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这副目光,投向本国上上下下的贵人或小吏时,总能换来一句“马家这个庶出的儿子真和气”,投向雄州的宋人官民时,又能换来一句“北虏之地也有这样风仪文雅的年轻人呐”。而当这副目光,给到完颜宗宁时,则令这个自幼远离家乡、来到陌生傲慢的异族领地做人质的女真少年,获得无以言表的安全感。
暮色里,马植收回自己这副标志性的目光,微微低着头,一面瞧着草色青青的土地,一面往灯火渐亮的雄州城里走。
没有宵禁的大宋王朝,真是繁华啊。
即使是雄州这么个边关军镇,入夜后依然比燕京城还热闹。
马植行过两条街,路过一处不大不小、门脸精致的客馆时,蓦地驻足。
他看了看客馆的名号,唔,应是白日里那对邵氏夫妇所说的下榻之处。
宗宁要娶的那女娃娃,此刻应也在里头,准备歇息了吧。
马植自己也有两个妹妹。幼妹去年出阁时,就和那红杏一般大。
马植记得临近亲迎仪式那几日,幼妹脸上,始终挂着女儿家那种又紧张又期许的神色,一张小脸于是红扑扑的,特别可爱。
星光幽微的夜空下,州城的巷子里,年轻、又不算年轻的辽籍汉人马植,发了一个小小的誓言:
宗宁兄弟,人固有一死。待此番事成后,肆哥哥会将这红杏姑娘带去燕京城,再设法送到混同江畔你们完颜部中。她便是你的遗孀,将来你弟弟得了儿子,自会过继一个给她,你这一脉,便能延续下去了。
===第342章
月下杀局(上)===
宋辽榷场开幕四五日后,州城郊外,山溪水势湍急处。
几台水碓和水磨边,民夫混杂着辽商,汉话交织着辽语,颇有些热火朝天的气氛。
契丹人在日常饮食中,本就习惯以颇具苦味的草药饮子替代餐前汤,加之辽使的经历铺垫,以及减半的税收政策,姚欢代表京师榷货务带来的两千斤咖啡豆,售卖一空。
并且,辽商们似乎对于回到幽云地区的销售预期颇有信心,一致要求宋人帮他们将生豆直接烘焙完毕。
苏颂不仅是资深的政治家,还是当世头部地位的科学家,连水运仪象台那样的高精尖设备,苏老相公都能发明出来,将民间舂米和磨面用的水碓、水磨略加改造,简直是小菜一碟。
此际,岁初就搭建完毕、通过测试的木器装置,将水流提供的动力由上下打桩,改成摇臂滚动,铁桶顺利地在柴火堆上转起来。
姚欢询问了订购咖啡豆的各位辽商,得知辽人饮食,比大宋京城的开封人,更喜食酸味。她于是将咖啡豆从中度烘焙改成了浅烘,保持很高的酸度。
如此磨碎煮冲,辽商试喝后,甚至不加糖奶,就很能接受。
高效作业几个时辰,一批批浅烘咖啡豆,被辽商们用衬好油蜡纸与布匹的麻袋装走了。
雄州的汉人民夫们干完活,去山泉里洗一把汗津津的面孔,陆续从姚欢手里接过劳务报酬,开怀愉悦地迎着夕阳,回家给老婆孩子显摆铜钱串子去。
姚欢坐下来稍作歇息,啃几口干粮。
从榷场到此地,连轴转了数日,姚欢的疲累,却被醉心于国际贸易的兴奋消弭了。
她十分乐意看到互惠互利、皆大欢喜的画面。
能太太平平地做国际贸易,外商有差价赚,本国百姓得到工钱养家,打什么仗呢?
人群的喧沸声和水力器械的轰鸣声,消失了,周遭重归宁静。
吃完权且充作晚饭的饼子后,邵清爬上一棵榆树,眺望片刻,很快溜下来。
“我辨清方向了,跟我走。”他对姚欢道。
根据雄州暗哨又传来的准信,叶家长女叶蓉,将会在宋辽界河“白沟”的无人把守处,渡舟来到宋境这一边,接上赵融。
今日,邵清准备和姚欢先去实地走一遭,对地形与用时勘察一番。
世间感情甚笃的小夫妻,可以一起做的愉悦之事不少,柴扉院中煎暖茶,红袖添香夜读书,迤逦相偎鸳鸯帐。
或者如此刻般,二人将朝廷分派的胡豆外销之事完成了七七八八后,一身轻松,执手穿行于春烟绕远峰、鸟雀嬉树梢的山林中。
因要探路,小两口都未做袍裙打扮,裤装利落,走了半个时辰不到,他们便摸索到界河一带。
辽宋已息战百年,白沟界河沿岸,七八里路才设一个边防卫所,再派些士卒不定期巡逻而已。
二人寻得了雄州线人所说的几棵古槐间的隐蔽泊口,姚欢还想往前走,邵清道:“莫过去。靠近河滩,草地就湿了,脚印显眼,万一真有巡卒发现,恐怕提早起疑。我们回去吧。”
规程途中,邵清忽然道:“榷场结束后,回到开封,应已是仲夏时节。过得端午,我便二十有七了。”
姚欢抬头看看他,笑道:“怎么了,你又不像开封城那些焦躁不安的儒生一样,年轻轻地就急于考取功名。若论面貌,回去将你这把胡子修剪修剪,看着也就二十出头。”
邵清明白妻子没听懂,只得带着直率又蕴了几分商量的口气道:“我们,生个娃娃吧。”
姚欢豁然领悟。
是这个意思啊!
她莞尔道:“好,努力一下,明年春上,争取就让你老来得子。”
邵清悦然,脱口而出:“得女也很好,像你。”
眼见着柔情蜜意正在火候足的时候,邵清忽地面色一凝,停下了脚步。
姚欢正要问声“怎么了”,却听邵清压着嗓子道:“别说话。”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虽是接近满月的日子,邵清在走夜路时,仍本能地警觉。
邵清握紧姚欢的手,屏息蹙眉,侧耳聆听,很肯定地道:“林子里有人,说的是契丹语。”
榷场贸易时期,雄州内外,哪儿没有辽人?
但随即而来的呼痛惨叫,令邵清本能般作出反应,搂着姚欢躲到树丛后面。
这叫声于本来平淡的契丹语交谈中,突然响起,似乎表明主人在没有防备时遭到了袭击。
“咔嚓咔嚓……”
踩着草叶疾奔的零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三个人,一人前头跑,两人后头追。
接近林间小路时,前头那人似乎体力不支,噗通载倒。
两个追兵扑上来,一人踩住猎物的脖颈处,另一人迅速俯身,拔出了扎在猎物肚子上的匕首。
猎物显然又吃痛,只是这一回咽喉被踩,惨呼成为压抑的呻吟,闷闷的。
两个追兵,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契丹语。
邵清听明白关键的几句,吃惊不小,再轻轻拨开额前的一簇枝叶,望出去。
月光穿过林梢,正洒在那处。
追兵中的一个,再次举起匕首,这一回准确地扎到了地上男子的心脏。
男子双腿胡乱蹬踹,力量逐渐变弱,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两个行凶者将尸体拖了几步,靠在一棵树下后,其中一人疾步离去。
借助月光的映照,再加上行凶者对话中透露的信息,邵清终于了确定死者的身份。
他凑近怀中妻子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告诉她:“死的是姓杜的辽商,还有人要来。”
姚欢明白邵清后半句的意思,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
夜里的林间小路,被月影笼住,仿佛一条明暗参半、叫人捉摸不透的迷径。
马植控着缰绳,侧头看一眼趴在身边那头骡子上的完颜宗宁。
白天,在榷场里,马植寻觅多时、花大价钱买下的一张弓,正套在昏迷中的宗宁背上。
到底是痴爱骑射的女真男娃,宗宁接过这张宋人巧匠精心打造的弓时,竟比那日与心爱的姑娘重逢时,更为惊喜。那是一张大牛角做的蚂蝗弓,看着不如那些描红画绿的桦皮弓、桃皮弓夺目,其实从牛筋的批解到胶漆的涂刷,行家知道,是把没有一年做不出来的好弓。
榷场里只是严禁售卖铜头箭或者有机关的兵刃,角弓自不在禁品之列。马植买得光明正大,却也挑得费尽心思。
毕竟,他心底,是按照给宗宁陪葬的好物标准,来选的。
马植看到宗宁抚着弓爱不释手,遂像真正善解人意的长兄那般,向阿骨打道:“阿骨打叔叔,宗宁想去试试弓,山间耍一耍。我带着他,那些契丹看守们,便不敢说什么。”
现在,眼前不停闪过燕京城往昔画面的马植,终于把自己选的这条小路,走到了尽头。
刚刚顺利杀完第一个人的手下,迎上前,从主人手里接过缰绳。
两匹骡子踱到树下时,稍有不安的表现。它们有着牲口灵敏的嗅觉,却没有战马的训练有素。它们害怕血腥味。
马植指着杜京山的尸体,对手下说:“把女真小子的腰刀,插到他胸口去。”
又招呼另一个:“你,把女真小子卸下骡子,快些,他要醒了。你用杜京山的刀,划开他的脖子。”
灌木丛后,邵清低语:“他还要杀宗宁,为何?”
姚欢不及出言,只听邵清又短促而坚定地追了一句:“你别动,藏着,我能应付。”
他倏地站起来,钻出灌木丛。
月光下,正要行事的三人,如遭电击般,惊异地转身,对着邵清。
马植喝问道:“谁!”
邵清站住,报出姓名。
马植骇意稍退:“你怎地在此处,没与姚娘子一道?”
“在下受张知州嘱托,教授军中医官,我日间看看这雄州生长的草药,晚归了。”
马植冷冷道:“嗯,你不仅看到了草药。”
“马郎君,你们在杀人?为何杀这个姓杜的?骡子上的,是什么人?”
邵清的人,如他所提的问题一样,正在往马植迫近。
马植必须在须臾间作出决定。
他向卖漆器的商人打听过,这姓邵的汉人,和他娘子,是宋廷大官的跟班。
但难道与他说一通家国大义、就这么放他走吗?
对宗宁,自己都能下手,一个过路的宋人,算得什么。
不能冒险!
马植将心一横,吐出一句指令。
他当然没想到,邵清能听懂契丹话,更没想到,这斯文郎中,身上有功夫。
短暂的瞬间,在两个接到指令的契丹杀手看来,眼前这不知好歹的冒出来的这个宋人,似乎懵住了,傻狍子般定在那里。
几息间,二人扑到跟前时,邵清才猛地矮身低头,避开突前一人的刀锋,扭腕出力,掌中的柳叶刀向往外平递出,直扎第二人的胸口。
马植那句契丹指令是“杀了这个宋人”,既如此,邵清出手,亦不会给对方留生机,奔着左心而去。
“哎,啊!”
被刀刃入肉的杀手,呼痛退却。毕竟也是会家子,此人险要关头本能地躲避,邵清的柳叶刀扎偏在此人左乳与腋下之间。
邵清迅速拔出武器,揣开此人,急急回身,应对那扑空后又折返的第一个契丹杀手。
他用的是少年时就练得最多、最为熟练的闪身反刺,因为自从练了近身格斗中的这一招,童年时后颈叫狼咬烂的恶梦,好像如石击冰面般,粉碎了,再也不曾在夤夜里纠缠过他。
此刻,邵清一腿微屈,左臂前伸晃开,吸引敌人的本能注意力,右手下压,变了掌势,如横风过岗,呲啦一声,毫不留情地划开敌人的下腹部。
敌人挥向邵清左臂的弯刀,虽然削到了皮肉,但小小的便宜,须臾间换来的是大亏。
肚子上火辣辣的剧痛只是开始,尖峭的柳叶刀竟然还在他的腹腔里搅动。
热乎乎涌出的,不仅有鲜血,还有一团肠子。
被开膛的杀手,怒不可遏,又惶恐不已。他绝望地弓了腰,左手捂住湿漉漉的整个下腹,右手仍如垂死之兽、勉力攻击般,胡乱地舞动弯刀,去刺邵清。几次之后,他终于跪在地上,痛苦万分地扭作一团,好像被泡了盐卤的蚂蟥。
===第343章
月下杀局(下)===
姚欢趴在树丛后,上牙咬着下唇,喉头仿佛瞬间干涸。
但看到邵清在眨眼间解决了一个对手,姚欢的紧张与害怕,被专注替代了。
她并不是没有这个时空经历过生死攸关的场景。
刚穿越来十几天,她就被曾府那个吃了毒菌子的可怜孙子,差点摁进深井里。
举告了谋害福庆之事后,在苏颂宅子里,她更是单独面对过那几个不知受雇于何人的杀手。
现下,她相信邵清不是莽撞地现身救人,他应是有把握,可以以一敌三。
但姚欢觉得,自己不能像个木鸡似地,缩在草团里,什么都不做。
马植不是个傻的,说不定下一步便往这里搜索来。况且,万一后头,马植还有手下增援呢?
姚欢瞪眼盯着前方的交锋,先头只被戳伤肩头的契丹人,在马植的呼喝下,又与邵清近身格斗起来。
马植则似乎并不会武功。他出言指令后,就有些慌乱地,去看骡子背上的完颜宗宁,想把宗宁扒拉下来,却显出古怪的踟蹰之意。
姚欢遂不再犹豫,她手脚并用,贴着草丛往大树下爬过去。
杜京山的胸口,扔着契丹人从完颜宗宁身上取下的腰刀。
刀不大,刃面在月色里闪着寒光。
这样的寒光,在如此急如弩箭、间不容发的时刻,好像从物形摇身一变为号音,催促着浑无斗杀技能的人,也能于骤然间血脉贲张,果决地抓住唾手可得的武器,冲出去,帮助至亲之人多一分胜算,少一分危险。
姚欢只深吸了一口气,就窜出去,抓起那把腰刀。
她的右掌刚刚握紧刀柄,十余步外,邵清大约因为方才左臂挂伤,两招之间滞顿了一息,被对手翻身压在地上。
目睹两个博斗者僵持间,姚欢觉得自己的脑子是空白的,不再有瞻前顾后的思维,来干扰视线的一往无前。
目光引领着她,令她好像一支简陋却无法后防的鸣镝,又如捕猎中面对猎物露出薄弱部位的猛兽,笔直地往那片背脊冲过去。
“啊!”
契丹杀手凝神于身下的劲敌,哪里料到后心遇刺,肩头本能地一颤,指力腕力皆是一松。
邵清急喝一声“欢儿你后退”,言语间已制住对手的右腕,肩胛处和腰腹处骤然发力,抬起上半身,借势将对手反压下去。
姚欢只接收丈夫的指令信息,不及拔刀,呼地往后跳。她毫无格斗中步伐章法的底子,脚尖脚跟绊来绕去,退不得几步,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好在胜利的画面很快展现于眼前。
邵清终于将契丹杀手摁在地上。
杀手后背上那把被姚欢匆忙间扎入一半的尖刀,在邵清的男性气力下,“噗”地一声,尽数没入契丹人的胸膛。
眼见得情势突变,马植身无武技,手无寸刃,却惊怒至极,扯下宗宁背上的大角弓,直往坐在地上喘气的姚欢扑去,疯了一般将弓弦勒上她的脖子。
不待姚欢撕打挣扎,邵清已跃过来,钳制住马植的大臂与前臂,使力一扭,马植关节错位,惨叫着软了手。
邵清拖起姚欢,揽着护着疾退十余步,盯着没有还手之力的马植,以及那吃了致命刀伤、仰躺在地不再动弹的第二个契丹杀手。
正在此际,林间竟又传来悉悉簌簌的动静。
邵清还在紧张地思虑,是野兽还是马植的后援时,有年轻男子的喊声响起来。
“林牙,世子在这里!”
……
“清儿,你看起来,完全是个宋人了。”
辽国南京留守耶律淳最重要的契丹族文官伙伴——萧思惠,望着数年未见的养子,语气平静地,操着汉话,作出上面这句评价。
在辽国南面官职体系内,执掌文书制诰的翰林院各级官员,契丹语叫作“林牙”。萧思惠是南京总知翰林院事,因而属下们都称他萧林牙。
邵清对于养父的从天而降,显得不知所措,又在呆懵中,下意识地将姚欢搂得更紧了。
萧林牙瞥了一眼姚欢,继而盯住了邵清的左臂,微微侧头,对身后一个竖着发辫、劲装打扮的女子道:“有劳叶大娘子,给清儿的伤处敷点药,裹一裹。”
叶柔的姐姐,叶蓉,忙走到邵清身旁,先与姚欢点个头,姚欢忙从邵清挣脱出来,轻轻翻卷起丈夫的衣袖,托起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