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只是那一案膳食也没了用处,她捧着红木案重又折返。房中动静一直到晌午才歇,云袅重新奉膳食进屋伺候的时候,识茵已经睡下了。谢明庭整整外袍,自内室间出来,漫不经心问:
“他人呢?”
他身上衣裳完整,神清散朗,然而脖子上未及掩住的一缕红痕还是暴露了方才经历了怎样的狂风骤雨。云袅低头,声如蚊蝇:“已经回去了。”
他淡淡应了声,伸手接过食案便要叫她下去。云袅却红了脸,支支吾吾将谢云谏方才的话转告了。
心中又忍不住为他抱屈。
虽说一开始大公子也是被郡主逼的,情有可原,但,这边二公子还被瞒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大公子就在别院里和少夫人颠鸾倒凤,这实在是……
有些过分。
“知道了。”谢明庭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去收拾行李吧,等少夫人醒来,我们就走。”
这里既已被云谏知道,是不能久留的。虽说这件事情迟早会暴露,但至少也是得在他外放之后。
*
识茵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在去往伊阙的马车上。她是被马车的颠簸颠醒的,揉揉睡得发沉的脑袋,从男人怀中抽身,迷蒙打量着周遭的情形。
谢明庭将帕子蘸水绞干递给她,她用帕子盖着脸,好一会儿才归于清明。问:“我们这是去哪?”
“去伊阙。”男人眼睛里有罕见的耐心,“不是说了要带你去么,那边有石窟可看,有红叶可赏,想来你会喜欢。”
带她去伊阙的事之前也说过,识茵木然点头,又问:“你的那位朋友呢?”
“已经回去了。”谢明庭道,顿了顿又补充,“他来找我是为朝中之事,大约将你送过去后,过几日,我也得回去一趟。”
听说他要走,女孩子目中掩不住的失望,追问道:“郎君不带我回去吗。”
自从他们从家中出来,已有十来天了,她能察觉得到,郎君……似乎是不欲带她回家的。难道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吗?
她眼里有藏起的试探,谢明庭面如止水,侧眸淡淡睨她一眼:“我倒是想,可你近日——还能骑马么?”
北邙在洛阳城北,伊阙却在洛阳城南,若要回城,必得快马飞奔。
而她,连着一夜和一个清晨,的确是有些吃不消了。两腿战战,这会儿还酸疼着,无法骑马。
一句话说得识茵脸若喷霞,一个“你”字在舌尖迂回半晌也没憋出剩下的话。她忍不住伸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嗔道:“郎君再这样胡说八道,妾就不理郎君了!”
她双颊通红,佯作生气地背过身去,一颗心却止不住地狂跳。
新婚燕尔,郎君肯亲近她自然是好事,可他也太没节制了些,若说昨夜尚且能算作是为她解药,今日清晨呢?她都忍不住在想,是不是他根本不想她见到那位“朋友”,才故意的。
可若真的是朋友,他为什么不允她去见,如果是朋友,如何一上来就唤他兄长?
还是说……他根本不是郎君呢?昨夜来找他的,又究竟是谁?
识茵心底渐渐陷入荒寒,眼底也染上几分恍惚和惶遽。晨间的赠帕、要他允诺不会骗她不过是场试探,她从不相信外人的允诺,又是高嫁,在这个家中毫无根基,就算他真的骗她,她也无可奈何。
她是在赌,赌他对她会有感情,会有愧疚。倘若真是她担心的那样,等到彻底撕破脸的那天,也能放她离开。
她既背对着他,谢明庭暂未看出什么端倪,伸手将人揽入怀中,脸却朝着窗边:“再说吧,你不也是很受用?”
男欢女爱,虽圣人难免,何况是他。
她在笫榻上又一向乖顺,由着他摆弄。抛却两人的身份,那种事,的确令他领略到世间难寻的极乐。既是极乐,又焉有轻易放手之理。
青天白日的说话就这么没个遮掩,识茵红了脸,还要嗔他几句,冷不防车外传来一声警觉的厉喝:“什么人?!”
马车旋即停下,陈砾在车门上轻敲了三下,压低声音道:“郎君,是楚国公。”
楚国公?
识茵诧异看向夫婿。
楚国公是谁她是知道的,那是女帝的正牌丈夫,在京中,无论朝野,无论高门大户还是寻常百姓人家的饭后闲谈里一向很有存在感。
识茵之所以知道他,也是因为这家伙常常弹劾那些宠妾灭妻的官员,几次上书朝廷要求女帝禁止男子纳妾推行一夫一妻,在京中妇人之中很得尊崇。
只是,怎会在这里遇见他。
谢明庭面色如霜,轻轻拂开她,起身推门出去。
车外,前方十余丈外的密林官道上,一行人宛如雁阵分列,皆骑射装束,是宫中的羽林郎,其后还有几名跟在后头拾捡猎物的宦官。
而队伍正中之人,一身玄衣,负弓持箭,骝马新跨,赫然便是那本该在宫中自省的女帝之夫——楚国公周玄英。
“是你。”
视线相接,还不及谢明庭有什么反应,周玄英先皱了眉。
冤家路窄,谢明庭心间亦是不悦:“楚国公今日怎么有闲暇出来游猎。”
给君主下药是何等大罪,嬴怀瑜也并不宠爱他,怎会才关了不到半月便将人放了出来。
见微知著,这样的社稷怎能长远。也难怪那些人不肯服她。
“想出来就出来咯。”周玄英道,语气轻松。视线落在他身后的马车上,忽又笑了,“怎么,车中有娇客么?不便出来相见?”
他眼带挑衅,谢明庭的面色一瞬阴翳如树荫漏下的天色。
周玄英与他有隙,盖他自己做了女帝的入幕之宾,便觉得天下男子都如他一般,情愿去侍奉女人。只因嬴怀瑜有意拉拢他,便一直对他心怀敌意。
他和顾识茵的事,也是对方一手酿成。以其行事不顾后果的张扬性子,加之前怨,谢明庭丝毫不怀疑他会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揭穿他。
果不其然,还没有开口,对方便已笑得恣肆:“车中坐着的是我的小嫂嫂么?表兄怎不请她出来相见?”
驾车的陈砾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得向主子看去。谢明庭面上毫无慌乱:“茵茵,楚国公既要见你,便出来相见吧。”
二人的言语交谈中有淡淡的火药味,识茵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下车向那马背上的男子行礼:“妾见过楚国公。”
“起来吧,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周玄英面色尚算柔和。
俊脸一转,面对谢明庭时却没有那样好的声色了:“瞧我。”
“这是明庭兄还是云谏啊,我竟认不出来了。是该叫大表嫂还是二表嫂呢。”
他脸上笑意清晏,瞥向谢明庭的视线却如风刀霜剑的锋利,识茵忙道:“妾是谢云谏之妻。”
“原来这是二表哥啊。”周玄英笑着看着他,“我眼拙,真没瞧出来,还以为是大表哥呢。我就说嘛,大表哥何日娶了妻,也不请我喝婚酒。”
他字字句句都往谢明庭的真实身份上攀扯,陈砾暗自捏了把冷汗,看看主子,又朝识茵看去。
她却低着头,瞧不清脸上表情,也不知瞧出什么端倪没有。
谢明庭暂未言语,只冷冷看着周玄英。捅破他的身份对嬴怀瑜也没好处,他倒要看看,周玄英究竟是忠是奸。
四周天空地静,一时落针可闻,连流动的风也似被黏住,气氛沉凝。周玄英又道:“二表哥不是重伤么,不在家中养伤,怎么也有闲心出来游猎。”
谢明庭反唇相讥:“臣为何出现在此,国公不知么。”
“不过既然遇上,臣也有件事想问问国公爷——臣,前些日子上了道折子,想要外放州郡,为一方父母之官。国公既主管吏部,不知有没有收到。”
实则这些日子周玄英都被关在宫中,尚书台的一应事情交由了副手打理,哪会瞧见。他也是极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谢明庭这是在以退告饶,表明并无染指陛下之意。
能让这位一向冷傲又眼高于顶的表兄吃瘪也有些意思,他心中得意极了,亦见好就收:“是么?”
“既是兄长之请,那我可得回去瞧瞧,二表哥请行吧。”
说着,扯动马缰退去路旁,将一条并不宽阔的道路让了出来,他的那些侍从也纷纷退让。
谢明庭不惧不怍地施礼,扶起早已愣住的顾识茵上车。周玄英又执鞭笑道:“二表哥,今日你既有事就算了,他日我再来府上找你和阿嫂喝酒。”
马车辘辘远去,一直到走出那片树林,识茵才磕磕绊绊地出声问道:“楚国公……怎么这样。”
她是听说过这位楚国公的名声的——自然,不是什么好名声。时人尤其是男子提起他,面上虽不敢不敬,却多在背后骂他性格乖张怪戾。但女子提起,却多是推崇尊敬。毕竟他上书损害的是男子的权力,料想那乖戾的名声,也只不过是不容于男子才传出的罢了。
识茵起初也不例外,但眼下经由这片刻的相处,她却觉得,这流言恐怕并非虚言……
这位楚国公,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怪不得都说陛下更爱宋国公……若她是陛下,也不会喜欢这样阴晴不定的人。
见她似乎并没怀疑,谢明庭心间稍安。
“别担心。”他温声安慰面色不安的小娘子。
“楚国公与长兄有些嫌疑,因而迁怒到我,不过他那个人也就是嘴上说说,不会对你我做什么的。”
“是因为女帝曾夸赞过长兄么?”
“你知道?”谢明庭微感诧异。
识茵抿唇一笑:“怎么不知道,全京城都传遍了呢,说那日清徽殿殿试,陛下一眼就瞧中长兄为状元郎。后来九洲池新科宴,又亲赐玉杯美酒,赞他是‘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楚国公当时就黑了脸。”
“就是不知道,长兄会不会入宫侍奉陛下。”她一边笑吟吟说着,一边却看着他神色。
谢明庭面色骤青:“不许胡言。”
许是被人这般打趣实在有辱尊严,他忘却掩饰,微咳一声,又补充道:“你是弟妇,这般拿长兄说笑,是大不敬。”
“好呀。”她慧黠一笑,贴过去将脸枕在他胸膛上换了个问题,“那郎君会不会入宫侍奉陛下呀。”
知她故意,谢明庭冷冷瞪她一眼,将脸转向窗畔。
顾识茵不依不饶:“别生气呀,玩笑话而已,笑一个嘛,郎郎君……还从未对妾笑过。”
声如春莺,娇声呖呖。边说边猫儿似的朝他怀中拱,大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
谢明庭只觉额上的青筋又要绷断。
他想要将人推开,伸出去的手,最终却揽在了她腰间,是怕她掉下去。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道,“我也不会入宫侍奉陛下,别胡说了。”
识茵自动忽略了后面半句:“为什么不喜欢,是因为郎君也想纳妾吗?”
这个聒噪又小心眼的女孩子,戏弄他很好玩?谢明庭心底躁意隐隐翻滚,到底还是耐着性子答了她一句:“我不会纳妾。”
“那可不行,郎君还是纳妾吧,生孩子好疼的,妾可不愿。”她佯作抱怨地说道。
他皱眉:“那就不生。”
反正生出来的也只会是他这样罔顾人伦、性格冷僻的孩子。子之于父母,为情与欲之产物,又当有何亲呢。
像是对他这许诺尚算满意,她笑着在他颊上轻吻了下,将脸贴在了他右肩上。
他看不见的地方,眼中的笑意却淡了下来。
她没听说过“郎君”同楚国公有什么嫌隙,倒是那位还不曾谋面的长兄,同他是京中人尽皆知的结怨颇深。
方才,楚国公明摆着就是在故意为难他们。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他真的不是郎君,而是那位长兄吗……
她也不是没试探过他,但他始终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在她面前,他总是心墙高筑,戒备极强,唯独每到那时,便会如同绷紧的弦骤然松开,将欲望悉数倾洒给她……
识茵脸颊微微生了烫,不愿再想下去。
心间却忍不住想,那,会是他最不设防的时候吗?
*
树林之中,周玄英一行人仍策马驻在原地,密林中一青年策马过来,是方才去替他捡落雁的太傅高邺之子,羽林卫高耀。
“怎么去了这么久。”他不耐烦地道。
“国公息怒,属下对这一带不熟,过来的时候迷了路,让您久等了。”青年歉意地下马请罪。
周玄英点点头,将眉心的一丝火气强压了下去。
以小鱼对他的怒气和对封思远那老男人的偏袒,他本是不止被关十天的,但高老头子为他求了情,劝小鱼“家和万事兴”,这才被放了出来,看在老头子的份上,他也不会在这时候就为难对方。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高耀见他不似生气,不安的心也咽回肚子里。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地上的车辙:“方才臣过来时听见似有人惹了国公不快,是……谢少卿吗?”
“不是。”周玄英想也不想地否认了,“是谢云谏。载着新妇呢,你是没瞧见那宝贝的样子。”
又在心内冷笑。武威郡主来讨药的时间是八月廿三,可见那药真正发作的前三次他都没有碰顾氏女。后来却是成了。
他一定不知道,那药根本就没有第四次。所谓的第四次是自己编出来骗他的。他霸占弟弟的妻子根本不是药物所致,而是他自己!
到时候事情揭晓,谢明庭这个伪君子又会是什么反应?
到那时候,看他还能找什么理由!
周玄英徐徐一牵唇角,笑得邪气又嘲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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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车驾行至伊阙已是日暮,
浓厚绚烂的晚霞如一匹巨大的橙色锦铺满西边天空,伊河对岸的恢弘石刻也都在夕色掩映下模糊不清。
昔者大禹疏龙门以通水,两山相对,
望之若阙,
伊水历其间,
故谓之伊阙。又因有鲤跃龙门、成龙升天的传说,名曰“龙门”。
这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伊河如玉带,将两侧青山划分为东西两侧,东山郁郁葱葱,
西山却石窟林立,星罗棋布地坐落着自前魏朝留下来的座座石窟。
谢明庭的那处别院则修建在伊河右侧的东山之上,与香山寺相毗邻。天色既晚,
只能在别院中小住一夜,他将识茵安置好,于次日才返回了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