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阿兄,表兄,我要看爆仗。”

    小女娃阿弩,抬起头,看着空中炸响的爆竹,又回身去拉玉明。

    玉明虽双目紧闭,面上却分明露了兴奋之色,由着表妹牵引,往菜地那头走。

    姚欢循机起身,对白桦道:“走,咱们去看刘将军放爆仗。”

    与阿弩和玉明不同,白桦的神情却分明怏怏的。

    姚欢觉得,突然降临的爆竹声,仿佛一股炸雷般的外力,令她反倒从方才听到的惊骇而古怪的对话里清醒过来。

    也令她观察到了白桦这个半大孩子面上的异色。

    从他此前兴致勃勃的叙述上,他对于刘锡应该是崇拜的。但除了表弟和亲妹妹,他似乎不愿意加入孤幼院的其他同龄人。

    噼噼啪啪,又一串“连响”,比方才那几个“二踢脚”更热闹。

    白桦蹲下来,迅速用土坷垃埋好听瓮,再堆上碎石头。

    姚欢耐心地等他做完这些,拍拍他的肩膀,附身与他道:“听瓮比爆竹好玩,谢谢你们请我来看。我不说给旁人晓得。”

    白桦仰头,眉眼间复又现了淡淡的天真笑容。

    四人来到场院外围,雪地上还铺着几条蜈蚣似的爆仗。

    姚欢亲眼所见,才明白为啥到了宋朝,爆竹被改称为爆仗。

    由于火药技术的发展,宋人已经能做出用纸卷火药的爆炸物,因而在年节里已不必像唐人那样往火中扔竹片来制造响声,即使王安石写诗依然用“爆竹声中一岁除”这样的句子,但实际上,“竹”已退出了年俗舞台。

    刘锡刘大将军,乐呵呵地将一支香递给美团,小玥儿已经捂住了耳朵,美团却神姿潇洒地走到爆仗的引线边,点燃后迅速地往后跳开。

    噼噼啪啪一阵炸响中,刘锡冲美团竖了竖大拇指。

    一个看上去和白桦差不多大的男孩,在爆仗燃尽后,本要去点另一串,忽地也跑过来,冲美团打手势,让她去点。

    姚欢正眯着眼望到此番情形,忽听身畔的白桦冷冷道:“马屁精。”

    姚欢侧头,见白桦的目光,应也落在那男孩的身上。

    她好像猜到几分白桦的心思。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半大孩子得江湖,腥风血雨也许谈不上,但彼此看不顺眼的情形,未必少了去。

    那男娃娃看起来像孤幼院的“带头大哥”,在人前,满楼红袖招似地会来事。

    或许白桦与他不对付,故而自己和玉明捯饬听瓮的事,也不愿多透露给其他孩子听。

    姚欢想到听瓮这个是非之物,将自己方才听到的区区三句话,细细地再记了一遍。

    宣仁,进宫,福庆,出宫……

    ===第181章

    猜测===

    冬至的夜晚,比往常都来得更早些。

    酉初就已暮色四合。

    孤幼院之旅结束后,姚欢带着美团,匆匆赶往东水门青江坊的姨母家吃冬至团圆饭。

    这是姨父姨母复婚后的第一顿节日家宴,沈馥之很动了一番心思。

    平日里最拿手的猪杂下水,不做。

    欢儿研磨出来的五味鸡脚,不做。

    就连开封人最看重的软羊蒸饭和羊汤饽饦片,沈馥之也没有准备。

    她给家人呈上的,是一顿老家钱塘风味的桌席。

    姨父蔡荧文往案上一瞧,就已心花怒放。

    清蒸鲩鱼,韭黄煨河虾,乌干菜烩白鳝,冬笋酱油肉片,春菜盘。

    “馥之记性真好,这些都是我和她居于杭州时,我爱吃的菜。”

    姨父趁着姨母在灶间煮糯米汤团时,眉开眼笑地向姚欢和汝舟这两位晚辈“炫耀”。

    姚欢再是因今日所遇而怀有疑虑心事,也不好无视这位比现代男子还爱撒狗粮的古代姨夫,忙捧场道:“好菜须配好词,姨父吟一首词?”

    “哎,我有自知之明,素来我填的词,既配不上馥之的人,也配不上馥之的菜。”

    姨父摆摆手,又道:“我还是给你们说说这菜的玄妙吧。”

    “杭州菜,分为湖上菜和城厢菜两种。前者多以水族鱼虾或莼菜菱角这些水中鲜蔬为主料,后者则多用畜禽佐以浓油赤酱的做法。”

    “譬如这道清蒸鲩鱼,就是湖上菜。欢儿,你可知这条鱼,已被你姨母拿大木盆饿养了三天,令其草腥气尽去。蒸的时候呢,要先将空的竹蒸笼置于锅中,大火让水沸腾,待蒸汽充盈了整个锅子,再将鱼盆放进去。如此门道,鱼肉在短时间内就里外皆熟,不会出现外皮处粗老、脊骨处还生的情形。除了葱丝越酒做调料,鱼背切开的没道缝里,还要铺陈薄入蝉翼的火腿片。猪肉的荤油气,最合搭配鲩鱼的水物之鲜甜。”

    姨夫堂堂太学学正,说的又是爱妻的杰作,自是口若悬河、感情充沛。

    因又指着那红润晶亮的酱肉片子道:“再比如这个冬笋酱油肉,馥之用来腌渍猪五花肉的,不是市肆里普通的黄豆酱油,而是从前苏湖一带百姓爱做的蚕蛹酱油。”

    姚汝舟望着那碗酱肉,已经开始舔嘴唇。

    但这小娃娃知道?家里姨母不上桌?谁都不能动筷子,只得忍着口水?继续和姐姐做好姨夫的听众。

    “蚕蛹能做酱油?”姚欢还是第一次听说。

    “大姨姊没教过你?”蔡荧文道。

    姚欢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姨父口中的“大姨姊”?指的是自己所寄之身姚姑娘的母亲。

    她搪塞道:“母亲说没说过,我还真不记得了。庆州那边是西陲边疆?哪里比得蚕桑水乡?我从未见过用蚕蛹做豆酱的。”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