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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他是入朝问他外放之事的。周玄英虽被放了出来,

    仍不被允许回尚书台理政。那封奏疏尚在宋国公封思远手中,封思远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问:“你要走?”

    他颔首:“我总觉得,

    在地方上为官,

    更能做些实事,造福百姓。”

    言下之意,

    在朝中为陛下效力,便不是做实事了?

    封思远便叹了口气:“陛下的意思是,

    不会逼你,

    一切遵从你自己的选择。前时军饷贪墨案,

    建康郡守被革职,

    此位暂还空缺着,你若想去就去吧。”

    建康为南朝旧都,即虽如今天下一统,仍为整个江南地区的中枢,靠近三吴,富庶繁华。

    瞧上去是个不错的外放之地,却是那些江南勋贵的老巢,云谏才在江南查案、大大得罪了江东士族,眼下又将他这个孪生兄长派去,这安排不得不说有些耐人寻味。

    谢明庭知道女帝或许是恼了自己,这结果也早已料到,不过坦然以受。封思远又道:“只是……我冒昧问一句,是因为玄英么?”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否认了,默了片刻,话锋却一转,“陛下,就这般放过了他?”

    封思远只是苦笑:“你知道的,玄英只是太爱慕陛下,其实并没有坏心。”

    “没有坏心。”谢明庭重复了一遍,“没有坏心,所以能对陛下下药。”

    “今日是情|药,下回便能是鸩酒。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公卿,何况是诛九族的大罪。”

    若说周玄英之前那些把戏也就罢了。他那个人,表面上张狂又桀骜,屡屡挑战君主的权威,实际上却都还在嬴怀瑜的接受范围之内,换句话说,嬴怀瑜是乐意看到他这样的。

    要他聪明,要他桀骜,还要他爱她,愿意成为她的剑。

    但这次,他可是实实在在地越了线。若还是置之不理,将来执剑之人反被剑所伤,只能说明,她的确不是值得他效忠的君主。

    封思远只当他是对女帝对周玄英的处置不满,毕竟他也是受害者之一,默然不应。

    这些道理他自然知道,小鱼也知道,但仍是抵不过那些顾命大臣们左一句“此家事也”、右一句“家事宁,国事才能宁”。大约在他们心里,小鱼还只是一个年轻姑娘,不是威望不可侵的君王。

    毕竟以女子之身承宗庙,可谓前无古人,全然是太上皇以铁腕手段扶上去的。如今太上皇既退位,底下那些人少不得要暗流涌动。

    这,大约也是谢明庭不愿在朝辅佐陛下的原因。

    “诏书可能还要几天。”收拢纷繁的思绪,封思远道,“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告知你的。”

    谢明庭告辞后,封思远又回了徽猷殿。今日无朝会,年轻的女帝陛下犹然贪恋被褥的温软,被他自榻上扶起更衣时才懒洋洋地睁眼:“他同意了?”

    封思远替她更衣的手微微一滞,沿肌理慢慢落至了腰上:“嗯。”

    “明庭也是想为陛下分忧。”

    嬴怀瑜面色极速转怒,却是一声冷笑:“思远哥哥总是那么好心,你替他说话,人家却未必领你的情!”

    又骂谢明庭:“真是个死脑筋,放着好好的大理寺卿不肯做,倒情愿去那龙潭虎穴!朕对他已经够宽容的了,他还想怎样?!”

    好好地留在朝廷辅佐她就有这么难么?还是说,他眼里根本就没有自己这个君主?

    “明庭也是考虑到他和顾氏的事吧。”封思远握住她掩在锦被下的那只手,“毕竟事情一旦传出去,弹劾他的不在少数。”

    “那朕也会护着他,他又担心个什么?”女帝怒气难消,“依我看,他就是目无君父!”

    顿一顿,又问:“那顾氏呢,那个女子,他打算怎么处置?”

    他既外放,总不能还带着顾氏前往。私|通兄弟之妻是流放两千里的大罪,何况他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江东,可还有的是人等着抓陈留侯府的把柄呢!朝中不也有人蠢蠢欲动?

    “这就不知了。”封思远道,“云谏既回来,想来,是回归正轨吧。”

    “倒也是可怜。”女帝带了点悲悯地道,“云谏也是个好儿郎,会好好待她的。唯愿她倒是不知道的好。”

    尝尝两个男人的滋味原也没什么,怕的就是那等贞洁烈女,闹出人命来,就是她的罪过了。

    “至于谢明庭……”她面上掠过一丝恼恨,“他既要去,就由着他吧!朕也不是非他不可!”

    不是不愿辅佐她么?她倒要看看,江东龙潭虎穴,他真敢去么?!

    这厢,谢明庭却已去大理寺取了自己的私人物品,经宣仁门出宫了。

    他先前是因了弟弟的事被迫赋闲在家,自上个月起肩头的担子便被卸了下来,庶务全交由了另一位大理寺少卿处理,眼下又是等待任命下达的交接之机,自然清闲。因而径直过了新中桥,打算经南市出城南去。

    南市是洛阳城最富庶繁华的集市,市中商铺林立,游人擦肩接踵。

    途径洛阳最大的首饰铺子珍宝阁时,他瞧见一对衣着普通的青年夫妇吵吵闹闹地从铺子里出来,大约是二人家境贫寒,丈夫却付了很大一笔钱买了支簪子赠给妻子,妻子不愿。

    二人一路从店门小吵至谢明庭身前的御道上,突然,丈夫将那支玉簪别在了妇人髻上,又急忙拿镜子给她看。妇人无奈瞪他一眼,却转怒为喜,二人相视一笑,挽手把臂地离开了。

    闹市街头,谢明庭身在马上,许久才收回视线。

    原来世间的夫妻,竟是这般的相处之道。

    腰间鞶囊中还盛着昨日清晨顾识茵赠他的绣帕。他垂下眉,乌黑深邃的眸间闪过几许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尔后翻身下马,朝店中走。

    “二公子?!”

    身后却传来陈砾的惊呼,原来店铺之中已经立了一个谢云谏,正很认真地听店家给他介绍那些样式精美的女子首饰,瞧见他也是唬了一跳:“阿兄。”

    谢明庭点点头以示听见:“你怎么在这里。”

    店家识趣地退下,谢云谏不好意思地笑:“我来给茵茵打些首饰。”

    原本他在江南时也托下属购买了十几匹裁衣的苏锦,料想不如送首饰亲切。虽说成婚时母亲理应替她打过了,但母亲准备的首饰和自己送的总归是不一样的。

    店中多的是前来选购首饰的女子,瞧见陈留侯府这一对风姿出众的双生兄弟,俱都好奇地望来,窃窃私议。然兴奋过后,又是浓浓的失望。

    此处卖的都是女子的首饰,二人既肯前来,必定是身边已有了人了。二公子倒也罢了,听说前不久由郡主做主成了婚,怎么谢家大郎也已有主了么。

    谢云谏也想到了这一点,诧异地压低声音问:“阿兄也是来替我那小嫂嫂买礼物的?”

    “嗯。”谢明庭答,视线在店中琳琅满目的饰品上一转,被堆放在里侧的玉饰吸引,缓步走了过去。

    谢云谏追上去,瞧清是串玉珠金铃组成的项圈,不由一愣。

    他磕磕绊绊地问:“不是给我那小嫂嫂买的么,阿兄怎么想着送铃铛啊。”

    时下只有小孩子或是贵族人家里饲养的宠物猫才会戴铃铛,送女孩子铃铛项圈,他是第一回见。

    谢明庭挑了一串,修长素净的手拎着铃铛轻摇,试了试音色。

    余音清脆,如佛塔铃铎高风永夜的鸣唱。他别过脸来:“茵娘性子像猫,小心眼又睚眦必报。我觉得倒很合适。”

    “茵娘?”谢云谏惊叫出声。

    他这一声吸引不少视线,谢明庭横他一眼,谢云谏回过神,与兄长一般无二的俊颜上现出几分讪讪。

    天下同名同姓者何其多也,或许此“音”非彼“茵”呢!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如何。”谢明庭又问他,“你觉得这礼物还成么?”

    细细的一条金链子,串以玉珠、玛瑙,更点缀着几片小小的玉叶。唯在末端结了枚拇指大小的金铃铛,雕饰精美,音色清脆。

    抛去不合时宜这一点,单轮做工是精致的。

    “挺好。”谢云谏抚颌道,“我看可以。”

    “那就好。”谢明庭道,喃喃似自语,云谏既说好,她……理应是喜欢的。

    兄弟俩各自选好礼物,付过银钱,便要分离。谢云谏问:“阿兄不回家么。”

    他摇头。

    “又要去陪你的‘音娘’?”

    他没应,这回是默认。

    谢云谏“嘿嘿”笑了两声,在兄长肩上攘了一拳:“注意身体。”

    陈砾在后使劲憋着笑,不敢去看公子脸上是何神情。谢云谏又同兄长告别,自己先上马回了侯府。

    于是唯剩他们二人。谢明庭将那串项圈仔细收好,静静睇了阵弟弟远去的身影,这才翻身上马:“走吧。”

    茵娘,应该还在伊阙等他。

    南郊,伊阙。

    金乌西坠,日暮风吹。识茵在小院中练罢弓羽,接过侍女递上的软巾擦拭了额汗,又习惯性地朝院门口浓厚的夕色看去。

    郎君还没有回来。

    他一早就走了,只说回城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现在想来,有关他的一切她都不甚了解,他的事,他从不会主动和她说。

    她沉沉叹了口气,转身朝里屋走。云袅知晓她出了一身汗要沐浴,忙要叫人下去准备,识茵却道:“昨儿的水温太烫了,咱们新来,厨房烧火的大娘不知道我的习惯,劳烦你亲去一趟吧。”

    云袅未作多想,推了另一个名唤云音的侍女跟去服侍。识茵在卧房里那张黄花梨大书案前坐下,很自然地唤她:“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你说,下个月就是郎君生日了,我该送些什么呢。我嫁来不久,他又不肯对我说什么,实在是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识茵佯作苦恼地说。

    云音只抿唇笑:“这些奴哪能拿主意呢,奴只知道,二公子喜爱夫人,只要是夫人送的他都会喜欢的。”

    “他喜爱我么。”识茵笑容微苦。这回却不是掩饰。

    她总觉得,他瞒了她太多事情。

    云音点头:“当然,奴瞧得出来,郎君心里是喜欢夫人的。您还不知道,他从前就冷冰冰的,可不会对女子这般温柔体贴……”

    一个“温柔”说得云音自己也笑起来,面上又红又烫。大公子自算不得温柔体贴,好几回,少夫人的求饶声听得她们都脸红心跳,他却一点儿也不怜惜,每次都折腾到大半夜,害得她们也就只能守到大半夜。

    她还没嫁人呢,是听娘说,当丈夫的越疼妻子,才会在笫榻之事上要的越多。依她看,少夫人自己也很是受用……

    识茵自也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眸光微闪未就这话题继续。她道:“你给我讲讲郎君从前的事吧,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呢,也不知他从前都喜欢什么。”

    少夫人问的是二公子,这一点,云音已反复被云袅提醒过,自不会记错。她道:“总归不过是弓马骑射之物。少夫人可能不知道,咱们二公子少年从军,在凉州驻守多年,犹擅箭术,是连凉州公也称赞过的射必叠双。”

    “三年前,河西之战,咱们二公子才十九岁,跟随凉州公征讨吐谷浑,于万军丛中一箭射穿敌将眼睛,对方登时大乱。消息传回京中,圣上大喜。如今又晋封龙骧将军,品级还在咱们那位大公子之上呢!”

    说起谢云谏来,她款款而谈,识茵一颗心却渐渐地沉落下去。

    郎君既是武将,缘何……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伤疤?

    她知道他肩下有伤,是为护友人所致。至于背面的,虽不曾见过,到底也曾摸过,似乎是没有的。所以如果他真的是武将,又如云音所说,是一刀一枪在京中磨砺出来的,缘何身上仅仅只肩上那一道伤?

    还是说,云音其实夸大其词,他虽走的军功这条路子,实则不过如其他勋贵子弟一般,往军营里镀个金罢了……

    一直到谢明庭回来她都是魂不守舍的,如一尊玉雕,安静地坐在窗前,任烛光染上光彩。

    谢明庭从门外走进时看见的便是这般清冷端庄的神女图,她撑着腮,坐着烛光与夕光里,以手指百无聊赖地缠弄着一缕秀发,似在想事情。

    他眼睫微动,心脏处又被那熟悉的热意涨满,前所未有的安定。他稳步走过去,手持着那串项圈轻轻拍了拍她肩胛:“在等我?”

    识茵回过神来,微笑应他:“郎君回来了。”

    她起身欲行礼,却被他双掌轻轻按住,金光交织着白玉的温润剔透在眼前一闪,男人将那串项圈提至了眼前给她看,她微微一愣:“给我的?”

    “嗯。”他淡淡点头,清俊眉眼在烛光夕光里染上几分温润,“晚上,戴给我看。”

    极轻的几个字,拂过识茵耳边却是滚烫一片,她伸手接过,轻轻嗔道:“郎君当我几岁。”

    只有猫儿狗儿还有小孩子才会戴这个,毕竟女子以贞静为美,谁会把自己弄得一动就响。

    “不是分瓜之年、芳颜二八么。”谢明庭睇她一眼,屈指在她鼻尖轻轻一刮。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他道。

    识茵的脸一瞬红如渥丹。

    鼻尖仍有些他衣上沾着的月麟香,本是极清婉的味道,却似团火笼在两颊,脸上烫得厉害。

    《碧玉歌》是调情之语,“破瓜”即“分瓜”,二八年华的意思。“芳颜二八”却出自《小镇西》,全句为“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

    这句话,是……是在说她是他的意中人么?

    识茵一时心乱得不能自已。

    才想回他几句,谢明庭已自觉那话说得不妥,微微赧颜地背过身去。

    两人距离既拉开,笼罩在识茵脸上那团热烫这才消散了些。

    又暗暗埋怨自己,不过调笑之言,有什么可信的!他这个人说不定都不是郎君,她又在乱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昔者大禹疏龙门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故谓之伊阙”——《水经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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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

    第

    25

    章(精修版)

    ◎我对郎君的心日月可鉴◎

    次日谢明庭赋闲在家,

    无所事事,便带了她去往对岸的西山。

    这里自前朝的前朝前魏朝开始便是处造窟建寺的好去处,其中不乏前魏朝营建的皇家石窟宾阳洞与王公贵族开凿的古阳洞。在前魏灭亡后,

    曾遭受后来者的毁坏与打击,

    直至本朝太|祖龙飞九五,

    重复魏之基业,才命人修复,加以看顾,但总的来说已经失去拜佛之功效了,反是因洞窟内留下的造像与题壁而闻名。

    太上皇永昭一朝,

    又下令将石窟纳入太常寺的管辖范围,派遣专人守窟,若百姓要入窟参拜,

    须得征求同意。因而几人到达的时候,石窟之下并无游人,谢明庭向看守佛窟的僧人说明来意,

    遂得以进窟。

    摩崖石刻,彩塑恢弘,皆褒衣博带,

    圣洁肃穆,

    清像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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