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谢云谏才欲辩解两句,身后响起侍女的通传声。他回过头,谢明庭衣冠楚楚,正携着一院的金秋光景进来问安。忙迎上去:“哥,你去哪里了,一大早就不见人。”“早起无事,在寺中转了转。”
他面色如常,向武威郡主揖手行礼:“儿来给母亲请安。”
还请什么安呢,不气死她就算好的。武威郡主恨恨地想。
他自己不愿跟顾识茵生子,还要拦着他弟弟!
这时髻上凤钗微微松动,她抬手去扶,露了重重锦绣下一截唯戴着红宝石珠串的手腕。谢云谏“咦”了声,问:“阿娘的那串佛骨手串呢?”
“给茵茵了,你不曾见过吗。”武威郡主道。
说起这个她就来气。她既给了顾识茵,却一次也没见她戴过。上次问起,便说是长辈所赐珍贵,唯恐折损,故而珍存。
什么珍存,依她看,就是目无尊长,不把她放在眼里!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便真敢一次都不来。
武威郡主心间不忿,面上却关怀地问:“麟儿,怎么不见茵茵?”
谢云谏面现难色,新妇晨昏定省是天经地义的事,在一些大户人家,小辈甚至须得早晚请安,风雨无阻。虽说往日里母亲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但她既问起,他们终究是理亏的。
他回来的日子并不算长,但也能感觉得到,妻子与母亲之间似乎并不亲睦,也根本不是在江南时谢徐他们所说的“贵主对少夫人关怀甚切”。
他道:“方才儿去看过她了,她感染了风寒身体不大舒服,我就让她晚点儿起来拜见母亲。”
他让?他进去房门了吗?
他知道顾识茵背着他和他的兄长都干了些什么吗?尽向着她!
武威郡主火冒三丈,才想敲打他两句,屋外忽传来阵细碎的脚步声,是顾识茵到了。
“儿来给母亲请安。”
兄弟俩都不约而同看向她。自她进来始,谢明庭第一眼便瞧见了那支凤钗,如一支翩然欲飞的鸾,栖息在乌云绿鬓之上。
他眼中微舒。
茵茵还是戴了。
尽管她口口声声并不喜欢他、不在意他,但她到底收下了他的心意。
身在兄弟二人专注的目光之下,识茵宛如衣衫剥落,她微红了脸向武威郡主问安:“母亲,儿起晚了,不曾及时来向您请安,还望母亲原谅。”
武威郡主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谢云谏已担忧地扶住她:“那可不行。受凉了可怎么办?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
真是个狐狸精!
武威郡主一肚子的不喜。
这顾氏女,虽是个美人也没美到天仙的模样,她好好的两个儿子,怎么就非她不可了?
她面上堆出和蔼的笑,俨然一位疼爱儿媳的好婆母:“行了,身子要紧,你先回去休息吧。下午若是还不舒坦,也不必再去佛堂里抄经。”
“咱们只是来此小住几日,不是在家,不必日日晨昏定省。也省得这小子在背后骂我是恶婆婆苛待新妇!”
“儿知晓了。谢母亲体谅。”识茵婉顺地低头行礼。
背心仍旧黏着道视线,炽热专注,知道那个人还看着自己,识茵浑身也不自在起来。
谢云谏嘿嘿傻笑,嘴甜地恭维起母亲:“我娘怎会是恶婆婆呢,天下可没有比我娘还疼儿子儿媳的了。”
“行了。”武威郡主瞪他一眼,嗔怪说道,“你也不必和我说这些虚假的好听话!我只有一句,这是在寺庙,咱们更是为了给你父亲抄写往生经,心不诚则不灵,夜里不许胡闹,听到没有?”
谢云谏忙叫屈:“我哪有啊,我都不和茵茵睡一个房间,我倒是想胡闹呢……”
这话并非说给他听,武威郡主不欲和幼子多言:“心里知道就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谢明庭于是率先行礼告退,谢云谏与识茵随后。当他走至门边时,回头看了一眼。云谏正亲密地扶着那本属于他的小娘子,有说有笑地出门。
识茵亦微微仰着脸含着笑意望他,当真是夫妇恩爱、琴瑟和鸣。
那似乎是与他骤然割裂开的一个世界,让他想起幼时寄居建康的时候,上元佳节,闹市观灯。叔父一家走在前面,说说笑笑,亲密和睦。唯剩他一个人立在人潮里,看众生熙攘万家团圆。
现在想来,人世间一切团圆的字眼,譬如父慈子孝,譬如兄友弟恭,都与他无关。直至七岁时弟弟从洛阳南来、牵住了他的手,从此他再不是一个人。不管去哪里,再不会被落下。
在云谏眼里,他们是双生兄弟,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什么都可以共享。
但现在,也终于有了不可共享的人,不可共享的事……
两个人都没有看见他。谢明庭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唯似被刀剜去一块,鲜血淋漓地疼。他眉宇微微一动,转身离开。
*
回到房间后,识茵叫了水,洗去残留的云魂雨魄,才觉身心通泰了些。
案上的紫檀嵌玉方盘上已摆放了两碗熬好的汤药,一碗避子,一碗驱寒,她想也没想地端过那碗,仰头一饮而尽。
谢云谏这时溜了进来,疑惑地问:“怎么有两碗药啊。”
她随意撒了个谎:“那是我之前抓的调理身子的药,刚好叫她们熬了一碗。”
谢云谏没多想,将蜜饯递给她,视线不经意掠过她发顶,“咦,你头上这支金钗哪里来的,从前倒是没见你戴过。”
她身上另换了一身淡粉色绣折枝花襦裙,轻薄的披帛若云雾一般,风吹衣袂飘摇举。然为着与衣裳作配,头上的首饰就素净了许多,唯剩了那支金镶红宝石鸾鸟金步摇,点缀在绿鬓之间,光映玉颜,璀璨夺目。
她戴这支钗本就是为了安抚住谢明庭,并非她真的多么喜欢他送的礼物。又是在云谏面前,识茵不免有几分心虚。道:“你没回来时我在北市买的,好看吗?”
谢云谏绞尽脑汁想着夸赞的话,最终却扑哧笑出声来:“北市哪家店铺这么缺德,连我们将军夫人也敢骗啊。”
“你看啊,这步摇选材虽还不错,但做工粗劣,宝石镶嵌得也不牢固,像是学徒做的,还是初学的那种,我甚至怀疑……”
他说着,将步摇取下,握于掌心稍稍用力地一握,“……我一只手,就能将它折断。”
他话音才落,“咔”的一声清脆,钗身与钗尾应声分离。银杏铺陈的庭下,才刚刚走至门边的谢明庭忽然身形一顿。
识茵如受惊吓,不自禁站起身来,宛如做错事的孩子般瑟缩看向他,看也不敢看那支断钗一眼。
谢明庭却没有看她。
他一双眼仍黑黢黢地落在弟弟握着断钗的手上,视线近乎凝滞,谢云谏不明所以,一把丢开步摇唤他:“哥,你怎么过来了!”
砰砰两声轻微清脆,是断掉的钗身钗尾调在了木制的地板上。步摇上镶嵌的红宝石被迫脱落,在地板上咕噜咕噜滚着,一阵窸窣之声。他视线慢慢收回来,嗓音尚且平静:“寺里的僧弥已将经书送到,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做什么。”
视线又落在识茵身上,一寸寸扫过她头上钗环,眸中平静得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薄唇冷冷逸出清冷四字:“弟妹也在。”
室中的气氛,一瞬就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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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第
44
章(原39)
◎清水寺(二)◎
“弟妹”两个字轻飘飘的,
宛如落雪落在识茵发顶,头皮都为之一凉。
视线有短暂的交汇,他目光冷沉,
如风刀霜剑迫到脸上,
似一种无声的质问。识茵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紧,
微微侧脸,心虚避开。
心间却有些恼。步摇断了,难道不怪他自己做得不牢固?和她有什么关系?
当着云谏的面儿他就敢这般肆无忌惮地看她,他还真是玩这种近乎偷.情的把戏玩上瘾了!
他视线实在太过阴戾冷寒,明显是发怒,
谢云谏犹当兄长是在责怪妻子耽误了自己抄经的时间,忙拽起识茵的手:“长兄提醒的是,我们这就去。”
说着,
他另选了两支玉兰花簪往识茵头上一戴,看也没看地上滚落的步摇一眼,拉着她匆匆出门。
二人身影如疾风一阵,
自身边掠过,熟悉的茉莉幽香似轻纱拂过鼻尖,谢明庭恍惚回过神来。
鹅黄色的披帛如云在风中舞动,
他下意识伸手去抓,
女孩子纤细袅娜的身影却似轻烟一缕自指尖滑走。谢明庭立在门畔,看着弟弟拉住她的手从自己身边掠过,
看着他们亲密无间地并肩走在回廊下,再看着她头上新簪的碧玉簪子在她鬓上如春幡轻舞……
他收回视线,
怔怔地,
复将目光转向地板上那支分崩离析的断钗。
他废寝忘食、做了两天两夜的东西,
此刻却被弃如敝履。
她愿意戴上云谏的簪子,
但他的,就可以交由云谏,一分为二,随意弃置。
她愿意对云谏笑脸相迎,亲亲抱抱,毫无顾忌。对他便是冷脸相迎,满口谎言。
为什么,就因为云谏占了个她丈夫的名头吗?
可她的丈夫,不是他吗?
地上滚落的红宝石宛如鲜血一般醒目,尖锐地刺痛他。他缓步走进去,弯腰轻轻拾起了两枚断钗。
雕刻了花纹凹凸不平的金钗硌得手心伤口阵阵尖锐的刺痛,谢明庭却浑然不觉。他将断钗收好,拂袖而去,卷起的风将飘入檐下来的银杏叶打得凌乱纷纷。
回廊里识茵一直低着头,不敢回头去看谢明庭是何表情。一直到与他甩开距离了才低低地嗔身畔的青年:“你怎么这样啊。”
“好好的步摇钗子,非得掰成两段,这不是浪费东西么!”
谢云谏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到底是茵茵买回来的步摇,想也是经过一番挑选的,是她的爱物,却被自己冒冒失失地弄断,她生气也是情理之中。忙道:“你别生气啊,是我太鲁莽了,我回头再给你买几支好的好不好?”
识茵无言。
她自不是心疼那支步摇,她只是担心会引起那个人的疯病罢了。换作是自己,辛苦做出的东西被人随意折断,心里也是不会好受的。
可云谏也是不小心,并无恶意。但愿,谢明庭能想开些吧,谁叫他做的东西质量那么差呢。识茵悄悄地想。
因了这事,在佛堂里抄经书时她都有些心神不宁,担心谢明庭受了刺激又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不知不觉倒写废了好几张纸。后来才在经文的熏陶下渐渐沉下心去,恭恭敬敬地抄写了一个下午。
泥金的笔,秀丽的簪花小楷,行在靛蓝厚实的麻纸上,在入窗夕阳的照耀下华若云锦,熠熠生辉。已经搁笔的谢云谏探过头来,由衷地赞美:“茵茵的字可真好看。不像我,一整个大老粗。”
二人近来愈发亲密,他侧过脸说话时,头就几乎搁在她肩上。二人对面的书案前正坐着谢明庭,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识茵心下十分地不自在。她微微侧身避开谢云谏:“云谏的字也写得很好啊,像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
谢云谏嘿嘿地笑:“那都是长兄教的好。”
他的字原本算不得好,鬼画桃符一样,父母宠溺,也不舍得苛求他太多,是哥哥回来后硬拿着戒尺逼着他练的,甚至手把手带着他重新学了字体结构,才有如今金戈铁马、大气磅礴的笔锋。
他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后来到了凉州,见了同僚下属那宛如狗爬的字体才知自己这一手好字有多么难得。
想到这儿,他又凑到哥哥的书案边:“哥,你抄到哪里了啊?”
他们抄写的乃是《地藏经》,凡一万五千言,仅仅一个下午自是抄不完的,即使是写字较快的谢云谏,也才抄完第一部分。
谢明庭神色冷淡,并不言语。他面前的书案上,麻黄书卷徐徐新铺,其上空空如也,却是一个字也没有。
谢云谏觉得奇怪:“你怎么一个字也没写啊。”
他们来清水寺不就是因为要替父亲抄往生的经书吗,怎么茵茵一个与父亲素未谋面的新妇都抄得那样认真,他却一字未动。
谢明庭冷冷睨他一眼,不应,拂袖起身走出佛堂,穿堂的风吹得他衣袂飘飖欲举,犹似他周身气息的冷。
谢云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又是怎么了?
长兄什么也没说,可他怎么觉得,长兄像是在生气的样子?
夜间,白露降霜,月色晴明。
已至深秋,洛阳的夜一日比一日寒冷。识茵拢了拢侍女备好的狐裘,呵了呵变得冰凉的手,走到窗边第三边确认着窗已落锁。
她有些不安,担心他会翻窗进来,回房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窗从屋内落锁,又遣散丫鬟们,房门反锁,再三检查过没有疏漏后才稍稍安定了些。
俄而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识茵后背一凉,一颗心一瞬跃至了喉口。
她不敢应,然而再要想熄灯装睡也为时已晚,踌躇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问:“是谁?”
门外的声音却出乎意料:“是我。”
是云谏。
她心里一松,忙将门打开。屋外立着的青年抱着被子迅速跻身进来,将门死死掩住重新上锁,动作一气呵成而神色慌张。识茵不禁有些懵:“你怎么来了。”
谢云谏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又露出那幅幼犬般可怜兮兮的神情:“夜里冷,我怕你凉着了又没人伺候所以过来。你不想和我一起睡吗?”
“你胡说什么呀!”识茵羞红了脸,“母亲白日不是说了吗,不许胡闹!”
“我不胡闹啊。”谢云谏反倒奇怪地看着她,“我不是怕你冷才过来的么,我睡桌上就行。再说了这是在寺庙,我能做什么?”
识茵哑口无言,又不可能搬出他哥哥的所作所为反驳他,转念又一想,有他在,也省得谢明庭半夜发疯来爬窗。
房间尚算宽绰,隔着一扇屏风,也算能井水不犯河水。熄了灯后,识茵背身朝着墙壁,心烦意乱。
谢云谏也没有睡着。
他借着稀薄月光看着屏风,轻轻唤她:“茵茵?”
识茵沉默一息,还是答了他:“怎么了。”
“我前几天已让谢徐找好了宅子,正在置办家具。我的任命也快下来了,陛下有意把我留在禁军里,不会再外放,等我履新,我们就搬过去好不好?”
“日后,就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
谢云谏其实能隐隐感觉得到,茵茵不喜欢哥哥和母亲,而母亲和哥哥也并不是表面上的那样和蔼。就如今日,哥哥看茵茵的眼神,恨不得啖她之肉一般,仅仅只是因为他认定是茵茵阻碍了他去抄经。
真不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他的茵茵明里暗里受了多少委屈。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茵茵温柔和顺,善良美丽,简直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孩子。唯一的不足之处,只在于出身。