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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若只是因为门第,不止于此。他已向家中老仆悄悄打听过了,母亲,果然是知道她母亲的事的。那位岳母大人当年在京城画坛里很有名,女扮男装之事泄露后,那些个高门主妇认定了她以美色勾引她们的丈夫,百般诋毁她的名声。父亲,当年恰也是那个圈子的,虽然二人并无往来,但母亲一向反对父亲绘画,心有介怀也是情理之中。

    想来当初母亲不愿同意便是为了这个,而他还以为仅仅只是因为母亲嫌她门第过低……

    黑暗里,识茵久久没有回答。

    她本就对云谏有愧,此时见他全然为自己考虑,更是羞愧得心中难过。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你不久就要上任吗?”

    “任命应当就在这一两日了吧,怎么了?”

    “没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想了想,却转过身来,“我听说闻喜县主现在随夫居住在荥阳,你若是有空,带我去一趟荥阳好不好?”

    “有关我娘的事,我还想再去问一问……”

    她其实没说实话,除此之外,她更怕的却是待在家里又会被谢明庭威胁。她瞧得很清楚,他今日必是动了怒了。她实在有些害怕他会把他们的事捅出来,便想出去躲一躲。这样等到她从荥阳回来,他理应赴任去了。

    “这有何难。”谢云谏一笑,“我向圣上请个假便是,圣上最是体恤下臣,不会不同意的。”

    胸腔里的心又慢慢跳得疾快,他鼓足勇气唤她:“茵茵,你喜欢我吗?”

    “我知道这个问题或许你现在还不好回答,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会喜欢我吗?”

    房屋四周忽然变得极为安静。

    万籁俱寂,彼此呼吸可闻,能听见禅房外呼呼的风与衰弱的虫鸣,唯独听不见窗外那颗同样悬起来的心的心跳。

    窗外,谢明庭一手仍紧紧擎着那扇窗,呼吸都好似静止。

    好似不是屋中的云谏在等待她的回答,而是他在等待她的审判。

    她对于云谏的答案,就是一柄悬在他颈上的刀。冰冷锋刃紧贴着颈后肌肤下青色的血管,只待她一声应答便要割破。

    他没有等得太久。她的沉默仅仅只维持了片刻,片刻后,窗间明明白白泻出来一声:“嗯。”

    ——都已经骗过他这么多回了,还差这一回吗。

    他是个好人,他的喜欢明媚又沉重,但她无法容忍他家人的欺骗,无法容忍自己将来置身于舆论的漩涡之中,也很难再对他产生情愫。

    所以,她仅仅是在骗他而已……

    血管被割破,鲜血横流。谢明庭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尖忽然直直扣入了木框。

    “真的啊?”

    室中,谢云谏惊喜地道。

    他喜不自胜地从桌上弹起来:“我也是……”

    “你都不知道,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上你了。我承认,一见钟情是有些孟浪,好像我这个人就是好色一样,可是没有的……我,我没有过喜欢的女孩子……”

    “茵茵……你能喜欢我,我,我真的说不出来的高兴……”

    窗中弟弟还在赤诚地表达着心意,二人后面说的话,窗外的谢明庭却听不大清了。

    他脑中盘旋的则全是她那句应答,扶着窗棂缓步走在窗下松软的泥土里,天河夜白,星月风霜,四周的一切都静悄悄的,草木上覆着寒霜,便好似他心上也染了一层,冰冷刺骨。

    *

    此夜过后,一连三日都风平浪静。

    谢明庭未再有过逾矩的行为,便是白日在佛堂里抄经遇见,也恪守着大伯与弟妹的界限,不曾与她交谈半句。

    识茵心下觉得诡异,唯担心那夜的话被他瞧见,他按兵不动,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三日之后,抄经之事毕,抄好的经书被送往大雄宝殿经僧弥开光之后,被供奉在武威郡主为丈夫供奉的往生灯下,将由僧人终日吟唱,引导亡灵通往往生。

    殿中金花宝盖、佛像耸立,唱经之时,识茵跪在蒲团上,对上殿中大佛慈眉善目的眼睛,识茵本能地有些心虚。

    这里是佛门净地,她却在寺中与自己的大伯苟且。纵使不信鬼神,也不得不心生羞愧。

    再偷偷望一眼身侧之人,谢云谏与武威郡主俱是脊背笔直,虔诚闭目默诵经文,唯独跪在她左侧、与她相隔了一个谢云谏的谢明庭面无表情,注视着眼前佛像,目不斜视。

    他好似对他的父亲毫无感情,打着为父抄经祈福的名号,却是将她骗到这寺院里来私会。

    这个人,当真冷心冷情。

    而公爹和母亲死在同一年,当真没有关联吗?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

    正沉思着,感知到她目光,他漠然看过来。识茵蓦地移过视线。

    “母亲和父亲,从前感情很好吗?”

    佛事既毕,众人乘车返洛。回程之时识茵和谢云谏自是同车而行,她悄悄地问。

    不怪她疑惑,实在是武威郡主将公爹的身后事做得太讲究了。她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过这样的排场。在她的认知里,人死了,停灵过后,就该入土为安。但婆母却每年都要在寺中为他抄经祈福,举行往生仪式,祈求一个来世,足见二人伉俪情深。

    “是挺好的吧。”谢云谏道,“母亲是父亲亲自向老凉州公求来的,当日便发誓此生绝不会纳妾。后来他也做到了,不过倒是为了我父亲经常出门采风这件事经常吵……”

    又很认真地看着她:“茵茵,以后我要是死了,你可别像阿母一样为我守寡,遇见合适的可以照顾你的就嫁了吧。”

    识茵本还想着公婆的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得心中一跳,旋即斥他道:“你胡说什么呢。你不是都要留在京城不去军营了吗,好端端的又说死做什么。”

    谢云谏心间熨帖,脸上乐开了花:“别生气啊,开个玩笑嘛。”

    识茵愈发生气了:“有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吗!不许胡说!”

    谢云谏遂闭了嘴,眼睛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他只是想看茵茵关心他的样子罢了。

    “我不会死,也不会要茵茵改嫁。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识茵仍别着脸,没有任何回应。

    眼下他还不知道她也在骗他,等知道的那一日,又该是多伤心呢。

    长痛不如短痛,这次离开京城后,她就把一切都告诉他。

    *

    母亲和兄长都回了陈留侯府,二人没有回府,而是单独乘车去往修文坊看望正在备考的苏临渊。

    十月即是会试,时间紧迫,识茵不欲过多打扰,只是带了些从文庙求回来的符与素面团子,祝愿他高中,随后便要离去。

    苏临渊却单独叫住了识茵,以要嘱咐她几句体己话为由,将她拉入了内室,又折返去关门窗。

    识茵觉得奇怪:“兄长有何事要同我说。”

    苏临渊脸色凝重:“茵茵,你实话和阿兄说。”

    “你和你的那个大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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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

    第

    45

    章(原40)

    ◎烈火◎

    突如其来的话语令识茵心间猛然一颤,

    她白了脸色:“阿兄何出此言?”

    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被编排被造谣的气愤,而是担忧。苏临渊心头已明了大半。

    他面色颓然,自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推给她:“你自己看吧。”

    原来他今日出院门买毕罗,

    回来时书案上就多了这封匿名信。那信是以一位陈留侯府奴仆的口吻写的,

    信中详细叙述了陈留侯府李代桃僵致使她被骗婚、失身大伯的经过,

    不仅失身,更在谢家二郎回京后被像货物一样还给他,被迫继续和他通|奸……

    苏临渊的心都揪起来了,失声追问:“是不是这样?茵茵?”

    “差不多吧。”兄长自小聪明,瞒不过他,

    识茵没否认。

    至此,苏临渊心间最后的那点侥幸也如烟云散。他气愤地道:“茵茵,陈留侯府简直欺人太甚,

    谢二公子知道事情了没有?他知道他哥哥和他娘的行事吗?会为你做主吗?他不管,我,我们去报官,

    请官府来做主。”

    “我就不信了,陈留侯府再是权势滔天,还抵得过这郎朗青天吗!”

    他这才明白为何自己来京居住,

    忙前忙后的都是那位大理寺卿,

    她的夫兄。

    大理寺少卿,全国最高司法衙门的第二把手,

    曾被圣上亲口称赞“如圭如璋,令闻令望”的人物,

    竟也知法犯法,

    做出骗奸弟妹这等禽兽不如的事!

    相较于兄长的忿怒,

    识茵这个当事人的反应却冷静得多。她只是轻轻摇头:“云谏还不知道。”

    又劝他:“阿兄莫要冲动,

    你当务之急是要好好温书,参加来年的会试,不要为了我的事耽误你的正事。”

    “可他们这样欺负你……”

    “那阿兄难道要将事情抖出去,让我也声名狼藉吗?”识茵反问,“阿兄有没有想过,事情一旦传出去,那些流言会如何编排我?”

    苏临渊哑口无言。

    世道对女子总是不公平的,分明她是受害者,却要惧怕事情暴露后可能遭受的流言蜚语,从而忍气吞声。

    他也知道这些年表妹在顾家受了多少委屈,因为姑母,她是断然接受不了那些有违纲常的事的,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他想不出办法,只磕磕绊绊道:“事情解决后,也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生活的。”

    识茵微微一笑:“没事的。我都可以处理好的。”

    “阿兄是读书人,理应发奋读书,将来取得功名,在朝堂为官,我和舅舅才有了依靠。”

    识茵最终劝住了表兄。

    谢云谏并没有过多地盘问她和苏临渊的谈话内容,这毫无保留的信任反令她内心不安。行至半路,恰逢遇上他从前的同僚,硬要拉着他叙旧,识茵便独自返回家中。

    想了想,却揣着那封信,径直去了鹿鸣院。

    整个侯府都是他的眼线,她也没什么可遮掩的,直截了当地进入房中。

    谢明庭正在窗边书案前写给女帝的表文。知道是她,他头也不回:“你来做什么。”

    她径直将书信交给他:“这是我表兄今日收到的信,你看看吧。”

    “他们理应是奔着你来的,想指使我表兄去告御状,把事情闹大。”

    “我不想我们的事传出去,这件事,你理应解决。”

    闻至此处,谢明庭终于搁了笔。

    他回过身来,一张脸如覆寒霜。随后接过那封信冷淡扫了几眼,却是径直撕碎了扔进废纸篓。

    识茵柳眉顿蹙:“你……”

    “事情不会传出去。”他冷淡地道,似一种承诺。

    识茵麻木地点头:“最好如此。”

    她原欲离开,想起他这几日反常的沉默,担心他又在酝酿更大的阴谋,终究还是停住脚步:“那天的事你不要在意。”

    “他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他不知道是你送的,他只是不小心弄碎了,你送簪子给我,我心里其实很欢喜……”

    这话说得违心,只为安抚他而已。她隐隐感觉到如果放任事态发展他不会放过她,只能先说些好听的话来稳住他。然对面坐着的男人忽然抬眸:“当真?”

    “是。”识茵目不转睛地看他,谎言说过千万遍便格外地从容真诚,“我毕竟曾把你当夫君,我喜欢过你,并不是假的。我只是……只是事情太荒唐了,你要我怎么接受呢。”

    “我也知道你的心,你是世间一等一的郎君,你喜欢我,我很荣幸。从前,我也并不是不喜欢你。正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要我怎样我都愿意。可是……”她轻言细语地说着,忽而苦涩地摇摇头,“一女不能侍二夫,明郎,我只希望你能替我多想一想,你可以不在意名声,但事情一旦传出去,我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

    “你可以不在乎身外之名,我不能!我是个女子,你应当知道,我们的事情一旦暴露,等待我的只会是万劫不复。”

    “我说过,这些我都可以解决的。”谢明庭道,“我们可以到江南去。”

    她还是摇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瞒是瞒不住的。”

    “我母亲的事,你也应当已经知道了吧。我不想重蹈我母亲的覆辙,不想一辈子生活在流言蜚语之中,更不想周旋在你们兄弟二人之间,我只想清清白白地活……”

    “明郎,我从前对你说的那些话并非作假,我亦是真心喜欢过你。但我们之间本来就是错的,你若真的喜欢我,我们就好聚好散吧。”她轻声地说着,语声轻柔得好像一阵落花风。

    好聚好散。

    谢明庭看着她如蕴痛苦的翦水双瞳,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心尖仿佛沸水里滚过了一遭又浸入冰水里,痛苦不堪。

    这好似是她第二次对他说这话,想来,是下定决心了。

    在她眼里,他就是件可以随意舍弃的旧物而已。她真正的夫君回来了,所以便要他来散。

    可为什么被放弃的不可以是云谏呢。

    为什么,每一次被放弃的都是他……

    她是第一个对他好过弟弟的女子,但到了最后,便连她也要选择弟弟,放弃他么……

    心脏处又如撕裂般的疼痛,良久,他低低应了声:“嗯。”

    识茵婉顺一福,低头走了出去。

    她不期望她这番话能有多少作用,只寄希望于能暂时安抚住他。

    反正,明天她就要同云谏离开,前往荥阳。只要撑住这最后一天,眼下的困局就可迎刃而解。

    识茵走后许久,谢明庭仍怔怔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衣上芳犹在,残存的少女幽香如轻纱将他笼罩,就好像她还未曾离开。他低头去瞧,却唯有衣上冰冷的丝线纹理了。

    这身衣裳还是从前她替他搭配的,她说她喜欢他穿红色,显得人精神些。

    她那时候待他很好,明明被他婉拒过多次,却还总是坚持陪他早起替他更衣,像人世间任何一对恩爱的夫妇。

    现在想来,虽然他总是说她在他面前没一句真话,但那些点点滴滴的相处,并不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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